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八、生于忧患杨启贤

发表于-2007年07月26日 清晨6:30评论-0条

回顾这些年走过的旅程,我想,该是好好反省一下的时候了。

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坎坷,从1958年的“整团”以来,我屡屡遭遇失败。被“开除”过,又被“甑别”了;“文革”中被“审查”过,又被“平反”了;被“下放”过,又被“回收”了。始终是个“有问题的人”,“转正”被拖延,工资被“缓调”。这世界何以如此跟我过不去?如此折腾我本人,难道就容不得我这种人的存在?难道我是个愚蠢透顶的人?一个贪婪刁钻的游民?一个不可救药的懒汉?一个不懂世事的白痴?别人在不高兴我的时候,常骂我是“书呆子”,认为这是加给我的最确切的定义。我果真如此吗?

也许我确有一种天真幼稚,不切实际的书生气,一股忠于国家,忠于真理的傻劲。但这跟别人认为的含义全然不同。他们以为我的“呆”是不善于见风转舵,不会巧钻经营,圆滑势利。还以为这“呆”是因为书读得太多的缘故。然而不是,绝对不是。虽然我常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写字,这时我会觉得一切都十分美好,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完成要做的事业,我所苦恼的是自己的知识不多。我的思维总是集中在不满自己身上,这种不满却是我不断要求上进的动力。我也知道,一走出房间,接触了社会,跟陌生人在一起,我便常常失错。社会显示给我的是另一付模样,是我完全不熟悉,也是书上未曾全然看到的。而我还在用书上学来的,还有我固有的热诚去看待它。以书上描绘的美好世界来设计我的一言一行,我便完全失败了,错过许多良机。被人当成一个愚蠢的傻子,一个死板的书呆子。虽勉强活着,始终萎靡不振,不能根深叶茂。但是我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书读得太多”的缘故。

也许我是一个懦弱的人,能说不能做,只会用“将来”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不愿去争得眼前的利益,保护自己的权利。不敢给无理者以反击,虽在忍无可忍时也想过不该书生气,不该幻想靠别人的多情来生活,又觉得那样太无聊,空费时间和精力。使得别人日甚一日地蛮横起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也许我太过于“绅士风度”了,企图以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活在当今社会里,势必要受欺。那适于生长在“将来”的人,是不适于活在现在;适于活在现在的人,正洋洋得意地享用着眼前的一切,看轻那适于生长在“将来”的人。

也许不公正的政治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机会,毁了我的理想前程,才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只要有人明显表示对我的蔑视,我就自觉矮了三分;只要我发觉自己十分孤单,就心里发怵。一位同事在路上连打个招呼都不肯,我便从那冷漠的目光里感到猥亵,感到人生的可怖和无意义,以为自己的过去全错了。

也许我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容易激动,一愤怒就失去冷静,不管大事小事琐事,一味要有所反应,达不到目的就气馁,胸中闷着一股气,以为别人总跟自己过不去,企图显示自己的不可侮,又不看对象不考虑后果地跟别人吵起来,将事情搞得更复杂,矛盾更深。伤了一些人的感情,事后又不善于处理由此出现的坏局面,绷着脸只想等对方态度的转变,却使裂痕越来越大,变为真正的对抗,使自己原来是有理受欺,变为无理粗暴。这些愚蠢的行为虽然只占我生活中极小部分,它产生的后果往往占去极大部分。造就了一系列不公正的待遇。

也许我总是不听从别人的“劝告”,“骄傲自大”,一心想“出人头地”。也许吧!一个人凭借个人奋斗,在成名成家的同时,也给社会带来福祉,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是那么“听话”,“善解人意”,我还能有一种向上攀登的冲动吗?所有“向上”的举动在中庸者眼里都是危险的。

也许我失败的原因是人们不敢承认的。试想一想,如果没有“大鸣大放”,没有“整团”,没有那一次人生的转折。我将走向另一条路,而只要让我进入科学领地,我这种老是与众不同的想法和脾气,这种总想创新向前的愿望,一定可以在这块田地上耕耘播种结出成果,我也就不会是“骄傲自大”,“不听劝告”。我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完成我想做的事业,我的意志和信念可以保证我的工作获得成功。

