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再有佳维的消息,已是春暖花开时节。
因为心兰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好,简宁请了一天假带她出来玩儿。接到佳维的电话时,心兰正和简宁在远郊著名的万亩梨园看花。
这个园子是市里新近开发的旅游项目西景农业生态观光园的一部分。望不到边的雪白的花海在春风里微微地荡漾,偶有花瓣轻轻飘下来,象小小的粉蝶。心兰一时忘情,十分愉悦地在花间和简宁追逐玩耍。可是,揣在口袋里的电话却嘀嘀哒哒地响起来,一声又一声,象来自遥远的心灵深处的呼唤。心兰接起电话,当时不知所措。
如果佳维从此不出现,心兰也许能渐渐遗忘。即便不能,曾经难耐的渴望也会渐渐淡出,从生活里一点一点消失。是的,一种渴望,当它没有了目的,也就一定没有了实质,没有了内核。可是这一刻,有些东西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心兰轻声说:“我们回头联系,我现在说话不方便。”
“好吧,”佳维的语气依旧持重,“我只告诉你一声,我回来了,再联系。”
心兰看一看不远处的简宁,挂断电话慢慢走过去。“你的脸色又不好,心兰,你有心事。”简宁看着她说。“没有。”心兰咬一咬嘴唇,低下头去,“没有呀,我可能是饿了,有些头晕。不如我们去吃东西吧。”
一阵风起,身边的树摇晃起来,数不清的花瓣在风里翻飞着落下。显然,这些花儿已盛开到极致,到了极致的东西就必然面临着衰落和凋零。
春天过去了。初夏的一个傍晚,心兰一个人步行到离家不太远的超市买东西,却邂逅了佳维,“你怎么也在这儿买东西?”心兰问。“我住得离这儿不远。只隔了一个街区。这些日用品,”佳维笑一笑,“还真是不太会买。”“我来帮你挑吧。”心兰说,“你最近好象特别忙?”佳维沉吟了一下,“不是的,心兰。不如这样吧,买好了东西,去我那里坐一坐?”佳维的住处在小区的最里面,房子很大,也很干净。“就你一个人住吗?”心兰问,“干嘛住这么大地方?”
佳维将买的东西放进壁橱,为心兰倒了一杯水,“临时安排的,也住不长。我在这儿的工作已快到尾声了。”“是吗?”心兰低下头,感到失落。心痕固然是深的,但这个人,他毕竟是个过客。
“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伤害,心兰。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当然寂寞。可是,我不能在对你的感情里有所作为,所以,我想淡出你的生活。”佳维坐在心兰对面的沙发上,燃起一支烟。
“可是,我……”心兰偎在沙发的一角,抬起眼睛看着他,“可是,我常常觉得离不开你。我也明明知道不可以,可是我……”心兰不能说下去。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里只有淡蓝色的烟在静静地缭绕和缤纷。当佳维将手中的烟蒂按在烟缸里的时候,心兰站起身,“我走吧!我该走了。”她说着,朝门口走过去。
“等一等,心兰。”佳维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心兰再一次在他的怀抱里感到眩晕。“可以吗?”佳维吻着她轻声问,“可以吗?”心兰不回答,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佳维用双臂轻轻托起她。
心兰阖上双眸,心里因为强烈的负罪感而快乐着。而佳维象吻一件精致的瓷器一样小心地吻着她。
可是这个时候,心兰的电话却动心动魄地响起来。佳维停顿了一下,心兰没有动。电话又响,心兰蓦然感到焦虑,冷汗涔涔地落下来。“是简宁,”她想,“一定是。”心中的火倏忽熄灭,从手袋里摸出电话,铃声已是第三次响起。看了看来电显示,却不是简宁,是安冉。心兰有些恼火地按了拒接键。但片刻之后,它又不屈不挠地响,心兰叹一口气接起来,听到安冉在那边哭,“我在医院里,”她的声音很虚弱,“你来一下。”心兰吓了一跳,手心都在出汗了,“你怎么啦?在哪家医院?”
