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今天再也躲不过去了。我躲避你已经有许多年了,甚至我的一生都在潜意识地躲避你,我躲避你的原因一是因为怕,二是因为爱。怕你看到我不完美的样子,不能胜任你赐予我的完美的爱情;爱你爱到想要立刻死掉,好让我们的爱情像死亡的时间那么长,从盘古开今到地球毁灭,只留下这一生的时间强忍着偷懒……
——献给内心世界隐秘的情人或小说
引子
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得事先声明一下,这个故事的作者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尽管她是小说高手,而我不会写小说。
是的,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我不会写小说,就像我不会生活。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蹩脚的傻女人,内心里的那份精致都留给了诗。我曾经会写诗,但现在不愿意写了,我不会写小说,但现在非常想写,就像非常想学会生活。所以2000年我虔诚地上了鲁迅文学院。可以说我三十岁了还抛夫别子地上鲁院的目的就是为了写小说。也可以说我是因为不会写小说,才写成了这篇小说。
其实我对小说觊觎已久。
台湾有个叫董桥的人,他自己对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做过形象的比喻——大意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小说是妻;散文是妾;诗歌是情人;而评论是青楼女子,难得见到几回。
而对于我来说,诗歌是我的初恋情人,但已成婚;情感褪色后暴露出来的却是尖刻的论战;而散文是我信手拈来的一个个异样的眼神,似是而非;只有小说才是我心底说不出的痛,一个我深爱着他,他却不爱我的虚幻的婚外情人。
她叫马林,比我大两岁,是我的鲁院同学。有时我想,仅仅为了她上一回鲁院也值了。
她是我在鲁院最大的收获。
朋友是财富,朋友的故事也是财富。
文学院里情事多。上鲁院的大都是成年人,又都多情浪漫,个性解放,再加上离家在外,所以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的自由发挥的机会。几乎从鲁院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点绯闻色彩。
只有马林没带“彩”。
不是因为她不出众,而是因为她太出众,无论长相还是才华。
鲁迅说孔乙已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而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即使到80岁仍具有[ch*]女气质或婴儿气质的唯一的人。
最初吸引我的是她的头发,长度倒不出奇,齐肩,只是柔度,是我所见过的头发中最柔的,柔得已经不能直立,带着自来卷。你想想一个梳着满头披肩柔发的女人坐在你的前排,下午的阳光把她的头发弄得根根颤栗,像羞怯的蝴蝶欲舞还休,你怎能不心疼?你怎能听进去课?别说男同学了,就连我对她也有“想法”。男同学给她起个外号叫金条,说:“粗如猪毛,细如金条,马林的头发根根都是金条。”
还有她的眼睛,是最令我着迷的地方,大大的,比小燕子小不了哪去,但比小燕子的深沉,好像会变魔术,时而澄测透明,一望到底的婴儿蓝,没有一丝杂翳,时而阴云密布,雾气弥漫,充满死亡深谷般的魅力。
她家在河南,她是河南某市文化馆的创作员,但她每次见到我都喊我“老乡”,她说她老家是黑龙江的,是后嫁到河南的。亲切感由此开始,直至一年后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已。
交往的过程不再赘述,那是另一篇小说。只是交往过程中她始终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她不说,我也不问,或许因为我不问,她才不说,总之我们成了默契的朋友。临毕业前一周她突然对我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说当然,你在我心中是个谜。她说好吧!我讲给你,不过我的故事挺复杂,跨越的时空也大,涉及三个年代的人,我不一定能讲清楚,但我尽力讲清楚。
在讲之前,她又问我,你猜猜我文化馆以前的职业,我说教师、演员、模特,她都说不对,她说她是护士。
她开始讲故事。语言优美,如诗如画。我说你讲的故事像小说,她说小说永远都赶不上真实的生活,那种变换和巧合。
她是个孤儿。母亲很早就变成一株仙草,父亲也在她17岁上卫校时突然化做一缕气体神秘地消失。她说她的父亲是个身世不明的孤儿,她除了在他收获孤独之外,一无所获。一个孤儿死了,世界却又多了一个孤儿。
由于她的故事太长了,我只能把她23岁之前的故事省略掉,为了不破坏她的语感,我就直接用第一人称她的语言为你讲她的罗曼史我的[ch*]女作。
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我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完了。
当咕咚酒后骑着他的那辆红色亚马哈旧摩托车载着我风驰电掣地行驶时,我混沌不清的脑子里就想出了这样的话。
这是我33岁生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和咕咚从“昨日重现”酒吧走出来时,大概快到12点钟了,我感觉头晕晕的,身体好像失去了肉体的重量,脚步踩在地上就像踩在云端之上。我知道这是咕咚有意灌进我胃中的一大瓶戈玛葡萄酒在起作用,但这作用使我很舒服很受用,所以我就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责备酒,而是第一次乖乖地顺从酒或者咕咚的引导,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请注意!我坐在后座上的姿势。)我的双手没有像街上或影视剧里经常看到的女人的动作,搂住前面人的腰或肩。我的双手自动地向后,拚命地抓住后座扶手,好像怕从云端上掉下来一样。事后回想我这样的姿势多么危险呀!但我很为我这样的姿势感到庆幸,既使酒醉我也没有落入庸常,违背了摩托车的惯性却没有违背我的惯性。我像个自愿的被俘的囚徒,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准备着体验飞翔的感觉。
我看见咕咚激动地发动了引擎,随即我俩像一枝离弦的箭“嗖”地一声被这个城市射出,那一刻我如坠梦里,整个城市就像是一所包围着我们的巨大的梦境。
当咕咚骑着他的那辆爱不释“身”的旧摩托车载着我穿越城市广场时,我的头昏昏沉沉,我感觉咕咚灌进我胃中的那一大瓶奥玛酒一滴不剩地全部进入了我的脑中,正在翻江倒海,城市广场上万籁寂静,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只有不算不圆也不算太圆的月亮眨着醉眼惺忪的目光看着我们,这更增加了我的梦幻意识。我的生日是在春夏之交,五月末,夜还有些凉,接近午夜的风吹着我和咕咚差不多长的头发。我的姿势仍然是原来的样子,直挺挺地双手背后,好像被钉在那里,基督一样受难而不思悔改。我穿着丈夫阿龙从南方新给我买回来的白风衣,紧抓后座的手里还紧抓着咕咚刚才在酒巴里送给我的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鲜花束缚着双手。因为咕咚穿的是黑风衣,摩托车和玫瑰花又都是深红色的,它们的颜色都能与夜融为一体,不为人知。只有我,我的迎风招展的白风衣像一面猎猎的旗帜,在春夏之交的午夜是那么醒目、刺眼,远远地看上去,你会感觉我像一枝神行游走的笔正在这个城市的夜纸上划着一个笔直的大大的破折号……
我感觉我完了的时候,身体仍然没有动作,只是嘴里好像挣扎着对前面的咕咚说:
——送我回家!咕咚!送我回家!咕咚!
我听见前面的咕咚好像回应着说:
——好!送你回家!送你回家!
我听见他发出的“家”的字音要比其它的字音重,字义嘛!大概更重。
尽管我脑子汪洋一片,周围的景物在我眼前失真,失去了既定的意义和方向,但我还是感觉到他行驶的方向与我家的方向背道而驰。我的家在这个城市的最西边,而他朝着的却是最东边,月亮升起的方向猛开,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感觉我们就要撞上月亮了。
撞就撞吧!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一大瓶能有600毫升的奥玛葡萄酒顶在我头上,不让我管那么多了。
我只记得在酒吧里咕咚穿着紫衬衫,一甩跟我差不多长的头发,一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一大瓶奥玛葡萄酒。我没有制止他,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脖子上的喉结,数它里面发出的咕咚声。一下、二下、三下,准确无误,咕咚喝一瓶葡萄酒喉结一共咕咚了九下,我把这个数字告诉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小男孩似的,不,这句话我说错了,他本身就是小男孩儿,才23岁,也就是说我在和一个比我小整整十岁的男孩儿玩浪漫。尽管这种浪漫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咕咚脸上露出跟他身上的紫衬衫和喝下去的紫葡萄酒一样的表情,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说:
——马林!祝你生日快乐!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看着那个空酒瓶责备着说:
——咕咚!别喝太多。
咕咚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次像大男孩,手中又启开了一瓶奥玛酒,为我面前的白色高脚杯也倒满了紫红的内容,他有些感伤地说:
——马林!我求你一件事,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喝了这瓶酒!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醉一回,我都为你清醒三年了呀!
也许是他的话也许是酒巴里的气氛,激起了我心中同样的感伤,我咬了咬牙,说:
——好吧!咕咚!我喝!不过你一定快点把我送回家!阿龙肯定在找我呢!
我看见咕咚的目光突然湿润,端起酒杯的手也有些颤抖,他站起来,第一次如此强硬固执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不!马林!今天我一定不送你回家,我要带你过新的生活,冲出牢笼!
