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生死恨
一、英雄劫,痛斥叛将有知音
清顺治四年(公元一六四七年)的秋天,江南一带风起云涌,变幻莫测,天地间萧森苍茫,悲鸿遍野。在此之前,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满清朝廷得以在关内站稳脚跟。明朝虽然已经灭亡,但仍然有忠臣义士帮助明朝遗族建立小朝廷,抗击清军,希望收复大明江山。江南地区太湖一带以著名诗人陈子龙、夏允彝等人为主,他们奔走呼号,寻找抗清志士,联合抗清。
然而,满清重用那些明臣降将,让他们残酷镇压各地的抗清义军。那些明臣降将熟悉各地的军事情况和人情习俗,比起满清八旗军与抗清志士之战,他们更有事倍功半的作用。当时,全国上下以江南一带的抗清事业如火如荼,但也屡屡受挫。镇压南明小朝廷抗清义军的先锋人物便是著名降将洪承畴。洪承畴生于一五九三年,是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曾任陕西三边总督,于一六四二年二月在松山战败被清军所俘降清。随后,洪承畴被派到南京任总督,镇压江南抗清义军。
一六四六年,夏允彝战败而死。陈子龙与夏允彝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带着夏允彝的小儿子夏完淳,一起安葬了夏允彝。一六四七年春,坚持抗清的陈子龙又被俘。陈子龙不愿遭受清军侮辱,途中挣脱绳索,跳水而死。
一六四七年秋,江南的吴江地区的抗清义军准备策划吴江兵变,因事机不密,被叛徒出卖,洪承畴获悉此情,调动人马剿灭,参与吴江兵变的许多人都被洪承畴抓获。这一战,使江南的抗清士气大大削弱,领头的人不是死就是做了俘虏,成了一盘散沙,再也没有力量与清军抗衡了。
洪承畴将抓获的俘虏带到南京,关进了森严壁垒的大牢,准备严刑审问,从俘虏嘴里找到逃亡的抗清义士,来个彻底消灭,为满清肃清障碍。洪承畴回到总督府,连夜修奏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北京的顺治皇帝。当时顺治皇帝只有十岁,主事的是两宫皇太后,即圣母皇太后和顺治帝的生母孝庄皇太后。
洪承畴正在奋笔疾书,一个清新可爱的女孩推开门走了进来。女孩是洪承畴的小女儿洪诗妤,年方十七,生得俏目挑眉,一张美丽的鹅蛋脸上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洪诗妤端着参汤,走到父亲身边道:“爹,刚打仗回来也不好好休息,不累吗?”洪承畴连头也没抬,顺口道:“这次消灭了江南抗清军,两宫皇太后可以松口气了,我得尽快让两宫皇太后得到这个好消息。”洪诗妤脸上的笑容退去了,道:“爹爹这次抓获了很多——抗清人士吧。”“是很多,具体有多少,还没准确数字。”“爹,他们都是汉人吧,你能不能……”
洪承畴抬起头见女儿一副欲言又止之态,笑道:“你是想说我们都是汉人,让爹把那些人放了是吗?”“是啊。”“傻女儿,那些人是朝廷的敌人,爹怎么能放了他们呢?”洪诗妤还想说什么,洪承畴已经催促她回房去休息了。
第二天,洪承畴着手审讯俘虏。但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得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那些做了俘虏的抗清义士个个都志在一死,不管遭受怎样的折磨,都不开口供出自己的同伴。洪承畴开始还信心十足的,希望将那些逃亡在外的抗清义士彻底消灭,连续几天都这样,他有些恼怒了。
这一天,洪承畴决定亲自提审俘虏。他威严地坐在大堂上,一应手下次第排开站在大堂两边,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一会儿,一个年轻的俘虏被带上来了。这个俘虏很年轻,身材清瘦高挑,头发散乱着覆盖在脸上,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穿过乱发,利剑一般射向大堂正中的洪承畴。还没走近,洪承畴就惊了一下,因为这双眼睛使他有种熟悉的感觉,或者说这种眼神使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年轻的俘虏笔直地站着,身后的清廷兵勇喝道:“跪下。”那俘虏动也不动。兵勇按住他的肩膀想迫使他跪下,只听“啪”的一声,那俘虏戴着镣铐的脚飞了起来,踢在那兵勇的小腿肚上,兵勇“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上。洪承畴欠了欠身,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兵勇退开。洪承畴严肃地问俘虏:“姓名?”“夏完淳。”“姓名?”“夏完淳。”
洪承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歪着头打量着那年轻俘虏,第三次威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夏完淳。”俘虏朗声道,乱发后那双眼睛里,已经闪烁着斧头般的光芒,似乎随时要砍掉洪承畴的脑袋。洪承畴一屁股坐了下去,许久都没说话。
洪承畴听说过夏完淳这个名字。夏完淳是著名文人夏允彝的小儿子,现年十七岁。夏完淳从小受到父亲文学修养的熏陶,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江南一带耳熟能详的才子。在江南,夏完淳还有“神童”之美誉,是江南名士陈子龙的得意弟子。夏允彝和陈子龙为抗清奔走呼号,洪承畴自己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在投降了清廷后,曾多次要劝说夏允彝和陈子龙归顺清廷,他倾慕着他们的才华,希望他们治国安邦之才能和他一样在清廷发挥。但是,夏允彝和陈子龙都数次拒绝了他的好意,坚决地跟他这镇压江南抗清义士的清廷总督作对,以致于先后惨死。
洪承畴没有见过夏允彝,但对夏完淳如雷贯耳。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小小年纪的夏完淳也和他的父亲及老师走了同一条路,不禁为他深深地惋惜起来。他一直在心里喜欢夏完淳这个少年才子,也想过有一天见到他时好好地和他切磋一下文章,却不料和这少年才子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对了,他眼睛里射出的是仇恨之光,因为洪承畴杀死了他的父亲和老师。不过,他毕竟年少,完全可以软化他。
于是,洪承畴和颜悦色地让兵勇给夏完淳取了镣铐,温和地说:“夏完淳,我看你小小年纪,未必会起兵造反,想必是受人指使……”“你错了,我们不是造反,而是保卫自己的国家,和侵占我们国家的敌人作战。”夏完淳义正词严道。洪承畴笑了笑道:“好,就依你的说法。保卫国家是对的,但要看看所保卫的国家之主值不值得你牺牲。大明已经灭亡,南明小朝廷又怎能和我朝对抗?像你们这般文人就更没有力量与我朝抗衡了。夏完淳,我知道你才华出众,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你肯归顺大清,我可以保你做大官。”
夏完淳其实知道这个官员是洪承畴,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大的派头。不过,他假装不知道洪承畴的身份,栗然道:“我听说我朝有个洪亨九(洪承畴的字)先生,他是个豪杰人物,当年松山一战,他以身殉国,震惊中外。我钦佩他的忠烈,学习他的气概。我年纪虽小,但是杀身报国,怎能落在他的后面?”这番话进入洪承畴耳朵里,使他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也就是这几句话,使他明白了刚才初次接触到夏完淳眼神时为什么感到熟悉的原因,因为当初他被清军俘虏时,面对清廷的招降言辞,他也是如此大义凛然的。
洪承畴当初被清廷俘虏,明朝的崇祯皇帝以为他已战死,特意为他设下祭坛,率领文武百官为他哭祭,使大明百姓都知道洪承畴是以身殉国的忠臣。后来听说他投降了清廷,所有的人都感到那是最大的耻辱,对他的痛恨也就可想而知了。此刻,刚才被夏完淳踢了一脚的兵勇以为他真的不认识洪承畴,便狐假虎威地提醒他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上面坐的就是洪大人。”
夏完淳轻蔑地“呸”了一声道:“洪先生为国捐躯,天下人谁人不知?我朝皇帝亲自设祭,率领百官为他痛哭哀悼,洪先生死得何等壮烈?你们这些叛徒,怎敢冒充先烈,污辱忠魂?”说着,犀利的目光直视洪承畴,骂道:“听说你原本是汉人,却背主忘典,充当清廷走狗,残杀自己的同胞,你身为男人,何以于天地间立身?你这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的败类,你有哪一点能与洪先生相比?想当年洪先生是多么伟大的忠臣良将,抱着死而后已的决心与清军作战,直至以身殉国,令天地生灵均为之恸哭,可谓天地变色。似你这般的叛臣贼子,耀武扬威地坐在这里,就不怕连同你的子孙都将遗臭万年吗?”
洪承畴的脸色可谓红一阵,白一阵,急忙挥手让兵勇将夏完淳带下去。但是,夏完淳已经被带走很久了,他似乎依然听得到他的骂声。手下的人都知道洪承畴的故事,没人敢言语,悄然退下堂去。洪承畴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心情郁闷地回到后堂。
“爹。”洪诗妤在后堂廊檐下迎上洪承畴,眼圈红红地道,“刚才那人真是夏完淳吗?”洪承畴生硬地道:“不错。”“你能放了他吗?”“放了他?”“他还小啊。”“他不小了,他已经懂得怎么策划兵变,对抗我朝了。妤儿,从此后不许你再读夏完淳的文章,给我将他的文章全都烧了。”说完拂袖而去。
洪诗妤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原来,这位和夏完淳同龄的洪府千金,早已对未见过面的夏完淳有了一种朦胧的爱慕之情。洪诗妤在父亲的影响下,文武双全,而文的方面更甚一筹。她几乎收集了夏完淳所有的文章。因为夏完淳是男孩子,可以跟随父亲和老师到处云游,那样的生活让她十分羡慕。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对自己同龄人的崇拜不知不觉地转变为爱慕。父亲当年投降清廷时,她才十二岁,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经过,只是在清廷的官员中知道父亲有很高的声誉,不但是清廷的重臣,还是当今小皇帝的老师。
但是,洪诗妤知道自己是汉人,对汉人也就有一种天然的感情。刚才,洪诗妤是无意中经过大堂,听到了夏完淳对洪承畴的痛骂,她当时就哭了,既是为父亲哭,也是为夏完淳哭。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竟然成了父亲手里的俘虏,这怎不让她感到心痛呢?