也许我常常轻信别人,自以为是老实人,别人也该有一副好心肠。后来上过当,受过骗,也开始了怀疑,有时就防碍了跟别人友好相处,使原来坦白的事变得隐晦,使自己不必要地躲开一些人,自造孤独。这种由幼稚轻信,变为固执怀疑,不是成熟的表现,而是做人的失败。我也想过,如能在一个高尚的准则下,诚实,但不对任何人诚实;狡猾,但不对所有的人狡猾,因人而异,因事而论,该多好。但归根结蒂不在怎样为人,而是社会风气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国家就不敢正视困难,不敢暴露存在的问题,对人民采取瞒和骗。一提形势总是大好,一年比一年好,如此算来,我们该是很好很好了。用一个“好”字掩盖了许多不足,老实人听了很是相信,逐渐也有了怀疑。狡猾的人早就不相信,连真正的好也表示怀疑,并不断给老实人展示一付阴暗的面子,以他不信任人的眼光看去,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影子。这种人不但以这一点害了自己,还想“忠告”别人。但他们深知其中奥妙,从来不去公开反对。唯有老实人一旦知道受骗,总要表示极端的反感,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社会上确有一小撮人以欺骗为能事,以骗人上当而沾沾自喜。他们以为有这一招,比别人高明。大家虽称他们为“狡猾的家伙”,却没有一点痛恨的意思,等于默认他们的行为在社会上的实用性。这种人以为编几句谎言就可以得到别人的支持,可以在不了解内情的人面前博得几声赞同。但也可以在正直人眼里显出几份丑陋。而谎言一旦被揭穿,得到的是更大的憎恨和对以前所有的推翻。人类在科研和生产中“狡猾”一点,“复杂”一些,使自己的思维适应千变万化的自然界是可取的。如果在人与人之间无端造出骗人假象,迫使别人时刻警惕,在待人接物处世弄权方面兜圈子,实在是可悲的。我年青时受过几次宣传的骗,曾经以极大热情欢呼那些“新成就”,满怀崇敬的心敬仰那些“英雄人物”,并积极行动去响应种种“号召”,虔诚地把教导的话句句收入脑海,作为真理的发现,高呼“要不是经过‘整团’,我将滑到资产阶级的泥坑。”一再表示感谢别人的“挽救”,甚至象听信巫师的邪说,毅然掐死自己的亲人,以求“升天”的信徒,对一位朋友做出近似于背叛的行为。待到后来明白“新成就”里混杂着虚假的东西,“英雄人物”有着人为的塑造,“号召”里头是骗人的把戏,所谓“真理”也在瞎说,我已经吃了不少亏。

虽然从小受过的教育和一切美的东西要求我去做一个尽善尽责的人。现实却一再告诉我,诚实不得。但我还是不愿去学乖巧变圆滑。固然不该轻意相信别人的话,也不要固执地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不该改变自己的天性去适应别人的意志,虽是吃亏碰壁,在总结教训的基础上仍可以走得更好。二十年来我走了不少弯路,照理说,我该象所有受过磨难的人那样沉默寡言,胆小谨慎。可是我没有。别人因此视我为“书呆子”,父辈们失去劝告的热诚,朋友不再相信我的未来。我认为过去的革命者,在当时那些麻木的人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群“傻子”、“叛逆”。可是社会恰恰需要这些“傻子”、“叛逆”不时去推动一下。要是大家都稳健起来,社会将停滞不前。再如果大家都互相欺骗着,互不信任,恐怕到了世界末日还不知道呢!