如果说这之前我还想反抗,还想保持最后清醒的话,当他为我演唱了一首崔健的《笼中鸟》后,我醉了,心里也是一片咕咚声。
别说这是时代 我的眼前的你
周围到处不过是一些腐朽的魅力
别说你总要用含蓄表现你心中的情绪
一天你会感到压抑
你会感到生活不够刺激
别说这是美丽 青春的你
你不过是还是有个性感的身体
会有人爱上你 跟你有关系
现在你还太纯洁
现在你的疯狂还是秘密
别说你有爱情 年轻的你
遥远的温情偶像只能在你的梦里
一天你会醒来感到孤独和寂寞
那时你会和我一起发现你的秘密
别说你要永远 永远地含蓄
别说你的心中没有什么压抑
疯狂就像只小鸟就在你心里
一天她会突然跳起
从你的身体里飞出来 飞出去
……
那时我就知道我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完了。
我就在他的歌声中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生中的第一瓶奥玛酒,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午夜的月亮撞去……
我当然不能怪酒,它只让我沉醉在一片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汪洋中,忘乎所以,既使跳出了危险的信号也要沉下去,(看起来酒的好处和坏处都是致命的。)我完了,我们完了。我们的故事就像我给咕咚起的名字,只能存在于童话世界中,如一滴水不能在阳光下暴晒,我们一旦妄图以人的方式呈现在世俗面前,只有毁灭,只能毁灭。
当然,我也不能怪咕咚,我怎么能怪他呢?怪他这次足足憋了三年才导致的冲动。他肯定没想到,他领我踏上的是死亡之旅。
我实在不愿向你承认我和咕咚“ing”的关系是婚外恋,我不想用世俗用烂了的形式来解释我们之间的一切,尽管我是一个33岁的有夫之妇,他是一个23岁的男孩儿。
咕咚和我的关系的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婚外恋,我现在也拒绝用婚外恋这个词“套劳”我们。我尽力躲避着,躲避着,你一定早就发现我这个人绕来绕去的,有病。我是有病,一种反时代的洁癖症,尽管总是弄巧成拙。当年,“第三者”在中国大地上走红流行之时,我为了避免当“第三者”而火速地嫁给了我现在的丈夫阿龙,嫁过来之后我才发现:我“第三者”是没当上,却当上了“第四者”,当时我可真是恨透了阿龙,总想出轨报复他;可现在,“婚外恋”在中国大地上繁荣昌盛之际,我又为了躲避一个个“婚外恋”的袭击,而强迫自己爱上了阿龙,对他保持着莫名的忠贞。
只有咕咚是例外。
咕咚在向我表达感情时使用的一个词让我着迷,准确地说我并没有爱上咕咚,只是爱上了他爱上我的方式和语言。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廉价地使用“爱”这个名词或动词,代之以的是“心疼”这个主谓词组。我对太多的“我爱你”这样的由最简洁的词构成的最泛爱的话已经感到麻木,无动于衷,而当他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出“我心疼你”时,我吓了一跳,我的灵魂瞬间就被他击中了。
这就是说,我渴望的不是爱,不是激情,而是一种怜惜,一种血缘。和所有出轨的男男女女正相反,他们在陈述出轨的理由时,总是说:“我在我老婆(老公)身上只能找到亲情,再也找不到爱情了,所以只能在别人身上找。”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什么我承认我有病,而且我的病还是不可救药的,因为我的病根不是跟一个人作对,而是跟整个的时代、整个的人类唱反调,能打动我的永远都是扯筋带骨、痛彻心脾的亲情,而不是什么激情四溢、灰飞烟灭的爱情。
所以说咕咚的一句“我心疼你”正中我的下怀,可谓对症下药,瞬间它就把我全部的骄傲消灭掉了。
还有他爱我的方式,简直不为人知,也不为“我”知。你们想想看,一个同事,一个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爱上你你却不知道,这有多惊险!他暗恋你三年也不让你知道,这有多刺激!现在想想,他简直像一个间谍,安插在你的生活中,而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默默无闻地关注你、怜悯你、欣赏你、保护你,他像高超的欧洲电影语言,跟进、偷拍、远距离、长镜头,而这一切他都巧妙地让你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你似乎每天都感觉到心情很好,却不知为什么好?莫名其妙,他好像会煽动起周围的空气呵护你对你好,可是你抓不到他任何有形的证据。
我们的办公室就是文化馆创作室,除了主任另立门户享受一个独立的单间外,我们四五个喽罗兵全都挤在一个办公室里。我是喽罗兵之三,他是喽罗兵之五。我是我丈夫阿龙当初为了平息我出轨的情绪倾家荡产硬调进来的,而他是大专毕业直接分配进来的。我们单位有个坏风气,就是论资排辈。谁比谁小,谁比谁晚来,比才华本身更重要。我当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这倒不是我沾染了他们的世俗风气,而是我对比我小的男孩天生不“感冒”。
我真的瞧不起他们,嫌他们太嫩,水罗卜一个,不值一钱或只值一钱,根本不配和自视高深的我对话。我是60年代人,自以为很幸运,取得了骂下一代人的最佳资格,所以每当谈起70年代我就不屑一顾,尤其是70年代以后出生的男孩儿,我简直是没来由的深恶痛绝,几乎是全盘否定。(后来我反思,我是不是有点伊索寓言里的那个狐狸心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在潜意识中我是不是觉得我的魅力只属于上一个时代,不再能对比我小的男孩儿产生吸引构成威胁,我再也得不到他们像初春的青草一样鲜嫩的爱情了,所以才由绝对的自卑寻致的绝对的自傲。)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和一个比我小十岁的70年代男孩子产生什么感情纠缠,就因为他是70年代,我就足足忽视了他三年。
三年中我对他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蛮横无理,我心想反正我也不想和你发展什么故事了,也不用跟你保持什么完美的形象了,什么重活、脏活,理所应该他干,什么好处、奖励,理所应该归我,尽管活是他抢着干的,好处是他主动礼让的,但我总也不领他这个情,谁让你比我晚来一年了呢?谁让你比我小了呢?活该!一个女人要是不想和一个男人发展爱情,她会卸去她所有的伪装,暴露她全部的劣根性。
就这样我无视他的存在,“欺负”了他三年,他也默默无闻地承受了我三年,我本想用这种姿态把单纯的咕咚吓跑,可是他不但没有被吓跑,反而向我发动起了进攻,看起来他野心很大,不仅仅满足于虚惊一场……
咕咚的名字当然不是咕咚,咕咚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当然这外号只有我一个人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反正他来到我面前的第一天,我就想起了“咕咚来了”这个童话故事,也许是因为嫌他小,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面反射出的心跳。
咕咚来了。我想。
咕咚除了小,还有一个不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身高。
我看过一个译文杂志,上面有一个婚姻心理调查报道,把东西方的择偶条件一比较,差异真是太大了。中国人择偶首先关心的三个条件是年龄、身高、职业。而西方人的却是宗教、民族、感情。所以西方人始终不理解东方人。他们睁大疑惑的蓝眼睛问:爱情是精神上的事,和年龄、身高这些具体的数字有什么关系?
看完这个报道我简直哭笑不得,从这点上说我是十足的中国人,我年轻时仗着自己文才出众又长得有点出彩就张狂偏执得要命,择偶时对年龄和身高特别在意,几乎达到苛刻的要求。年龄要在大我十岁左右、身高也要在一米八左右的才能具备和我发生故事的基础条件,否则一概免谈。由于我的偏执,阿龙倒是具备这样的硬件条件了,于是我草率地和他结了婚,可惜结婚后才发现他的软件太差了,这一发现险些要了我的命。
咕咚的个子只有一米七,头发披肩,有时扎上一个小辫,完全是另类的摇滚青年模样。就这幅模样和我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它怎么能够打动我呢?有时我想:咕咚呀咕咚,谁叫你不早生十年,不再长十厘米,所以你才会在我面前失去意义,我才会对你熟视无睹。既然有个心理学家说,每个你耳闻目睹的异性都被你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状态中选择过。那么咕咚到底被我选择过没有?有意识的肯定没有,无意识的也很快pass掉了,对我来说,他的年龄和身高都是致命的缺陷,这样的年龄和身高怎么能读懂并安慰我超越年龄的巨大的忧伤呢?
