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七、不该参加这场运动杨启贤

发表于-2007年07月25日 清晨7:01评论-0条

新年来临,名人要发表贺词,报刊也有社论,告诉人们过去一年的成就,预告新的一年要做哪些事。这一天在学生时代是幸福的。除夕联欢会直开到零时钟声响了,一时鞭炮齐鸣,大家拥到操场跳舞狂欢,庆贺新年诞生,生命开始了新的旅程。人们带着欢喜和期待,倾听新年嘀嗒嘀嗒的脚步声。1976年的元旦,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看不出有新的迹象,感觉不到有值得庆贺的成果和将要寄托的希望,只知道日历又换了一本,那封面是新的。还有就是到街上走走,看有否在节日放映新的影片,水产店里有否供应新鲜的鱼,百货大楼有否在节日倾销廉价商品。

平静中传来悲哀,1月8日周总理去逝了,中国从此失去一位最英明最能干的管家人。举国哀鸣出自人民肺腑,群众自发表露的悲伤,比起政府体现的悼念要强过十倍。外国报刊对他的评价比起我们官方的赞颂又强过十倍。我猜测他是在困窘中逝去的。报纸上不指名的攻击越来越明显,他的思想和主张受到极大的束缚,他的权力在一点一点地被夺走。如果他不逝去,最好的结局也许是一位有名无实的“元老”。上帝终于安排他的形象在人民的心目中永远纯洁高大。他还是作为“第二号人物”逝去的。

那些靠“现代化设备”爬上去的好汉们,高高在上傲视周围的一切。然而那“功绩”十分可笑,在众人眼里没有半点羡慕,只有幼稚的小孩和愚蠢的人才对他们狂呼,就连还在半山腰艰苦攀登的人也卑视他们。任何时候只有经过艰苦奋斗,经历无数次成功和失败而最终取得胜利的英雄,才值得大家尊敬,唯有象周总理这样的革命者;才是一位政治上名符其实的“登山健将”。

总理去逝后,当时许多人在为中国的前途担忧,“未来”两个字在人民心中不停地盘旋,政治上的动荡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年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幸被卷进那场一时难于分清是非的运动中。但是,我却表现了一位革命者的热情和坚强的意志,尝到革命者遭遇失败的痛苦和不幸,同时认识了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那场运动从现在看是荒谬的,甚至是倒退的,但对我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程,比起那些识时务的“俊杰”,其实是得到许多。不动,自然不会有自身的过错,因动而有了主观或客观的失错,并不奇怪。幼稚的没有经验的新生,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贵的是它有一股积极向上的生命力。那些自己不动而嘲笑因动而失败了的人们,才是可悲的,于人类于社会都毫无益处。我虽是损失不小,从整个潮流中,从人心所向中,证实它是错误的,我仍不后悔。即使我曾经无知地支持过被称为“极左”的东西,我还是比那些“聪明”的人更有体会。我从这一认识过程中坚定了信心:社会向着美好的境界发展,是谁也阻挡不了。我可以坦率地来谈一谈这一时期我的真正动机,以及我周围那些人的真面目。

1975年我的那位在县革委会任职的同学被“五不准”在“学习班”里,他曾经在我困难的时候给予我同情和帮助。我这人虽无冯谖为孟尝君设计之才,却有侯生为信陵君杀身祭义之德。知恩必报是人之常情,也是道义上应该做的。我便经常到他家里去,安慰他的两位年迈的双亲。我认为地方上的“清查资产风”往往带有派性的报复。那几年的政治腐败,责任不在基层干部身上,是上面政策不一和领导层的权力争斗造成的。现实就是如此,无论谁置身于那种环境都免不了要犯错误。当时对其他人的攻击我尚不明事理,没有发言权,唯独对我同学的诬陷,我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来为他辩护。这就难免在学校中跟个别人产生舌战,由舌战而动了气,有人就说我是“干部的附庸”,“抱干部大腿想往上爬”。他自称是政治上的“清客”、“逸士”,十分憎恨我的“势利”。其实有的人虽从知识界来,在社会上受到几年世俗的污染,又极少认真读书,早已失掉文人的“高雅”,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秀才”,表面清贫,又见财就爱;说是疾世,却一心响往官场。这种人是真正害怕权势的,虽对敢于反抗暴政的英雄,也会称赞几句,却不敢合力干去。即使跟着,也排在最后,一者准备走散时跑得快;二者预备追查时,可以说是“受蒙蔽”。然而大家胜利了,他又自吹“早就看准”了;大家失败了,他可以反过来骂别人“傻瓜”,庆幸自己“好幸运”。跟这样的人交锋,我从心底里动起怒来,我也就在他们当中变得十分孤立,成为嘲弄的对象。

