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五、为了生存的权利杨启贤

发表于-2007年07月23日 清晨7:01评论-0条

回到城里,我开始写申诉书,要求被“回收”。可是一份份寄出去,结果都如泥牛入海,连个水泡也没见着。向书本索取,我会乐此不疲,向那些当官的求情,往往还没有开口就畏惧万分。但迫于生活,我还是鼓起勇气一次次走进县革委会大门,去向那些有关的头头反映情况。县里的几位主任,直属部门的组长都找遍了,有时为了追寻一位“关键人物”,不顾路途遥遥,三番五次跑到乡下他的家里去找他,遍尝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权势。虽是屡屡受挫,却也不断增添了自己的胆量,看出那些当政者的水平也不够如此。他们有的爱理不理的,只会滥发阴威,或敷衍搪塞;有的态度和言辞十分可笑,令人奇怪他们何以能当官。其实若将他们的外表剥去,只剩一付赤luo的身躯,和自己也仅有胖瘦之分,其灵魂没有多少是干净的。

希望在一次次碰撞中熄灭,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能讲理的地方?当初把人“辞退下放”,可没有这么多“考虑”和“研究”,也没有那么多“关卡”相互制约。一到谈“回收”,却忽然冒出许多“严肃”来。后来还是多亏一位在县革委会主管部门当官的同学帮了忙。他想办法绕过那位“强硬”人物,拿到同意把我“回收”的批复,我才于1971年9月18日比其他人早一步“回收”进来,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回收”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公社的中心学校任教。此时既不象刚入伍时那样感到陌生和快活,也不象经过休假又重返岗位时那样轻松和奋发。而是在颠簸了十四个月的苦难日子,在将要灭顶的时候,被救上岸来,一种极度的庆幸和宽慰体现在心里。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很快就发现自己已失去许多,而这一切原本都是不该发生的。

亲戚朋友都为我高兴,纷纷祝贺我重返工作,视为天大的喜事,有的路上遇见,就好心地告诫:“今后要好好吸收教训。”这叫我感到茫然不解。我没有干错事,没有贪污腐化,盗窃营私,也没有消极怠工,为非作歹,这“教训”从何而来,只有去问那些把我“下放”的当官们。如果说我本人有什么觉悟的话,那就是不能太老实,让别人以为是好欺侮的,此外,一定要有坚强的信念和对生活的热爱,这一点尤其对美娟来说,“教训”特别大。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回收”等于重新获得生命,是不幸中之大幸。当初如不被“退职下放”,恐怕也尝不到这“回收”的“乐趣”,没有这许多感想可写,有时真该谢谢那些当政者。

重新走上讲台,我一时又手忙脚乱起来。十一年前是由于生疏和幼稚,那时却似乎是呆苯和迟顿。学生经过“文革”的“洗礼”,“觉悟”提高了,掌握了各种政治词汇,学会了“不满意就造反”的“英雄气概”。他们在课堂上“不再当奴隶”,乱轰轰地继续着课前的“辩论”,却又都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他们运用着从“文革”中学来的本领,互相攻击诋毁,纠缠生活琐事,并且一定要压倒对方才肯罢休。我无法适应这样的课堂。学校中教师们也明显还分为两派,继续为学校一点芝麻大的权在明争暗斗。

此时,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对生活倍加注意,重新拿到“饭碗”,纯粹为了吃饭,为了活命。我已开始“稳重”和“世故”,脚跟是切实地踩在地板上。以前虽是倾身奔跑,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摔伤,那时是一步一回头。从生存角度看,是更好了,从长远看,是倒退了。我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失去热情和兴趣,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有一天学校领导要我带领学生到一个小岛上“郊游”。途中需赤脚涉过一道海滩,孩子们是兴高采烈地把泥土视为玩具,一路嬉弄践踏,虽浑身泥水也不觉得狼狈。我却小心翼翼踮起脚跟,因为没有赤脚走路的习惯,心里已感到在受罪,后悔不该找这样的差事。到了小岛上,孩子们蜂拥着朝山顶奔去,越是崎岖的地方越是兴奋。我落在他们后面,不住地环顾四周,企图找一条平坦的路,此时考虑的乃是生命的安危,徒峭的石径已令我感到胆寒。孩子们却继续在雀跃前进,我不时地在后面提醒注意,要他们小心加小心。可见我已堕落成一种保守的力量,只会防止偏差,对孩子们的勇气和努力,丝毫没有激励和帮助。到了山顶,海风把我吹得摇摇晃晃,手脚发颤,早已无心观赏大自然的风光,一面瞧瞧脚下的地面是否稳固,一面注视学生的安全。直到下了山,始终没有因为大自然的熏陶而逢勃奋发起来,没有给自己带来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仅仅为平安完成一次任务,松了一口气。