洪诗妤决定将夏完淳救出来。但是她没有想到,凭自己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的。
二、妤女痛,乔装难救意中人
一天夜里,洪诗妤身穿男子衣服,在一个狱卒带领下进了牢房.夏完淳和另外四个人关在一起,他正独自坐在草席上,任凭那几个人议论.虽然牢房里的人个个蓬头垢面,但洪诗妤还是一眼认出了夏完淳。她让狱卒将另外几个人带进别的牢房,然后进了夏完淳的牢房。夏完淳见是一个陌生少年,感到很意外。
洪诗妤拱拱手,假说自己叫施誉,是仰慕夏完淳的文才才来看望他的。夏完淳连忙道:“施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请施兄速速离去,不要受到牵连。”洪诗妤心里好感动,夏完淳身处牢笼,对一个陌生的朋友却是如此关心。她微微一笑道:“夏兄不必挂怀,我已经打通了所有关节,看看你是无妨的。”
洪诗妤这次来准备和夏完淳商量怎么才能逃出去。不料,夏完淳听说要他逃出去,说什么也不答应。洪诗妤急道:“难道你不怕死吗?”夏完淳淡然一笑道:“自从跟随家父和先师走上抗清之路,我就没打算活到老。我知道,满清能借助汉人入关,其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我们的斗争只是星星之火。可是,面对国家的沦丧,异族的侵略,但凡有点良知的人能熟视无睹吗?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我们就已经准备好随时献出生命。施兄,不必为我费心了。”
洪诗妤不禁为夏完淳的民族气节深深折服。他才十七岁,爱憎情感竟然如此分明,可想而知,他在与清廷的斗争中经受了多少磨难,民族战争已经将这个少年才子磨练得如此刚强。洪诗妤从小也喜欢读那些英雄豪杰类故事,她钦佩着英雄,崇拜着英雄,在成为清朝臣民后,她听到了很多关于父亲的英雄伟业故事。由于她具有汉人女子的柔美可爱,同时还具有满族女子的飒爽,因此深得满清王朝孝庄皇太后的喜爱。孝庄皇太后跟她讲起她的父亲洪承畴,总是说洪承畴是个弃暗投明的英雄豪杰,说他在昏暗的大明天子手下是如何的不受重用,而满清给了他一展抱负的天地,使他成为满清屈指可数的忠臣良将,同时也成就了他的伟业。洪诗妤常常为自己有那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夏完淳嘴里就是个卖国贼,是民族的罪人,所以为此而伤心。她问夏完淳:“你恨洪承畴吗?”夏完淳道:“恨。”“就因为他杀死了你的父亲和老师,以及无数的朋友吗?”“他杀死了我的父亲和老师,可以看作是个人恩怨,但是他对镇压抗清义军所使用的手段,已经不是一个‘恨’字可以概括的。没有吴三桂,满清不能入关,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入关,而没有洪承畴,满清的力量不会如此强大。洪承畴投降了满清,回过头来残杀自己的同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夏完淳越说越激愤,原本长了一副斯文相貌的他也因激愤而变得强悍了,那双江南男子典型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愤怒和仇恨。
要救夏完淳就得让他光明正大地离开牢房,这样他日后才不会被人耻笑。洪诗妤知道只有父亲才有办法。从牢房回来,她看到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灯,知道父亲还在处理公务。
洪诗妤去厨房端了一碗燕窝,推开了书房的门。洪承畴正反背双手在踱步。他双眉紧锁,嘴巴紧闭,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这几天,他天天提审夏完淳,结果都招致他的痛骂。从夏完淳身上,他常常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一方面由衷地钦佩夏完淳的气概,一方面又觉得他太嫩,应该让他面对现实。但夏完淳并不领情,总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如果他连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搞不定,他还怎么在满清朝廷立足?
洪承畴苦苦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招降夏完淳。洪诗妤服侍父亲喝了燕窝,假装很随意地问:“爹,那些俘虏如果不投降,朝廷会怎么处置他们?”“杀头。”“你就不能保住他们的脑袋吗?你也是汉人哪。”洪承畴知道女儿想得太天真了,要保住那些俘虏的脑袋也不难,但是那会给满清朝廷留下话柄,尤其是摄政王多尔衮,他一定会怀疑洪承畴怀有二心。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容许他对那些汉人有同情心,事实上他除了对夏完淳的才气欣赏外,已经没有同情心了,有的只是为满清王朝巩固江山之心。
洪诗妤知道父亲不可能保住夏完淳等人,或许,洪承畴如此残酷地镇压江南抗清义军,正是为了表示他对满清王朝的忠心。别的人她可以不管,也管不了,但夏完淳一定不能死。洪诗妤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暗中救出夏完淳最为妥当。可是该怎么救呢?对了,用父亲的令牌假传命令。
两天后的夜里,洪诗妤悄悄潜入洪承畴的书房,轻巧地偷到一块令牌。她有一身好武功,夜行一点也难不到她。她拿着令牌进了牢房,一层一层的关卡都顺利地通过,然后进了夏完淳的牢房。夏完淳惊异地看着这个夜行人。洪诗妤急忙拉下面巾道:“夏兄,是我,我来救你出去。”夏完淳十分感动,但不肯跟她走。倒不是他不肯逃出去,而是怕连累洪诗妤。
洪诗妤正苦苦劝说夏完淳,不料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是洪承畴半夜去书房拿令牌时,发现少了块令牌而赶到牢房来了。洪承畴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抓获了抗清义士后,他首先要防备的就是抗清义军残部来救人,因此一旦发觉令牌还放在书房,立刻去取。当他发现少了块令牌后,即刻带人到牢房来了。
洪诗妤被堵在了牢房的走廊里。她虽然蒙着脸,但还是被洪承畴认出来了。洪承畴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人,他没有当场揭穿女儿,而是让人将她抓了起来。洪诗妤空有一身功夫,却敌不过人手众多,只得束手就擒。
洪承畴让人将洪诗妤带到书房,一把扯下她的面巾,怒喝道:“妤儿,你想干什么?”洪诗妤跪了下去,哀求道:“爹,我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放了他们你爹还有命?咱们一家都不想活了吗?”“那女儿求爹放了夏完淳。”
洪承畴倒吸口冷气,震惊得后退了几步,惊疑地望着女儿。他一向宠爱这个小女儿,喜欢她的才气,喜欢她的乖巧,喜欢她的孝顺,而这个女儿,也因她的诸多优点深得孝庄皇太后喜爱,孝庄皇太后已经说了要亲自给她指婚。投降满清的汉臣很多,有几个人的女儿能得此殊荣?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会背着自己去救夏完淳。洪承畴是过来人,从女儿那恳切的目光里,他已经明白了几分:女儿喜欢夏完淳。
这几年里,洪诗妤想方设法收集夏完淳的文章,他从来没有反对过,近两年夏完淳因为跟随父亲和老师参加抗清斗争,写出了很多斗志昂扬的诗篇,他偶尔看到那样的诗句,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夏完淳还年少。但他没想到女儿看到那些诗句,已经从心底里爱慕上了写诗的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洪承畴将洪诗妤关在家里,只允许她在花园里活动,派丫鬟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洪诗妤的行动受到限制,更加担心夏完淳的安危。夏完淳宁死不屈的个性,会激怒她的父亲,父亲虽然成了满清的顶梁柱,但他对大明来说就是叛徒,夏完淳会让他很难堪的,甚至让他觉得在满清朝廷里丢失颜面,那样,夏完淳随时可能会被洪承畴杀死。
洪诗妤越想越害怕那个结局,有一天,她通过母亲做掩护,悄然到了牢房。当她以一个富贵小姐身份出现在夏完淳的牢房外时,夏完淳十分惊讶。他缓缓从草席上站起来,走到栅栏边问:“小姐是……”“春景留不得,风卷梧桐叶。只因同心结不成,惹下相思结。”洪诗妤轻声吟诵道。夏完淳吃了一惊。他曾做过《卜算子》词,其中有“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之句,后来有人和了首词,其中就有刚才洪诗妤吟诵的几句。
夏完淳拨开脸上的乱发,愕然道:“这是一个叫‘青梅子’的人写的词句,你怎么……你是青梅子?”洪诗妤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吧。”“我曾想象过青梅子应该是个女子,果然……小姐是南京人吗?”“嗯。小女子仰慕公子的才学,特意前来探望。”夏完淳急忙深深一拜道:“多谢小姐。”“听说你宁死不屈,公子的气概让小女子佩服万分。小女子正在想法子救你出去。”“小姐费心了。前日有位姓施的兄弟也说要救我出去,结果他被洪承畴那奸贼给抓去了,不知他此刻是生是死。在下做事时就知道随时会掉脑袋,但从来不想连累朋友,所以,请小姐不必费心搭救了。如果小姐有心,请设法救救我那位姓施的兄弟,夏完淳在此谢过小姐。”说着又是一拜。
洪诗妤更加倾慕夏完淳的人品,同时更为自己与他身份的不合而伤感。她知道他已经抱着必死之心,但是她不让他死,于是采取曲线劝说,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一问,勾起了夏完淳的思亲情,他说家里有两个母亲(其母是妾身份,嫡母待夏完淳有如亲母),和成婚两年的妻子敏儿。说到亲人,夏完淳眼中含泪,神情凄然。十五岁时和敏儿成亲后,他就跟随父亲夏允彝和老师陈子龙进行抗清斗争,既没有侍奉两个母亲,也没有好好照顾年少的妻子。为抗清斗争他可以视死如归,但对亲人的思念也是刻骨铭心的。
洪诗妤急忙安慰他道:“我在南京有很多亲戚,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但是,在这段时间,你不要与审问你的人抗衡,最好你能装病,使他们不再审问你。夏公子,为了你的家人,请你暂时不要跟他们斗硬,这并不违背你做人的原则,只是采取迂回之术而已。”
夏完淳哀痛地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知音人,心情复杂极了。装病求生不是他做人的信条,但也明白触怒洪承畴就会死得更快。
洪诗妤之所以要夏完淳装病,是因为她要在这段时间去京城皇宫,向宠爱她的孝庄皇太后求一份赦免夏完淳死罪的诏书。
三、深宫泪,痴情求得秘旨归
洪诗妤并不是偷偷离开南京的,而是找了去看望生病舅母的借口。女儿要去看望生病的舅母,正好可以使她从喜欢夏完淳的泥藻里解脱出来,因此洪承畴没加阻拦。洪诗妤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和一般闺阁小姐不同,加上她在皇宫里孝庄皇太后身边呆过一阵子,胆色自然非一般小女子可比。
三年前,洪诗妤在到南京时,孝庄皇太后曾给了她一块腰牌,她可以随时进宫。凭借着这块特殊的腰牌,洪诗妤很顺利地进了皇宫,见到了孝庄皇太后的贴身侍女苏麻喇姑。苏麻喇姑性格豪爽,是典型的蒙古草原女子,当年洪诗妤在宫中居住时,还得到过她在马术上的指导。苏麻喇姑一见这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爽朗地笑道:“哎哟,从哪里掉下来的美人啊,瞧瞧,我都看花眼了。”