回过头不能不看到那些善于乔装打扮,掩饰是非,左右逢源的人享通八面,他们活在这世上最走运,最受宠,是时代的佼佼者。他们最少吃亏,极少碰壁,把一切都处置得十分完美,为自己经营的算盘打得最精。可惜这群“幸运者”于社会毫无进益,他们只能绕着自己的小天地团团转。因为尚要远征、冲刺,便容易失错,而碰壁失错,在他们看来最不合算。他们又相信着欺骗的真理,看不到真诚坦率的存在,永远只能这样为自己着想着,打算着,满意着。

一个人可以在言谈中,被别人当作傻瓜,也允许在行为中有许多过错。只是在灵魂深处,必须时时反省:有没有放松为真理而努力,有没有做一点事使将来变得有望,这才是至关重要,和不该丢弃。我所遭遇的一切并非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完全是别人施加于我。我虽然失败了几次,还没有到了穷途末路,没有被周围的浊气熏倒、僵死。别人的轻视,并不表明他的强大,我也没有因此失去什么。如果我为此感到害怕,才是真正地失掉了;如果我为此玩弄才智,花费时间和精力,才是大错特错。别说我的心胸有多狭窄,我的“将来”也不复存在。我始终在思索,时时充满信心,使自己超脱于无聊的争斗。同那些愚昧地相信命运的人,又有不同。阿q的胜利只是一句空话,一种自我陶醉,他是不作任何努力的,我却一直在努力,并且有勇气面对失败,坚持自己的事业。我不是一个只会埋怨数苦的人,不是一个光说不做的人。我虽一次次跌倒,却一次次爬起来,继续前进,我从来是不甘失败的。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1973年的辞职演讲中有一段精彩的话:“这个人满脸都是尘土,汗水和血,他英勇地进行斗争,他一再犯错误,达不到目的,因为没有任何努力是没有错误和缺点的,但是他确实努力干,他有巨大的热情,有伟大的献身精神,他献身于一种有价值的事业,他知道在最好的情况,他终于将得到胜利,取得巨大的成就,在最糟的情况,如果他失败了,也至少是在冒险致力于伟大事业的情况下失败的。”

我不正是“满脸都是尘土,汗水和血”吗?我虽不怎么“英勇”,也断断续续地“进行斗争”,我当真是“一再犯错误,达不到目的。”但是我“确实努力干”,有“巨大的热情”,有“伟大的献身精神”。如果我“失败了”,除了“是在冒险致力于伟大事业的情况下失败”,还有是我自身的缺陷,智慧和能力的不足。如总统一样,从他走过的旅程,谁也不能否认他取得的成绩,虽然他又恢复到一个“普通的公民”,他终归不是走过场的。我虽然没有总统的业绩,我并没有白费时间,我一直在从事我认为“有价值的事业”。我还会不断努力,尽一切能量,默无声息地努力,努力而终无成效,我可以死而无憾。未来始终存在于我的前面,虽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我也不后悔。如果我后悔,我早就成为一个圆滑势利的小人,或做一个安分守纪的奴才。即使我的反省,也不是为了求饶,更不是为了退却。将来虽说还看不到,但是我看到自己在努力,我就感到有希望,希望寄托在人类进步的将来,对自己可以不存有多大的幻想。因此我无须改变自己,我忍受着并相信人们的看法是那么容易随着一个人的兴衰而改变。

经历1976年这场运动,我觉得自己被人误解得太多了。我还能做些什么?才能释放我的热情,我不停地思考着。

自从1964年走过人生岔道口,一个新的理想就开始萌芽,但一直是滞留在我的心里,它不时躁动着。我也无时不想把它变为现实。生活不能安定的时候,我为生存奔波。心想,等生活有了保障再来努力吧!后来又被疾病拖累了,风湿性关节炎时而发作,疼痛难熬,一个时期怀疑引起心脏病变,对活下去的念头更加强烈,便想什么都不干,治好身子再说。那些年点燃在心里的希望,没有因不幸的遭遇而破灭,那时更不能因疾病而退却。我为此作了种种努力,请教名医,试服偏方,象相信上帝那样,虔诚地吞吃药物,把大碗大碗的草药毫不迟疑地送进肚里,可疗效甚微。我又坚持锻炼,做气功疗法,靠着书本,按照说明和图解,一招一式地学,硬是把二十四式太极拳学会了。我不是为长寿来保养身体,我更强烈的愿望是为我的理想恢复精力和体力,期待有一天能承担这一重任。

