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痛
——献给深埋在记忆深处的老父亲
屈指算来,我的老父亲作古已经整整十年了!可他那沟壑纵横书写一生春秋的肖像,犹如一幅经典的油画永久的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记忆中的父亲很老,包括我很小的时候。
现在,我不知道我的老父亲是否曾经年轻过。我只知道当我从记事时起,眼前就满是老父亲拖着他那残疾的右腿,为了一家人的日月能够过得宽裕一点,辛勤奔波于故乡那过于贫瘠的田间地头的佝偻身影和蹒跚脚步。
于是,我也在老父亲的影响下,很小的年龄就学会了砍柴、锄草、扶犁,甚至于打连枷等一应农活。当然,至于推磨、喂猪、做饭等笨重的家务活,就是我现在做起来还略显几分得心应手。生存本能的磨炼使我对老父亲的一生多了几分了解,同时也知道农村人一生的过活是多么的不易。
是呀!从幼时坐在老父亲的腿上听他自己讲起,还有左邻右舍对老父亲的传闻,隐约知道他是八岁那年被十三岁的伯父领着从湖北逃难到陕西的。可他们相依为命苦撑到白河县小双乡黄庄村落脚不久,伯父就残忍的被拉了壮丁。年幼的父亲为了逃脱被拉壮丁的厄运,灵机一动,故意逗惹野狗咬伤右腿拒绝医治,便落下了终生残疾。然而,被抓壮丁的历史虽然成为过去,但是生活的酸涩却早早就在他人生的道路上铺展开来,并随着岁月的延伸而愈加痛楚。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呀!现在恕我不能准确的用语言和文字加以描述。年轻时的父亲为了生存,又从小双辗转到阎家乡一个叫做带子沟的地方,当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贫如洗,只能用他那单薄的身躯为地主扛活勉强生存了下来。后来还凭着自己的善良品行和老成持重娶回了善于持家的母亲,但这一点都改变不了他们艰难生存的命运。好在不久他们迎来了全国解放,并且走后一直杳无音信的伯父还适时地寄回了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家书,说他也要回来安家。考虑到父亲现在是军人家属,政府把父亲调到一个叫做马食坪的山头上给分了几亩薄地。这时的父亲总算找回了生活的一点点自信。可能是父母连续生育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姐和二姐之后,父亲认为未来的阳光应该有了色彩,便开始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播泼洒汗水躬耕春夏。但令谁都不能料到的是,当年正值庄稼成熟以待秋收的时节,老天忽然提前到农历八月初就下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雪。据说当时就是一个晚上的时间,父亲早晨起床推门雪便涌进了屋内,厚度三尺有余,地里成熟的庄稼颗粒无归。眼看一年的辛苦被大雪封了个严严实实,就连柴火都没法弄进家来,父亲此时只有坐在柴凳上一袋接一袋的抽着旱烟,与母亲泪眼相对,一个难熬的冬春就让他们用毅力扛了过来。
现在我无法想象父亲当时生活的困境。可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那时地里的黄土便是他们唯一的食粮。父亲说黄土这东西吃的时候由于饥饿并不感到难咽,关键是蹲厕所的时候,简直就成了在阎王殿前过堂。
后来的日子并非像父亲当初分到土地时想到的那样阳光,加上家里一口气又添了三姐、大哥、四姐、二哥、三哥、四哥、我和小妹等八个孩子,在那靠工分活命的年代,而一个工日有时只值五分钱的年月,一个半劳力(母亲只能算半个劳力)养活着大小不等的十个孩子,日子自然是过得加倍凄凉和悲惨。但父亲从不怨天尤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扛着太阳和星星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没命的操劳。我永远都不会忘却,我参加工作后曾接父亲到我妻子的单位小住,每次餐后的残汤剩水都会被父亲消灭个精光。对此,我是能够读懂父亲心思的。但妻子颇有几分不解。倒是父亲似乎看出了妻子的疑虑,便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有油盐的东西,倒掉了可惜。
