清理冰箱时，发现有几袋牛奶刚过了保质期，我问女儿，是否要把它喝掉，女儿大为惊呀：“老爸，你没见都过期了？”那张小小的脸发出的表情，让我觉得反倒自己好象成了远古时代的人。妻顺手把它们丢到了垃圾桶里，那种随意，象是在丢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看着那几袋奶在垃圾桶里好象委屈得不得了，一个个东倒西歪，面目全非。不知为何，这情景，一下子又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我刚毕业，每月有130多元的进项，头三个月的工资是一起发的，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四百大元的一笔钱在当时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子，也是一笔不太小的数目了。那天，我兴冲冲地拿着钱往家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豪气。是啊，父母扒着肋骨辛辛苦苦地供我念完了师范，也该歇歇了。最起码，不用再从家里往外拿钱供我上学，我挣得不多，但毕竟可以聊做补贴。路上我拐弯儿去了商店，给父亲买了个烟嘴，他的烟嘴已经熏得不成样子；给母亲买了一把剪刀，她那把剪刀还是生我那年买的，早已经老掉牙了。
时逢大集，我顺便到集上转了转，兜里揣着400元钱，第一次象个土财主似的，把腰杆儿挺得老直。转了半天，我也没决定出买点什么，我知道家里困难，不允许我乱花。突然，我眼前一亮，不远处，有个人在卖牛奶，是那种自产自销的，用废弃的输液瓶儿装着的鲜奶！好，就买它了。我知道这东西是好东西，对于长期省吃简用，营养不良的二老来说，这绝对是好东西。况且，钱又不多，半斤一瓶，我买了两瓶回家。
父母自然很高兴，当他接过钱的那一刻，我自豪地想，等我挣了足够的钱，我一定让他们有一个幸福的后半生，我甚至想，一定要给他们找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儿，让他们从此不再辛苦、不再操劳，能够安度晚年。
母亲接过剪刀，欢喜得象得了宝贝……我禁不住眼里有些发涩，我可亲可爱的父母，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把心都操在了我们姐弟几个身上，对于他们自己，竟是这样的容易满足！
午饭，母亲破例炒了两个菜，父亲喝了杯酒，看得出，他很高兴。是啊，他的巴掌大的儿子，流着鼻涕到处疯逛的儿子，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个头儿比自己还高，而且，吃上了公家饭，能挣钱了！这让他在村人面前腰杆子一下子硬了好多哩。
头吃完饭，我把牛奶热了一下，端了上来。父亲看了看，只说了句：“买它干啥哩，没病没灾儿的。”我说：“您喝吧，这是好东西呢，再说，这又不是药，不是非得有病了才能喝，本身就应该常喝的，只是现在咱没这条件，等哪天我挣了大钱，天天让你们喝。”“臭小子，你有多少钱！”父亲半嗔了一句，喝了下去。我看得出，他是高兴的。
母亲说什么也不喝。
任我说出大天来，她就是不喝！
理由只有一个：“我不爱喝，你喝吧。”
“我年纪轻轻的，喝它干嘛呀？您就喝了吧。”我几乎是在哀求了。
“我喝了会闹肚子，还是你喝吧。”母亲依旧坚持。
“您又没喝过，怎么知道会闹肚子？”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
“唉……傻小子，你是不知道……”
“妈，您还想让我给您跪下吗？”情急之下，我根本没听出母亲这一声叹息中的意思，反而以更加激烈的情绪顶撞了她。
母亲睁大眼睛惊呀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急了，说不上哪里来的火气，一转身，把那碗牛奶掉进了泔水桶里……
母亲依旧一句话没说，完全用一种充满痛惜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痛惜所透出的陌生，让我心里不禁一凛……
我当时就后悔了，可我没给母亲道歉，下午就堵气回了单位。
年少气盛的我，哪里会知道，我这一冲动，加上这一堵气，让我十几年来的内心受了怎样的煎熬。虽然我知道，一向宽厚的母亲是断断不会记着儿子这点儿小事，她也许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里，她心里盛满了对儿子、对家人的爱，哪还会有地方盛得下这东西呢。可是，每每念及此，我心里却充满了愧疚，这种愧疚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我娶妻育女，反而越来越强烈。及至今天，我写这篇小文，其实很大程度上，不是在向母亲忏悔，而是在安慰我自己的心……
如今，生活条件已大大改善，父亲已于三年前病故，我也成了一个11岁孩子的父亲，每次回家，我都会给母亲买上一箱牛奶，并告诉她，保存不了多长时间，要她一定尽快喝完。每次母亲都会当着我的面儿剪开一袋奶，眯起眼，细细地品……她一脸的安祥，带着满足的微笑。说实话，这种微笑让我更加愧疚，其实母亲要求无几，而我又为母亲做了多少？！我终于明白，十几年前，母亲为什么一直坚持不喝那瓶牛奶，她是在用一种无言的深爱，想方设法地让白手起家的儿子相信：她是真的不愿意、也确实喝不惯那牛奶！她知道，她不能愿意，不能习惯----儿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她不想让只挣这么“仨瓜俩枣儿”的儿子因为这点“芝麻粒儿”大的小事而感到难堪！只可恨，自己太笨，想透这层意思，早已过了十几年的光景！
我不知道，如今女儿的惊呀和妻子顺手扔掉牛奶时的脑子里是否划过了某种东西，我也不能要求她们都懂我这般的心绪，但是，我真心地希望女儿在某一天看到这篇文字时，内心能够有所触动，从此知道珍惜生活，珍爱生命，珍爱上苍赐予我们行将遗失的一切美好……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当我第一次听到刘欢充满深情地吟唱：“我第一次听到地哟，是你的喊；我第一次看到地哟，是你的脸……我第一次听懂地称呼，是你叫我铁蛋蛋……”
还没听完，我已是泪流满面。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母亲伫立在大门口，花白的头发被风一次一次地吹起，再吹起……我想象不出一个70多岁的老人每当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她的儿子和孙女儿时，是何等的孤寂！我任由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划过了鼻翼和嘴角，一直到下巴，到脖子，而不想去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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