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做迷。
大地因灼热而显得苍茫,这里是悠瀚的雪狐国。所有的狐狸都会在二百二十岁成年的那一天化为人形,我也不例外。再过三天我就会成人了,婆婆告诉我,那是生命中一次华丽的转身。
婆婆从小看着我长大。
雪狐国曾经有一位狐后,但在她去过一次有人居住的地方之后,她就又变回了狐狸。但不是以前雍容华美的白色,而是红,火一样的红,灼灼地消失在远处,没再回来。我曾问过婆婆,狐后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婆婆说,狐后遇到自己爱的人了,那是在接吻的刹那留下的永生的颤栗。
婆婆,我会变成那样吗?
不知道。当你爱上人类之后,就会发现,爱。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就突然很想感受那传说中的东西,因为我听婆婆说,她还在等待这某一个亲吻的降临,那伟大神圣的洗礼,从而变成一只火色的灵狐。于是我喃喃,我也要变成火狐,我也要变成火狐。
哪怕永不超生。
三天。二百二十年。在苦苦等待了两个世纪后,我终于还是迎来了生命中那一次华丽的转身。长老用成人梳梳着我的身体,我浑身的雪绒就在光环的引导下蜕变成了光洁的皮肤,纯黑齐腰的长发。婆婆给我盘了最唯美的发髻,她摘下了她最精巧的项链挂在我胸前。她说,迷,你注定要成为最美丽的女子。低垂的眼帘,妖艳的明眸,风姿绰约。我放下镜子,高兴的笑了。再也没有尖尖的嘴来挡住这笑声。回环四野。
但返回来的却是一串串连绵不绝的号角。战争的号角。觊觎土地的领国还是发动了战争,一把火,烧光了一切。即使在高原远处的森林能幸免于难,但我仍是没来的及多看一眼。
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迷,请你记住,谁都不是谁的救赎。
后来我就被抓走了。和一群人绑在一起,扔在领国王后的面前。我看见她高高地坐在众人上边,原来人类美得如此纯粹。婆婆仍是说,谁都不是谁的救赎,唯一澄澈的信仰,是自由。
然后所有人都被杀了。包括婆婆。
当刀向空中挥起,我闭上了双眼。王后从座位上走下来,赞叹道,多美的雪狐妖。我听到背后有温暖像三月雾霭一样的声音,他说,母亲,请您放了她。我回头张望,望到了一双我从未看见过的男人的双眼,那里蕴含着潮水一样的感动,波光潋滟,华美绝伦。王后并没有反驳,但她也没有听从,只是选择把我关起来。有人领着我向牢房走的时候,我不断地回头看。我多希望再看那男人一眼。
二
我多希望再看那雪狐妖一眼。我这样想着。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子,我叫做葬。悲哀的名字。母亲拿着硕大的地图对我说,这里,这里,这里,都是我们的疆域。庞大的疆域。葬,你不光要做王子,你要做王,未来的王,来统治这片土地。我总是会严肃的点头,尽管我不愿做王。但这时母亲会高兴的笑。在地图的中心,有一片辽阔的土地,母亲说,那是雪狐国。后来父亲对我说,我们有一天会攻破这个地方的。
我讨厌杀戮。
或许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古老思维,每当攻破一个地方,我都只会为他们的人民悲哀。母亲只是说,葬,你太善良了。直到父亲满目欣喜的告诉我,三天后就要攻破雪狐国的时候,母亲说,那是送给你成人典礼最好的礼物。你不必再为他们悲哀,因为他们都是妖,都是雪狐妖。我附和的点点头,但我也确实不由自主的为那些雪狐妖心生怜悯。凄美的雪狐妖。
终于,在我成人那天,我听到外面有冷冷的悲鸣,那是来源于传说中雪狐妖的声音。当我走过去是,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雪狐妖。我大声的说,母亲,请您放了她。母亲没有杀她,只是选择把她关起来。继而我看见那雪狐妖回过头看我,低垂的眼帘,妖艳的明眸,风姿绰约。原来雪狐妖也可以很美,甚至要比人类美得更加雍容。
回到房里,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我推开门,走去了牢房。高高的墙上镶着密密的栅栏铁窗,里面似乎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抬起头,静静地想,胡乱的念头,我多想再看那雪狐妖一眼。母亲从我身边走过,她说,葬,你依旧那么善良。
三
我看到了这个算是庞大的监狱。囚笼一样锁着各地的俘虏。也包括我。他们在不知疲倦的呐喊。
但我是被带到了一个单独的牢房里的。
可这里依然是阴冷。潮湿。徒然四壁。我选择一个角落坐下来,脸颊滑过温暖的液体。隔着栅栏,我看见天上有不知名的鸟飞过,翅膀拍打出槃涅的痕迹,可惜我看不见躁动的生命的火焰。如果看见可能会更美好。我这样想。这幅明澈的画面让我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王子。他管皇后叫母亲。多么明澈的双眸,就像我眼前的这幅图画。我突然对某种奢靡的爱情抱有幻想,我的记忆开始跳。我想起了婆婆对我说的妖冶的火狐,那眼里一定闪烁着爱情的光。
门开了。
像是伴随着雷声的铁栓的解放,门口站着一个人。光照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顷刻间就发现了那让我欣喜的双眸。我叫做葬。他轻声说。
我叫做迷。
门虚掩着。葬安静地在我对面抱膝而坐。他柔和的把目光摊在我身上,我只是偷偷地瞥见他的双眼。眼里的明亮甚至开始让我的妖艳自惭形秽。但我们俩开始聊起来。他王子的身份真的使他更加孤独,每天被长长的宫墙囚禁,仰头都只看见一片阴霾。我开始欢快的给他讲起曾经恢弘的雪狐国,那莽莽高原上奔跑的生灵,那大片天空中盛开的白云,云下淡紫色蝴蝶兰。
葬的眼里露出了渴望的光。
他看着窗外明朗的天空,低着头叹息。我在缄默一会儿之后,讲起了我的婆婆。
母亲说,我要当王,要追逐权利。你的婆婆也这么说吗?