不久,随着两报一刊连续发表的一篇篇社论文章,我敏锐地料到将有一场新的运动。我也希望看到一场暴风雨来打破这沉闷的空气。果然,1976年2月,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开始了。作为一名群众,理所当然对政府发动的运动寄于热望,以为它将打破一个阵旧的世界,把社会推向新的高度,不敢想象它有时竟是一场倒退。我一方面为同学的“解放”高兴,一方面为自己预见的准确沾沾自喜。不够,我心里还是充满着矛盾,作为一名顺从的国家干部,理应听从当时中央的号令,尤其它又是大家最迷信的人提出来的,谁敢怀疑。但是现实总令大家摇头,看不惯一些人的所作所为。我曾经劝同学乘此摆脱政治舞台上无聊的争斗,双方的作为群众看了都恶心。可是他在喘过一口气后,由惊恐失望转为发泄和报复。我以为自己已是“恩人”,至少是他的患难之交,可以得到他的完全信任,就不甚反对。何况我的话在他的心目中还是轻的,他自有一帮官僚派友,他们更常在一起商讨策划。

后来我也产生一个想法,何不借助他的关系挤进官场的一角?我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能力可以干得比当一名教师更出色。历来那些当官的就因为他们眼里老盯着官场,一有机会就爬了上去,并非有着特殊的材料。同时另一个更大的目标隐藏在我心里,那就是我的理想,也许在官场上我将更有机会找到发表我的文章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同学。他明确表示不会将我忘记,那时县里正需要几位摇笔杆的人。我决定创造一个供他推荐的理由,同时也出于当时认为是对新生事物的支持和拥护,出于对毛主[xi]的绝对崇拜和听从,包括对党的忠诚,我投进那场一时分不清黑白是非的运动中去。

我在学校里联络了两位教师。开始转抄省里和县里的大字报,张贴在公社门前的墙上。我以为这个行动十分稳妥,因为是转抄,可以不负完全的责任,又能表明自己在积极参加“运动”。但是当时农村对这场运动的反映比较滞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举动就很看不惯,冷眼相视,倒不是他们对运动本身有所反对,而是他们不敢抄,我们敢。他们是多数,我们却是少数。他们习惯于听从,也最知趣,从来不走在前头,只在暗地里放冷箭,把我们的行动说成是“出风头”,“想当官”。也许有一批聪明人对当时的形势确有正确的估计,看透了社会上一伙人的胡作非为,相信他们不会长久。但更多的人只是对政治失去了热情,对政局不抱希望,采取冷漠的态度。

面对这种岐视和冷笑,我忽然觉得是在真正参加一场需要冲破阻力的“革命”,身上顿时洋溢出一股革命者的激情。为了把“最新消息”尽快告诉人们,我甚至放弃休息,连夜抄写。但领导上并不支持我们。我们几个不经他的同意就动了起来,他便疑心重重,以为我们是冲着他来的,便步步对我们压制,增加我们的课时,不供应我们抄大字报的纸张笔墨。一面又召开一次由他的人组成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积极分子大会,故意把我们排挤在外。