想想过去的天真幼稚,可以有许多幻想,许多美好的梦,这都是光明和充满希望的。那时学乖了,不再轻举妄动,不再热情奔放。可以四平八稳,少犯过错。然而却在没落衰退,在腐朽至发臭。过去受书中人物的影响,一心要模仿追求,力图使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人。那时不再相信这一切,怀疑的心理随着痛苦和挫折而增长。“九•一三”事件以后,更加觉得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就象没有绝对的静止。曾经威吓一时,被称为“接班人”的大人物,忽然间变为“叛国贼”。过去稍有冒犯就是“反革命”,那时却人人都在口株笔伐。仿佛一切都变得飘忽不定,没有一个既定方向可循,有时觉得在前进,又不知道要走向何方;有时似乎看到方向,也不清楚要不要走过去。

现实中导师描绘的远景越来越渺茫,国家的发展,没有为这一目标努力创造条件。一股反动的势力不是来自下面,而是出自上层。许多人在逆转中灰心丧气成为明哲保身的伪君子,成为可怕的中庸。有的厌世希望短命,有的享乐希图长寿,都不愿去考虑社会的将来。也有的以世故自居,看见年青人的奋斗就在心里发笑,希望命运把年青人捉弄得如他一般垂头丧气,以证明他的“成熟”和“远见”。他不想想自己是多么无能和衰败,没有一点创新,却故意制造谎言来吹捧自己,用人造的声誉维持自己的威望,企图永远高于新生的一代。

老朽的力量到了暮年是全无斗志,又十足的自私,都在忙着预备自己的后事,写遗嘱安排继承人,做棺材看墓地。不是将未敬之业交给年青一代,而是幻想到地下能继续享“清福”。子孙的成长,将来的事业全无安排。社会上对他们的后事也注重在棺木的好坏,出殡仪式的冷热,遗产的多寡。子孙后代德行高低,前途明暗,却不归咎到死人身上,这社会明显是为着死人,不为活人;为着过去,不为将来。我又何必庸人自忧呢!“回收”后的感觉,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同年12月,上级发出通知,所有“试用”、“代课”教师凡符合条件的均可办理“转正”手续。这些人员是“文革”前积压下来,都有十几年的工龄。对我来说,这无疑是在生存中又得到一次鼓舞。在评议会上,我象一件样品摆在众人面前,让大家一一验看,评头品足。好的是这次“转正”不受名额的限制,教师们都乐得说好话。不象后来又一次“民办”教师的“转正”,全公社五个名额,而符合条件的有二十七位。为了得到生活上的保障,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大言不逊地摆自己的“功劳”“成绩”,与此同时又竭尽全力去揭露别人的错误隐私,还要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各尽其能地表演着,差一步就是你死我活的相拼,实在怪可怜的。

可是,我的“转正”却受到上面的阻挠。县宣教组的“军代表”,一位由士兵提拔起来的朱长官,说我在“清队”中受“审查”的问题还没有“结论”。既然没有“结论”,当初却又把我“下放”,如今办理“转正”倒认真起来要“结论”,甚至扬言要追查是谁把我“回收”进来。这话在当年并不奇怪,因为“文革”还在进行,迫害就不会停止。

我理直气壮找“定案办”要“结论”去。他们却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原班人马,谁都可以说不知道,敷衍搪塞,不愿明确表态,自找责任。然而当初“审查”一个人,把人莫名其妙“下放”时,是那么雷厉风行,干脆果断。那时却谨慎起来。眼看别人都已“转正”,评级定薪,唯独我还悬着,心里不免着急。每个星期回家都不得不往县革委会大门跑去,象一只失群的蚂蚁,看去似有急事在身,却是被恐惧驱赶着,毫无把握地瞎撞而已。那个朱长官十分不耐烦,坐在办公室里动也不动,连打个招呼,说声“请坐”都不肯。往往是我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要说的话掷出去,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听。有时纠缠了好半天,他仍一言不发,勉强说出又是毫无考虑的余地,或象驱赶牲畜那样把我撵出来。有时也得到满口应承,得到一线希望。过后却毫无效应。我只得又跑上级,找地区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他们倒是十分热情,认为应该给我“转正”。可县里的人说:“那就叫他们下个通知吧!”推来挡去,把我当皮球耍了。那些人总是找出一切借口来为自己推卸责任,也许在官场上他自身也有够多的烦恼要处理,切身的利益占去他全部的心思,难怪对下人会漫不经心的。后来县里一位领导“表态”:“照理说应该给你转正,可是事情复杂呀!”一句“复杂”又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领导也可以心安理得去办别的糊涂事。而我只能永远被“复杂”起来,不得“转正”。