洪诗妤赶紧施礼请安。苏麻喇姑捧出很多点心给洪诗妤吃,她都没什么胃口。苏麻喇姑知道她是因还没见到皇太后的缘故,便告诉她,两宫皇太后正在商谈国家大事,就是商谈怎么处置关押在南京的那批俘虏。洪承畴的奏章上达后,两宫皇太后就已经和摄政王多尔衮及朝臣商量几天了,但始终没有结果。
直到晚上,苏麻喇姑才带着洪诗妤进了孝庄皇太后的寝宫。端庄大方、沉静柔媚的孝庄皇太后斜靠在卧榻上,正闭目养神。两个宫女在给她轻轻地捶腿。苏麻喇姑在孝庄皇太后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孝庄皇太后立刻睁开了眼睛,高兴地叫道:“是小妤儿吗?快过来让我瞧瞧。”洪诗妤叩了头才低着头走过去,重新跪下道:“小妤儿给皇太后请安。”“罢了,罢了。起来我瞧瞧。”孝庄皇太后拉着洪诗妤的手,看了看她的脸道:“嗯,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孝庄皇太后喜欢洪诗妤,不光因为这女孩子优秀,还因为她是洪承畴的女儿。洪承畴对满清来说,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她喜爱洪诗妤,也是安抚洪承畴这个降臣的一种方式。洪承畴当年被俘后宁死不肯,当时在位的满清皇帝皇太极又认为他对满清在关内的巩固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想尽办法都要让他投降。但是洪承畴为了表示自己的抗争而绝食。后来,是庄妃(也就是现在的孝庄皇太后)亲自前去劝降,洪承畴这才投降了满清。可以说,洪承畴投降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庄妃,他投的是庄妃。孝庄皇太后知道国家命运要依靠洪承畴,而洪承畴的个人情感是为当年的庄妃所动,而她的身份又不允许与洪承畴之间有私人关系,于是就对他的女儿特别宠爱,使洪承畴死心塌地地为满清打江山。
就算是三年没见洪诗妤,孝庄皇太后对她的宠爱依然不减当年,什么好吃的都不忘让宫女送来一份。洪诗妤在宫中住了三天,除了早晚跟孝庄皇太后请安,几乎没有时间和她在一起。洪诗妤是个知情识趣的女孩子,她知道讨要这份诏书很难很难,如果弄得不好就适得其反了,总是要在最恰当的时机才能提出来。但是,三天都没有机会,再这么下去,多一天的话,夏完淳就多一份危险。
洪诗妤还知道,这件事除了当面跟孝庄皇太后说,绝对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否则事情闹大了,会危及到父亲。可是目前又是这种状况,怎不叫她伤心呢?这夜里,洪诗妤老是睡不着,以前没有见过夏完淳时,对他的爱慕是虚幻的,在见过他后,他的伟岸、他的凛然、他的忠贞都深深地吸引着他,那虚幻的爱慕一下子就明朗起来,越是想到他眼前的处境就越是为他担心,越是担心就越是爱着他。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不知道他有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要是他依旧桀骜不驯,痛斥她的父亲,他会不会已经被她的父亲给杀了。
洪诗妤想着,念着,痛着,耳边似乎响起了夏完淳慷慨激昂的声音: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衰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洪诗妤望着窗户外的夜色,空灵的天际还回荡着夏完淳的诵诗声,她也喃喃跟着吟诵着,那声音已经分不清是夏完淳的,还是她自己的。
“好诗,好诗。”忽然,背后有人赞叹道。洪诗妤惊愕地回过头,顿时欣喜不已,急忙跪倒请安。来的正是孝庄皇太后和苏麻喇姑。洪诗妤站起来后,孝庄皇太后问:“你刚才吟诵的是谁的诗?叫什么名字?”“诗叫《精卫》,是江南的一位少年才子所作。”“嗯,写得不错,有我们草原人的豪迈和雄壮,可是太悲了点。小妤儿,你不该有这么深切的痛楚,快说,你这次来京城找我有什么事?”
洪诗妤想方设法要找机会跟孝庄皇太后讨要赦免夏完淳的诏书,但现在有机会了,她又开不了口。她害怕自己一语不慎而触怒皇太后,于是低下头道:“小妤儿没什么事,就是想皇太后了,所以来看看您。”苏麻喇姑道:“小丫头,说谎也不看看在谁面前。皇太后要没看出你的心事,会亲自到你房间来吗?快说吧。”
洪诗妤道:“小妤儿还是跟皇太后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江南有个少年才子,被人称为天才神童。本来,他生活在富庶的家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料他的家族被别的强大部族占据,于是他跟着父亲四处流亡。但是,没有家的日子是痛苦的,于是他们父子联合了一批族人,对抗占据他们家园的部族,梦想着重新得回属于自己的家园。可是他们的能力是有限的,他被强大部族所俘获,经受着严峻的生死考验。他如果投降,家族可以恢复,家园也许还能归还给他,否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小妤儿想起这个故事,感叹着那个少年才子的遭遇,因此吟诵了刚才那首诗。”
孝庄皇太后盯着洪诗妤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微笑道:“你的故事是真的吗?”“不管是真是假,不知皇太后觉得那少年才子该选择怎样的路。”“小妤儿是有心上人了吧。”洪诗妤被这一句话给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孝庄皇太后,说不出话来。孝庄皇太后肃然道:“你说的少年才子是不是叫夏完淳?你说的强大部族是不是我们满清?小妤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千里迢迢到皇宫来为那些反贼说情……”
洪诗妤急忙跪下,辩解道:“皇太后明鉴,小妤儿不是……”孝庄皇太后已经站了起来,道:“夏完淳小小年纪,怂恿南明小朝廷跟我们大清作对,还策动我们满清的地方官造反,他就是乱臣贼子,你父亲消灭他们的军队,俘虏了他们,为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勋,值得表彰。没想到你敢私自来到这里为他们讲情,小妤儿,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就失了分寸。我知道你没有特殊的事不会到皇宫来,这几天也看出你心事重重的,因此我就来看看你,跟你谈谈心。我以为你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而与你父亲之间产生了矛盾来找我求助的。哼!”
孝庄皇太后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一太监急冲冲送来一份奏章。孝庄皇太后看了奏章,又折回来道:“小妤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夏完淳?”“我……”“你父亲的奏章在此,还想抵赖吗?在我面前,不得隐瞒。你来皇宫,是为那些俘虏求情,还是为夏完淳求情?若有半句隐瞒,我必重重处罚你。”
洪诗妤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了。孝庄皇太后是满清王朝的主宰,她怎么可能赦免坚决抗清的夏完淳呢?可是事到如今,不说又不行。洪诗妤咬咬牙,将自己怎么由喜欢夏完淳的文章发展到爱慕他的人,以及见到他本人后所产生的痛苦情感,一一说了。孝庄皇太后惊异道:“什么,他敢骂你父亲?”“是的,家父每次审问他,都遭到他的痛骂,他骂家父是民族败类,家父很生气。小妤儿不知道家父当年归顺大清是怎样的情况,家父成了大清的栋梁之才,小妤儿也由衷地高兴。可是在看到夏完淳时,小妤儿虽然不敢妄加议论家父的是非,却深深感受到夏完淳的凛然和一身正气。”
“我已经明白了。你因为喜欢他而要救他,但你父亲又不肯放了他,于是你就私自跑到皇宫,企图让我赦免他,对不对?”孝庄皇太后痛切地说,“小妤儿呀小妤儿,你怎么如此糊涂?夏完淳是我们的敌人,他不识时务,以卵击石,既然成了我们的俘虏,不投降就只能死。我早就说过,你的丈夫要由我来指认,就算你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也不应该是我们的敌人。”
孝庄皇太后嘱咐洪诗妤好好休息,此后两天都没理睬她。就算她早晚去请安,苏麻喇姑也传出皇太后的口谕说是不必了。洪诗妤的心情糟糕透了,她知道求助无望了,失望地想离开了。在她离开前,还是要去跟皇太后辞行的。
孝庄皇太后正好从外面回来,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洪诗妤上前跪下道:“皇太后吉祥!小妤儿跟你辞行了。”“你要走?”“我要回南京去。我知道夏完淳必定是死,我救不了他,但是我要为他收尸。皇太后可以治我和夏完淳那样的乱臣贼子有牵连之罪,但是请皇太后不要降罪家父。家父对大清对皇太后是忠心耿耿的。”
孝庄皇太后倒退了几步,愕然地瞪着洪诗妤。她可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汉人女子有如此鲜明的爱恨情感,又是如此的具有孝道。一方面不为爱情屈服,一方面又要保护父亲。她的个性跟草原女子比起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孝庄皇太后道:“小妤儿,夏完淳那样一个才子真的如此打动你的芳心吗?天下才子何其多嘛。再说,我听说夏完淳已经有妻子,你为他收尸,以什么身份呢?你就是为他死了,他的家人也未必认可你。”
“我不管,在我的心目中,一个不为强大势力屈服的男人就是英雄,一个保护自己家园的人就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而夏完淳才十七岁,对他来说,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但他为了自己的追求敢于大无畏地舍生忘死,他就是我爱慕的男子。小妤儿不敢妄论大清的是非,朝代的兴衰更替也是自然界的规律,这些小妤儿都明白。小妤儿既然不能为爱而生,那就为爱而死。”
洪诗妤缓缓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泪水,错身而过。孝庄皇太后望着她孤零零的背影,突然喊道:“小妤儿,回来。”
孝庄皇太后终于给了洪诗妤一份手谕,以夏完淳未及弱冠之年为缘由赦免他的死罪。弱冠之年是二十岁,夏完淳才十七岁,根本还算个孩子,抗清之举应该是受人蛊惑,因此特别赦免。
四、痴人恋,扯衣袒胸身相许
洪诗妤拿到孝庄皇太后给的手谕,马不停蹄地赶回南京。进了大牢,她高举手谕一路进去,恨不得让夏完淳立刻知道这个好消息。可是,当她到达夏完淳的牢房外时,却惊呆了。只见夏完淳血淋淋地躺在草席上,显然是经过了严刑拷打。
洪诗妤不等狱卒将牢门完全打开就已经闯了进去,扑在夏完淳身边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夏完淳还昏迷着。洪诗妤急忙叫来狱卒询问,这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曾有人前来劫狱,但因监狱里戒备森严而失败了。洪承畴气极了,在他的地方竟发生劫狱事件,那证明他无能,因此对所有的俘虏都严刑拷打,要他们招供逃亡的同伙。夏完淳本来就痛恨洪承畴,更没听洪诗妤的话装病,依旧对洪承畴讽刺、痛骂,使洪承畴气得跳脚,对他使用的酷刑就更不用说了。
洪诗妤急忙让狱卒将夏完淳背出牢房,她有孝庄皇太后的手谕,狱卒也不敢不听。但还没出牢房,洪承畴得到消息就赶来了。他逼视着女儿道:“你真有赦免夏完淳的皇太后手谕?”“不会有假。”“给我看看。”洪诗妤将手谕递过去。洪承畴一看是真的,却并不认可,还是吩咐狱卒将夏完淳背回牢房。洪诗妤要去抢手谕,洪承畴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自作主张,我们一家的性命都要被你毁了。跟我走!”