佳维说“走吧,我送你过去。”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和心兰一起飞快地出了门。
在楼下,他对心兰说:“你在这儿稍等,我去车库把车开过来。有一段时间不用了,但愿不会有问题,”二十分钟后,佳维开车将心兰送到了爱婴医院。“你去吧,需要我时打电话。对不起,心兰。”心兰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转身飞快地跑进门诊楼。
医生问心兰:“你是她什么人?”心兰说:“是朋友。她在这儿没有别的亲人。”医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她丈夫呢?”心兰一时吃惊,安冉竟真的打算留下那孩子!“那她自己有什么问题吗?”心兰对医生的问题避而不答。医生摇了摇头,“她本人除了一点外伤,倒没有什么大问题。是在路上与别的摩托车撞了,肇事者还不错,把她送到这儿,也缴了医疗费,刚刚被交警队的人带走了。我们已尽了力,希望能得到患者和家属的理解。”心兰点一点头,没再说什么。这个孩子这样失掉了,对于安冉来讲,未必是件坏事。
病床上的安冉紧闭双眸,长发凌乱,更衬得面色如纸。听到心兰进来,她微微睁开眼睛,“心兰,我的孩子没了。”她说。心兰坐在床边儿抓住她冰凉的手,“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安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无法抑止心中的悲伤。心兰拿出面巾为她擦了擦眼睛,“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李哲?”安冉摇摇头,紧咬了嘴唇什么也不说。她同李哲,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系,心兰看得出她内心的决绝。
心兰与安冉,已有两个月的时间未见,这一切,的确都是始料未及的。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结束了一种喧嚣,又开始了另一种喧嚣。这是一个永不能宁静的世界。
心中的依赖与渴望日复一日地滋生蔓延。门外的紫藤正开着烂漫的花儿。这一个星期一直没有佳维的消息。心兰的心被思念煎熬着,却不得不每天强作欢颜地去照顾安冉。当安冉的脸蛋儿逐渐恢复红润的时候,心兰已十分憔悴。这样的憔悴来源于典型的对于心灵的自我拷问和审判。当然,这样微妙而复杂的感受,佳维不可能知道,尽管他的外在表现始终温文儒雅、善解人意,可是心兰,可是心兰她从不曾表白自己。事实上,除了文字,她似乎也并不擅长表白自己。然而,文字的东西,在这样一种深刻又无望的感情里是多么苍白!写一封信?发一封邮件?心兰每每笑一笑,把这样的念头打消。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对于他来讲,自己只是异乡的天空里的一颗星,或者是拂过肩头耳畔的一缕清风,他不会有握牢自己的愿望。
而他,到底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什么角色?心兰烦躁而无奈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不知道――很痛。
这一年的盛夏多雨。安冉出了院之后,又投入到她色彩迷乱的生活中去。她就象一棵生命力极强的树,环境恶劣时,也会败落和凋零,一旦风调雨顺,就很快枝繁叶茂起来。可心兰不行,在夏日温润的气候里,却虚弱得象被压在瓦砾之下的一棵从不曾见过阳光的草,让人不忍直视、不能触摸。
简宁因为有个重要的会要开要去北京。临行前,打了电话给安冉,希望她能搬过来住几天,照顾一下心兰。安冉马上答应下来,说简宁你放心,我会推掉大部分的应酬,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心兰身上。简宁点头,“谢了,安冉。”安冉却幽幽地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搬到心兰家的第三天,安冉应酬完了客户回来已近午夜,心中正怀着歉疚。推开门,却发现心兰坐在地上,倚着墙,正端了一杯红酒发呆。电脑开着,音箱里传出声音微弱的音乐。安冉凝神听了听,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声音,遥远而且不真实,却几乎可以穿透心脏和灵魂。
安冉弯腰拉起心兰,“有些事情,我或许可以帮到你。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消化。”心兰坐到椅子上,沉默良久,抬起眼睛,说:“安冉,我写过很多有关感情的东西,可是,走到这一步,却很迷惘了,现实与文字真是不同的。文字里,我可以随意安排别人,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等着被人安排,还是自己安排自己,或者仍旧去安排别人?”
安冉也坐下来,皱了皱眉,“告诉我,什么人?什么事?这么久了,你一直有心事,我原本不想问。”
心兰的眼睛潮湿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能有所求,可是不行,心里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我想要他,想把握他。”心兰的脸有一些微微的红,因为酒,或者羞赧,“可他是一个不能把握的人。”
“谁?”安然问,“竟然有这么大能量?”