我十分感叹,自己没有一点财富可以触动别人的贪婪,又没有一个“后台”能为自己撑腰。他自然就不放在眼里,何况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甚至连考虑一下也未曾有过。“为人民服务”只是一句空话,为着他自身的利益,恐怕还不惜牺牲别人的。这种人一点也不象是共[chan*]党的干部。每当跟他周旋了一阵之后,总觉得自己更矮小,失望得更快,有时就决意不再去向他乞讨求好,宁愿默默忍受困苦,还可以在精神上稍胜一筹。

我只是哀叹,一个教师教了十几年书,他的学生已有不少人也当起教师,可他自己还不能是一位“正式”的教师。好的是学生没有瞧不起我。就在我为此东奔西走的时候,一位过去在崖崎小学读书的学生,特地跑到家里来找我。他刚说已来了三次才见到我。我感到一点宽慰,难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看得起我。他已是成人,第一次跟一位长大了的学生谈话,觉得师生感情依然存在。虽然我的处境十分狼狈,他却照样在尊敬和爱戴,视我为他的一位难得的启蒙老师。其实那时已经不是我去指导他们,而该是他们来给我指点和帮助了。但看得出他仍对我抱着“个人迷信”。也许我过去的确做过一些对学生有益的事,我自己是完全不记得。他那样地敬重,我倒要后悔当初做得太少。可想着眼下不应有的待遇,我又觉得已经做得够多了。

社会就这样地不公平,因为受过“审查”就不得“转正”,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后来据有关人员透露,早在1962年组织上已对我的问题作出如下结论:“经公安机关侦查,纯属集邮活动,没有政治目的、企图和活动,其团籍和就业问题应给予解决,此案不必复查。”可是“清队”中一些人总想从石头里榨出油来,不惜采用一切手段逼迫我,引诱我写出假口供,然后据此要定我的罪。后来出自某些人卑鄙的目的,竟然将1962年的“结论”抽掉,将我写的“翻案声明”毁掉,企图造成一条“悬案”来掩盖当初的“错案”。那时又没有人愿意替我来解开这条“悬案”,就这样将我“挂”着,就这样不得“转正”,就这样只能领取菲薄的薪水。我着实感到愤愤不平。

“转正”一事毫无结果,1973年家庭在农村“插队落户”又遇到麻烦。乡下的干部、群众对居民“上山下乡”越来越不满,认为这些人到农村占用了他们的口粮,而政府答应减少统购的诺言又没有兑现,于是迁怒到“上山下乡”居民身上。对他们百般挑剔和歧视,制造事端,追讨住房,不发口粮。许多“插队落户”的居民无法在农村生活下去,只好“倒流”回城里来。这种情况各地相互效仿蔓延,我们的遭遇也不例外。房东开始索要房子,而且态度十分蛮横粗暴,声称限期不搬,就要拆除门窗。我找他们评理,他们觉得可笑,讲政策,他们说我是“书呆子”。美娟一人应付不了,只好搬回城里住。这一来成了“黑人黑户”,要吃“黑市粮”。以我每月二十几块薪金怎么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往后的日子又不堪设想。

搬回城里后,起初美娟每天照样走十几里路到乡下去出工,希望还能分到口粮。可是麦子入仓了,稻子收割了,仍是一粒粮食也不分给我们。美娟只好死了这条心,开始在城里找活干。刺绣、裁缝、雕刻、泥匠小工,只要有活就去干。甚至一度替人挑粪尿,一天五角钱。有一次体力不支跌倒在地,溅了一身臭。她爬起来,回家洗一洗,换件衣服,照样又去干。邻居好友十分同情,但同情不能当饭吃。后来她又到大街上摆小摊,贩卖零食。我因成了“堂堂教师”,不大愿意她出去“抛头露脸”,有碍“声誉”。可除此外,别无法子可想。她原是一位聪明漂亮的妻子,生活把她折磨得有点衰老。她把全盘的思想都倾注在求生上,倒是我不时阻拦着,妨碍她这种欲望的尽情发挥。我甚至怪她埋头于求生而忘了生存的另一含义。可是我的见解是错的,她为生活勇挑重担的精神值得我学习。她不愧是我生活中亲密的朋友和患难与共的伴侣。