1975年风湿病有了好转,我开始拼全力去学习我需要的东西,这时神经官能症却来了,经常失眠,有时整夜睡不着,我的脑力又给摧毁了,不能持久看书写字,昏昏沉沉,支撑不住深入的思考,作文只能匆促而过,企图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完整清晰的构思,想到写到,杂乱无章,刚开头又近于要刹尾,想再拉一点,则成了拖泥带水自相矛盾,除了通篇不满的词句,没有一点实在的内容。我又象犯了过错,遭遇挫折那样,垂头丧气,毫无把握。我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健身怯病上面去。

其次,我也不敢指望能在当时的刊物上发表一点文字。一个时期文坛上崇尚什么,只要看当时那些搬笔弄墨的人是啥样的,便可知其一二。“文革”中我曾认识一位“文艺工作者”,他大讲特讲“高举”、“突出”,强调“思想性”,“政治性”,就是不讲现实性和人民性,象赶时髦似地研究“当前的需要”。如此产生的作品,作为一个时期的装饰品也许可以,要想有深远的意义,恐怕就不是这类人写得出来。我看他的作品就不说实话,象鹦鹉学舌重复着报上的宣传。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他的作品只能给人一种故意造作的感觉,而不是情感的流露,更不是现实的写照,只是在堆砌词句,做文字游戏。他甚至自吹:“不用到现场,就能把一个事件写得绘声绘色。”如此踌躇满志,怎么会想到去揭露黑暗,激励人们创造未来?可是他的文章却能得到发表,可以成为一名“文人”。我就大大不如,那种公式化的文学创作,我既无能也不感兴趣,除非我也去说假话,但说假话是写不出感人的作品,我只好把理想一直埋在心里,埋在我的日记里。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扣在中国人民精神上的枷锁终于脱落。人们有了第二次解放的感觉,重新获得适于生长的气候和土壤。我的健康状况此时也大有起色,这正是开创事业的大好时机。我立即从地底下把我的“反革命”——一大捆日记本——重新请出来。

当那些“反革命”摆在我的桌上,我顿时感到无限的欣慰和喜悦,象一个守财奴望着金灿灿的元宝,激动不已。可惜这次“隐藏”的时间太久,日记本已经潮湿发霉,上面有些字迹也模糊不清,有的受蛀虫严重咬伤,本子散了架,成为一堆纸片。我只好一本一本地收拾,一本一本地接着看。这里面有记述,有感想,有反思,有评击,但要想从中理出个头绪,选取有意义的东西整理归类,的确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如果说当初记日记不是创作,那时的整理却经历着创作的艰辛,比重新构思去写一部小说还费事。

有时,我会感到十分遥远,一位朋友曾劝告说:“现在已经不是搞文学创作的年龄了。再说,我们的制度还不允许发表有损领导者利益的文章。”年龄大,我不怕,可以用苦工来弥补。至于能不能发表,确实是个打击,但那时考虑这样的问题为时过早,我倘不知道要写的文章是啥样。只要我的文章能有一点与众不同的风格,只要它是独特的,有一定的社会意义的,我就不必为何时发表而操心了。

问题是怎样个写法,我的日记似乎都没有一个共同的中心,我记下它们的时候,也未曾想过要为一个主题服务。而是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很多就多写一点,一时想不出就三言两语了事。1968年虽整理过一次,也仅仅是按时间顺序,选择一些较有意义的事排列下来,这算不得创作。我也考虑过几个题目,如“理想与现实”,“家庭和教育”,以及“政治杂感”,“个人奋斗”等等,我的日记里有不少这方面的内容。可是我怕力不从心,做不好这种需要精雕细刻的工作,我还是希望停留在日记这种体裁上。