洪诗妤不肯走,说皇太后已经赦免了夏完淳,他不再是囚犯了,应该给他治疗身上的伤。洪承畴回过头对狱卒道:“将夏完淳带到一间干净点的牢房里。”
洪诗妤被父亲强行拉进了书房,关上门,洪承畴急忙要将手谕锁起来。洪诗妤拦着父亲道:“为什么不放了夏完淳?皇太后已经赦免他了嘛。”“咱们家大祸临头了,你还如此幼稚,妤儿,你想害死全家吗?”洪诗妤不懂了。
洪承畴痛心地说,洪诗妤私自进皇宫去找孝庄皇太后讨要到这份手谕,会给孝庄皇太后和洪家带来祸患。首先,因为这份手谕,多疑的摄政王多尔衮可能更有野心要夺取大清江山了。当初,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就有心取得皇位,只是因为很多人不服才作罢,而推出了六岁的顺治小皇帝,由两宫皇太后辅政,多尔衮做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孝庄皇太后赦免了夏完淳,就会落下她和抗清义军沟通的话柄,使满清王族排斥她的辅政别有用心。其次,洪承畴作为由明入清的降将,因为洪诗妤这一行为而可能被人指控与抗清义军勾结,那样的话说明他投降满清是假的,从而成为多尔衮要铲除的对象。同时,洪承畴因为这几年镇压抗清义军,已经弄得天下不安宁,影响极坏,多尔衮要对付他,抗清义军也要对付他,腹背受敌,他们洪家就只有等死了。
洪承畴一番话,说得洪诗妤心惊肉跳。她相信父亲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是,她依然无法接受不能赦免夏完淳的事。她经受了那么多苦才得到孝庄皇太后的手谕,怎么能让夏完淳仍然背负死罪呢?洪诗妤跪在地上哀求父亲,说他的分析只是依据形式而得出的分析结果,一切都是未定之数,怎么就不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她说,孝庄皇太后赦免了夏完淳,说不定能让抗清义军看清她的为人,觉得让她辅佐的皇帝统治天下,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说不定抗清的人渐渐淡化了抗清的决心,那天下就太平了。反正一切都是分析。
洪诗妤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洪承畴还是不能依照手谕赦免夏完淳,只是答应不再审问他和拷打他,并派大夫去给他治伤。洪诗妤这才有了点安慰。
两天后,洪诗妤来到牢房里看夏完淳,他身上已经缠满纱布。牢房也干净些了,但他的气色却很差。当他看到洪诗妤时,态度没有她想象的热烈,而是相当冷淡。他费力地要坐起来,洪诗妤去搀扶他,他狠狠地甩开她道:“洪小姐请自重。”“啊?”“不用在我跟前演戏了,你是洪承畴那奸贼的女儿,是卖国贼的后代,是我们的敌人。我不稀罕你去求什么赦免我的手谕,就算你们放我走,我也不会屈辱地走出这座监狱。”
洪诗妤伤心地流下了泪水。夏完淳一定是听狱卒说了手谕的事,因此原先他对自己的关心变成了鄙视。在他的心目中,自己也成了卖国贼。她想跟夏完淳解释,但他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屑看她的样子。
洪诗妤“哇”的哭出声来,捂着脸跑出了牢房。在监狱大门外,她看到两个守门的兵勇正在驱赶一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苦苦哀求让她进去。洪诗妤用衣袖擦干了眼泪,过去问什么事。一问,那女人竟然是夏完淳的妻子敏儿,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敏儿说,自从得到夏完淳被俘的消息后,她和婆婆一起来南京打点,已经花了很多钱,但至今没能进去看一眼夏完淳,为此,婆婆已经病倒在客栈里。当听说洪诗妤是洪承畴的女儿时,敏儿“扑通”跪了下去,哀求她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让她跟夏完淳见上一面。
洪诗妤当即将敏儿带进了牢房。夏完淳夫妻相见,顿时隔着栅栏相互抱着头痛哭起来。敏儿几乎哭得声嘶力竭,丈夫身上的伤让她痛断肝肠。夏完淳看到妻子已经有了身孕,越发悲痛,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妻子相亲相爱,不能和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也是痛不可言。一对少年夫妻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洪诗妤也是泪水涟涟。
夏完淳毕竟是男人,哭了一场后,他望着洪诗妤道:“谢谢你,洪小姐。麻烦你带我妻子离开,让她们尽快离开南京。大恩大德,夏完淳来生再报答。”
洪诗妤把敏儿送回客栈,并留下些钱给她,让她请大夫给婆婆治病。再到夏完淳这里时,他的眼神已经很复杂了。或许他没想到奸贼洪承畴的女儿是这样一个有良心的女子,对她开始有了敬佩之情。洪诗妤问他想不想离开牢房,夏完淳泪水翻滚,说道:“如果小姐能让我出去,夏完淳感激不尽。”
洪诗妤知道,夏完淳是被亲情所折磨而产生这个想法的。在他被俘时,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他可以视死如归,当知道妻子怀孕,母亲病在客栈,他能无动于衷吗?他可以慷慨赴死,可他死后,母亲、妻子和将来出生的孩子该怎么办?他们去依靠谁?夏完淳的老家在云间(即今上海松江一带),夏家祖籍在杭州绍兴,是大禹的后代,后迁居上海松江,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夏完淳十五岁时,父亲夏允彝为抗清而死,留下遗书,要他继承亡父意志,于是,夏完淳毅然卖掉家产投靠了吴江总督作为军饷,坚持抗清义举,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如今自己被俘,母亲和妻子靠什么生活?如果自己死了,以后他们又该如何度日?夏完淳毕竟才十七岁,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国仇家难已经将他磨练成一名勇敢的抗清斗士,尽管如此,在知道亲人的凄惨处境时,他还是割舍不了那份牵挂和担忧。
洪诗妤知道要送他顺利离开牢房甚至离开南京,只有那份手谕,否则他们根本无法安全离开。于是,她又一次潜入父亲的书房,从暗格里偷到了手谕。但是,洪诗妤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手谕是到手了,那些狱卒和总督府的守卫虽然不敢阻拦夏完淳,但他们得层层宣号,使一层一层的守卫都知道这事而不再阻拦。消息很快传到洪承畴那里,他手忙脚乱地边穿衣服边赶了来。这时,洪诗妤带着因伤重而行路缓慢的夏完淳还没走出监狱。
洪承畴恼羞成怒,甩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喝令狱卒将夏完淳带回去,并要加上镣铐。洪诗妤跪伏在地,哭叫道:“爹,这是皇太后的手谕,你就放了他吧。朝廷都不再追究他的过失,你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呢?”“你糊涂!”洪承畴气得指手画脚地训斥道,“利害关系已经跟你说明了,你居然还如此执迷不悟,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存心想害死亲人吗?好,就算皇太后已经赦免了他,但是你这样将他带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说我们洪家?汉人会说我没有家教,满人又会说我徇私枉法。皇太后可以赦免夏完淳,但就是不能由你出面。”
说来说去,洪承畴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脸面。要是天下人知道他洪承畴的女儿去求来赦免夏完淳的手谕,那就说明他教女无方。而且,夏完淳那么痛斥他,只有杀了他才不会泄露,否则,他以后何以在满清朝廷做人?