那时两个孩子也相依为命度过他们苦难的童年。早在乡下,姐弟俩没有保姆,没有玩具,留在家里只有孤单和哭泣。小儿不会走路,只好关在房里,任其哭闹,直到声嘶力竭,感到无望为止。小女跟随邻居的孩子上山捡树叶,有时在家见弟弟饿了,也会动手把锅里的饭温热,喂上弟弟几口。我虽然觉得艰难的环境,也许可以养成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但是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愉快?逢年过节我便带他们回城里,让他们熟悉自己的老家和这里的亲人。这是“根”的所在,谁愿意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每次一路上姐弟俩都会欢天喜地。小女边欣赏大自然的风光,边哼着自己编的曲子,那歌曲虽无章理,却十分悦耳动听,让父母听着心里快活。小儿总是不眨眼地望着陌生的世界,象一位小画家,正在构思一部伟大的作品。大约天下做父母的总对自己的孩子有点偏爱,无论自己的孩子怎样蠢笨,都可以从他们身上发现可喜的变化,觉得他们一点小小的进步都是惊人的成绩。正如再糟糕的孩子照片,也能让父母找到可爱的痕迹一样。看着他们,我心中的不平和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感到世界本该是美好的。

“倒流”城里后,两个孩子更可怜了。一天下午六点多钟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他们还在外面奔跑,小女光着上身,小儿流着鼻涕。姐弟俩见到我象看到救星一般欢呼雀跃,边喊“爸爸”边冲过来。我知道美娟又出去摆摊子,留下两个孩子成了流浪儿。我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然而我还不能马上抱起他们,我得赶去问问黄组长,“转正”一事怎样了,还有“上山下乡”“回收”的事也要去打听打听。我放下自行车,顾不得孩子早已盼望的心情,立即又跑出来。可得来的仍是失望的信息。垂头丧气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却不见了,又到外面去等他们的妈妈回来。我呼叫着,小女在公路边应答,小儿吧哒吧哒跑过来。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两个孩子跟我们一样在受罪呀!

进到屋里,我赶紧动手做饭,姐弟俩乖乖地在一旁等着,只有小儿细声说:“爸爸,我肚子饿。”偏偏柴草不干,烧着了又熄了,冒出股股浓烟,急得我满头大汗。幸亏这时美娟回来,放下担子就过来帮我烧火。两个孩子却伏在椅子上睡着了,只得把他们抱到床上去,可刚一放下又都醒过来。好容易煮好饭,已是晚上九点多,这时祖母过来“告状”:“早上那小的爬到楼台的栏杆上,太危险了。”美娟一听就骂小女没照管好弟弟。小女委屈地哭了。我心里很难过,应该怪我们没能照顾好他们。美娟不理解我的心情,埋怨我纵容了孩子。我知道那些日子美娟够苦的,一大早得起来做饭,然后到集市上买生花生,回来得赶紧煮熟再挑到街上去卖。晚上要料理家务,给孩子洗澡换洗衣服。我看她瘦了许多,不禁又叫她别去排摊子。她十分生气;“我又不是喜欢这样,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斤黑市米四角多钱,你每月的薪金光买三个人的口粮还不够呢?”是呀!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逢上星期天,我在家里尽量多做些事,支援美娟“做生意”。替她煮花生,再让小女送到街上去。有时小女提不动,我就亲自去送,小儿哭着要跟上,三人只好结伴向大街走去。这时我仿佛觉得人们在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便不屈地昂起头来,在苦涩中显露高傲,正视这真正的人生。就连小儿也会为这种贫困感到“自豪”。那时他不得不穿着姐姐退下来的旧衣裳,邻居小朋友便笑话他,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这件衣服我有,可惜你还没有呢!”他一点不为自己“男扮女装”感到羞愧。这种“自豪”恐怕也只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才会有。来到街上。美娟正寂寞地蹲在街旁叫卖,看见我们,象是得到极大的鼓舞,我想她心里一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患难中最需要相互支持。大凡每个人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乐园,不要把那些生活穷困,灾难深重的人看得过于悲观,就连在路边行乞的人,也并非没有幸福的时光。美娟告诉我,前几天小儿竟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当他找到妈妈时,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欢呼他的胜利,这是他来到这世界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去找妈妈,他能不高兴吗?可我们都吓得要命,多危险呀!小儿毕竟还不满三岁。