我翻阅了鲁迅先生的《马上日记》及《马上支日记》等几篇文章,看看鲁迅先生是怎样创作和发表他的日记。鲁迅说,“写日记的人成了名人,死后便有人把他的日记印出,大家看了也格外有趣,而且因为他没有‘摆空架子’,有着‘真面目’,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也有以日记为‘著述’的,‘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欲人知而畏人知的’,虽然不象日记的正派,却不妨‘模仿着试试’。”我想,自己不是名人,将来也绝不会是。如果想发表“正宗嫡派”的日记,恐怕不会“有人愿意把它印出。”若说是以日记为“著述”,我又不敢“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我不外是想以自身作蓝本,以日记为载体,把我的遭遇和感想告诉人们。我所以要写,不是希望别人都象我这样。我仅仅想提供生活中无数模特儿的一个,让人们品评议论,能从中找到一点值得参考的,不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都算是我的目的。后来我想,只能用剪辑一部记录片的手法,把历来的日记裁剪移接,使之成为有主题,有系列的文章。

我开始了“剪辑”。首先我得把需要的材料一段一段地抄在纸上,然后裁剪成许多字条,分门别类放在一起,从中去掉一些雷同的。再把内容主题相似的写到一块,并假定在某一日,或相联的几天中发生。于是我感到一种“失真”,感到“合并”太勉强,不如原来的日记,虽是短短几句,却干脆利索地说了一件事,一点即时的感想,可以完全看出我那时刻的真实情感。是“野生的天然产物”,完全的“原生态”。同时“合并”在语句上也失掉了原有天真可笑的模样,失去了野性,使原来有强烈情感的字句没有了锋芒,就象用大人的手笔去描拟孩子的字体一样,生硬而呆板。虽然这样可以显得我有足够的修养,可以省掉一些累赘,却毕竟不是我当时的情绪,看不到我本来的面目。也许要创作就免不了会“失真”,要顾及文章的层次,结构和逻辑,有些事得补充说明,穿插叙述,让人明白,还要把自己装饰一番,就象要穿上衣服,免得暴露无遗,不够雅观。但过分的打扮,又会令人作恶。光溜溜的身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上面有优美,也有暇疵,看的人没有不信任的。一穿上衣裳,就可以有种种猜测,显得神秘,也值得怀疑。我几乎要对这样的“剪辑”感到失望。

我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写下去,因为除此外我没有别的路子。两个月后,我写出第一章,这开头的工作实在艰难,经过多次重写,不断修改增删,靠一锤一锤反复敲打,才有了一个形体。我感到它已经不是过去那样零乱,每一篇都有一个中心,可以拆得开,也可以合得来。我逐渐有了信心,步子也迈得更快了。那些时候,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上面。我避开了一切挑衅和刺激,尽量敷衍着忍受着现实生活中的不公正,把最难忍的耻辱咽下去。我每天奔走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做一个跟时间赛跑的人。该上课的时候,我骑上车花上半小时赶到学校去。下了课,又赶紧奔回来。到了家一放下自行车就伏到桌面去,一直写到支持不住才停下。每天路上来回骑车的时间成了我锻炼和休息的时候。学校当局对此十分不满,校长婉言批评,同事背后舆论,说我“工作散慢”,“家庭观念强”。我无心理会,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这会比“表现不好”的评语更令人担心。

经过五个多月紧张的工作,1977年4月我的“剪辑”工作基本完成,我把这部日记体的文章题名为《心迹》。虽然我感到还很不理想,它无论如何受到我水平和能力的限制,不能把我的意图完全表达出来。但是我相信这绝不是最后的一次,我只是提做了初坯,今后还要反复修改,多次重写,只要一次能比一次好,我就有希望。一时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写法,没有一个能修改得更完美的计划。我的脑力已明显消耗了,可以说是精疲力尽,只好暂停下来。而此时“揭批查学习班”也将开办,我不得不去对付另一场可怕的搏斗。

1978年春,文学战线出现了可喜的苗头,人们敢于公开评论时政,敢于说出心里话。我感到《心迹》有了希望,它同国家的命运竟有如此的相关。过去我担心日记本落在别人手里,一些人会断章取义,无限上纲,从“帽子工厂”飞出无数臆造的东西套在我头上,还有“钢铁工厂”的打击,后果可想而知。那些人害怕别人说真话,因为一说真话,就免不了要对他们不满,要揭穿他们的伪装。那时一再提倡实事求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所写的东西,不但不担心别人知道,还想拿去发表呢!