真正的成由节俭败由奢呀!假设不是当年父亲的生活节俭和母亲的精心算计,我们姊妹十个绝对没有活到今天的理由。而父亲对我们的言传身教远远不止这些生活细节,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忠孝之道。父亲的忠孝在现代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在伯父被拉壮丁后不久,父亲以换工半年的代价请了两个青壮劳力偷偷的返回湖北将他爹奶和父母,也就是我太爹奶和爹奶的尸骨背到带子沟安葬。待父亲到马食坪落脚后,看到家里累积了两斗小麦,便又请人将四位先人的尸骨再度请到马食坪举债加以厚葬。我们至今在过年和清明节的时候,能够赶回老家为祖先的坟茔上填土和烧化纸钱,都是父亲一生的莫大功劳。
可是,父亲的忠孝并未带来自己命运上的丝毫转机。我清楚地记得,土地包产到户,就在家里的劳力勉强可以凑合,而且我的大哥已经开始教书,家庭生活刚有起色的时候,母亲竟然一病不起。看着家里的波折,父亲忍痛把我和我的四哥叫到一起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去读书,毕竟家里多一个人劳动就多一份力量啊!四哥自幼就比我长得壮实,虽然我们在一个班级里就读,但他的学习成绩远比我要优秀。当他看到生活的无情和我身体的羸弱,便沉重的做出了让我上学的抉择。所以,父亲用以抓阄的长短两根小棍压根就没派上用场。但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从不伤心的父亲转背抹去了眼角淌下的泪珠。这是多么无奈的场景呀!以至于我现在一想起那段经历就会莫名其妙的添加要为父亲和四哥奋斗的种种动力。但是,父亲决定谁去上学的举动和四哥主动辍学务农的壮举并未挽回母亲离世的事实。五十八岁的母亲,在人世间苦熬了五十八个春秋的母亲,象一盏熬尽了油的灯盏,说灭就没了,她终于逃脱了生的熬煎步入了死的天堂。可母亲与父亲一生相濡以沫的感情,还有共渡难关的相互关爱,随着母亲的陡然离世,父亲当时究竟承受着怎样的悲痛,默默地为母亲安排后事,至今在我心里都是一个难解之谜。但我毕生不会忘记,就在母亲下葬的那天,老天一口气不歇的下着鹅毛大雪,白河三中的一位老师赶来替代远在湖北大学进修的大哥吊孝,还带回了大哥因赶时间跳火车摔伤已不省人事的消息。我父亲知道后,没有冲动也没有流泪,只是木然的说出一句“千争万争,莫跟命争”类似坐禅悟道的话语之后,便如同一株千年的老树枯坐在母亲的坟前,身上堆满了很厚的积雪。那时我在父亲身旁泪眼陪坐,眼前顿时涌入了满世界的沧桑和凄凉。
母亲走后,父亲的感情出现过一段时间的低谷,甚至于精神上还有几分恍惚。可是,当他看到我们这些儿女不屈不挠坚持同命运抗争而茁壮成长的时候,心境便又好了很多。特别是为了让我完成学业,除开大嫂资助的那一部分花销,父亲总会在我周末离家的时候,替代已逝的母亲为我准备好五斤玉米面和一桶酸菜,并会变魔术似的递给我两元以角票居多的零钱,用以缴纳学校的柴火费,这样一直坚持到我初中毕业。那是公元一九九一年农历冬月二十八日,眼看我这个最小的儿子明天也要到乡政府报到上班,年近七十的父亲还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顿腊肉炖白萝卜吃火烧馍的饯行宴,他甚至还陪我喝了一杯自产的甘蔗酒。
我知道,父亲当时感觉到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后来的日子要靠我们自己经营。
我参加工作后,每逢单位放假,总会回去陪老父亲两天。但是,老父亲这时已经不让我沾染农活,说我小时候苦够了,现在当干部,只要好好工作对得起政府就行。可老父亲那知道我的心思呀!为了供我读书,我年幼的四哥早早外出打工,小妹也只上了二年级便辍学撑家。对待一家人的恩情我纵然用几个世纪的时间都不足以弥补。
可是,我对父亲内心的愧疚和永久的悲痛还在后面。那是公元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刚和妻子确定恋爱关系后不久,还未征得妻子的家人同意,我便告诉了妻子我成长的不易,动员她到我家去看望父亲。父亲看到我的妻子之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第一件事就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作为儿媳妇的见面礼。好在事先我们商量过不能接受没有任何收入的年迈父亲金钱上的赠与。所以在银行工作的妻子婉言谢绝了父亲的美意。