我摇摇头。婆婆说,谁都不是谁的救赎,如果有唯一澄澈的信仰,那便是自由。
夕阳殆尽了最后一点余辉,像是拖着长长的素纱衣,步履蹒跚的向西方走去。葬说,我明天一定还来看你。一定。
我毫不犹豫的用力点头,我相信,在每一天那深沉的暗夜里,我都依旧会怀念他明亮的双眸。铁栓再次被捆绑,像是伴随着惊天的雷声。
四
停顿。
我坐在窗边,床上绣着蕾丝花。窗外有鸟飞过去,似乎是迁境的候鸟,也像是巨大的火冥鸟。它们吞吐着炽热的火焰,好像凤凰在大限时的槃涅。我悄悄走出门,走去刚刚仰望过的牢房。那飞鸟翅膀所留下的印记划破了湖蓝色的天空,紧密的栅栏窗中潜藏着被俘虏的灵魂。我走进了监狱,侍卫迎上来,他们都再说,葬,我们的王子。
所有的囚犯都在叫喊。一个暗暗的牢房独立处在角落,那里面没有人扒住铁窗疯狂地叫嚣,静静的如同寂寞的云朵。拿过钥匙,我打开那扇像黑夜一样的门,像是伴随着雷声的铁栓的解放,在刹那间敞开了所有,黑暗之中也有从外面涌进来的光。我在刺眼的光线中看到角落有个人,曾经唯美的发髻已经散落,在光照下柔顺的想让人抚摸。角落的孤立完美的映照出了她的妖艳,她呆呆的看着我,于是我轻声说,我叫做葬。
我叫做迷。她这样说着。
我把门虚掩起来,然后在她身边抱膝而坐。我安详的看着她,正如她不时地像我看一样。我们俩个开始满心欢喜的聊天,我听她讲起已经坍塌的雪狐国,那莽莽高原上的各种生灵。她讲得越是欢畅淋漓,我就越是为人类的残暴而惴惴不安。我没看过那动人的画面,因为我仰头就只看见一片阴霾。走到窗前,我看见太阳即将落下去的光辉在流云身上明明灭灭,但它鹅黄色的笑脸却是永恒不变的希望,像是火红的蜡烛,哪怕熄灭,还能再次点燃。我也好想自由。我的渴望随着心跳复苏。我长长的叹息。
母亲说,我要当王,要追逐权力。你的婆婆也这么说吗?在听到她说起婆婆的同时,我想起了母亲。
她摇摇头。婆婆说,谁都不是谁的救赎,如果有唯一澄澈的信仰,那便是自由。
我对迷说,我明天一定还来看你。一定。
她点头。窗外的流云苟延残喘的向西方爬去。然后铁栓再次被捆绑,像是伴随着惊天的雷声。
在走出了监牢之后,我在辉煌的宫殿里看见母亲,她说,父亲要传位给我。我在过继了母亲的片刻喜悦之后,狠狠地闭眼。我将永远徘徊在宫殿里,我将告别现在仅有的一点自由。这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还要在刚见过迷的欢愉中缓和过来。
于是我彻夜不寐。
我在窗边享受着凉风。月光伸开翅膀丝丝入扣的错落在大地上。我能看见远处粼粼闪耀着的湖泊,旁边绚烂的在盛夏开放的紫罗兰。每一朵花都是与我命运一样的苍凉。与平凡的诀别。
在坚持软禁了几个夜晚之后,我才赶去见迷。
推门的刹那,我看见迷拖着憔悴的脸猛然惊醒。然后她看着我,露出一排白瓷样的牙齿,轻轻地说,葬。我走过去摸了摸迷依旧光艳的头发,繁琐的头饰所剩无几。我才发现,我竟然开始不明的激动,不明的想念。尽管迷就在我面前。我眯起眼睛,冲着迷微笑。我们聊了很多。然后,沉默。
迷,我快要当王了。我将终日徘徊在宫殿之中,告别我仅有的自由,像我父亲那样,孤独且凶悍。迷,我想把你救出来,好吗?