同时我意识到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多了,我也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十分孤单,死后不会有多少人来给我送葬,那墓头的花圈将是极少的。我因此一定要将《心迹》写好,作为敬献给自己的花圈。

我开始抓紧将《心迹》再作一次较大幅度的修改和重写。这次我可以不受原始日记的束缚,不再做筛选剪辑材料的工作,专心从写成的材料中去组织构思,把繁多的章目合并缩小,再作补充和扩写,使内容更加丰富饱满,主题更为集中明朗。还是用五个月的时间,我又写了二十几万字。当时每写完一篇,心里就泛起一次美好的遐想,信心跟着一次次增强,希望的火花越燃越亮。不够有时我很怕回过头去看看写完的东西,我知道一定可以发现许多不足之处。我也不希望在写作时让别人说我不行,或自己感到没有希望。这会严重挫伤我的写作热情,影响我的思路,对进一步创作失去信心。

后来我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又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成功,我的《心迹》能有一点别人喜欢的东西吗?因此我又多么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稿子,给我提出批评,帮我修改,使我的作品完善起来。

我决定让我的《心迹》走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可是一位朋友还没有看,就先给我一大堆“鼓励”,其实他的意思是不相信我会成功。后来他勉强看了几篇,道是“写得真实,有情感”,却不想把它看完。另一位朋友直率地说:“从艺术观点看,只能算是习作;从内容来说,比你的遭遇更惨的多得是。为此花那么大力气,恐怕不值得。”我知道,我已经得到第一批读者的否定。

对写作,我是有过怀疑,能行吗?1976年内弟要参加“招生推荐”,岳母要我帮内弟写一篇“心得体会”,一篇“批判文章”。我给他指点了一番。可是送到公社去,主管的人说,那两篇写得很糟,内弟因此没有被推荐去上大学。岳母很怪我无能。我自己也感到沮丧,连这样的作文都不行,还谈什么文学创作?我所写的会有人愿意看吗?不外又是下等人的秽物,跟我的人身一样,要受到无爱,受到岐视和耻笑。

再说,我所写的会不会十分幼稚,十分拙劣,没有一点价值,仅仅是自己珍惜的玩物而已,对别人毫无意义。记得有一次,一位学生拿了他写的一首诗让我看。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感到多么满意。我不得不称赞一声“好”,以他的程度和水平来衡量是不错的。可是我说不出具体的好来,那确实不是一篇成熟的作品。我因此想到自己的《心迹》,我不是也十分满意地盼望着,说不定跟这位学生一样,只因为水平如此,用自己的尺度衡量,以为不错,一旦拿给别人鉴定,只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所谓“意义”,“价值”只是对自己而言。我心里很懊丧,担心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白费时间和精力,历来支撑自己的所谓“将来”,也就十分可笑。

但同时我也意识到,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这样检讨一下是必要的。如果因此恢心丧气,放弃努力,半途而废,将是十分危险的。比起成熟的作品,无疑要看出很大的距离,可是不该过早去考虑自己的成果,能到怎样的水准,就到怎样。我的朋友也不外是那种对不成名作者的作品,所持有的怀疑态度。他们并没有深入文章的主题,看不到作品中寄托的思想,和我个人为理想奋斗的意义,更不用说去考虑我的作品对社会有何用处。他们只是注意文章的技巧和表达能力,还有情节如何。我知道这方面会让他们失望的。

后来有两位老同学对我的《心迹》作了较认真的阅读,甚至还在他认为精彩处划下红线,表明他颇有同感。于是我得到一种嘉奖,我的《心迹》能给人力量了,我同时说出了别人想说的话。我的努力终归没有白费。忽然,我又着急起来,国家已允许人们畅所欲言,如果我不能争取尽早发表我的作品,而让别人的文章说尽我的观点看法,我的《心迹》又要变得毫无意义了,就象一项科研成果被别人抢先公布一样,同样的努力得不到同样的声誉。但这仅仅是瞬间的担忧,我清楚自己作品的尺度,不能企望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发表。而且只要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我便放松了努力,缩短了目标,最多只能成为流行一时的摆设而已。