但是,父亲误认为妻子嫌给的钱少,脸上的表情不是那么满意。对待这种无法解释的事情,我认为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做了错事。所以,包括我后来添了女儿,便很少让妻子女儿回家,往往只身一人回家陪父,并且晚上尽量与父亲同睡一张床铺。几次深夜,我发现父亲总在叹气。问及原因,父亲说他一生没给做儿女的留下什么财富,还老是让儿女惦记,他自己老是觉得不大光彩。在依靠解放时政府办学习班可以初识文字的父亲面前,我知道言语上的劝解是苍白的。所以,我选择假装生气而呼呼大睡。而父亲的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似的,往往叹气的声调愈加粗重。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一天,我在村上接到乡政府的电话,说老父病危家里通知我和在外面做事的大哥速回。来不及半点准备,我们坐了大哥从县委办借来的吉普车赶回家里,躺在床上的父亲强撑着用笑容正在迎接我们。他说可能是自己不注意受了风寒,休养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好的。看到父亲的神情,我认为他的病情远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松,就找了附近最好的医生前来医治,大约经过五天点滴的注射,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我们复又放心的离家返回单位。中途我又回家过几次,总感觉到老父亲的情况有些不妙,就反复劝说他到县医院检查。这时,父亲终于向我敞开了心扉:他说我现在的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做父亲的没给儿子留下什么,就是工作都是临时的,哪有钱去为他治病呢?况且,叶落归根呀!他不想死在外面。此时面对老父我只有满腔的心寒。他老人家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还在为我的未来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所以,我就瞒着父亲,请来了我的至交——在宋家医院看病比较权威的梅医生,到老家为父亲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梅医生检查完父亲的身体后,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良久,摇摇头开了一些叫做“毒冷丁”的注射药。然后避开父亲对我说,父亲的病情已经从普通的胃炎恶化成了不治的胃癌了!现在只能依靠药物注射减轻疼痛。一声晴天霹雳!现在我知道父亲后来的死与我当时的大意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趁他在世的时候多陪几天。此时正值我的女儿周岁。既是为了躲避农村庆贺孩子周岁而欠下的人情,又是为了老父生前的快乐,我们一家选择了回老家为女儿贺岁。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了,父亲的笑容仿佛也格外灿烂,但我已经看出他上厕所时的吃力。而且他还拒绝我这个做儿子的帮扶。我知道,一生要强的父亲在他的生命弥留之际,依然要给儿子一个坚强生活的背影。谁知,我们第二天刚从老家返回,就接到了父亲已经离世的电话。
父亲走后,我们按照父亲生前的遗愿,将灵柩送回老家马食坪与几位祖先的坟墓及母亲墓地的附近安葬,实现他们在天堂的团聚。而父亲在人世间奔波和受尽磨难的七十四年,给我积攒了一笔无法用金钱估量的隐性财产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现在我一想起父亲一生的遭遇,就会让我感到揪心的疼痛,并且完全可以形容为痛不欲生。所幸的是,九泉之下的老父时刻都在用他的神灵庇护着自己的儿孙克服着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因此,我有理由坚信,有老父亲在天之灵的照应,我们不会再步老父亲那多謇人生的后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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