也许没有下场,可以不关心其痛痒。既然做了就希望有个结局。我认为自己光明正大,索性把牌子摊开。六月份公社举办“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班,我写了一封给公社党委会的“公开信”,阐明自己的观点看法。我的大字报获得大家的同感和支持,一些不敢公开表态的人投来兴奋的目光。但是有人开始散布我是个有“严重问题”的人,没有一点政治资本可谈,只配规规矩矩,不该在运动中有所显露。把我的行为说成是“阶级报复”。几个胆小的人动摇了,他们开始从权衡利害关系去选择自己的言行。“敢怒不敢言”的人躲开了,有人说我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总之,从理论上的是非到现实中的好坏还有一段距离。一些人眼里,有权有势就有理,真正的好坏同公开的是非统一不起来。

后来,我的一位“战友”没有和我商量就写了一篇言过其实的大字报。有人就抓住时机进行反击,从墙角挖出几点黑暗的东西,大吹大擂,企图掩盖光明的一面。本来对手的攻击并不足惧,遭到伤害也是原先所愿意的。但周围的人给我冷漠、误解,令我感到由衷的悲哀,久久不能平静,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还有同伴中也有人屈服于压力,帮着从背后拉我的衣襟,才更令人寒心和恢心。一位跟我一起拉开序幕的人,见势不妙躲开了,在幕后慌忙叫我停下。于是嘘叫声除来自台下的,还有台上的。那台下的倒叫我更加冷静,唯有台上的十分撩乱军心。“战友”跟我吵了一阵之后,一心在等待我的狼狈下场,以证明他劝告的高明,或者等我一败涂地,再出来发一通大慈大悲。事实又替他说了话,一些人撒手不干了,一些人在欢笑,在更加卑视我,把我看得愚不可及。我成了人们讥讽的对象。我知道有一种人,胆小如鼠又昏暗无比,活在世上如同掉到魔窟里一般,感到阴森可怕,好象所有人都扼着他的命运,整个世界都险恶恐怖,人人如同魔鬼一般狰狞。从他口中跑出来的都是阴险诡诈的家伙,个个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干着损人利已的事。听了他的话,简直世上无一是处,到处在互相吞筮,陷害,表面奉承,背地尽是捣鬼,想方设法欲治对方于死地。我痛恨这一切,这种人既不想创造历史,又不敢反对历史,只会在暗地里放流言蜚语,毒害勇士的心灵,拉勇士的衣角,有意无意地把本来就不净的空气搅得更加混浊。

鲁迅先生说过:“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菅菅地叫着,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以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我想,战士“未死”之前,苍蝇们还是安静的,一到“战死”,那些“完美的东西”才胀起翅膀,以为到了它们大有作为的时候,以为它们比战士更勇猛。蹲在墙角看别人革命的人,正是这样一群“完美的东西”,他们一心在寻找革命者的辫子,一旦相到便立即跳出来,抓住微弱可见的一点,以为他神机妙算,可以装得比革命者还高贵。

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因为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我确实是幼稚的,十分没有经验,不懂得斗争的艺术和策略,不善于团结大多数,不知道做舆论工作,只会凭一股正气进行争斗,企图获得“公理”和“正义”,一点不懂得欺骗和诡诈,这怎能没有失败?我本人更没有具备领袖般的号召力和引人尊敬的品德。我决不是一位好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但是我热情,有一股积极向上,十分旺盛的生命力。我不怕失败,我觉得错了也无所谓,总比不干的好。我了解自己,决不是一个坏人,我为什么要向失败低头?