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这一切都是诗歌惹的祸。
阿龙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我正在处置室里对着一个点滴瓶加药。
那是我2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我二十多岁,没有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情窦初开,上某个人的瘾,但也没有把这种瘾戒掉,而是把这种害人不浅的东西转嫁给了诗,害上了诗瘾。我疯狂地写着诗,现实中的一切在我眼中逐渐模糊,似是而非,结果这种诗瘾更是害人不浅的东西,它成为我青春和爱情的完美杀手。
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我稀里糊涂地在卫校毕了业,打针是学会了,可是一些生理方面的知识却不懂,我毕业后分在了一所大医院,我没有回到家里住,把那房子充了公,只带着一些遗产搬到了医院的单身宿舍。工作以外,我参加了本市的一个诗社,把时间都耗在了看诗、写诗、抄诗、谈诗上。尽管当时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但在不知不觉中我周遭的生活已经开始一塌糊涂起来。
先是我诗社里的一个已婚男人纠缠我;后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马上就要成为新郎的神经科大夫跟我发“神经”,还有什么“臭买梨的”和“臭收尸的”等等,真是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遭。
诗社里的那个已婚男人,属虎,ab型血,他每次介绍自己时都先说这两个特点,后说姓名,所以我们都喜欢管他叫虎ab。他似乎对这个称谓很满意,索性用它做了笔名。有的诗友背后总把a省略,取笑他念成虎b。虎ab那年大概二十六七岁吧!我只记得他的个子很高,长得很帅,走路和坐着的姿势都很“煽情”。他走路时,必定是肩膀直挺挺的端着,一幅雷打不动的样子,笔直的两条长腿运动起来却有严重的“外八字”,好像要尽力拓宽自己的道路似的。他坐着时,必定是右腿压在左腿上,然后是右胳膊柱在右腿上,再然后是右手握住自己尖削的下巴。就这样长时间的巍然不动,伊然罗丹的《思想者》。当看到大家都在讨论着诗作,没人欣赏他的姿势了,他就突然痛苦万分地抬起头,喊:
——为什么?为什么?
大家吓了一跳,把目光的焦点都对准他,问:
——什么为什么?
这时他就会用先哲一样严肃的表情说:
——为什么我是虎ab?为什么我的婚姻不幸福?
有人接茬说:
——你问谁呢?你为什么是虎ab,这只有你的父母知道,你的婚姻为什么不幸福,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时他会哈哈大笑,那笑声比哭声还惨不忍“听”。他说: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不用问父母,也不用问你们,我知道,因为我想成为虎ab,所以我才是虎ab;因为我不想成为虎ab,所以我也才是虎ab;因为我是虎ab,所以我婚姻才不幸福。
大家每次听完他的绕口令,都被他的气势“唬”得昏头转脑的,都认为他挺有思想的,对了,他还特别喜欢穿黑衣服,总是一身黑西服,当时叫“玩深沉”,现在叫玩“酷”。
起初我对虎ab没有留意,尽管他个子高长得帅总当《思想者》爱穿黑衣服,我当时一门心思地恋诗神,没有工夫考虑这些芸芸众生,人的事情,特别是男人,我对男人天生的“色盲”,没有太多往来的、见过几面的男人总是记不住,经常闹得误会叠出、尴尬异常,这就是近视眼的好处,我同人见面从不先打招呼,慢慢地别人都说我高傲,于是我果真也高傲起来了。在诗社里,除了谈诗,我从不谈诗以外的任何话题。我们诗社总共三十多人,男的比女的多些,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像六十年代闹饥荒一样闹诗热,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浑身是汗地自诩为文学青年,如果说谁不懂文学简直是骂谁。
虎ab虽然是我们诗社的副社长,但我平时却很少单独跟他说话。有一天,我们一些人谈完诗,天已经擦黑了,我正一个人急急地往宿舍走,突然感觉后面好像有一个影子跟着我,我不敢回头,吓得跑起来,后面颀长的影子也跟着跑起来,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像个鬼影,我刚想喊出来的时候,那个鬼影挡住了我的去路,并发出了声音。
“马林,你不要害怕!是我!虎ab。”
“虎ab!你为什么跟着我!”我气喘嘘嘘地说。
“对不起!我只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会上为什么不说?”
“说了!可是你好像没听见。”
“什么事?我没听见?”
“就是……就是我的婚姻不幸福。”
“我听见了,诗社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反应?反应什么?你的婚姻不幸福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认识你以前和你没关系,现在就和你有关了。”
“什么关系?”
“我每天夜里做梦总能梦见你,还经常把我的妻子想像成你”
“想像成我……作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小傻瓜!我和妻子每天躺在床上,不带一丝栅栏。”
“栅栏?……”
我抬起头,睁大吃惊的眼睛,看着虎ab的眼睛,天呀!我第一次在虎ab阴沉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luo体。
那瞬间我吓得快要灵魂出窍了,赶紧逃之夭夭……
接下来他就开始了一系列不择手段的骚扰活动。为了躲避他,躲避他眼中我自己的luo体,我就杜绝了诗社的活动。可是他还像阴魂似的纠缠我,每天都给我往班上写信和打电话,有时一天我就能同时收到十封,信上除了诗就是画,有一幅画上画着一个少女在水中游泳,岸上一个男人在欣赏着,少女的头上写着“b”,男人的头上写着“ab”,旁边有两句诗:“水吃掉你,你吃掉水。”怕我不懂,下面又有两句注释:“佛教讲:水代表一种欲望。天象说:‘b’和‘ab’是最佳姻缘。”我正纳闷他是从哪里知道我是“b”型血的呢!他又打来了电话,硬说我刚在市报上发表的那首小诗《致缪斯》是写给他的。因为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总把你想像成一个清瘦的男子
患有美丽的抑郁症
你的疾病是拒绝轮回
天地悠悠
你让两只眼睛只流一滴泪
但那滴泪也不过姓陈
……
哎呀!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原来虎ab姓陈,怪不得他自作多情呢!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
“我真高兴,你终于给我写诗了,但他们都不相信,今天我要亲耳听你说,你的这首诗是给我写的。是不是?”
“不是”我说。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这首诗引起了轰动,我们诗社里的人都在猜你的这首诗是写给谁的,一个个都争得面红耳赤。诗社里一共有三个姓陈的男士,都自以为写给自己的,其他不姓陈的男士都醋溜溜的,恨不得都改成姓陈,但我心里清楚,我有这个自信,你一定是写给我的。是不是?”
“不是。”我又说。
“你别不好意思承认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写给我的,除了我,谁配上你的诗呀!是不是?”
“不是。”我再说。
“不是。那就怪了,那你说,你到底是写给谁的。”
“陈子昂。”我吐出这三个字后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节,如果只是虎ab一个人纠缠我,我还能忍受,还能对付,也不会给阿龙发什么荒唐的紧急求爱信,当然更不会一时冲动嫁给阿龙,真是离开贼窝却上了贼船,背井离乡、有苦难言……
这能怪谁呢!一切都是诗歌惹的祸!
我们医院有一个即将要结婚的神经科大夫,姓高,却长得挺矮,白白胖胖的,穿上白大衣,像一个笨拙可爱的狗熊。刚开始我对他的印象还不赖,觉得他挺好玩的,像童话世界里的熊医生,每天手中都拿着一个小锤,对着病人的膝盖猛敲。可有一天当他拿着那个小锤对着我的房门猛敲之后,我刹时觉得他可不是好玩的。
刚认识他时好像没有什么迹象,我为什么说都是诗歌惹的祸呢?就是因为我写诗在本市小有了点名气,他听说我的诗名后,好像大吃一惊,赶紧偷偷地把一个日记本交给我,不好意思地说:
“小马,你给我看看,这是我在大学里写的诗,上学时我也是个诗迷,可工作、找对象以后,对象不让我写了,但我心里一直挺失落的,这下好了,我终于找到知音了!”
我看了他的诗,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写的都是一些豪言壮语,什么“我——一个正直的青年,我有着鹅毛般纯洁的灵魂,我有着泰山般不屈的躯体,”等等。还给他的时候我实话实说,并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从此以后他就对我另“眼”看待了。我感到他看我的目光渐渐发直、变质,工作时我到哪屋他也跟到哪屋,还在病志单上疯狂地给我写诗,说爱就是一种病,他发病了,我现在是医生,他是我的病人,只有我才能治他的病等等。当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他要退婚的消息时,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
突然有一天,护士长绷着脸找我谈话——
“小马,你年纪小,不懂事,可请你也要注意一下影响,千万别当第三者呀!”
我吃惊地说:“第三者?什么第三者?谁是第三者?”
她说:“高大夫的对象来医院反映,高大夫最近不正常,要取消婚约,说是因为你,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还互赠情诗。”
我生气地说:“什么什么?她说错了,我是近视,他眉来,我没有眼去,他赠给我的诗,我不但没回,还都给撕了,他要退婚是他俩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护士长说:“我们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你也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要纵容他的想象,让他对你彻底死心呀!什么诗呀歌的,今后还是别写那东西了,那东西不能当饭吃,还会给你带来麻烦,让你糊里糊涂地当了第三者。”
我说:“护士长!你放心吧!我不会当第三者,我不擅长当第三者,我不乐于当第三者,别说我对他没有感觉,就算有感觉,我也不会当第三者的。”
护士长高兴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好!小马,我们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同志,请你告诉他,让他继续结他的婚。”
他正在检查室里用小锤敲病人,我找他出来,义正言辞地对他说:
“高大夫,请你继续结你的婚,第三者虽然现在挺流行,但我只想单纯地写诗,不想赶这个时髦。”
他急得满头大汗,差点把小锤往自己的腿上敲,着急地说:
“谁说你是第三者,我和她还没结婚呢,你怎么能算第三者,医生护士天经地仪,连上帝都管不了,要说第三者,她才是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呢!”