我决心继续努力,不间断地学习,隔一年或两年修改一次,就象草木要年年剪修,呵护,直到成形的一天。而且勤能补拙,别人三易其稿,我是九易、十易还不肯罢休,直到我十分满意为止,才算我的作品已走到尽头。我知道,不管我修改多少次,每次都能发现不妥之处,有时是一个字,有时是一个词,也有时是整句整段的增删。每经过一次改动,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后来通过朋友的关系,我又让一位搞文学创作的人看了我《心迹》的一部分。他认为文章格调太低沉,埋怨数苦得多,感想多。认为我应该写一写周围同情和支持的人,才能让人看出这世界是光明的。

我想,对创作一部小说来说,他讲得一点不错。也许他没能理解我寄托的意思,也许我的文字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表达清楚。我所以要写,不完全是为了数苦,我的遭遇在全国数百万不幸的人中算不得什么。有的惨遭涂炭的程度胜我百倍,我不够是极普通的一个,只是我要叫出自己的声音。我反复强调只想提供一些真实的情况,表明自己在逆境中的信心和勇气,并不懈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不是人人都能办到。我总结了经历过的一切,认为有自己的过错,也有当时社会的弊端。我的努力并没有靠别人来支持。事实上,在冷酷的现实生活里,在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里,敢于公开执言,表示同情和支持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只是背地里议论着,替不幸的人惋惜,不平。但是这有什么用?当年并不存在有一种议论的监督。现在倒好,许多作品写到“右派分子”时,有人暗中帮助,打抱不平,还有伟大的爱情伴随着,甚至把“右派分子”描写成一位受人尊敬的英雄。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并非普遍现象,否则,悲剧就不该发生。有许许多多的生活,本身并不完美,为什么一定要自欺欺人?这跟阿q自以为“被儿子打了”,有什么两样。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编造,把典型的事例作为普遍存在的法则去表现生活,我恐怕做不到。

我历次身陷困境,靠得还是自己解救自己。我一次次失败,我一次次努力,始终热情向上,毫不气馁。在整个过程中,我会埋怨数苦,就象不论谁受到痛打,都会叫,会哭,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我写《心迹》不光是为了诉说心中的怨恨,还为了拯救自己,逃避世俗的污染侵蚀。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许多的不完善。我的文章不是一串串珍珠,但肯定是一堆混有宝玉的沙石,只要细心挑选,就可以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或者如一片荒芜的山坡,虽杂草丛生,很不美观,仍可以找到几株药草,医治那些正需要它的人,还因为这原始的景象,而让人们看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我的“感想”是多了,我认为那些都是肺腑之言,是生活的结晶,也是我文章的那“几株药草”,绝非无病呻吟,没有遭遇同样不幸的人,恐怕很难写出来。我也注意到,许多“感想”是当年日记的摘抄,处在过分激动情绪下写出来的,有点偏激,刻薄,不留情面,可能无端伤及他人。词句上刺眼扎手的东西多了些,显得不礼貌,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在修改中,我会逐渐把它磨平。也有人说,为什么我的《心迹》总是纪录过错和失败,没有成功和荣誉?首先我是一个极普通的人,自然没有辉煌的成就和业绩。其次我认为有一点成绩是应该的,极为平常,唯有过错和失败是不可原谅的。其实如果一个人老是念叨他的成绩和功劳,他的动机就很令人怀疑。只有时刻不忘教训的人,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未来。