家里的人对我在这次运动中的所作所为,极为惊恐,认为我犯了弥天大罪。他们的“好心劝告”,束缚了我的手脚,使我平添了更多的烦恼。

一天我回家已经很晚,见父亲和叔叔正在房里窃窃私语,料到他们在谈论“国家大事”,而且知道他们只能谈谈而已是不敢有所举动。抱着一种爱护的心理,觉得人民受骗太厉害,希望他们心里清醒一点,便把刚得到的一条“重要新闻”告诉他们。他们先是满足于知道“内部消息”,表现出许多惊讶,待到估计我的话已经讲完,他们的震惊也恢复到常态,便立即悟到这当中的“危险”,不放心地再三交代:“千万不能对别人讲,这是要掉脑袋的。”这话一下使我清醒过来,不再言语,默默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懊悔极了。也许父辈认为我心里藏不住话,对我不放心。我更悲哀他们是这样懦弱,虽是小心,却小心到让人看得出来,实际上是要产生相反的结果。我也悲哀自己,无端告诉他们这样一个消息,既得不到讨论,又得不到启发,还要受他们的不信任。

一会儿叔叔到我房里来,后面还跟着父亲,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叔叔却忧心重重地对我说:“听说你又写大字报了。”父亲紧接着说:“现在两派斗争愈常激烈,你要当心,要吸收过去的教训。”我低下头一言不发,想着两位亲人又要拿话捆绑我。果然叔叔又提起当年的“大鸣大放”,提起“集邮”的事来,证明他过去劝告的正确。我不听话的可悲。父亲大概认为我已“无可救药”,态度有点冷漠,说是因为骨肉亲情才肯劝告。我实在忍不住,到底我怎么了,写一张大字报表明自己的看法,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他们的好心,有时会办成坏事。他们老是把我当成一个罪人,一个似乎是屡教不改的人。

我憋了一肚子不满,索性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因为是装上耳塞机,叔叔又惊叫起来:“当心让别人看见。”我哭笑不得。我解释了,他照样搬出“好心”的法宝。我知道,因为是“好心”,就要听从,就得什么都接受。难道他们当惯了奴才,又要把我拉进这阵营,做他们的接班人,使世上多几个奴才,以证明当奴才并不坏?或者是我有贪心怕死的一面,他们才会找上门来收我做徒弟?我一旦觉悟了,他们又摇头叹气,认为我冥顽不化,在心里预言我的失败。过去我又以许多失败使他们得到印证。这次又在预见我的“后果”,准备与我“划清界线”,说明他们并非“见死不救”。他们的“好心劝告”已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信心。我知道,父辈们如此“关心”我的政治,还有一个原因是担心我出了事会连累他们,叫他们脸上不好看。要是我真的受到迫害,他们不敢挺身而出为我撑腰,还要埋怨我不该得罪当权者,帮着指责我的不是,以求减轻当权者的“愤怒”,逼我低头求饶。他们会认为自己人可以牺牲,当权者无论如何不可侵犯。以为对当权者最好的策略是讨好、退让。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态度助长了当权者的压迫。

父辈们只知道永远循规蹈矩,逆来顺受,我却选择了叛逆的路。父辈们也许可以得到“幸福”,我可能要受苦。但如果大家都象父辈们,这世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也许“划清界线”倒是件好事,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去做我想做的一切。

我也想过,父辈们的话在当时的环境下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当有勇无谋的匹夫,这于已于人都无益处,白白的牺牲毫无价值。战术要讲究,老一辈的话也不能不听。他们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训话,即使是懦夫的忏悔,也该听取。但是路仍要摸索着走下去,不能畏缩不前,失败了自有后来者,如此反复,将走得更远,胜利也就在望,如接棒的结果,最终有人到达。只有大家都停滞不前才毫无希望。老朽的东西无论怎样足智多谋,最后总要消亡。新生的无论如何幼稚,惨遭挫折,终归要向上,要完善起来。生命的力量不是任何腐败的东西能压制。我还要走我自己的路,固执我的“固执”。即使须吸取教训,目的也还在于战斗。但是后来,我也渐渐平息了愤满之心。看到当时一些身居要职的大官在胡作非为,我觉得这不是我应该为之拼命的人。我的心冷了,原先的打算一消而尽。七月份学校放了暑假,给我一个逃避现实的机会。我又将时间和精力拉到书本和日记上,这才是我真正的出路。