我生气地说——
“行了行了!我来只是要明确地告诉你,请你继续结你的婚,我继续写我的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以后不要再跟着我,更不要再给我写诗了,我和你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不行!不行!你这是让我看见了海岸才溺死呀!你也太狠了点吧!”
我说:“不行也得行!非如此不可!”
他终于平安无事地按期结了婚,可是结婚以后,他并没有放过我,而是更加变态,疯狂地报复我。
从那次谈话后,虽然我们在一个科工作,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我从不正眼看他,也不跟他说话,每天只是默默地执行他的医嘱,尽量把和他的接触率降到最低限度。而他却抓住一切机会刺激我,经常在有我在场时跟别人说黄笑话:
“结婚的滋味可真好,我要是知道这滋味这么好受,早就结婚了,何苦托到现在呢?什么理想、什么爱情都不如这滋味好受,为了这滋味我都想找妓女,也不怕得淋病。”
如果说以前我对他的印象还不赖,他兑现在我眼中还是个立体的人,甚至是爱写诗的人的话,那么现在我对他的感觉一落千丈,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已经是一头怪兽,一头穿着白大衣的腐臭无比的猪。我真纳闷,男人一结婚怎么都不好玩了,恶俗不堪的。《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人,未结婚的是清水,结了婚的是浊水,我想形容男人更适宜。男人一结婚就象都掉进了粪池,变得俗不可耐,腐臭逼人。
他还处处刁难我,故意把医嘱上的字写的很草,好让我去问,跟他说话,我就是不问,
凭着经验去猜,结果好几次猜错了,虽没出人命但也算责任事故,奖金没了还挨了批,没有“三察七对”。但我宁可没奖金、挨批也坚决不跟他察、不跟他对。
他最过分最恶毒的一件事是总让我给男患者导尿,医嘱单上别的字迹潦草,只有导尿二字写得清清楚楚。白天还行,我求结过婚的老护士替我去导,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值班,恰巧也该他值班时,半夜三更的,他就会用他的那只小锤使劲敲我们护士值班室的门,喊:“马护士!请你给新来的这个患者导尿,并24小时特护,另外有两个老患者的管子脱落了,请你把他们重新导上。”
我心里恨恨的,但又不能不执行,医院的纪律不亚于部队,俗语说“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执行医嘱是天职。导就导吧!我带上大口罩,带上手套,屏住呼吸,一个接一个地导,有时碰到尿道阻塞难导的病人,累得满头大汗也导不进去,我感觉口罩里面湿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这时我抬起头却看见他在一旁正望着我恶毒地笑。每当这时我就想:上帝!我招谁惹谁了,只因为我不想当第三者,你就没完没了地逞罚我,让我遭这个罪!我真想冲过去夺过他手中的小锤,把他的脑袋敲得稀巴碎。
可最终倒下的是我,有一夜,我终于被他的小锤敲倒了。
那夜我好象感了风寒,身体烫烫的,但心里的感觉却是冷冷的,牙齿打颤,浑身哆嗦。我强忍着没有打针吃药,成天徜徉在针堆药海里,它们却使我难以受用。一是我学过药理,知道所有的药都有毒性,所谓治病就是以毒攻毒的过程,二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怪癖,拒绝打针吃药,我固执地认为人的身体是一座天然完美的花园,任何人为杂货的介入都会破坏它最初的纯洁和完整,所以我坚决抵制。
我正一个人在护士值班室蒙着厚被打哆嗦,祈祷今天晚上但愿他发慈悲,别折腾我了,结果他又用小锤敲开了我的门。
“马护士!看来你的手活不错,我听有些患者说,这辈子能让你导上一回尿也是修来的福,他们好像被你导尿导上了瘾,看看!一到你的班,就有几个患者的管子脱落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不过,既使是故意的你也得给导呀!我们应该把患者当成上帝。”
我感觉我被烧得冷彻骨髓。我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句:“好!我导!上帝!”就头重脚轻地去导尿,他跟在后面也好像呢喃了句:“我越来越发现,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使!”
我难受地导了第几个上帝的尿昏倒在地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倒下的瞬间很好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真的进入了天国,见到了上帝。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发现我正躺在护士值班室的床上,手上扎着点滴。导演这出戏的那个家伙在我床边站着,看见我睁开了眼睛连忙说:
“对不起了!小马,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发着高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总和我作对呢?看看!这就是你跟我作对的好处。不过,你别担心,我只是把你抱到这里,叫其他科的护士给你扎的针,并没有碰你别的地方……”
这时我是平躺着,眼睛为了避开他的猪脑而沿着床沿的高度无力地平视着,正好看到他的腿,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观察过一个男人的腿,眼睛离一个男人的腿那么近,他双手撩起白大褂插在裤兜里,正好对我暴露出了他的那双腿。
当时好像是夏天,人们只能穿一条裤子,他那天穿的是一条灰白的确凉裤子,以前他大概也穿裤子或这条裤子,可是我没有注意,他留给我的是白大褂和少半截裤子融为一体的形象,从来没有看过他单独地穿一条完整裤子的形象,或者远远地看过也忽略掉了,今天这个意外机会使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他的腿,他的只和一条灰白裤子在一起的腿,它给我的感觉是强烈深刻的,让我惊骇万分。他的这双裹着裤子的腿或者裹着腿的裤子已经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裤子哪是腿,他们在一起合谋纵欢,肉欲横流,赤luo裸、紧绷绷,脏兮兮、肥腻腻。当这双腿又进一步使我联想到欲壑难填、蠢蠢欲动、野心勃勃、丑陋猥琐等词汇时,我的胃里突然出现一阵搅痛,紧接着一阵控制不住的恶心、呕吐袭击了我,我用粘满胃液的声音冲着他喊了一声:
“滚开!猪罗!”
所以说不只是虎ab,这个可恶的猪罗大夫也是逼着我向阿龙发紧急求爱信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什么“臭卖梨的”和“臭收尸的”助纣为虐。
“臭卖梨的”是我们诗社的成员,无业,家里很穷,他有一个女友,也是我们诗社成员,农村的,家里更穷,他俩都爱好写诗,嗜诗如命,结果是越来越穷,最后穷得连婚都结不起了,只剩下了想结婚的愿望。都是诗中人,大家看到这种情况不能不管呀!于是诗社开始了募捐活动,可是捐来捐去还是没有凑够结婚的钱,因为大家除了一个共同的特点爱好写诗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很穷,所以就有人给他俩出主意,让他俩做点买卖挣点钱结婚。他俩当然不情愿,一对清高的诗人为了钱去做个体户在当时还不是一件光荣体面的事,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也只好委曲求全了。做什么买卖呢?有一个人建议说卖梨吧!他认识一个梨贩子,从他那里批发点去卖,准能赚钱。大家都说好。到哪里去卖呢?这时我的善心发挥了作用,也许是被他俩穷得只剩下爱情的精神所感动了。我说:到我们医院门口去卖吧!我们医院在市中心,客流量大,一般的病人和家属都爱吃水灵灵的梨,结渴又败火。再说我跟我们医院的门卫很熟,平时让他多帮忙,来收税的时候就把梨藏他那儿,等检查完了再卖,能省下不少钱,晚上没卖完的,也可以放到他哪里,省事又省劲。怎么样?
大家全都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俩更是高兴得欢天喜地,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于是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卖梨行动。
可是随着卖梨行动的深入开展,他俩攒的钱足够结婚的时候,他俩看我的目光却发生了质的变化,男的由感激变成了暧昧的爱情,女的由感激变成了嫉妒的怨恨。
唉!不只是诗歌惹的祸,毁了我的,归根结底是我的善良。
我想,既然是我揽的债,我就应该负责到底。每天,我都抽出一点时间去看他俩的卖梨情况。他俩是男的负责练滩,女的怕晒只负责进货和做饭送饭。所以如果你那时正好路过我们医院门口,你一定会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白衣护士正在帮助一个黑瘦丑陋的、眼睛中有一只是疤了眼的男人热情地卖梨。他的那只疤了眼是左眼还是右眼,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更是想不起来了。当然我漂亮不仅是因为我年轻,他丑陋也不仅是因为他的那只疤了眼。
我之所以站在他身边是因为能给他带来收益,一些进进出出医院的人,同事、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看见我总是打招呼:
“马护士!你认识他呀!”
我总是笑着说:
“他是我的诗友,以后你们买梨一定要买他的!”