夏完淳见洪诗妤苦苦哀求着洪承畴,又听了洪承畴那几句话,对洪承畴的为人更加鄙视,但对洪诗妤的评价却好了很多。他真不明白,洪承畴那样的奸贼,却生了这样一个讲道理有良心的女儿。洪诗妤哭求的模样凄楚可怜,他不忍心让她为难,于是说道:“洪小姐,算了,不用再为我求情了。你的恩德我记住了。——洪承畴,你作为臣子未能尽忠,我鄙视你。你作为父亲,未能尽职,我更瞧不起你,纵然你成为满清的元勋功臣,你也永远是汉人心目中的卖国贼。”
“带走!除了镣铐,再给他戴上枷锁!”洪承畴气急败坏地咆哮道。“慢着——”洪诗妤知道夏完淳走不出这座阴森的监狱了,就请求道:“爹,请你给夏完淳一个干净的房间,不要让他回到牢房。”“办不到。”“皇太后已经赦免他,你是违抗皇太后的命令而扣押他,爹,为了维护你的尊严,你可以不放他走,难道也不能人道一点给他一间房养伤吗?那样的话,既尊奉了皇太后的命令,又不会失去你的尊严,为什么不这么做?”
洪承畴脸色铁青,道:“都怪为父平时对你太过娇纵,才养成了你这种擅作主张的个性。你眼里还有为父吗?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洪诗妤扭头看了看夏完淳,猛然冲那些兵勇喝道:“滚!都给我滚!谁不滚我就杀了谁!”她怒喝着已经抓过一个兵勇身上的刀,发疯般地挥砍起来。那些兵勇本来不敢走,但洪承畴丢了个眼色,他们便迅速散了。
没有人搀扶的夏完淳跌倒在地上。洪诗妤扔了刀,跪倒在夏完淳跟前,一把扯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白嫩的胸脯。夏完淳惊惶失措地叫:“洪、洪小姐?”洪承畴也惊愕不已。洪诗妤重新拉好衣服,冷峻地看着父亲道:“爹,我的身子已经给他看了,我就是他的人了。你要是再把他送回牢房,我就跟着他去住牢房。”
洪承畴惊得倒退了三大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宠爱的女儿是如此烈性和固执。
洪承畴不得不依从女儿。他将夏完淳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派人照顾着,却不知这事竟然传了出去,使得孝庄皇太后微服出巡,亲自来到了南京。
五、英雄胆,义愤陈辞示尊严
夏完淳住进了总督府后院的一间屋子,屋子在花园一角,倒也宁静清雅。洪诗妤天天都来陪伴他。或许是让夏完淳看过了她的身子,或许是她坚定了爱他的决心,洪诗妤跟他之间少了很多本该有的忌讳。夏完淳挂念着客栈里的母亲和妻子,洪诗妤不能将敏儿婆媳带进总督府,但她能去看望她们,并将她们的情况告诉夏完淳,同时也让她们了解夏完淳的情况。
洪诗妤的行为使洪承畴很生气,女儿老是拿孝庄皇太后的手谕做挡箭牌,又使他很被动。这天上午,他怒气冲冲从外面一回来,就让人找洪诗妤.果到处都找不到人,于是亲自到夏完淳居住的小屋来了。
夏完淳刚刚听洪诗妤讲述了母亲和妻子的事,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位肝胆相照的女孩子,内心正翻江倒海,潮起潮落。他那天看了她的身子,但是她过后并没有提起,仿佛那件事压根就没发生过。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述说着敏儿婆媳时的神态,都显示着她已经将他当成亲人。她甚至很喜欢听他讲述与清军作战的经历,那残酷的战争场面对洪诗妤来说,却是火热的斗争之地,她为自己不是男人而参加那样的战斗感到惭愧。夏完淳因为对她的看法改观了,因此也尽力不去提起洪承畴。
洪承畴在他们之间是最敏感的话题。洪诗妤无数次想听夏完淳讲述她的父亲是如何从一名明朝忠臣投靠清廷的,她希望听到如孝庄皇太后所说的明朝因腐朽而失去了洪承畴那样的忠臣,但是每次提起时,夏完淳都以自己当时年幼推脱,他实在不愿意让这样一个烈性果敢的女孩子为有那样一个叛臣父亲而感到痛苦。
终于,洪诗妤熬不住了,期待地问道:“夏公子,家父——真是卖国贼吗?”夏完淳没有回答。她冲动地摇晃着他:“请你告诉我实情好吗?我只了解家父的现在,很少了解他归顺清朝前的事。我所知道的家父就是一个毅然弃暗投明的英雄,就像民间流传的北宋杨家将一样。”夏完淳叹了口气道:“令尊曾是我们大明引以为傲的忠臣良将,他曾经为阻止清军入关而浴血奋战,他……洪小姐,对你来说,他是个好父亲就够了。”
洪诗妤哀怜地望着夏完淳,然后伏在他腿上哭了。
洪承畴正好这个时候闯了进来,正看到夏完淳的手在抚摩洪诗妤的秀发,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扯起女儿,吼道:“夏完淳,你给我规矩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妤儿,走!”洪承畴将洪诗妤强行带回了她的闺房,他严厉地斥责女儿丧失了女子应有的本分。
“你知道外面的人在怎么传我们家的事?”洪承畴怒气横生道,“许多同僚都在议论,他们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们能猜测,而每个人的猜测都不一样。妤儿,你一向知书识理,为什么在夏完淳身上就如此糊涂?”“爹,既然你是明朝的忠臣良将,为什么又要投降清朝呢?”洪诗妤认真地问。
“你——”洪承畴气得说不出话来。投降清朝的过程对他来说是隐秘的,外面已经传了很多种版本,他也总是极力回避这个问题,不料女儿竟然如此郑重地提出了这个话题,使他很难回答。
恰在此时,家丁来报告说有贵客到了,请洪承畴速去迎接。洪承畴到了大门外,惊讶极了。原来贵客竟是男装打扮的孝庄皇太后和苏麻喇姑以及几个仆人打扮的太监。孝庄皇太后被迎进了书房后,洪承畴才行了参拜大礼。孝庄皇太后道:“亨九(洪承畴的字),夏完淳可还在你手上?”“在。小女虽然带回了皇太后赦免夏完淳的手谕,但微臣不敢将他放走,怕的是惹下话柄,于皇太后的权威不利。”孝庄皇太后微微一笑道:“还是亨九为我想得周到,当时小妤儿凄楚可怜的模样让我一时心软,所以写了那道手谕,过后才想到赦免夏完淳很不妥。我以为你已经按照手谕将夏完淳放了,但一直没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却又隐隐听说小妤儿跟你闹别扭,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因此过来看看。”
洪承畴分析了手谕的实施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说得孝庄皇太后连连点头。当听到由手谕引起的事件时,孝庄皇太后愕然道:“小妤儿对那个夏完淳用情如此之深,倒让我越发想见见他了。本来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才子再有本事,对大清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但他不仅敢辱骂你,还使得一向乖巧的小妤儿背叛了你,说明那少年的确是个人物。亨九,尽快安排时间。”
第二天黄昏,洪承畴让人将洪诗妤关在闺房里,然后又让人将伤已经好了大半的夏完淳带到书房。孝庄皇太后依旧男装打扮,苏麻喇姑站在她身边,也好奇地打量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才子。因为不再住牢房,夏完淳身上就不脏了,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少年才子虽然还未完全恢复健康,但那份浑然天成的傲然还是表露无遗。孝庄皇太后本来以孩子的角度去看夏完淳,可是他身上显示出的傲然迫使她改变了态度,觉得他就是很老练的成人。
如果不是各自特殊的身份,孝庄皇太后真的很喜欢这个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少年才子,面对夏完淳警惕的眼神,她笑了一下,刻意变成男声道:“你是叫夏完淳吧。”“正是。”“听说你参加了抗清斗争,小小年纪怎么不好好读书呢?”“国家沦丧在异族之手,读书不能挽回国家的主权,读书何用?”“难道你认为战争能挽回国家的主权?”“国家已经沦丧,战争只能让黎民百姓更多地经受苦难,因此战争也不可取。”
孝庄皇太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话从一个长期从事抗清斗争的人嘴里说出来,本来已经让人感到意外了,而这个人还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就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她禁不住站了起来,走近些去打量着夏完淳。夏完淳孤傲地昂着头,鄙视地看着孝庄皇太后。
孝庄皇太后又问道:“既然你认为战争不可取,为什么要参加战斗呢?”“作为大明子民,我必须为国家的光复而斗争。或许我朝君主有不得民心之举措,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背叛国家和民族。挑起战争的不是我们明人,而是清人,是清人逼迫着我们无法生存下去。”“哦?这话怎么说?”“我们失去了国家,就等于失去了家园,就好比一个失去了家的孩子,正感到孤苦无依的时候,强大的敌人却用更残酷的手段压制我们的信仰。正如让那个失去了家的孩子被迫当众脱掉衣裳一样,敌人摧毁了我们的家园,又要摧毁我们的尊严,没有尊严的人活在世上也是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义?既然不反抗是死,那么反抗也许还有机会活。”
孝庄皇太后越发惊讶了,她还从来没听过这样铿锵有力又富有哲理的话,觉得夏完淳的确不是一般的人。遂道:“能否举个例子说明?”“剃头。”
孝庄皇太后失态地跌坐在椅子上,惊疑地望着夏完淳。夏完淳鄙视地说道:“满清虽然侵占了我的国家,但在我眼里,它就是个无赖败类。满清下了剃头的命令,所有的汉人都开始经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厄运。汉人的头发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让我们剃头,就是活生生剥夺我们做人的尊严,既然‘留发不留头’,那么我们又何必在乎一颗头颅?就是死,我们也要对得起列祖列宗。”
对孝庄皇太后来说,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满清入关后,朱明王朝本来已经灭亡,但在江南又出现了南明小朝廷,虽然小朝廷本身根本不能与满清抗衡,但是抗清义士是越杀越多,以至于南明小朝廷灭亡后,江南一带的抗清义士又策动已经属于满清的江南各地方官吏造反,原来都是因为剃头令引起的。这就对了,对一个失去了国家的人民来说,接受一个新的国家是需要时间的,而满清朝廷为了达到巩固天下的目的,下了残酷的剃头令,汉人被迫剃头,就等于在失去家园的惨境里再被人剥光了衣服,没有任何尊严可讲,俗话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汉人不反抗才怪。孝庄皇太后意识到要尽快撤消剃头令,至少也要做得人道一点。
她开始欣赏夏完淳了,因此和颜悦色道:“你是个人才,为什么不归顺满清呢?你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将来一定是个青史留名的好官,只要你归顺了满清,你的抱负就能实现,追求……”“你住口!”夏完淳怒喝道,“别用你们对付洪承畴那一套来对付我。死有何惧?只要死得其所,死千次万次又何妨?”