星期一我必须回学校上课。美娟照样一大早就出去,照看小儿的任务还是落在小女身上。她总是懂事地点着头,小声“嗯”一声表示同意,可语调嘶哑,眼角边似乎还噙着泪花。有时小儿哭了,我只好等他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而小女却叫起来,声音有点凄厉,尽管她答应过,可看到爸爸离开,妈妈又不在,她能不感到孤单害怕吗?她才刚刚五岁。结果小儿也哭了,此时我怎能忍心走开,只得回来哄骗他们。最后没办法,也只好让他们去哭了。我想只要不出危险不生病,苦是一种锻炼,对孩子的将来有益。我不为此感到悲哀,看到别人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裳在嬉笑,我一点不羡慕,只有无所忧虑的人才会满足这种幸福。我认为人的一生,不在童年的遭遇,童年是短暂的,孩子也是无所烦恼的,决定的是成年之后,走进社会面前是一条怎样的路。我关心的是孩子们的翅膀长得硬不硬,能不能高飞翱翔,冲破云层去异国他乡观光觅食。倘若只知道在原地打转,再肥胖也只是一只庸鸟。

居民“上山下乡”政策的失败,造成许多“黑”人“黑”户在城里到处游荡。这些人络驿不绝地扣打当年负责“上山下乡”事务的“四向办”大门,愤怒围追县革委会要人,要求返回城里居住。但是那些当官的,办事的,根本不予理会,也许他们也做不了主。拿人民的利益为自己请功有人干,一到谈“回收”,是纠正工作过错,等于打自己的嘴巴,就谁也不愿做了。

有一次我到“四向办”去想反映一下自己的困难情况。一位年轻干部摆出一付官架子,对人不屑一顾。我站在一旁也冷冷地看他怎样对愁眉苦脸的群众高声斥责,无理拒绝。所用措词当然堂皇:“上山下乡是毛主[xi]的指示,是消灭三大差别的重要措施,是伟大的战略部署……”对别人可以满口革命,大言不惭。被生活迫得走投无路的居民,只能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们怎么敢说这不是“毛主[xi]的指示”,不是“伟大的战略部署”?他们象一群被人欺侮惯了的乞丐,还在等待恩赐。我觉得自己也是一副狼狈相,在那个年青人眼里同样是“下等人”,对待“下等人”的态度就是傲慢。我知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不仅仅是个权欲熏心的小官僚,支撑他的是当时整个的现实。

人们说干部办事看“关系”,看“后台”。为了被“回收”,我也跟着做种种拉“关系”的努力,走访所有亲友熟人,希望找到一个通向“四向办”主任的人,借他的“关系”来解决问题。我还不得不跟“四向办”那些人敷衍着,见面赶快热情打招呼。回应往往是冷淡和轻蔑的。但我并不要他们的热情,我深知自己对他们的招呼全是出于个人目的,而非对他的尊敬。权力在那些人手里,为了被“回收”,不得不这样,即使一百次冷遇,也还要做下去。尽管这显得有点下贱,但绝不是他的高贵,而是我为生存权利奋斗的决心。对方的傲慢淫威只能叫我更瞧不起他,丝毫未使我感到一丝害怕。

生活迫得我要到处奔走,每个星期天,整个假期都在东听西探,希望上级有新的指示,希望出个“清官”来为民伸冤。有时得到一鳞半爪“好消息”,大家奔走相告,彼此欣喜一番。可是随着希望破灭,得来的是更加深沉的忧虑。一些迷信的人又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期待有一天会出现奇迹。他们上山求神拜佛,抽签卜卦,恳求上苍解脱苦难的人。连美娟也听信了一些谣传。我虽觉得纯属迷信,有许多可笑的地方,但我不愿予以驳明,宁愿让她信其有,不愿她的精神遭到折磨。生活原本如此,当我的能力无法改变困境,当我感到危险就在眼前,也曾经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祈求上帝的拯救。那是谁也不知道,连美娟也不晓得我在恳求上帝的帮助。许多时候总能平安无事,度过难度。虽然我不祷告也会这样,我还是情愿在精神上愚弄我自己,甚至依赖它忍受着生活中的种种不公。