他们为了讨好我就纷纷买他的梨,于是他的梨卖得很快。
每当我在报刊上发表诗作来稿费了,同事们都张罗让我请客时,我就会拿钱去买他的梨,怕他白送,就说替别人买的,那时节对于我们科的同事来说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他们隔三岔五就能吃上一顿我买的他的梨,他有时有事到科里找我,同事们对他也很客气,有时他上货上多了,你就会看见一群穿白大褂的男女在帮一个卖梨的抬梨,抬到我们科里寄存。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像梨一样甜蜜水灵的笑。
一开始,刚尝到赚钱乐趣的他和女友乐得喜上眉稍,看我的目光真的像看一位天使。变化是后来的事情,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有一天上午,我仍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看他卖梨,但发现他今天卖梨的热情不高,人好像比以前黑瘦了,眼睛看人也有点发直。趁没人买梨之机,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回过头用那双有一只带着疤了的眼睛望定我说了四个字:
“相见恨晚!”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他一定是卖梨卖出了甜头,恨没有早卖梨,早卖梨他就能早攒钱,早攒钱他就能早结婚了,何必拖到现在呢!想到这我就劝他说:
“不要紧!要照现在的势头卖下去,一个月之后,你俩就能结婚了!”
这时他苦笑了一声,又用那只疤了眼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
“我指的不是梨,是你!”
“我!”我更纳闷了,着急地说:“你是怪我没早点让你到我们医院门口卖梨?那我以前也不知道你们俩着急结婚呀!”
“我现在倒不着急结婚了,也不想结婚了,我只想把这梨无休无止地卖下去,哪怕卖一辈子也好,只要能天天见到你!”他用那只疤了眼再次对我射出带有梦幻色彩的光。
一听他说不想结婚,就像自己的心血白流了一样,我着急地抢白他:
“什么什么?不想结婚?那怎么行?你俩结婚是我们诗社人共同的愿望。我看你是卖梨像扎吗啡一样上瘾了,我告诉你!你卖梨不是为了卖梨,而是为了结婚,手段永远是手段,不能取代目的。”
他又苦笑加上叹息了一声,喃喃着:
“我也搞不明白了!以前我卖梨是想结婚,可现在我卖梨是不想结婚。”
我有些生气地说:
“你搞不明白,我更糊涂了,我看你这个人,出尔反尔的,有病!”
我们正说着,他的女友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脸上虽挂着微笑,却和往常的有所不同,往常的是实在的敦厚的,今天的却有掩饰不住的空虚、单薄,好像硬贴上去的一张纸,随风就哗哗地响,让人担心。看我的目光也不再单纯,而是多了一些让我费解的内容。我正想着她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还没到中午呀!她却把我拉到一边,开始对我发话了:
“小马!今天又麻烦你来了,心理真过意不去!明天你就别来了!”
我以为还是惯常的客套,就应付道:
“没关系!应该的!”
“小马!总这样麻烦你,耽误你的时间和工作,真不知怎么报答你,要不,你以后别来了,我们自己卖就行了!”
“说哪里话,我不来怎么行?你俩的事就是我们诗社的事,我来能帮你们多卖些,多赚些钱你们好早点结婚呀!
“谢谢你了!小马!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们也是好意,请你以后别来了!”
“不行!我一定得来,我这个人不帮人则已,一帮人就要帮到底,我一定要帮你们快快把梨卖完,好让你们快快结婚。”
“结婚?”她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贴在她脸上的那张纸难看地碎了。“小马呀小马!我求求你了!以后千万不要再来了!我知道你很单纯,可是——你如果再来,就不是帮我们,而是害我们,不是成全我们结婚,而是加速我们散伙呀!”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我越听越糊涂了,刚才他就跟我说了些不想结婚的莫名其妙的话,现在你又说要散火,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的傻小马!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责任在于你,你知道吗?你无意间充当了我们之间的第三者。他昨天晚上已经正式向我坦白,他爱上了你,一天不见你就像丢了魂似的,正在犹豫和我结不结婚的问题。你知道的,我们之间已经处了三年了呀!我不能在最后的时候失去他,所以我求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再让他看见你,这就是你对我们最大的成全,我一辈子都会念你的好的。”
“噢!我终于听明白了!好吧!我答应你,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也尽量不会让你们再看见我。你们好好结婚吧!不过,我也求你们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念我的好,最好把我忘记,就像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一样,我的生命与你们无关!”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转身的一刹那,再也抑制不住一种东西,眼泪倾泄而下,蒙住了眼睛和眼前的天空……
“臭收尸的”我就不想多说了,反正也是个有妇之夫,我们医院太平间的收尸工,一到我上夜班,不管死没死人,他都来。怎么撵也撵不走,死皮赖脸,总是趁我抢救病人的忙乱中偷偷地摸我一把,我有时气得真想给他扎上一针致命剂,把他也变成尸体,让他自己把自己收了去。
如果仅仅是这些人这些事纠缠我的话,我还能坚持着挺住,还不能立马逃出这个城市嫁给阿龙,进入更大的套圈。
关键是这时有一件事情爆发了。
是那个“虎ab”。是的,是他。为了报复我现在不想称他“虎ab”了,而称他为“虎b”。这个“虎b”是害我嫁给阿龙的直接杀手。正所谓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那是1989年的春天,64动乱之前,我的生活先发生了动乱。
一天中午,我正一个人在护士站值班,一个二十七八岁满脸横肉很壮实的女人突然走进来,我以为是患者家属,就问:“你有事吗?”。她说:“你是叫马林吧!”我说:“是呀!”谁知她两话没说,冲上来抓住我的头发就打,我一下子懵住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跟别人打过架,当然不会还手,也想不到还手,只得任由她打,再说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打我?如果她不发出声音的话,我会这样一直被她打下去,她发出的声音救了我,她一边打一边喊:“让你勾引我丈夫,让你当可耻的第三者。”
周围屋的同事听到动静,跑过来把我从她的手中救下来,这时她的两手已经抓满了我的头发,就是你们现在说的金条,当时一钱不值,给我换来耻辱的金条。幸亏我当时戴着口罩,否则我的脸就会开花了。几个有劲的女护士把她的手按住,让我上前报仇,她们着急地喊:“快打呀!小马!快打呀!不能让她到这撒野!”我这才醒过神来,刚才的过程像做了一个恶梦,没有疼痛的感觉,现在也没有,或者说耻辱的巨浪已经淹没了疼痛的海洋。这时已经人山人海了,医患人员把我们围在中间。我没有打她,只摘下口罩,问她:“你到底是谁?”她说:“你别装糊涂了!你上过我家你不知道吗?你这个跟别人丈夫乱搞的破鞋!”这之前她也是骂声不断,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只有我还没听明白。我又问:“请你说清楚,你的丈夫是谁?”她才说出陈某某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是“虎ab”。
这下可开锅了,跟我关系一般的说:真看不出来呀!小马平时多正经呀!偏向我的同事们说:我不相信小马能做出这种事,抓奸抓双,你有证据吗?她说:“我听邻居说的,昨天她上过我家,再说我家陈某某也亲口承认了。”
这下偏向我的同事们也拿不准了,她们说:不管什么事,也不应该上班时间打人呀!又看着我说:还是把她送到保安科吧!
我拚命憋住泪水咬牙切齿地说:“行了,让她走吧!你回去告诉你家虎ab,明天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我就冲出人群向浴室跑去。不顾后面的同事们追着喊:“小马,不行!你现在不能洗澡,有伤口。”
我划上了浴室的门,打开了淋浴龙头,也没调水温就冲了起来,我尽情地冲啊冲,洗啊洗,第一次感觉水太重要了,没有水我今天就活不了了,伴着水流下来的还有我的热泪,我让我的热泪也像水一样畅流不止,让流进我口中的水始终是咸涩的。这时我才感觉我的头顶、脖子、手臂各处的伤口针刺似的疼痛,水流打在上面,更加火辣辣的,但这种疼痛对我来说很受用,越疼我越用手使劲搓,越疼我越用水拚命打,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把我的耻辱洗刷掉,把我的无家的灵魂洗个透。我洗呀洗!搓啊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跟本听不到外面罗鼓似的敲门声,同事们破窗而入时,发现我已经倒在水中……
当天晚上“虎b”就来了,我本不想见他,可外面的同事见他痛哭流涕,围观者太多,就让他进来了。他看见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更哭了,还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时在屋里的护士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小马昨天真的上你家了?他说当然没有!他说他对不起我!他爱我,也想让我爱他,可我不爱他,是因为我不敢爱他,因为他有妻子。他说他和妻子起诉离婚已经二年了,可妻子说什么也不干,就是离不了,还总干涉他的自由。他就想了一个方法,既让他妻子死了心也逼我就犯,一箭双雕。昨天他特意叫我们诗社的另一个女孩趁妻子不在家时到他家,也没干什么,只是谈谈诗,走时特意让邻居看见。他的妻子当然发怒了,她总听他说起我的名字,就以为一定是我。他妻子问他是不是我,他得意洋洋地说是,我爱马林,我就是跟马林上床了又能怎么样?你快同意离婚吧!我好和马林结婚。他了解他妻子的习性,就知道她一定不能善罢甘休,一定会到医院来告,他想让我全院知道了更好,这叫既成事实,我名声不好了,就搞不成别的对象了,不跟他也不行了,但没想到她妻子会动手,给我造成这么大的身体伤害。他最后说我这回和这个泼妇非离不可了!
