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写作小说《浮华年代》，不知不觉已数万字余，心甚惬之。虽每每经济拮据以至于嘴角挂起了旱烟棒子，可我却始终迷恋码码字时的那宗如痴如醉的感觉，对于钱物的严重匮乏竟渐渐地有些忽略了。每日只是做梦，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陶然独乐，以文人居。我这副寒酸清高的样子，在我生活的小县城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在许多人的眼里，大学生应该是朝气蓬勃风华正茂的，是代表着祖国未来的一批人，这批人的未来有祖国财政强有力的担保，你何以穷愁至此落魄至此，苦大且仇深，好似谁刨了你家的祖坟一样。甚至还有人亲口对我说，你这副孬样，很难有真正的出息。这些话都出自我身边那些关心我前途的友人之口。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我感激他们，他们所言又何尝不是血泪生存的真理呢？我早就应该好好好反省自己了！十几年寒窗苦读，只跟书本较上了劲儿，生存之术无从习得，无知浅陋不说，还有了书呆子的脾气，直率而有任性，常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世界，认知生活，所言多愤激之语，所行多怪癖之举，不愿与茫茫俗众为伍，只喜欢苏子找一幽静处坐地，想吾之所想，为吾之所为。如此时日既久，便孤独里，便孤傲了，便孤僻了。就如同西方文学里描写的多余人一样，我的存在总显得那么无奈那么尴尬。

天下之俗众多矣，为何仅我一人多余？

难道这是我主动的选择？

难道这是大学培养的结果？

不，都不是。能给我这样心灵的，只有我那惨痛的生活经历。我是一个俗人，一个俗之又俗的人，为了生活，我滴血流汗，从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从我们那个偏僻荒凉的转台一路拼杀出来，如愿以偿地迈进了大学的校门。虽然我的大学不怎么好，但那总是一个能给我一碗饭吃的地方啊。我一个农家孩子，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格外珍惜。我灰头土脸地混迹其间，只希望命运能够为我开启一扇活命的窄门，我不敢高蹈风尘，我高蹈不起。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至少目前是这样。作为大学，她同样不会孕育出一颗孤独如我的心灵。大学是培养机器的摇篮，培养努力的温床。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孩子的时候，面对着父母经年风吹日晒却颗粒无收的严酷现实，我是多么想做一个住在凉房里指手画脚却旱涝保收的机器或者奴隶啊！现在，这个当初的梦想似乎是实现了，而且终于实现了，但我却悲哀地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为了有尊严的生活，我不甘于如同牛马一样受人驱使————虽然同时我还可以驱使别人。但前提必须是，我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驱使我的人高高在上，我驱使的人贱如蝼蚁，媚上欺下，摇头摆尾，这我不屑于去做，也万万做不到。我们对于这个世界，应该时刻保持最大的善意和最真诚的祈祷，只为了灵魂的舒展与自由。记得我五一回家参加同学婚礼的时候，碰见了我们市里的领导，他的意思是让我考公务员，强似做一辈子的烂教师。我感激他的好意，他是真心有意提携于我。若我仕途通达，我们一家人日后的生活将不再是我考虑的问题。工资基本不动，吃饭基本靠混，老婆基本不用，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处可供捞取。可是那一刻，我竟有如神鬼附体一般，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说出了使我们谈话的双方都足以铭记一生的话：我对权力不感兴趣！我得罪了领导，自然是没有好下场，从此我工作的事情他不再问津。我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错过了今生唯一一次可能踏入仕途的机会。但是，我不后悔，我甚至为自己当初的勇敢勇敢而骄傲。至于此后家人无数次痛心疾首的指责，我都心安理得，我以为自己做得对。活在大树之下，想要看到真正的阳光，想要沐浴大自然的春风雨露，都将成为奢求。为了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自我，我豁出去了。对于我将要从事的教师这个职业，我以为是命该如此。当初我高考靠砸之后，我就没有对自己的前途真正负过责任，我把志愿表交给了朋友，我说你看着给我随便填报一个吧！我没有想到，人家给我填报的后来录取了我学校，竟然和我当初写作文谈自己梦想时候胡诌的学校和专业一模一样。那时我说我要考xx师范大学，我要学汉语言文学，我要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不知这是上苍眷顾于我还是有意捉弄于我，我的一切都按着计划来了。但不论如何，教书这个职业总还是不错的，凑合着干吧！虽然还是得像机器一样每日按时上下班，时不时还会被上级批评，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面对着童稚的眼神。语文是涵养人类诗化心灵的一门学科，很可惜已经被庸才充斥的语文教学工作者乃至教育界异化成为了教条式八股式的科考。也许这现状我无力改变，但我会努力。最起码，我得让我所教的学生都拥有自己的思想，都学会用自己的嘴说话。分数可以考得，但思想却考不得。因为在貌似开明的中国，人口自古以来却都是受到钳制的。我要教给学生思考问题的方法，教给学生真善和大美。虽然我有可能会因此而丢了饭碗，但我不会改变。即便以后沿街乞讨，我也会是一个高贵的乞丐。

只是我的工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定下来。组织上只保证我有工作，但没有保证我能在哪工作。如果不幸下乡，我的亲爱的魂牵梦绕的朋友们啊，那里没有网吧，我们就见不着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虽然县城的一所高中人员空缺较多，虽然我的学历学识在众多的竞争者中会有优势，但我没有背景，没有钱，没有巴结领导的资用，更没有巴结领导的脸皮。我之愚钝若此，贫贱若此，迂腐若此，此时此刻，能够保佑我的，也许只有上天了。呜呼，时运际遇如此，听天由命吧！

欲做奴隶而不得，此中熬煎、辛酸、无奈，让人欲哭无泪，欲品无味，悲且深矣！如此空耗，提心吊胆，牢骚日增，积淤在胸，无可倾诉，又填一悲。

家境依然艰难，生活依然困苦。过一日且算一日，未知出路何在？悲愤难耐中，我竟然还在想，那几个臭薪水，有朝一日，我能不拿，便不拿了！

前日，县一中当副校长的堂哥来寻，闻吾值此人生转折的大好时机，竟然还有闲心写小说，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不免将俺一顿数落，说我不可耍得太大，不要自命清高。不见得你是人才人家便用你，你要毛遂自荐，你要投机钻营。自看自大，其实不大。自看自小，其实不小。有屈有伸，乃谓丈夫。你有闲时间应该多到领导处跑跑，你要学会巴结领导，你要讨领导的欢心。呜呼，你莫不是逼我去自杀？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死好面子的心性，自己活得贱便一直贱活着也就罢了，偏要活出个尊严来。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悖论。当尊严面对强权的时候，当尊严面对生活的时候，当尊严面对责任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不堪一击？上天给了我文人的心性，却没有给我足够的聪慧，我没有足够的资本与这丑恶的现实叫板。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屈从。

行文至此，潸然泪下。泪眼婆娑中，我看见一只邪魔的恶爪正向我扑来。身体和心灵的防线同时崩溃。我无力挣扎。或许，这么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已经无心再挣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