“那李哲呢?能量不也很大?”心兰轻声反问,一边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相册,抽出一张照片,心兰正在深红色的菊花丛中微笑,镜头同时收进了另外两个人的影子,很远,很模糊,但依稀是那个曾经挡了自己镜头的人,和他的妻子。这是当时拍的第二张照片。
“还记得吗?”心兰问。“有印象。”安冉说:“很不错的一个男人,可惜有家有孩子。”“我也有家。不过我从没想到不要我的家,我害怕那些有具体形态的东西。可是,却抑止不住自己想他。精神的,甚至身体的。”“你们常常联系?”
“常常。不过见面很少。”心兰舒一口气,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安冉伸手端起放在桌上的杯子,酒到嘴边又轻轻放下,正色道:“不要吧,心兰,不要到那一步,否则,剩下的,就只有空虚了。”
时间一点一滴缓缓流动,每一滴都是烧熔了的金属,亮泽却灼热。心兰时常觉得这样的金属每一滴都会在自己的心上烙一个深深的疤痕。然而日复一日,却也把那些创伤层层地裹了起来,再很难觉出尖锐而深刻的痛。直到深秋,满城的菊花渐次开放,佳维已完成了在这个城市的所有工作项目,打算在这一两天之内返回他的家乡。
这一个晚上,仍然坐在蓝色咖啡屋的第六张桌子旁。心兰凝视着他,浅浅的微笑象一朵花儿开在脸上。本以为离别在即,总会有泪,却发现没有,反而隐约觉得喜悦和放松。
面前的佳维一如既往地儒雅温厚,眼神仍深邃到不可知。心兰却已可以不在乎。该拥有的都曾拥有过了,该失去的也将很快失去。任何情绪都不可能改变现实。
“你的身体还是太弱,”佳维说,“好好吃饭,学会爱护自己。”心兰点一点头,“不如我唱一支歌给你听。”说着招手叫过服务生,“请钢琴师演奏一下《送别》好吗?”
琴声响起,心兰轻声将这首自幼就熟稔于心的歌唱给佳维听。烛光摇曳,蓝色的景物一时间如同黑白的老电影,到处都是淡淡的忧伤和怀旧的气息。
从蓝色咖啡屋出来已过午夜,没有星辰,空气湿润温暖,夜色掩盖了秋天的萧索,心兰隐约觉得这象极了春天。
佳维忽然问:“可不可以不回家?”心兰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心兰睁大眼睛看着他,秋已深,且夜色正浓得化不开。佳维抱了抱心兰,“我想真正拥抱一下这个城市,用这种方式给这段生活画一个句号。”
“明天就走吗?”心兰问。
“明天整理一下东西,后天走,赶回家去过中秋。”心兰低头走路,没有说话。佳维忽然意识到什么,停顿了一下,“要坚强,小东西。”有疏落的雨珠滴落,佳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心兰的肩头。
穿越了近半个城区来到新湖,湖岸不远处的休闲吧仍有暧昧的灯光,湖水是铅灰色的,灯光倒映处看得出细微的波纹。佳维揽过心兰,又一次用他独有的几近疯狂的方式去吻她。在这样的吻里,心兰无法不意乱神迷。
是的,近在咫尺是暂时的,未来的远在天涯才是永恒的。心兰心里的悲伤和兴奋不可名状地撞击混合。佳维用手臂揽过心兰,“我还年轻!”他的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激动,“我一直以为自己老了,尤其在你面前。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行,还年轻!”心兰将身子偎进他的怀里,清晰而纯粹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宽厚与坚实,体味到自己的纤弱与微小。有些什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漫过心灵的田园,而眼睛却是干涩的,没有泪水。谁也没有再说话,似乎已没有什么需要说。这样的拥抱姿态动人,比任何语言更有质量。东方的天幕已渐渐发白,原本以为这一夜,雨会下起来,却没有。两人慢慢沿了湖岸往回走,走到应该分别的路口时,周围已有了许多早起晨练的人。佳维站定,快速而用力地抱了抱心兰又放开,“再见了。”他说。说完,转身朝他的方向走去。心兰的心已波澜不惊,这是一种痛定之后的平静,惜别又能怎样呢?该走的,总还是要走。心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看着他渐远的身影,目光亦渺远起来。
她看见在街道的拐角处,佳维站住了,转身朝自己挥了挥手,然后拐进去,再也看不见。到处是高大的建筑,到处是还没有完全衰微的植物,它们,站在晨起的微风里不言也不语,默默见证正在上演的每一部剧的剧情,见证各种各样的或喜或悲的离别或重聚。