护士长听完气愤地说:“我看你不仅是‘虎b’还是个‘损b’呀!你两口子的破事拿人家小姑娘当垫备的,拿人家清白的名誉开玩笑,现在医院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名誉是泼出去的水,泼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你能挨个向人家解释吗?是个玩笑,是一个叫什么‘虎b’的开的玩笑。你可真够损的了!怎么才能补偿人家的损失呀!”
“虎b”一听,却说:“这正是我的目的,全天下人都说她坏话,只有我知道她清白就行了。我一定能补偿她,用我的一生去补偿她,我明天就和妻子离婚,和她结婚。”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泣血地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你快给我滚吧!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谁知那虎b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喊:“不行!是我害了你,我要为你负责!要不!你就白受伤,我的心血也白费了!”
我冷冷地说:“一个连妻子都不能负责的人,还能为别人负责吗?告诉你,这件事我不恨你妻子,我只恨你!恨你一辈子!”
虎b像发病似的说:“我求求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呀!马林!我求求你,跟我结婚吧!”
我突然冷笑着说:“结婚?我是要结婚了,但不是跟你,我已有未婚夫了,他叫阿龙,家在河南,我们就要结婚了。”
这一下不仅是“虎b”惊得目瞪口呆,在场的同事们也惊讶不已……
我和阿龙是1989年3月在北京相识的。
那是在诗刊社举办的为期一个月的诗歌培训班上,阿龙来自河南某市商业局,是单位里的宣传干事,在那人人皆想成诗人的年代,也写点朗颂诗混进了班里。他在我班是班长,很有兄长风范,经常照顾女同学,尤其是我。阿龙30左右,个子高,长相丑,但眉宇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也就是这种魅力让我对他的照顾不烦感,还很有好感,越到后来他越开始疯狂地追求我。
那时30左右岁没结婚的男人多的是,况且他第一天就是以单身男人的面目出现的,谁也没有怀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时的人心性单纯,尤其是写诗的,对那骗的领域遥不可及,只知道有骗钱的,都不知道有骗婚这一说。婚怎么骗呢?噢!见面认识了,你说你是单身,你就是单身,哪怕你已经50了;你说你结婚了,你就结婚了,哪怕你才20岁。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认为,这有什么骗的呢?我当年23岁,根本不懂这方面的事。对于未知的领域我们像孩子,你们成人说啥就是啥。不仅我不懂,我们同屋比我大的几个女同学也不懂,她们都夸他好,纵容我跟他好,他一来屋找我,她们就都出去了,给他机会让她和我谈恋爱。所以说轻信不仅是我一个人的错,也是时代的责任,我赶上了轻信时代的末班车。
每次谈话几乎都是他滔滔不绝地谈,谈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说他之所以这么晚还没结婚就是因为他想先立业后成家,大丈夫应该以事业为重。他还谈他的过去,经历坎坷,下了五年乡,耽误了五年最好的青春时光,所以现在要抓紧时间学习把过去的损失夺回来。反正他说的话句句都是我所喜欢的男人类型。经历坎坷,事业心强,珍惜时间。最主要的是善良,他穿着朴素,自带的行李也很单薄,平时省吃简用的,但有几次我却看见他吃饭时把自己的菜拨送给别人的镜头,这个镜头深刻之至现在也时常在我脑海中出现,有时我想别的都是次要的,就是这个镜头是促使我嫁给他的直接动力。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镜头也会有欺骗性,善良也有欺骗性。
少女的无知和羞涩让我在他面前总是沉默。有一次,他见我不吱声,就说他会算命,说着就叫我洗三遍扑克牌,装模作样地给我算。他说我的姻缘不是在自己的城市,而是在外地,他说我只能在旅途中才能遇到自己的爱人,还说那爱人至少要比我大10岁。我听完脸红了,故意装糊涂说:“我的爱人要在旅途中才能遇到?那我就天天做火车,就能遇到他了!”他一听,着急地说:“旅途不是非得指坐火车,像这样的出外学习也叫做旅途。”
再明显不过了,他在勾引我,而我还是在本能地拒绝他的勾引。他看我太“迟钝”,就不再含蓄了,随着学期临近结束,他向我发动起了猛烈的攻击。一天最少给我写十首诗,也最少到我屋十次,就是说他成了我屋的编外固定成员,一天到晚长到我屋。我和几个女同学出去上街,他也要去,我不让他去,他就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当我们刚遇到一点麻烦,他就冷不防地杀出来保护我们。有一次过马路时,有一辆车在我们面前飞驰而过,他好像怕我被车撞了似的突然从后面冲上来伸出手在我的腰上搂了一下,那种力量之大,让我对他心生恐惧。最让我惊心动魄的一次是结业时我们班集体上长城,同学们都三三两两走散了,他当然始终走在我旁边,我们都爬得气喘嘘嘘的,我感觉到他总有想拉我手帮我一把的意思,但我的矜持和骄傲让我总想躲避他,甩开他,我一个人拚命往向爬,他在后面追,正巧遇到一段很陡的阶梯,我脚下一滑,险些栽倒,这时他不偏不巧、稳稳当当地把我抱住了,刹时我听到了他胸膛里爆烈的声音,那声音第一次引爆了我。他说:“我爱你!林!时间不多了,你就答应我吧!”他把我箍得死死的,让我使出全身力量才勉强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羞愤交加,含着泪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这种爱情的方式,实在不是当时的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也可以说我的性心理比生理还要晚熟,我向往爱情,但仅仅限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与心灵之交,君子动口不动手,也就是说我的精神比肉体更渴望抚慰,更渴望不沾一丝指纹的爱情。也许是因为这丝疑惑使我当时没有接受他的爱,我拒绝了他。毕业那天他哭得地动山摇,同学们都说他是80年代最后一个痴情汉,他和几个同学送我上火车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我在最后的时刻丧失最后的力量。
我以为空间会使我们彼此产生绝望,可是事实正相反。在我从北京回来两天后,上第一个夜班时,我正在处置室对着一个瓶子加药,一个黑色的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惊得瓶子和注射器都掉在地上,刹那间我们俩的中间充满了玻璃的尖叫和尸首。
他帮我把玻璃的尸首收拾好,倒掉,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还没有醒过神来。
我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说:这么晚了,再说我现在在工作。
他说:那好,我马上出去,我要对着这个窗口在夜里站一宿,只要能看到你白色的身影。
说完他真的走了出去。我心神不定地忙完手中的活计,用双手做成括弧状挡住光往窗户外面看,他果真站在月光下守望着这个窗口。高高的、瘦瘦的、孤立的,我的心一下子伸出了柔软的触角。我冲他招招手,他惊喜地跑了进来,像一个得到了糖的穷孩子。我把他安排在一个无人的干净病房,让他休息。他说不困,只想看着我,说我穿白大衣的样子比穿别的衣服还好看,简直是个纯粹的天使。我说,听我的话,你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走了出去。他这次学聪明了,没敢碰我,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他走的时候。我回到护士休息室,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想他也是。第二天凌晨我让他在医院门口等我,我交完班走出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我们在街上吃早饭的时候,我说,今天晚上你走吧!我送你走!他说,我不走!我还没有看够你。我说,你必须走,这是我的城市。他说,要走也行,我必须带你走!我说,这样吧!你给我一段时间,我考虑考虑,毕竟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这事来得太快了,我们认识的时间又短,况且我们还离得那么远,不在一个城市。他说距离不是我们的问题,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这力量什么都能战胜。我最后说,你走吧!你还有工作,我考虑一段时间,就会给你去信的,我给你去信,就证明我已答应你了。他看我语气坚定,就说:好吧!你要记住,我在河南会度日如年,天天盼望你的信的,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呀!快点!我领他在我们城市有名的地方逛了一天,晚上我把他送上火车。车开前他又说你一定快点给我写信,快点!我照例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就这样,一个月零一天一夜加上那个虎b就成就了我的婚姻。
写成公式即—— 31·5+虎b==“昏”因