八月份政局更加不稳,“小道消息”满天飞,许多人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仿佛知道一点“内部消息”,听到一个“没有公开的新闻”,便可以刺激一下神经,象吸一口鸦片,喝一杯浓茶,得到片刻的兴奋。讲的人往往在显示自己消息之灵通,知道一点秘闻将在同伴中高人一等。我不愿去追逐那些“小道消息”,觉得没有多少可信的东西,事情虽是难于料想,上层的内幕确实神秘,但“小道消息”总是带有传话人的偏见,即使真有其事,传来播去,有增有减也一定走了样。与其听了将信将疑,不如多观察一点现实。谈论是无益的,丝毫不对社会产生作用。还是那些脚踏实地进行搏斗的人,无论站在哪一面,都值得钦佩,那才是有价值的,能分出真伪的人们。

九月九日传来毛泽东逝世的噩耗,许多人感到震惊和悲痛。我平静地听完广播,不觉得意外。因为人老了,必然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毛泽东是伟大的,他以自己雄伟的气魄和出奇的策略使中国得救,使中国人民摆脱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和束缚,使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不再受到外强的欺侮。世界上没有人能抹掉这一丰功伟绩。然而他也使整个中国陷入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没有了安宁和稳定。从“反右”斗争到“文化大革命”,不知有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蒙冤受屈?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失了做人的基本权利,被埋没了可贵的智慧和才能?他个人的威望高得可怕,至今还不敢对他公开评论。不知何时能还给人民一个公正的历史的说法。他终于逝去了,一尊巨大的永远手指前方的雕像被搬走了,人们从此可以重新发现和选择更为明智的道路。

十月间“四人帮”被揭露,并且被干净彻底地打倒。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男女老幼深深透出一口气,人们又充满着希望,以为从此将宣告一个可怕时代的结束,后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将开创一个新的时期。我是10月13日从英国伦敦广播电台最早收到这个消息的听众之一。第一天我不动声色,开始注意国内电台报纸的动静。第二天我听完后悄悄告诉一位朋友,他吓得不敢往下听,说这是“造谣”,不可信,当心被打成“反革命”。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主[xi]的尸体还没有凉呢!国内到10月21日才对外正式公布。一时大家都咒骂起“四人帮”来,骂得痛快淋漓。过去大力赞美的人也站出来指责一通,几个人围在一起开怀大笑,好象他们早就料到“四人帮”的下场。其实不少人是墙上顺风倒的芦苇,从来没有自己既定的目标,也不敢坚持自己相信和尊重的事实。今天宣传一种思想,他们随声附和着,在小圈子里当起先进;明天这种思想遭到批判,他们又立即赞同起来,使自己不沦为落后者。

“四人帮”如何祸国殃民,如何篡党夺权,且不去论它,单从在位时人们是那样地吹棒,现在又这样地咒骂,实在令人费解。喜欢一个人,可以找出他种种好处,用主[xi]的语录加以肯定。到了不满意时,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又得到相反的解释,照样搬主[xi]的语录来诋毁他的过去。曾经十分显赫的人物,一到下台就被说成是一文不值的废物,还要将他三、四十年前的事拿到现在来攻击,作为他腐败的根据,仿佛他的过错,都是倒台后才从脚底下挖出来似的,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弄得大家大惑不解,这哪里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在前进,人的思想跟着在变化,过去的反动,后来可以成为革命,也可以再成为反动。评定一个人应以当时当地为依据,翻阅过去是无意义的,等到下台再来痛斥这一切,已是感情用事,哪里还有一点马列主义者的态度,哪里是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对人对事?

