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上个月决定在上海买房，因为证件不齐须回老家补办，又因为哥哥嫂子都要上班没时间回去，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就交给了可以自由掌控工作时间的妹妹。

回家不过三两天，妹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从家一回来妹妹就叽叽喳喳给我讲家乡的新鲜事，正听得我头晕目眩之际，妹妹晃动了一下手，她手上怎么多了只粗大的银手镯？这只手镯分明是妈妈丢掉的那一只啊！妹妹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奶奶床底下找到的，妹妹言简意赅的告诉我。

其实这是我最不想要的一句话。

现在结婚流行“三金”即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或金手链），妈妈结婚的时候流行“三银”即银项圈、银手镯。银手镯是一对的，妹妹带的这一只就是妈妈结婚的时候奶奶送给妈妈的聘礼。妈妈很宝贝这三件东西，一直把她们用棉布包住存放在她认为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尽管如此，妈妈还是将这三样宝贝一起弄丢了。

妈妈一口咬定这“三银”是和我们同住一室的奶奶窃了去，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将信将疑，这事说出去到底谁是谁非呢？

妈妈怀疑奶奶我们兄妹四人其实都不感到吃惊，只是这“三银”已经跟随妈妈三十多年了，在我们家过去那些负债累累的日子里都没有什么闪失，反而在这日子日渐红火的时候不见了，委实让我们倍感蹊跷和难受。

这事还得从我爸爸的身世说起。

看过我的作品《弃婴之女》的朋友都会知道我的爸爸是被奶奶抱养过来继承香火的，因为是继承香火，所以爸爸两岁时就和妈妈定了娃娃亲。

我们村邻里关系是出了名的不和，奶奶年轻时相当精明，她害怕爸爸的抱养身份会影响爸爸在我们村落根，便给爸爸找了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定亲，这样别人就不敢欺侮爸爸了。事实也是如此，爸爸妈妈的婚姻确实让爸爸的地位在我们村甚至爷爷奶奶的心目中得到了巩固。

妈妈常说，如果她出生在如今的社会，她和爸爸是绝对不会走到一起的。我傻傻地问为什么，妈妈说因为你爷爷奶奶的为人和你爸爸的出身啊，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心想却在想：你嫁给我爸爸不是挺好的吗？你不跟爸爸在一起哪有我呀。

我永远无法亲身体验妈妈的悲苦生活，虽然因为同情心作祟，我也选择了一位弃婴作丈夫。可我和妈妈生活的年代不同，还有一些别的因素，虽然我和妈妈都是弃婴之妻，可我们永远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可能的话我会写一篇《弃婴之妻》奉献给大家，多谢捧场）。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人，那就我的姥姥（外婆），姥姥堪称女中先生，绝非庸俗之辈，也正因为姥姥一言九鼎的家长制度，才没有在得知很多事之后毁除爸爸妈妈的婚约，在如今的我们看来，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十八岁和爸爸结婚时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认识妈妈的人都说妈妈年轻时扎了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很漂亮，就是现在也不难看出妈妈的五官很到位，娶这样的媳妇过门，奶奶脸上别提多光彩，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自然也格外排场，奶奶的“三银”也准备得很妥当。奶奶常说那“三银”一共是用八个银元打成的，很少有人打得那么粗的，这也是妈妈当时在奶奶心目中的份量。

我的爸爸有两个姐姐都是奶奶的亲生女儿。奶奶非常疼爱我那两位姑姑，关于奶奶的很多偏爱两位姑姑的行动都是从我们长大之后经过亲眼目睹证实过的。妈妈告诉我在七几年家里饭都不舍得多煮的时日，姑姑回娘家的时候奶奶总是催年轻的爸爸妈妈早点去睡，有一次爸爸睡了很久了起床到厨房倒水喝吓得一位姑姑不小心将手中捧着的一碗鸡肉掉到地上；在我出生第二天脑膜炎发作差一点一命呜呼而爸爸又不在家的日子，爷爷奶奶却忙着帮姑姑家割稻子不管不问，妈妈只好拎着姥姥送给她做月子的鸡蛋作医疗费自己抱我去找医生治病等等。

在农村，女儿出嫁的之后便与娘家无形资产间划清了经济界线，所以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娘家的家产是兄长或弟弟的，家家如此。于是，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便养成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超生游击队”，在农村，不憋出个儿子在某种程度上你就玩完。

可是我的奶奶大人从来就没有这种思想，妈妈过门之后直到奶奶瘫痪在床之前，奶奶一如既往的往两位姑姑家搬东西。什么柴米油盐，鸡鱼肉蛋，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往姑姑家里送。奶奶甚至忍心在妈妈生养我们兄妹四人之后做月子时吃点清汤挂面的资源都拿到姑姑家里去，我总觉得有些过份。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兄妹四人的身体有三人体弱多病，只有1983年出生的小妹是个例外。

妈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无论奶奶如何对待她和爸爸，妈妈都不会到姥姥面前诉苦，她不想让姥姥为她操心为她难过，更不希望看到姥姥和奶奶之间发生任何不愉快。

妈妈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她甚至想过逃出家门，爸爸说要走我们一起走，讨米要饭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他们的没有山盟海誓一样地动山摇。