虎b事件的第二天,确切地说是当天半夜,我就给阿龙写了一封紧急求爱信,我谈了我的孤独,我的家世,我的经历,谈了虎b、神经科大夫等人对我的纠缠和伤害,强加给我的莫名其妙的第三者罪名。我写啊写!就像只有用水流才能淘洗我的肉体一样,我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尽情地渲泄我的灵魂。一个个文字像我灵魂渗出的一滴滴血,一声声喊叫,血是蓝色的,回声是红色的。我把瘀积在我灵魂深处的东西都渲泄出去,汪洋姿意,我写啊写!整整写了十页,一气呵成,渲泄淋漓,写完之后,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平衡,第二天就把信发了出去。信发出去了,但这种轻松和平衡却一直伴随着我,以至于周围的人看了我都有些不可思议,这是那个前几天当第三者搞破鞋被人打了的人吗?以至于当阿龙一周后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感觉到他有些陌生和多余。看来我需要的不是这个被我发泄的人,而是一种发泄口,供我发泄的方式。但已经覆水难收了,阿龙不会再放过我了。后来阿龙对我说,我的这封信简直是一篇精彩的美文,当小说发表都可惜了,当然他不会把它发表的,这是写给他一个人看的,他要把它当做私有财产好好珍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后来我也尝试着写那天写过的那些东西,怎么写都没有那天写的那么顺手,那么冲动,那么富有生命力的张扬,看来苦难带给人的不只是坏事情。凡是收到过我信的朋友见到我都说:你写的信比你写的诗和小说还要精彩。而现在,能供我写信的朋友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我的精彩也越来越少了……
阿龙只呆了一天就带我去了河南,我只去了一次河南就决定跟阿龙登记结婚了。这当然不是我的初衷,我原打算多和阿龙恋爱一段时间,要知道我23岁了,多情善感,诗情画意的,却还从来没有尝到过恋爱的滋味,尽管背着好几个第三者的罪名。卫校时接触的是清一色的女同学,工作后遇到的又都是虎b、发神经的猪大夫之流。这回可算找到了发泄对象,我可要好好恋爱一回了。
可是我的美梦没有成真。
一是阿龙是个催命鬼,他说先结婚后恋爱是一样的,我年龄小,但他年龄大,已经等不及了,他保证结婚后和我恋爱到底。二是我到他家一看情况,心一下子就软了,善良再次毁了我。
我没去过农村,他家是我见过的城市中最破的房子,最穷的人家,最底层的人群。他家住在位于城市腹部的棚户区的腹部,密密麻麻没有规则随意堆砌的房子,曲曲折折障碍物叠出的羊肠小道,飘飘荡荡在空气中追随你的公厕的气味……我从小就有洁癖症,加上学医更助长了我的无菌观念,我强忍着为了维护阿龙的自尊才克服了我的本能,没有捂鼻子。那深入腹地的过程,不能用走,只能用跳来形容。让人感觉跳进去,就跳不出来,跳出来,就再也找不到他家了。那几天,我试着跳出去几次,都迷了路,跳不出去;再跳回来时,也找错了家,都是相似的房子相似的家相似的气味相似的曲里拐弯的路。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的家太秘密了,像个迷宫。
他好像目光不正常地闪烁了一下,说,你走惯就好了,我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
我们像跳棋子跳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大本营——他的家。三间破破烂烂的土房,两间岌岌可危的地震棚,里面的货色也和外面的一样破旧,无论是人还是物。他的老态龙钟病恹恹的老母亲,他的两个哥哥一家,他的两个未出阁的妹妹加上他一共十二口人(以后我才知道我当时还落下一口。)就被塞在这“三室二厅”里。他的大哥一家四口住一室;他的二哥一家三口住一室;他的老母亲带两个妹妹住一室;他住在“厅”里,另一个“厅”暂时闲着。他的“厅”顶多才有7平米,低矮的房檐让他进门时只能低着头,在屋里他也尽量坐在土坑上,他要是一站起来房顶就会擦着他的头皮,掉下来的墙灰就会眯了我的眼睛。
我哭了。
其实在我刚走进他家门他妈妈用手拉住我的一瞬,我就热泪盈眶了。他家上下十几口人都用看天外来客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有恐慌、有讨好、有惊喜当然也有阴谋,但阴谋是我当时穷尽想像也想像不到的,当然也就看不到了。我只看到他们直直的,把我视为尤物、惊为天人的目光。我穿着红裙子一走进屋,顿时映红了周遭的空气和他们的眼睛。
他妈妈说,这妮子哪是人呀!像下凡的仙女。
他妹妹说,你的红裙子太漂亮了!还有你的手表,你长得真像电影明星呀!
是电影明星嘛!他哥哥家的两个女孩子喊:我在电视上看过她!
我梗咽了,说不出话来,不是为了来此后悔,而是“先”悔——为我先前的无知和奢侈。
我以前虽然也不富裕,但从小到大都是住楼房,父亲是高工,工资很高,还有助学金和奖学金,工作以后虽孤身一人,但有固定的工作和工资,一个人花绰绰有余,从来没有为钱苦恼过,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人和这么穷的眼神。我甚至想要忏悔,不应该让阿龙为了我白白跑了两趟黑龙江,为这么穷的家庭花掉了那么多的路费钱。
我,简直是可耻!简直是犯罪!我暗自声讨着自己,还有我想玩浪漫增加恋爱期的想法。
这样的家庭能经得住我想和阿龙玩浪漫的路费吗?给铁道部捐款还不如给他家捐款呢!怪不得阿龙这么大了还没搞着对象,怪不得阿龙想尽快结婚,原来他是有苦衷的呀!
走进他家门的一瞬间,我就理解了阿龙,并有心疼阿龙的意思。他把我领进他的领地——“厅”里时,我说:阿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是这种情况!你早说这次我就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我自己来就行了,还有上次!
他笑着说:我不跑你能来吗?我不跑能把你跑来吗?这怎么能叫白跑呢?我不把你跑来了嘛!我的天使!别说为你花这点钱,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我被他的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我说,一个穷流浪汉是最敢表达爱情的,他说倾家荡产地爱你就等于说一无所有地爱你。
他突然冲动地站起来,墙灰瞬即就眯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哭”了。
他一边替我揉着眼睛一边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放心吧!林!结婚后我一定好好干,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住楼房!住别墅!
这下我真的哭了,我说:阿龙!你应该了解我,这些外在的东西对我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应该像这眼睛一样,容不得一点污尘,纯洁无暇。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他为我揉眼睛的手强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在他家只住了三天,那三天晚上我是跟他妈妈住在一个屋的,我当然不能跟他同居,尽管他想那样。事实上我和他在那三个白天的关系只发展到脖子以上,唇齿间,但这样已经使我感觉到不堪忍受。
为了给他吃写心丸,也为了表示我义无反顾的决心。他要吻我时,我没有拒绝。就这样,我想像中金碧辉煌的初吻轻而易举地断送在他那间破烂的小屋里,而且遗患无穷,留下了难治的病根。
我还是跟你说一说我初吻的感觉吧!——就像一块肥皂在拚命濯洗一块香皂,结局是两败俱伤,相互消耗。我精心积攒的生命的意义和爱情的幻想在这场嘴唇的冲突中越来越小,没有甜蜜的晕眩,只留下清晰的疼痛刻骨缠绕。为此我付出了清白惨重的代价,带上了嘴唇的镣铐。
溃疡——我肉体和精神创伤的最终形式。
起初的嘴里是红肿热痛,两天后,我才发现我的口腔内侧粘膜上、舌头上、咽喉里统统长满了溃疡,真是热闹极了,我的口腔像个腐烂的花园,开满了恶之花。它们圆圆的、白白的、星罗密布,如火如荼地生长,像一张张张开的贪婪的小兽的嘴。它们日夜欢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初的疼痛如果和以后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它们长到第四五天时我都不能进食和说话了,只得靠输液维持生命。尤其是半夜,它们会把我唱醒,我睡不着,只能看月亮,数星星。别人和我以前总是把月亮比喻为少女的脸庞、爱人的眼睛等等美好的事物,而我现在怎么看它怎么像溃疡,月亮似溃疡。我相信全世界四十多亿人,每晚仰望月亮时,都会有不同的比喻,而把月亮比做溃疡的我是第一个。从此溃疡参与了我的生命,每月比月经还准时勤快,周期也差不多长。任何一种机械性咬伤、碰伤和无名之火最终都得以溃疡的形式才能了断。我研究过医学心理学,每个人身体中都囿有一定的疾病和情绪流需要疏导和排泄,都需要一定的部位和形式发泄。而你身体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就会成为发泄口,习惯一旦形成就会成瘾,难以根治,总是复发。就像有的人一感冒扁桃体就会发炎,有的人一上火口鼻部危险三角区就会起疙瘩等等,扁桃体和危险三角区就是他们的易感部位。而我的易感部位是口腔,形式是溃疡。
尽管疼痛无比,我还是决定初吻献给最终的爱人。从阿龙家回来时阿龙非要和跟我一起走,我说:我尽快回去准备调动工作,你在这给我找好接收单位,实在不好办的话,我就辞职,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的,你难道这时间还不能等吗?他急忙说:能等!能等!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回去,调工作好办,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我的一个一起下乡的同学是一家小医院的院长,只不过办调转前我俩应该先登上记,那样就名正言顺好调了,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到你那里登记。
我本不想让他跟我回去,但没有办法,只得说:好吧,不过登记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以后轻点吻我,或者最好别吻我。
他脸红了,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娇嫩,碰不得,我会尽力控制的,只是看见你就情不自禁……
我说:你要是爱我,就别吻我!