洪承畴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规劝道:“夏完淳,只要你归顺了满清……”“呸!我永远不会做洪承畴第二。洪承畴啊洪承畴,虽然大明君臣子民曾为你设祭哀悼,但你永远承受不起明人的香火。说你归顺是好听的,其实,你哪里是为了施展抱负而降,你又哪里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战乱之苦而降,你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屈膝投降的,而那个女人你还根本得不到,纵然你高高在上,难道你就不感到耻辱?”
这话直说到洪承畴内心深处去了,刺痛得他几乎昏厥。这话里说得很明白,洪承畴当年投降满清,就是因为庄妃的劝降,那时他根本不知道庄妃的身份,还以为可以和庄妃这乖巧伶俐、美丽动人的女子双宿双栖。结果他投降了,那劝降的女人却成了他的主子,内心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现在夏完淳揭开了这层伤疤,他真想一刀砍掉夏完淳的脖子。而孝庄皇太后也很难堪,急忙让人将夏完淳带了出去。
洪承畴小声地请求孝庄皇太后不要为夏完淳那番话生气,皇太后却很快恢复了常态,苦笑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定不肯放了夏完淳了,也明白小妤儿为什么要和你作对了。夏完淳打破了你在小妤儿心目中的形象,小妤儿喜欢夏完淳,不光因为他宁死不屈的精神,还因为她从他身上幻想着你过去的形象。亨九,此人不能杀,但也不能放,一定要他归降。我们需要他这样思维敏捷见识非凡的人才。”
要让夏完淳归降,洪承畴一点把握也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女儿嫁给他,以此挽留他的心。但是,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痛恨他百般辱骂他的人,他实在不甘心。可是孝庄皇太后却有她的打算:夏完淳如果归降,以他在江南一带的名气,一来可以影响很多抗清义士;二来可以让汉人对满清王朝的统治重新认识,再加上剃头令的缓解,四海归心的局面应该不远了。
洪承畴思量再三,觉得只有这样可行,于是让人将洪诗妤叫来书房。洪诗妤听孝庄皇太后说要把她嫁给夏完淳,不由十分震惊,错愕地望着父亲。洪承畴道:“这样不是遂了你的意么?他会不会答应,就看你在他心里有多少分量了。”
洪诗妤真是又惊又喜。如果夏完淳答应这门婚事,也不枉她为救他而千里奔走了。洪诗妤是带着美好的希望看待这件事的,试想,父亲同意了,连要给她指婚的孝庄皇太后都同意了,她还不能如愿么?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这件事,差点使夏完淳绝食而死。
六、拒婚配,绝食投池保名节
洪诗妤选择了一个遍地阳光的日子跟夏完淳说这件事,身体还没复原的夏完淳正冷寂地望着窗外。窗外,高大的树上正掉着叶子,初冬的季节里,各种各样的叶子开始发黄,然后慢慢飘落,随风飞动,既潇洒醉人又凄美动人。洪诗妤站在他背后,轻轻地问:“夏公子,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你的知音人吗?”
夏完淳没有回头,答道:“是的。”“你能为了我抛弃以前所有追求的东西吗?”夏完淳迷惑地回过头来看着她羞涩而又谨慎的脸,反问:“你认为一个人所追求的东西能随便抛弃吗?”洪诗妤鼓起勇气道:“我爹同意让我嫁给你。”
夏完淳霍然起身,冷峻的脸上布满疑惑。洪承畴会同意女儿嫁给他?对他来说,这是个危险信号,不知道洪承畴又要耍什么花招。看到洪诗妤羞怯的神色,他冷冷地道:“我不会娶你。”洪诗妤脸上的喜悦和娇羞顿时凝固,虽然这个结果她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像刀子一样割裂着她的芳心,通彻心肺。
夏完淳的拒绝,也在洪承畴和孝庄皇太后的预料中。为了招降这个少年才子,孝庄皇太后换上了女装,正式召见夏完淳。当年为了招降洪承畴,她是以一个绝世美人形象出现的,现在要招降夏完淳,她要以一个母亲形象去感化他那颗对满清充满仇恨的心。孝庄皇太后的端庄典雅,果然是一个典型的母亲形象,其实她才三十岁左右,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这次召见安排在一间温馨的房间里,香炉上燃着芝兰花熏香,味道很好闻。夏完淳一进来,就有种回到家的感觉,再看到端庄的孝庄皇太后,他惊愣住了,因为她的相貌使他感到熟悉。孝庄皇太后微笑道:“前天我们见过面的,我曾劝你归降满清。”“哦,原来是你。”“上次那么劝你,是因为受了洪承畴大人之托。今天让你来,完全是为了你个人的未来。你有母亲吗?”说到母亲,夏完淳的脸上立刻写满痛苦,母亲还躺在客栈的床上,他却见不到她老人家。“你有妻子和孩子吗?”她又问。夏完淳鼻子一酸,眼睛立刻泪花闪闪。妻子敏儿大腹便便,既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又要为他奔走,她该多辛苦啊。她腹中的孩子不久即将出世,可是孩子却永远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了。
想到这些,夏完淳真想痛哭一场,而且是靠在母亲怀里痛哭。孝庄皇太后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问题打动他了,于是又道:“我也是个母亲,我的儿子才十岁,对儿子的牵挂总是让人寝食难安。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想必你的母亲正在家里翘首以盼,希望你早日回家吧。”“你别说了。”夏完淳带着哭音大声道,“我想念母亲,母亲也想念我,但是如果我因为投降了满清而与母亲相见,母亲会羞愤而死的。夫人,你不必以这种方式来劝我投降,我不会娶洪小姐,更不会投降。”
孝庄皇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夏完淳心思竟是如此缜密,反应也如此敏捷,一下子都看透了她的企图。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不过才十七岁,就算因为长期抗清阅历比别人丰富,也不至于如此成熟吧。说他成熟,指的是他的思想,而他的情感依然脆弱和幼稚,几句话就可以使他流眼泪。
孝庄皇太后劝降失败了,因为夏完淳虽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哭出来,但她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理了。也许是思念亲人而不得见的痛楚,也许是想避开洪诗妤的热烈之爱,夏完淳选择了一个极端的方式来反抗他们的劝降:绝食。回到小屋里,他再也不肯吃东西。两天下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洪诗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去找了敏儿,讲了夏完淳如果和她成亲是唯一救他的法子,请求敏儿劝他答应。敏儿也知道丈夫的倔强,她本来不愿意让丈夫娶别的女子,但是为了保住丈夫的性命,她不得不含悲忍泪跟着洪诗妤去总督府劝说丈夫。夏完淳抱着妻子哭了一场,但依然不答应娶洪诗妤。
洪诗妤送走了哀哭的敏儿,坐在床沿上道:“夏公子,我知道你对敏儿的坚贞,不是我硬要你娶我,逼你做个无情人,而是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救你。我不在乎和敏儿共事一夫。”夏完淳慢慢坐起来,动情地说:“洪小姐,不是我对你无情无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日子你为我所做的,我的心早已被你打动,我为有你这样的知音人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我要坚守自己的操守,我要坚持做人的原则,洪承畴杀死我的父亲和老师,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他杀害无数的同胞,我能和这样的卖国贼之女成亲吗?”