两个人的互相走近,原本轻松利落,走出亦决不拖泥带水,惊鸿一瞥般的一段情事,只一年时间。而此时,这个城市著名的菊花真正开始了怒放。心兰再不需要安冉的邀约,一个人出门乘了车到新湖广场看菊花。深红的那一丛正在灿烂的阳光下随了微风轻轻摇摆,依稀便是去年的样子。心兰走过来,又走过去,的确没有太多的伤感。
这天也就是佳维走后的第六天,心兰忽然接到佳维的电话,他已回到自己的城市。那个遥远的大都市流光异彩,因为古老而厚重,因为现代而浮躁,却不会有这里的安详与清丽。但佳维属于那里,那里有他忙碌且富足的生活,有他事业的基础,有他不离不弃的妻儿。
“有时间我回去看你。”佳维说,“很方便,开车走高速路,半天也就到了。”心兰笑一笑,“好啊!有机会我也去你那里,到时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心兰知道自己与他,都在说着真诚的不是谎言的谎言,他也许会来,自己当然也有很多机会去,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是真实的尾声,再多一笔,都是画蛇添足。放下电话的那一个瞬间,这一切,就完全结束了。
新湖吧的午后生意清淡。心兰一个人坐在临窗的角落里。安冉急匆匆跑上楼梯,看见心兰,脚步轻盈地走过来,“我正忙着呢!你怎么样?还好?”心兰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心兰抬头习惯性地寻找西西。心兰按下她举起的手,“西西不在这里了,我刚问过,他有了更好的工作,走了。”安冉“哦”了一声,并不在意。这时服务生送了两杯珍珠奶茶上来,安冉接过,顺口问道,“简宁怎么还没回来?等他回来,我把你完整地交给他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心兰笑了笑,“你已有几天没到我家住了?今天要不是我三番五次给你打电话,你肯定还是鬼影子也没一个!”
安冉伸了伸舌头,不再作声。良久,终于忍耐不住,“那位先生呢?还在吗?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没有?”心兰放下手中的杯子,“什么叫做‘发生什么’?发生不发生,又能怎么样?”
“天哪!我怎么向简宁交待呀?!”安冉睁大了眼睛,口无遮拦。语气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心兰的心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这种痛,就象被针扎,十分尖锐,十分深刻,却并不持久,这根针,就是是非的针。可是,发生的确实已发生了,孰是孰非,又能如何评判?
心兰叹一口气,“安冉,你自责什么?简宁只委托你照顾我的身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其它的事我会对自己负责。简宁后天就回来了,我知道自己,我很想念他,我也一直是爱他的。”
安冉也郑重起来,拍了拍心兰放在桌上的手,“我懂,心兰。我们始终是最好的朋友,你放心。”
就象地球围绕太阳的公转,一年的时间转过了一个圈,又回到最初的点。满城的菊花落尽,冬天也就到了。日复一日,这个冬天因为没有雪而显得躁乱不堪,直到除夕的那一夜。
除夕的夜晚,雪花大朵大朵地飘下来,很快覆盖了城市,也覆盖了往事。心兰在简宁温暖的怀抱里,心境平和。当简宁抱住她,吻她,她已经可以积极并且主动地去回应。性爱的过程,一旦抛开了心理的屏障,一旦可以完全地投入,这种愉悦也就相对纯粹了。而这种纯粹,在别的环境里或者别的男人身上,却根本无法获得。
当心中的与身体的潮水渐渐平息,心兰抱紧了简宁,什么也没有说,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回归”。这,是一种回归,回归之后,有平静的喜悦。
“睡吧,心兰。”简宁轻轻拍着心兰的后背,就象拍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心兰慢慢睡着了,梦境里,春天来了,一切变得温暖又踏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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