“四人帮”也诚实可恶,但这种近于做戏的行为,只是政治舞台上一次换场而已,胜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对战败者的无端指骂,跟对战胜者的盲目吹捧,一样叫人恶心,这样的人们最没有希望。我就爱那浴血奋战而不幸牺牲或被俘的人,虽是我的敌人,也值得钦佩。对“四人帮”我并没有特殊的感情,他们也许是中国的祸根,赶掉他们会有一个好的开端,我为什么不高兴?可是学校里一些人却认为“四人帮”倒台了,我也该倒楣,这虽有点可笑,此时此地却似乎要成为一种现实。一些人是不肯实事求是来评判是非,而喜欢以势压人。符合一时潮流,即使是笨蛋,也可以成为“英雄”。反之,无论是个怎样的人物,也要被贬为“盗贼”。

1977年春,一个新学期又开始了,各地揭批“四人帮”运动排山倒海似地进行着。过去响噹噹的“造反”人物纷纷落马,我的同学也被抓了起来。学校里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在磨拳擦掌,气势汹汹准备向我开拳。那些人一面受他人的榨取,一面还要去榨取别人。他们不喜欢“和平共处”,总要摸摸别人的底细,遇到弱小的就凌辱,遇到强大的就奉承。我坦然地等待着,同时收回我全部心神,我深信自己所干的一切光明磊落,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以正直为依据。

四月间公社在教师中开办揭批“四人帮”学习班。指名要我“讲清楚”。采用的办法是先把我“搞臭”,挖出我的“过去”,说明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接着找些鸡毛蒜皮的事,以为可以击中我的要害,靠歪曲事实,无限上纲上线欲置我于死地。其实这一套不正是从“四人帮”那里学来的。如果打倒一些人仅仅是“换汤不换药”,这样的斗争还有什么意义?一些人见真老虎总是屁滚尿流,打死老虎却要以武松自居。但是广大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大家明白1976年同1977年有着怎样的是非颠倒,这能怪一般跟随的群众吗?何况他们在位时都是共[chan*]党的干部,都说是奉行“毛主[xi]的革命路线”。如果从孤立的事件看,我坚信自己没有错。我作为一名群众,写大字报提意见,当年即使在平时也是允许的,是宪法赋于的权利。我在大字报里实事求是,没有乱扣帽子,没有恶言相加。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还是承认自己在客观上对当时的运动作了宣传鼓动工作,所谓“推波助澜”,我指的是转抄大字报一事,这一点我可以“讲清楚”。我已准备好接受大家对我的“考验”,没什么大不了的,“文革”中我看那些在台上受“批斗”的人就一点不替他们惋惜,不象庸人那样无聊地嘲笑他们。我其实隐隐有一点钦佩,只要他在台上还是一条汉子。我这人向来热情、忠诚、坦白,随时准备为真理献身。在我心中永远只有美的,正义的东西。为了它,我愿意改正错误,愿意负着臭名声;为了它,我可以忘掉那些丑陋的狡诈的害人虫。因为粗暴直率,不懂策略,我成为那些伪君子十分称心的陪衬。我不后悔,因为我十分自信,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不公正。我只在纳闷,怎样才能拨开浓雾,让人们看到真像,怎样才能使真善美的东西得到发扬光大。也许有的人享受眼前的幸福,对于将来,可以拱手相让;有的人追求未来的理想,对于耻辱,也可以满不在乎。

我仍然高贵地尊重我自己,不在别人面前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和别人一样混日子。我知道,有的人会象岐视一个“坏蛋”那样将我作为嘲笑的对象,还因为有人附和而亢奋起来。这种人如果不将别人说得近于愚蠢就无法支撑自己在教师中的地位。我默默地忍受着,就让他把我当作傻瓜吧!我是不该参加这场运动。我在等待那可以畅口高呼,直白心意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狂谈的时候。我此时心里另有一个高尚的理想,我在坚持一件别人不知道,也无须让人知道的工作。我的《心迹》已日趋成形,我可以觉得比别人活得更有价值。