洪诗妤猛地抱住夏完淳,哭喊道:“我可以不做洪承畴的女儿,我跟他断绝父女关系都行,只要能救到你的性命。我不要你死,你才十七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夏公子,你就答应了吧。”
夏完淳禁不住紧紧地将洪诗妤搂在了怀里。他为她感动,为她动情,妻子敏儿给了他柔美的爱,敏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爱人也是细腻而甜润的,而洪诗妤爱他爱得热烈而豪迈,她像一团火,燃烧着他。夏完淳捧起洪诗妤的脸,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深深的吻后,微笑道:“洪小姐——妤儿,我欠你的,来生再偿还。你多多保重。”说着将沉醉其中的洪诗妤猛地推开,然后跳下床向屋外扑去,并且一头扑进了离屋子不远的池子里。
夏完淳本来想以自杀来结束这一切,但是他失败了。被救上来后,他依然以绝食抗争。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消失,洪诗妤不知道该怎么办。孝庄皇太后看到这种情况,既为夏完淳的大无畏感到钦佩,又惋惜着他的迂腐。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洪承畴更加恼怒,他已经屈从要嫁女儿了,夏完淳还是执迷不悟,于是反过来劝孝庄皇太后即刻下令将夏完淳斩首示众。但孝庄皇太后自有她的打算,不同意洪承畴的主张。洪诗妤得到这个消息,决定破釜沉舟,将夏完淳救出去再说。
这夜月黑风高,洪诗妤穿上夜行衣,要背夏完淳时,他坚决不同意跟她逃出去。洪诗妤强行将他背上出了小屋,但却被苏麻喇姑给截住了。洪诗妤急忙跪下,哀求苏麻喇姑放过他们,苏麻喇姑道:“皇太后早就料到你有此一招了,因此命我在此看守。小妤儿,你真的连家也不要了吗?”“不是小妤儿不要家,而是这个家不要小妤儿了。有这个家,我就不能得到未来的家。苏麻姑姑,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洪诗妤道:“这是皇太后给你的,在危急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小妤儿,不要辜负了皇太后。”“谢谢苏麻姑姑,谢谢皇太后。”
洪诗妤背上夏完淳,很顺利地出了总督府,连夜到了客栈和敏儿婆媳见了面。夏完淳见到亲人,浑身长劲,完全不像绝食几天的人。然后他吃了些东西,靠在母亲身边打盹。在洪诗妤要救他出来时,他还反抗过,一旦见到亲人,他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必须休息一下,然后才能有体力于天明前逃离南京。
天亮时分,他们正准备动身,客栈里却乱了起来,原来是洪承畴派人到处寻找洪诗妤来了。搜查的官兵每个房间都要查,就是躺在床上的人也得掀开被子接受检查。洪诗妤就算想尽快逃走也不行,因为夏完淳需要人搀扶才能走,而他母亲也需要人搀扶,敏儿又大腹便便的,更加走不了。
当房门被官兵踢开时,洪诗妤昂然挺身上前,对领头的道:“找什么人,如此兴师动众的?”“小姐,我们就是找你。总督大人要你赶快回去。”“如果我不回去呢?”“那就莫怪小的们动粗了。”“你敢——”“小的们是奉总督大人之命来请小姐回去的,如果小姐不回去,小的们就要受到重罚,请小姐可怜可怜小的们。”
“那封信——”夏完淳提醒道。洪诗妤这才想起苏麻喇姑给她的信。看了信,洪诗妤兴奋地喊了起来:“皇太后的手谕!皇太后放我们走了!”夏完淳扑过去抓住那信一看,果然又是一份手谕。孝庄皇太后第二次赦免了夏完淳,并准许他带走洪诗妤。但是,洪诗妤要记得日后为满清效力。
夏完淳猛地返身朝母亲一跪,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拉着敏儿的手道:“母亲,请恕孩儿不能侍奉您老百年了。敏儿,你要好好侍奉母亲,养育我们的孩子,教他长大后好好做人。”敏儿哭道:“相公,你不是已经被赦免了吗?你这话让敏儿不明白。”“母亲,孩儿不是满清的子民,不需要满清朝廷的赦免。既然做了人家的俘虏,死,孩儿不怕。如果孩儿接受满清朝廷的赦免,就算能一家团圆,孩儿也将成为同胞耻笑的对象,成为汉人的败类,那时候,母亲脸上蒙羞,我的孩子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母亲保重,孩儿就此别过了。”说着又磕头。
敏儿哀哀而哭,没有主张。老母亲也只是抹泪,说不出话来。洪诗妤惨然道:“夏公子就真的为了民族气节,所有的一切都抛舍得掉吗?”夏完淳凛然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洪小姐,带我回去吧,我不能连累你名誉受损。”洪诗妤暴怒地叫道:“你要成就自己的民族气节,就要牺牲大家对你的情吗?我千辛万苦救你出来,你竟然还要去自投牢笼,说你是大义,其实你是自私。你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呢?夏完淳,我看不起你。”
洪诗妤吼叫完,跺跺脚,冲了出去。到现在她才知道年仅十七岁的夏完淳竟是如此迂腐,自私,一心只想自己成为英雄,丝毫不为家人和她这红颜知己着想。她不想再看到他了。回到家里没多久,就听到夏完淳自己走进了牢房的消息。她恨,她怨,她怒,她气,她深深地为自己爱上那样一个男人而感到不值。
洪诗妤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已经得到孝庄皇太后的手谕,不许追捕夏完淳和洪诗妤,因为孝庄皇太后要的就是以怀柔政策感化夏完淳,以此瓦解江南抗清义军对满清的仇恨之心。但是,洪承畴不愿意让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夏完淳,因此派人寻找。天亮之后,孝庄皇太后就已经离开了。
夏完淳自己走回了牢房,表示他和洪诗妤的决裂。他要成就自己的民族气节,就得割舍下与洪诗妤所有的情感纠葛,还给她一片净土,让她开始新的生活。生与死,他都不在乎了。
但是,夏完淳绝对料想不到,他这么做最最伤害的还是洪诗妤。洪诗妤虽然表示不再过问他的事,但爱情的力量还是促使她为救心上人,不惜铤而走险,差点丢了性命。
七、情缘殇,劫母解危中暗箭
洪诗妤好多天都没去过牢房看夏完淳,只是听说他在牢房里拼命地写诗作文。因为夏完淳是自己回来的,洪承畴对他再次开始了审问,先前痛斥他卖国求荣的夏完淳,现在不管问什么问题,他都已经不再骂他了,而是改为大笑。不管是在牢房里还是大堂上,只要提审他,就能听到他朗声大笑。那是他看破生死从容的笑,也是对洪承畴的鄙视之笑。审问他时,他可以畅论古代英雄人物,贤臣良将;或是吟诵前人的优秀诗篇,比如岳飞的《满江红》,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
终于有一天夜里,洪诗妤按捺不住,悄悄到了牢房,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望着夏完淳。夏完淳正在写着什么。他专注的神情和洪诗妤幽怨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会儿,他高声吟唱道:
兴亡成败,叹英雄黄土,侠骨荒丘。千秋万岁,无限为龙为狗。君不见六朝烟草余芳乐,几片降旗上石头。青天外,白鹭洲,暮鸦残照水悠悠。斜阳里,结绮楼,湘帘半挂月如钩。
洪诗妤知道他在唱的是“诸宫调”里的《甘州歌》曲调,他唱得悲壮豪迈,痴恋断肠。洪诗妤情不自禁地走到牢门前,默默地望着他。夏完淳看到她了,却假装没有看到,自顾吟唱道:
南冠客楚囚,望云山万里,那禁回首!丁丁晓箭,难为心坎眉头。几番的空帘剪雨三更梦,我待要望海乘曾万里游。雨空逝,水自流,寒江积雾放孤舟。空中影,浪上沤,玉关何处觅封侯!
洪诗妤突然哭出声来,喊道:“你为什么存心求死?人不都是爱惜生命的么?”夏完淳没有回答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洪诗妤见自己再也打动不了他,不得不伤心离去。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过道尽头后,夏完淳颓然坐下,凄然道:“你应该把我忘了,去开始属于你的生活。完淳来生再抱恩卿之情。”
洪诗妤再次生出了救出夏完淳之心。但是她终于明白求得满清任何人的赦免都没用,都会把夏完淳推向叛国的深渊,除非劫狱,而且不能只救他一个人。洪诗妤冥思苦想,到底给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联络一些人劫狱,将那些被俘的抗清义士全部救出去,那样的话,夏完淳才不会背上叛国的罪名而难以做人。
洪诗妤是个做事果敢的女子,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她立刻离开南京去联络抗清义士。她女扮男装,化名施誉,到处吟诵着夏完淳的诗词,在短短半个月里,竟给她联络到一百多个人。那些人在夏完淳被俘不久就劫过狱,只不过失败了,但劫狱之心还在,也有头领,因不熟悉南京总督府监狱内的情况导致上次的失败,现在就迟迟没有动手。洪诗妤自称是受夏完淳委托而来的监狱狱卒,可以做内应,商定了劫狱的日期。
这个夜里,没有月亮,没有风,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且是死寂的那种宁静。洪诗妤知道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件事的,但是她义无返顾。监狱里戒备森严,洪承畴又通晓兵法,因此安排看守监狱的人隐藏在什么地方,洪诗妤并不十分清楚,为了能顺利完成计划,她先在当天晚上的汤里下了蒙汗[r**],当许多兵勇都因喝了那汤而沉睡后,她才亲自去打开监狱的东门。参加劫狱的抗清义士虽然鱼贯而入,但基本上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
洪诗妤带着一部分人进了牢房,留下一部分人在外接应。各个关卡上都看到有人倒在地上昏睡。洪诗妤一直深入关押夏完淳等人的牢房,大家纷纷动手砸开各个牢门。夏完淳惊疑地望着一身夜行衣的洪诗妤,还从她露出的眼睛认出了她。洪诗妤拉着他往外走,夏完淳道:“我不能连累你。”“少罗嗦,快走!”夏完淳看到做了俘虏的同伴一个个都跟着来劫狱的人走了出来,也就不再坚持了。
可是,走出牢门的俘虏队伍里却乱了起来,他们中很多人都从囚衣里取出了短兵刃,与劫狱的人拼杀在一起。洪诗妤懵了。她知道父亲善于用兵,却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在被关押的俘虏里安插内线,一旦有人劫狱,如果能顺利进入大牢,那些人就会首先发难,使劫狱者措手不及。
领头劫狱的抗清义士发现情况不妙,怒吼道:“施誉,你这个叛徒,奸细!我杀了你!”因事情来得太突然,洪诗妤还呆呆的,根本想不到还手。领头者挥刀砍去,还是夏完淳挡在她前面道:“不要在此浪费时间,快快带人杀出去,否则敌人援兵一到,一切都来不及了。”领头者恨恨地瞪了洪诗妤一眼,带领同伴一路往外杀去。隐藏在俘虏里的敌人虽然不多,但他们突然袭击,还是杀死了很多劫狱者和俘虏。不过,也好在奸细不多,劫狱者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一步步接近了监狱大门。
夏完淳跟随着大家走了。洪诗妤刚要走,脚下碰到一个死人,她摔了一跤。这一摔反而让她清醒过来,她跑到牢房,冲进了最激烈的战斗里。此刻,冲出去的人已经被包围在刺眼的火把里,火把下一片黑压压的清军,围成了铜墙铁壁。洪承畴那些隐蔽在暗处的人马,力量不知是牢房里那些奸细的多少倍,劫狱者根本冲不出去。
洪诗妤找到夏完淳,夏完淳胳膊上已经受伤,正流着血。她轻声说:“对不起,夏公子。”“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我现在知道了。不过,我会设法弥补。夏公子,你相信我是故意带人来劫狱,好让他们送死吗?”夏完淳连想也没想就回答道:“你不会。”洪诗妤抽泣了一声,而后从激战中穿过去了。
洪诗妤要去哪里,她是回后堂去请求母亲来帮忙。很快,她“抓”着母亲来到激战现场,特意装出男人的声音大声道:“都给我住手!否则你们的总督夫人就没命了。”洪承畴率先听到,张目一望,由于隔得远,没认出是洪诗妤,但看清了夫人在一蒙面人手里,急忙挥手喊停。
可是,就在双方开始停战的时候,从洪诗妤背后射去一支冷箭,洪诗妤完全没有防备,只叫了声“娘”,就向地上倒去。那射冷箭的人是洪承畴安排的杀手,他的任务就是躲在暗处,在出现特殊情况时出手。因此,射冷箭的人一见射中了洪诗妤,急忙飞跃出来,抢过总督夫人。总督夫人却疯了一般地扑向洪诗妤。
洪承畴明白了中箭的是宝贝女儿,他疯狂地扑过去抱起女儿向后堂跑去。手下的人问他那些俘虏和劫狱者怎么办,他甩下一句:“带回去,上枷锁。反抗的,格杀勿论。”
因场面太混乱,隔得又远,夏完淳还没看清洪诗妤中了冷箭,但洪承畴甩下的两句话却是听见了。面对黑压压的敌人,他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自己这方的死伤情况惨重,再战下去,只有全军覆没,于是对领头者道:“要死咱们也不能这样死,应死在天下黎民百姓面前,让大家看清满清王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王朝。”
没死的抗清义士和夏完淳一起走回了血腥的牢房。他们等待着被满清王朝下令斩杀。
洪诗妤中冷箭后,因为抢救及时,命暂时保住了,但那冷箭上喂了毒,因此毒性已经深入她的内脏,如果不能尽快解毒,她的命依然很难保住。洪承畴为女儿的固执和背叛恼怒,但又为女儿的景况担忧,看到女儿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连责骂她的话也说不出来,当洪诗妤苏醒过来时,他只是无比痛心地道:“妤儿,你到底是为什么啊?那个夏完淳,值得你这样做吗?”