妈妈的无奈教会我们如何忍耐，我们在妈妈的泪光下成长。

妈妈喜欢用一句很经典的词“明偷暗抢”来形容奶奶动作麻利的将家里的东西拿给姑姑，家里什么农作物成熟了，什么瓜果蔬菜出来了都逃不过奶奶那一劫。奇怪的是：有的蔬菜明明姑姑自己也种了，而且多得吃不完拿去喂猪了，奶奶同样还是会将我们家的拿过去，喂猪就喂猪，好象喂姑姑家的猪她都别样高兴。我不知道奶奶这么做是为什么，其实两位姑姑过得也不是很差，我们家也不是特别富裕。再说了，要将爸爸妈妈用汗水换来的东西送人也得经过他们同意才行呀，其余的在此不想多说，太有伤大雅。

古话说“有儿莫过继，有女莫填房”，想必这继子继母不是一般的难当，不知爸爸的养子身份是不是和继子等同。

奶奶对我们的疼爱仅限于言语，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举个例子：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爸爸为了筹到我的学费到处去借高利贷。家里上学的孩子多了，别人害怕血本无归连高利贷都不敢借给你，爸爸急得就差没哭出来。那一年正巧大我一岁的表姐（大姑的女儿）也上大学，奶奶将她捡板栗拾稻穗换来的一百多块钱全部送给表姐了，一分都没舍得留给我，这件事深深刺伤了我的心。看到爸爸如些窘迫，我大学三年里仅从家里拿过这一次学费，其余的学杂费除了一小部份是在上海打工的哥哥支持的以外都是我自己向同学亲友东挪西凑来的。那段艰苦的借钱生涯象铬印一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伴随这段记忆的便是我一天一块三毛钱（早上两毛钱稀饭，中午三毛钱的饭五毛钱的素菜，晚上一个三毛钱的大馍）的标准生活。因为我身体不好，借来的钱大半用来吃药了。毕业的时候，我的毕业证里藏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欠款的明细帐条。真是“幸福的人都是相同的，不幸福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多少人羡慕我们上过大学，以为我们有着光鲜亮丽的人生，似乎很少人看到我们在这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的和平世界里饥肠碌碌的摸爬滚打。

家里实在没钱时，妈妈几次抚摸着那对银手镯，和爸爸讨论着这对宝贝可以值几十块钱。然而妈妈却使终没舍得用她们换取她的儿女在校园里的几天饱饭。妈妈把她们当作见证，这是她和爸爸的婚姻见证，也是她在爷爷奶奶心目中的位置的见证，妈妈怎么舍得卖掉她们呢？

我和弟弟毕业以后，爸爸妈妈终于松了口气。

2004年三月，我带着七个月大的儿子回娘家，妈妈做外婆了自然高兴得了不得。在我们小住之后准备回上海时，妈妈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个银项圈，妈妈想将银项圈送给宝宝当见面礼。在妈妈的心目中，这个银项圈是最贵重的，这是一件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宝贝。我深深地知道，妈妈唯有送出这个项圈才能表示她对我的先生深深的谢意。

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和我先生只是在毕业以后一边还我读书欠下的债一边还我们在上海买房的贷款一边结婚生子的拮据状况之下还帮助家里处理一些旧帐。最关键的是我主动承担下了此时已考上大学的小妹大学期间所有的费用，过怕了借钱度日的生活，我不希望我的妹妹重复我的艰辛而已。

我和我先生的工资并不高，加上我怀孕待产请了较长时间的假，我们仍然捉襟见肘，可我的先生非常节俭愿意与我共度难关，我也非常感谢我的先生，所以我认为妈妈把她最宝贝的银项圈送给我们的宝贝儿子一点也不过份。

可是，妈妈发现她的银项圈银手镯全都不见了。可怜我的妈妈一直向我解释是真的不见了，不是她舍不得送给我的宝宝！妈妈还说东西肯定是奶奶拿去了，奶奶却跟着妈妈后面一惊一炸的表明她绝对没拿那东西。

妈妈含着眼泪送我们上车，一再向我们赔不是，埋怨自己不小心没放好弄丢了东西怠慢了宝宝。我着实有些生气了，不为别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别说一银项圈不在话下，就是一金项圈也是咬咬牙的事，只是感觉妈妈着实委屈得慌。

为了妈妈的微笑，回上海后我和弟弟费了一番力气，请了和两个姑姑有关的人吃了顿饭，谈到这个项圈，泪水不知不觉从我眼眶里滚了出来，我想到了妈妈三十多年来对她们的细心呵护和珍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是妈妈身份的一种象征，她们怎能说丢就丢了呢？

说来也怪，不久妈妈在衣柜里找到了银项圈和银手镯，只是手镯只剩下一只了。一只就一只，妈妈终于又象往常一样开心起来，也渐渐忘记了丢掉银手镯的那件事，至于到底是谁动过银手镯始终是个谜。

去年九月份，八十三岁的奶奶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我的两位姑姑象菩萨一样请都请不来了，真应了农村那句“养儿防老”的古话。在农村，人老了就是儿子的责任，照顾奶奶的重任全部落在了妈妈身上，妈妈象照顾小孩一样给奶奶端屎端尿，喂饭喂水，直伺候得奶奶热泪盈眶。

今年入夏的时候，妈妈挪奶奶的床出来晒，不料在奶奶的床肚里找回了另外一只银手镯。再见到她，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我真的不想证实奶奶真的动过妈妈那对银手镯，在妈妈结婚三十年后的今天触及妈妈忧伤的过往。

我问妈妈现在照顾奶奶是什么心情，妈妈说，世上的母亲都是无罪的。是啊，妈妈无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