精神上的充实和自信,我往往看得比物质上的拥有和满足还重要。在那样困苦的年月里,我仍不忘享受一点娱乐。除了经常带孩子去“团部”、“机场”看解放军公映的免费电影,那时影院正在上演一部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据说十分火爆,有个地方公开放映,拥挤的场面导致踩死人。说故事感人至深,主人公悲惨可怜,“整个影院都在哭”。于是我带领全家也去看,这一看几乎花了美娟一天劳动得来的辛苦钱,我还是不心疼。可是电影却让我失望。我不认为值得去为那位姑娘伤心落泪,我自己的境遇就够苦的,从未想到应该痛哭流泪,还去同情别人干什么。也许温饱的人掉几滴眼泪,表明自己有“阶级感情”。我却认为是意志薄弱的表现,真正的无产者不一定要流泪,真正的人生无须那样悲哀。从发展的意义说,不应停留在痛恨过去,而更应该着眼于创造未来。一个人在困境中最需要的还是力量,是精神上的鼓舞,而不是“同情”。

“精神”是支柱,但不能填饱肚子,“物质”才是最实在的东西。1974年除夕,当安逸的人们停止工作,在自家门前杀鸡宰鸭,热气腾腾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我还在孤独寂寞地迎着北风,为“回收”和“转正”奔走。家里冷冷清清,乡下已经一点食物也不肯供应,城里没有“居民证”,买不到任何食物,一切都凭票证供应。“高价”的食品又买不起。美娟十分过意不去,总不能让孩子去看别人热闹,在大年初一还吃地瓜粥。我不认为过年过节一定要吃一顿好饭,然而不这样就在世俗面前显得不景气。再穷也要在过年时摆一点门面,预示来年有好年景。我想,本来就没有好年头,何必去强装,至于新的一年,当然也希望着,希望只存在于我的努力。

我决计去做一次“为了吃”的努力,找到一位学生家长,他有权批“条子”买二斤“平价”肉。去了两趟才找着,不料他却打起官腔:“今天不批条子”!我明白是不愿意的托词,二话没说就往回走,一点不感到沮丧,也不以为受到挫折。这种“走后门”的事不是我的心愿和特长,只因为事前他答应得十分明朗,我才有找上门的勇气,我深知自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到社会上去交换,需要的时候只能低声下气向别人乞讨方便,希望自然渺茫,况且内心早已不满自己这种违背意愿的行为,却毫无办法,在别人的社交词令和圆滑手腕中感到不好受。而一旦别人帮了忙还得赶紧表示感谢,付出一定犒劳,要是他不时提起,心里会惴惴不安,不知这人情债何时能还清。

回到家,邻居房里正在喝酒行令,一片欢笑之声,还大言不逊夸赞自己的“好能耐”:“水产、食品、供销,这些部门我通通走得到,要什么有什么。一元钱可以当两元用,别人是两元才有一元用……”,“人家买东西要张着嘴在那里排队等半天,我这里有人会亲自送过来。”这的确是真实的表白,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他在商业部门工作,手里握有别人需要的物资,以物换物,可以通行无阻高人一等。这不奇怪,有的人利用手中的职权为他人打开方便之门,物资、招工,只要他的一张条子,样样行得通。于是受恩者的报答源源而来,手表、收录机、布匹、金条、直至女人的身躯都奉献给这位时代的权势者。社会主义国度内,就有这样的两个天下。

生活中的困难、挫折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成熟,从此振作起来改变自己的地位,成为走向成功的动力。相反,如果因此仇恨一切,决心向整个社会挑战,就可能走向犯罪。我庆幸自己在困境中始终向着美好的世界靠拢,没有被邪恶的念头所诱惑。但我也不是一只驯服的山羊老在圈里伸长脖子,死死等待主人的恩赐,以为自己一整天没有走出圈门,该会得到奖赏。我更多的时候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搏斗,并锲而不舍。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杨启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恋尘叶子点评:

生活着的彼此,一直在经历着生活的洗礼,
能够在挫折面前不后退,而且一直在心中存着美好,
实属难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