洪诗妤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一个令人心酸的微笑,道:“爹,我就要死了,我为你做的事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我尽力了。”“爹不明白。”“爹,我们是汉人,你虽然做了满清的功臣,可你却做了汉人的叛臣。我们祖宗的灵魂居住在汉人的世界里,我不想我们死后无脸去见祖宗。”
洪承畴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女儿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弥补他对汉人的过错。他曾经在女儿面前鄙视过吴三桂的为人,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清军入关,为的是得到爱妾陈圆圆,但他对吴三桂的鄙视表现在洪诗妤幼年时候。当年他被满清俘虏,庄妃亲自劝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是为女人而投降了满清,和吴三桂比起来,他更是小人。投降了满清后,他坐镇南京,残酷地镇压着抗清义军,取得了令他在满清值得骄傲的功绩。但是这一切在让洪诗妤明白后,她就在努力为父亲赎罪。她爱上夏完淳,既有小女子的真性情,也许更多的是在夏完淳身上寻找自己父亲的英雄气概,她千方百计想救夏完淳不成,发展到想救出所有被关押的抗清义士,为的只是让他们洪家在汉人中抬得起头做人。
洪承畴捧起女儿的手,痛悔道:“妤儿,是爹对不起你。爹也知道自己投降满清是错了,可是已经无法回头。爹手里握有重兵,本来是可以再对满清反戈的,但是,爹已经背叛了大明,不能再背叛满清,否则,爹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卖国贼。大明王朝腐朽,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满清的君主或许可以让黎民百姓过上好日子。朝代更替,自古皆然啊。妤儿,爹的错已经铸成,世上没有后悔的药,以后爹可以尽力弥补。现在,你想让爹怎么做?”“放了那些抗清义士。”
洪承畴独自走进了牢房。牢房里尽管已经洗刷干净,但还残留着刺鼻的血腥味。在他内心深处,他敬佩着这些抗清义士,审问了两个多月,老到五六十岁的人,小到十七岁的夏完淳,竟然没有一个屈服的。而他,当年没有经受严刑折磨,只是一个女人就瓦解了他以身殉国的决心,比起他们来,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尤其是和夏完淳比起来,他更是无地自容。
洪承畴在夏完淳牢房前停了下来,注视着里面那个坚贞不屈的少年。夏完淳缓缓走过来,问:“洪小姐怎么样了?我听说她中了冷箭。”“你还关心她?”“她是我的红颜知己,这一生我为有她这样一个红颜知己而安慰。洪承畴,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但是你的女儿却在努力替你偿还你所造下的罪孽,虽然她失败了,但她是我们汉人的骄傲。我希望她好好活着,不要再为我们这些人操心了。洪承畴,你握有我们的生杀大权,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从我们身上找那些抗清义士呢?给我们来个痛快的吧。”
“夏完淳,虽然我可以给你们痛快的死法,但是我不能给满清留下话柄。自从抓了你们,朝廷就在商议该怎么处置你们更妥当,毕竟你们在江南一带掀起的风浪太大了,对满清而言,你们的行为阻止着满清对汉人的统治。但是对你个人,我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是娶我女儿。”
洪承畴突然间有了决定,就是让夏完淳和洪诗妤成亲,洪诗妤一定要成为这个少年英豪的妻子,才能安慰她那颗受伤的心。现在,洪诗妤的生命随时可能消失,要尽快办成这件事。洪承畴要行使他的权威,迫使夏完淳成为他的同路人。
夏完淳是否接受洪承畴的安排,这可关系到他的声誉和洪诗妤的生死,但他不能不做出选择。
八、生死恨,义士无悔人蹉跎
夏完淳走进洪诗妤闺房以后,他已经无法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震撼。洪诗妤虚弱地躺在床上,因为冷箭上的毒没有解药,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着,那凄凉的模样让夏完淳感到无比的心酸心痛。
夏完淳走到床前,用泪音唤道:“小姐。”洪诗妤猛地睁开了眼睛:“你来了。你的伤好了吗?”“妤儿!”夏完淳激动地捧起她的手,流泪道,“我对不起你。这两个多月来,是我把你这个生活在快乐里的姑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洪诗妤试探着要坐起来,夏完淳搀扶她坐好后,忍不住抱住了她。洪诗妤因没有力气而语气变得特别温柔:“你让我体验到了爱情的滋味,就算现在死了,我也心甘了。遗憾的是我救不到你,救不到你的同伴。”“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看到了你的努力,你是我们汉人的骄傲。”
见过洪诗妤后,夏完淳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难以决断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为了洪诗妤,他似乎应该答应洪承畴。但是,他的声誉就要受到损害,那他这些日子的抗争就变得毫无意义。洪承畴将他带到书房,郑重地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夏完淳道:“和妤儿成亲,未尝不可,但是她已经做了卖国贼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再做卖国贼的妻子。”目光里依然残留着对洪承畴的鄙视。
洪承畴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道:“夏完淳,你不要再骂我是卖国贼,难道妤儿对你所做的,还不能抵消你对我的仇恨吗?”“你是你,她是她。我不是仇恨你这个人,而是仇恨你在当年那个特殊时候所做出的抉择。”“好,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正式归顺满清,光明正大和妤儿成亲;要么我成全你的英雄之名,找个替身以你的名义杀了你,然后你悄悄跟妤儿成亲,带她远走高飞。”
“爹——”门外传来洪诗妤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洪承畴和夏完淳一起奔出书房,只见洪诗妤在母亲搀扶下,无限凄楚地站在一盆铁树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妤儿!”洪承畴叫了一声要过去搀扶她。“别过来!”她凄厉地叫道,眼睛里闪烁着绝望的光芒,没有眼泪,没有哀伤,有的只是对父亲的陌生和绝望。“爹——当年你为了一个女人而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和做人的尊严,难道,你也要夏完淳走你的路么?你一定要找到那样一个无耻的继承人吗?”
“妤儿!”洪承畴和夏完淳同声惊呼。
“爹——我崇拜着你,敬仰着你,用我全部的感情爱着你,你给了我一个有难以洗刷的污点的父亲,现在又想给我一个有难以洗刷的污点的丈夫,难道你认为这样就是爱我,这样就能找到你心理上的平衡吗?夏完淳如果走了你的路,他和他的同伴浴血抗清的事业,还有什么价值?如果满清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一定会善待他们,你为什么要逼迫他?爹——你没能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耻辱,现在女儿用鲜血和生命替你洗刷。”
洪诗妤激动地说完,猛然撇开母亲,向身边的铁树扑去。铁树身上的坚刺深深地扎进她的身体里。“妤儿!”夏完淳惨呼着扑了过去,但被洪承畴挡住了。洪承畴将女儿抱起来,她紧闭双目,满胸膛的鲜血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夏完淳再次扑上去,洪承畴疯狂地冲他暴叫道:“是你——夏完淳,你害死了我女儿!我女儿生活得好好的,你一出现,就扼杀了她的快乐,扼杀了她的安宁,现在你又扼杀了她的生命,你要做英雄是吗?我成全你。——来人,将夏完淳绑缚刑场,即刻开刀问斩!”
夏完淳突然哈哈大笑,甩开来抓他的兵勇,大踏步向前走去,并大声道:“妤儿,谢谢你成就了我,你对我感天动地的这份情,夏完淳来生再报答了!”
夏完淳在南京被关押了八十天之后,于刑场上从容就义。人们在赞叹他的时候也许不会想到,他十七岁的生命在一个女孩子心里是那样的长长久久。也许是上天有意成就这个少年英雄,就在他就义的那天下午,满清王朝送来了特赦令,孝庄皇太后从夏完淳身上,看到了汉人的不屈不挠,也看到了汉人的坚贞和忠正,她觉得如果不是残酷的剃头令,那些人或许不会对满清怀有那么深的仇恨.经过多方努力,孝庄皇太后终于与各个主政人员达成共识:赦免所有被关押的抗清义士。
夏完淳死了,死得十分壮烈,他死后,遗体被人收殓,送回了松江,和他的父亲葬在了一起。夏完淳死后半个月,在一个北风呼号、怒雪纷飞的日子,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孩子将一叠手稿送到了夏完淳的妻子敏儿手上。有人说,那个送手稿的女孩子就是洪诗妤。据说,当时铁树上的坚刺刺进了她的身体,反而解了她体内的毒,得以活命。但是她坚决地离开了那个豪华的家,孤身注入茫茫天地间。在那叠手稿里,有一封夏完淳写的遗书《狱中上母文》,从中可以看出夏完淳这个少年英雄在慷慨就义的情怀下,还有一颗恋家恋亲的心.其中有这样两段文字:
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缡二年,贤教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履。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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