1977年12月,我风湿性关节炎复发,不得不住进医院,寂寞地躺在病床上。那时医生不时来查诊,护士天天要打针,学校领导却迟迟不来探望。同事害怕被“传染”,确切说担心被牵连,或者因为我是个大家不需要的人,不值得来关心。不来也好,探病者固然可以给病人一点安慰,消除病人的无聊,增强治病的信心。也可能给病人增添麻烦,最实在的还是好好休息。探病者并非人人都关心病人的健康而到医院去,他们各有所因。只有病人的亲属,才被病者的健康驱使着,显出最真切的忧虑和欢喜。病中还得识别形形色色的探病者,对待他们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感谢”。他们不来,我连“感谢”都可以省掉。

意想不到的打击,就连我在病中也不能幸免。1977年“调资”,按规定我属“线上”的,可以不受限制自然提升一级,学校老师已一致通过。可是公社有关的人操纵“调资”评议小组,给我编织三条“罪状”:一是1958年被开除团籍。二是“清队”中受过审查。三是1976年跟随“四人帮”。决定将我的工资“缓调”一年。尽管县教育局认为三条理由不能成立,应按规定给我“调资”,同时发给表格让我填写。但是有人就是不肯盖章,当时“地方割据”的势力,似乎比“中央集权”还管用。接着连春节职工生活福利费也不发给我。算是让我尝到苦头了。我在心里发笑,我甚至不愿与他抗争,无非少拿几十元,生活过得差一些,又能怎么样?比这更苦的时候我都熬过来,只要我的病能好起来,我还是有希望的,那些处处经营琐小私利的人不会有远大理想,他在攻击别人,进行损人利已的活动中,常常失掉了他自己的将来。但是对我精神上的打击,不能说不重。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有了希望,人民有了奔头,我正想为之积极工作,想不到有人却如此泼来满头冷水。

我一度感到绝望,病情没有好转,人间又如此冷酷,便又想到死。我在日记里留下遗嘱:

“我没有财产可以分配,两个子女希望都能长大成人,他们的将来应该是幸福的。从我的《心迹》里可以供他们找到一条路子,只要他们没有忘记生活的真实含义,只要他们象我这样不怕失败,努力攀登,我的《心迹》便是一笔有价值的遗产。”

墓碑和墓誌铭我已拟好。正面右上角是我的生卒日期,中间是我的姓名,左下角是爱人和子女的敬献。背后刻上“一个普通人的身躯湮灭了,其精神将在《心迹》里永存。”

我唯一牵挂的是未能将《心迹》写得更好。我这几年的心血全花在它上面,也许因此才不得不早早去见上帝。见上帝并不可怕,无非是被贬到地狱去,遇到的也只是几个小鬼,举着刀的,擎着火的,我可以坦然地任他们去宰割烹烤,比起人间的痛苦,也许还单纯得多。

希望别人都上天堂,从人间的天堂到上帝的天堂。将来的人应该是真诚坦白的,不要无端造出种种欺骗和怀疑,不要再进行激化,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但是,我还是不愿去死,我已经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倒的人。我在病中坚持学习报刊社论,相信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我看到报上提到“风派”、“捂派”、“溜派”之类的人物,知道党中央是英明的。虽然现实中要识别这些人,要揭露他们,还很不容易。群众是有觉悟的,这种人将越来越行不通,社会主义国家容不得“投机商”。他们的伎俩已经在几次贩卖中逐渐被人识破,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政治“投机商”的命运绝不会比一个“革命者”更长久。

有一句话:“我受伤了,但我没有被杀死,我将躺着,流一会儿血,但我将爬起来继续战斗。”这就是我的想法。

现在回忆它,着重还在反映当时的一种心态,在复杂的环境中,人人都变得有点偏激,政治斗争又往往使人走向极端,兄弟朋友都可能失去理智和宽容,成为互相仇视的对手。只有在政通人和的社会里,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想一想。感到这一切同样都是不该发生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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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吴钩 | 荐/吴钩推荐:
☆ 编辑点评 ☆
恋尘叶子点评:

那一场生理与心理的浩劫,给多少人留下伤痕,
能够再站起来,需要勇气与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