不,葬,你应该好好当王。谁都不是谁的救赎。
迷闭上眼,眼角流出滚烫的热泪。我把身子移了移,再移了移,探出我的嘴。然后。
吻。
迷的眼睛蓦地张开,继而激动的看我。决堤的泪水从她眼里汩汩涌出。
我爱你,迷。
我爱你,葬。
然后迷身上燃烧起炙灼的光华,布满了赤色的绒毛,像铁刺一样竖起来,走路像跳动的火焰。只是眼睛依旧那样妖冶动人,悲哀地看着我。我不知道火狐还能不能再说话,哪怕只是哀伤的嚎叫。
迷,不管怎样,我都爱你。
五
我等着葬来看我。
这个信念像巨石一样压住了我的心底,我开始失眠,趴在铁窗边看看葬来了没有。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饭,但我依旧希望那隆隆的响声会昭示着葬的到来。士兵的眼神空洞而木讷,看不见一点点的光华。我什么也吃不下,就把饭菜都从铁窗倒出去,会有鸟来抢,我苍白的脸滑起弧线,那些鸟扑打着翅膀,在天的尽头惨淡的消逝。然后我虚弱地靠在墙角,接着抓紧我漫无边际的等待。
有斑驳的光线投射到我的脸上,抬开眼皮,它们钻进我的瞳孔。铁门开着,可能我昏迷的状态让我听不见那惊天的响声。
有个人影。
我蓦地睁开双眼,因为他明亮的双眸让我兴奋,我说,葬。于是他冲着我微笑。我重新打起精神和葬聊天。这几天的情况和以前的事情,我们悲哀的命运与思维使我们可以有很多话能说。但剩下的就只有沉默。
葬和我说,他要当王了。王,多么诱人的名称,但它代表的只是更大的悲哀与苍凉。葬说,他要救我出去。我摇头。葬,你应该好好当王。我想其婆婆说,谁都不是谁的救赎。
我闭上眼,有灼灼的液体奔流过我的脸颊。
吻。
我惊恐却欣喜地张开眼,因为我感到了世界上最奇妙的被人亲吻的感觉。葬的模样在我决堤的泪水中影影绰绰,我会将他融化进我的身体里,凌驾于心脏之上。我可能再也喊不出那个凄凉婉转的名字,葬。
我爱你,迷。
我爱你,葬。
这最后一句话的吞吐点燃了在我身上烧起的光华,我短暂的曾经光洁的皮肤和我妖冶的容貌终于在记忆中化为了永远,取而代之的是赤色的绒毛,如同铁刺一样刚强的竖起来。我的眼睛是不是没变?否则葬不会依旧与我对视。
葬说,迷,不管怎样,我都爱你。
葬走了。我趴在了地上,安详地闭眼。我达成了变为火狐的心愿,却再也不能给予葬更大的幸福。
窗外下了濛濛的雨,有婉转的礼乐在雾气中铺展开来。那是继位大典的旋律,仿佛潜藏了葬曲折悲哀的命运。那些声调在空中碰撞在一起,他们在说,多么美好。
我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呆滞。向后退几步,再退几步。后面是高大的铁门,前面是坚实而敦厚的石墙,恐怖深邃的囹圄,带着王宫诡谲的气息。葬,婆婆说得对,谁都不是谁的救赎,唯一澄澈的信仰,是自由。
砰。
在撞到墙上的刹那,疼痛变成了畅快淋漓。血肉模糊。鲜艳的血液四散奔逃,我在朦胧之中看到它们流出了铁门,穿透了石墙。它们带着我灵魂远走高飞。
再见,葬。
六
我从监牢中走了出来,铁门又被上了锁。我换上了辉煌大气的皇服,华美的王冠,在所有人的欢呼朝拜之中,登上了王位。细密的与仿佛交织错落成了庞大的珠帘,遮天蔽日。这让我想起了迷曾经深沉的发线,上面写满了光亮。满朝大臣在欢呼,葬,我们的王。礼乐在沉闷中响起,但我好像听见了雪狐清冷的悲鸣在碰撞我的心房。我揪下头上的王冠,跑向了监牢。后面的人在呼喊,他们说,王,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监牢和平时一样平静,我拿过守卫的钥匙,打开了一道铁门。迷趴在地上,沉沉地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四处溅满了血迹。有股咸咸的味道领着迷的灵魂在行走,我好象还能碰到她赤色的绒毛。
迷,你怎么不说话。
迷,我看不到你漂亮的双眼了。你睁睁眼。
迷还是像睡着一样。我的眼里流出泪,我把迷从暗暗的牢房里抱出来。
迷,总有一天你会醒过来。
-全文完-
▷ 进入泪梦无语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