有朋友看过我的作品后,力挽我将它创作成小说,甚至替我设计了这篇小说的层次,对一些情节提供描写构思,建议我为了使人物形象完整高大,具有代表性,不妨虚构,把别人的东西写上去。我十分感谢他的一片好意,这也许是不错的。优秀的小说,可以鼓舞人们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揭示人生的美与丑,善与恶。但是,我个人总存有“偏见”。认为小说是那么完美,那么富有戏剧性,可以看到许多“巧遇”,虽然也可能是生活中所有的,必竟属于典型,不是普遍的。人们又喜欢种种“巧遇”,以致极力去创造它,却让真正的“巧遇”失去生活中存在的意义,成为骗人的东西。象“文革”期间发表的那些所谓“三突出”的小说,反映的事件大同小异,只能是几个被推崇的镜头。一提到“阶级斗争”,几乎就是“四类分子”不甘心失败,搞复辟报复。现实中就算有过这种事,所占的分量就如书上写的那么多吗?一些人用书上提供的“典型”去认识生活,结果是无辜地伤害了许多人。所谓“中间的”,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平凡事,却不能被选作创作的主题。而作品中描写的优秀人物总是“高、大、全”,极端的公式化脸谱化。我很不愿意去看它们,深知那是人为的塑造,是作者汲取各方创作出来的所谓“楷模”,甚至是臆造的“理想”。尤如拾取百鸟之羽装扮成一只美妙而奇异的鸟类,尽管十分精彩,“引人入胜”,却是世间不存在,十分偏激的东西。我还是宁愿自己多观察生活,虽然也会受骗,但不是生活本身的过错,是我自己的幼稚和轻信。此外为了改编成小说我得象“整容”那样,在我的作品中去掉一些,再人造一点。按小说的要求来写,而不是提供生活中一个原始的侧面,虽然它可以是许多美的侧面的组合,但这样的“美女”容貌表现在我身上,我会感到脸红,它违背我的本旨。为了能得到发表,我还必须去研究别人需要什么,怎么样才能让编辑看上眼,不得不说一些违心的话。这样做,恐怕很难,也不会快活,或者说我还没有能力去做到这一点吧!

有一次钊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把它留到二十一世纪再说”。我想这话不错,我的作品仍十分幼稚,应该让它生长几年,几十年,力臻真善美,直到瓜熟蒂落,如此才能为天下善良的普通人争口气。

我觉得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写真实的可贵,越来越需要富有哲理的语言。人们对文学欣赏品味的提高,已经不再满足那些看后,可以痛快一时的作品,不相信那些脱离现实的虚构,虽然它可能十分完美和富有戏剧性。人们对一部作品评论最多的是它的真实性,客观性。人们会因为看穿其中的一些虚假而否定它的全部,觉得读这样的书等于浪费时间。作者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称为“美”的东西,过了几年往往又会被人重新认识,唯有源于生活的真实才最长久。

真实的东西,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一个饥肠沽漉的人,只能老实说“饿了!”无须多加形容。如果已近绝望,一句“我想吃!”该是表达了多大的欲望。只有经历磨难的人,才懂得说真话的分量。我听过一位农村妇女介绍她的模范事迹。她不识字,也就不用写讲稿,一口气说了两个多钟头,井井有条,生动感人,连她的内心活动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这是她确实做了一些事,真正有所体会,照着生活原来的面目,客观地描述,并没有刻意追求“重点突出”“因果关系”“合乎逻辑”,没有凭空塑造,窃取别人的形象,但是她成功了。唯一不足的倒是她想说些客套话,时髦话,有意无意夹进几句生硬的书本语言。在她看来也许是华丽的词句,想显示她多少懂得一些“文化”,结果反显得别扭。要是她用日常说惯的家乡语言讲出来,会更生动。事物本身有它的完整性,有它内在的联系和感人之处,就看你是不是善于去发掘。

我还是愿意保留原来的面目,如此才能打动别人和我自己的心。任何时候好人都有缺点,坏人也有其长处,绝不会是纯粹的好,绝然的坏。只有真实地提供好的与不好的,人们才会更愿意学习那好的,并从不好的一面吸取教训。如果总想把自己的人物写得十分高大完美,由作者来塑造一个供人学习的楷模,这无异于在愚弄和欺骗读者,对读者采取不信任的态度。不应该总是由作者来指导读者,应该提供一个机会,让双方共同来评价书中的人物。

鲁迅先生说:“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鹄,便鸱鹄般叫。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的声音。”就让我叫出自己的声音吧!不管这声音多难听!

在忧患中获得新生,我终于做了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我感到欣慰。

本文已被编辑[吴钩]于2007-7-26 8:15:0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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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点评:

年代的回忆,仍是那么的清晰,细细的笔触,感受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