那三天晚上他妈妈给我用的是暂新的被褥,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妮子!我不能委屈了你,你俩结婚就住在我们这个屋,我和他两个妹妹搬到那两个地震棚。
我感动地又要落下泪,一下子感觉我比她还要贫穷,好像在接受她的施舍。
这三天我看出阿龙的家人拿他挺为重,都看着他的眼色行势,因为全家人上下都是手工业者——修理自行车、弹棉花、收费品和卖雪糕等等,只有他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是脑力工作者,最体面,也最有出息或最能有出息,全家人都把脱贫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都有想讨好他,借他光的意思。当我和阿龙三天后从迷宫里走出来时,他们全家上下隆隆重重地送行,一个班的人马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把我们护送出来,我突然感觉到他们很可怜,尽管三个月后我发现我比他们更可怜……
我们的登记和调动办得都很顺利,一个月后我就成了河南的人。这期间趁阿龙回河南办调转手续之机,我的一些同事同学还有诗社的朋友们都劝我不要冲动,要三思而行。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有故乡的人,而我没有,孑然一身,哪里有我的爱情我就要到哪里去,哪里就是我的故乡。大家看我我意已决,就只有用钱或礼物来祝福我远嫁幸福。有几个人表示要送我到河南,参加我的婚礼,被我谢绝了,我说:路途太远,3000多公里,再说他家比较困难,我也不想举行什么仪式了,一切从简。
这期间虎b也堵到我一次,他说:“你不能!不能这样呀!马林,你不能这么遭贱自己呀!赌气嫁给一个穷嗖嗖的河南佬,马林!你要记住我一句话,这话到什么时候都是真理!你不会幸福的,你不嫁给我这辈子跟谁都不会幸福的。”
我只跟他轻蔑地说了一句话:“所有人的幸福都是心理的。”
我知道他这是恃“财”放旷,他老子是厂长,他家的条件优越,这也是他妻子说死也不跟他离婚的原因。我本不想理他,但一想自己就要走了,就不跟他计较了,事实上如果我以后要是幸福的话,我会把他这个人从根本上忘掉,可是不幸使我总是想起他,想起他对我的伤害和最后的诅咒,想起他是参与制造我这不幸婚姻的帮凶。我就开始恨他,恨使我记住了他,可恨是恨,我却没有诅咒他,而是希望我走之后,他和妻子和好,婚姻幸福,别再骚扰别的女孩,再把别的女孩草率推进婚姻的陷井。
朋友们帮我把宿舍里的东西托运到河南,我也登上了南去的火车,含泪挥手,自此我就和这座带给我伤感和绯闻的城市了却了尘缘……
我买了我喜欢的窗帘,花布,把那房子上上下下包装起来,又买了一个书架,一盆吊兰,两盆花,把我带来的礼品饰物摆设停当,我们的新房就立即变得浪漫和温馨起来,充满童话色彩,和外界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朵藏在沼泽深处的玫瑰花。我知道阿龙为了给我调动工作把钱都花光了,布置房间就该着我大显身手了。最后我又用钱买了一台彩电,给阿龙全家上下十二口人每人都买了一身新衣服,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吃了一顿饭,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夜彩电,我们的婚礼就算举行完了。
阿龙在新婚之夜叫我体验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焦渴,他一遍遍地榨取我,而我也感觉到我的身体第一次变成了松软的海绵,任他榨取,总是源源不断。在这种不断的奉献中我彻底地完成了我的[ch*]女时代。
就像我曾把他当做渲泄口一样,他也在我身上找到了渲泄口,他尽情地渲泄着,就像那天半夜我写着十页文字的势不可挡的手。我们渲泄的手段不一样,但目的都是相同,都是为了获得内心的轻松和平衡。
他早就忘了我们的不接吻条约,事实上我也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后来看好莱坞电影《漂亮女人》才知道外国的妓女接客时才有此要求。嘴是灵魂的接口,爱的前奏,不接吻就不能产生爱情,仅仅是性。
由于他连绵不断的渲泄,我很快就成了受害者,事情已经不好玩了。一个多月,我就发现我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它不能上班,也不能出门,只能在自己的小屋里猫着,一出门闻到外面空气的怪味就恶心、呕吐不止;二个月的时候我吃不下饭,吃啥吐啥,只能靠喝水维持着,有时喝水也吐水,我一下子瘦成了皮包骨,憔悴不堪。我感觉我身体里的小生命就像我的婚姻一样来得太快太猛,我还来不及思想,身体更是猝不及防。但一切都发生了。正在我不堪忍受身体之役时,我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们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我眼前开始曝光了。刹时我感觉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中了我的心脏,我惨叫一声,一下子就飞了起来,摆脱了肉体的重量。
有几天,我好像发现他家里又多了一口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跟阿龙的妈妈住在一个地震棚里,当时我正忍受身体的折磨,没有多问。
有一天晚上,我和阿龙正坐在床上看孕妇保健大全,突然,那个小男孩闯了进来,一进来就拉住阿龙的胳膊,喊他爸爸。他喊:爸爸,爸爸,我要和你一起住。
屋里的空气刹时凝固了,我感觉我和阿龙都吓了一大跳,好像阿龙害怕的程度比我还大,因为我看见他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已经伸出了一只手,照着那个给我们造成恐惧的声源打了下去——
“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阿龙说:谁是你爸爸!叫你瞎叫!
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外面拖,孩子拗着不走哭喊着说:你就是我爸爸嘛!你就是我爸爸嘛!
阿龙更加拚命地往外拖,当他把男孩儿就要拖出门之际,我脱口而出:“站住!”声音大得让我自己都感觉震惊,也把门口的两位镇住了。阿龙急忙向我解释:林!这是我二哥的孩子,平时总喜欢这样叫我!你别介意!
我望定那男孩儿的眼睛,那男孩儿也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求救似的望着我,那眼神简直是活生生的阿龙眼睛的翻版,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他二哥或二嫂的特点。(因阿龙的长像和他家人都不一样)一瞬间我好像全明白了,又好像完全糊涂了,我听到我体内翻江倒海、聚集着爆破的声音,我强忍着说了最后一句话:“阿龙!请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就看见阿龙扑通跪倒在地,向我爬过来,紧接着站在门外偷听的他母亲他妹妹等也走进来扑通扑通跪倒一片,还没等我把我的第一口呕吐物吐完,我就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阿龙在守护着我,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立即跑,逃出这个阴谋纵生的地方,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拔掉输液针头,也不顾流血的手,就往外跑,其间阿龙几次拦住我,抱住我,都被我的疯狂和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所吓退。我跑到外面,阿龙也跑在外面,我上了一个出租车,他也上了一个出租车,我在火车站下了车,他也在火车站下了车,我下车的时候没有给司机钱,事实上我身上根本没带钱。是阿龙止住了司机的叫喊,这时我没有买票就已冲进了月台,我想不管随便哪趟车,只要有车,我就会跳上去。可这时偏巧刚开走了一趟车,我追那个车的车屁股追到站台尽头,也没有追上,绝望使我正想往站台下跳时,阿龙一把抱住了我。
阿龙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要冷静点,听我说,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的呀!
我感觉这话耳熟,好像虎b也说过这句话,原来他和虎b是一样的人呀!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以伤害别人的尊严和生命为代价。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大喊:
——阿龙,你太可怕了!你比虎b还可怕,虎b只是愚蠢的虎b,而你是阴险毒辣的骗子。虎b伤害我的是外表,而你毁了我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要是实话实说,你就不会给我机会了,我也就会得不到你,请原谅我为爱你而犯的罪吧!
——任何解释都无法成为欺骗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我比恨强j*犯还恨骗子。
——我知道你善良无双,相信你慢慢会理解和原谅我的。
——你妄想,我绝不原谅!当初你要跟我说实话,我或许还能原谅,而现在,你欺侮我的无知,亵渎我的善良。哈哈!原来我躲来躲去,却躲在一个最大的骗子怀里,真可笑,我的无知和善良好像特意为你准备的。被骗者就是为骗子准备的!哈哈!对了!你是应该骗我,你不骗我骗谁呢?你不骗我骗得了谁呢?换了别人你就不是骗子,也被你家那十二口,不,十三口人吓跑了。我天生就是你的猎物,对吧!从北京你就瞄准我,这下你打死了我,吃掉了我!你成功了!你满足了吧!我的丈夫!丈夫 !哈哈!
——你别!别这样说话!我们还是先回家去!回家后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我也是有难言之隐呀!
——家!哈哈!那是我的家吗?我哪有过家呀!我从来就没有过那东西。我以为我有了,又是一场噩梦,一场骗局。
——别说了,林!我求求你!我们回家吧!
——我决不回去!
——那你要上哪儿去?
——哪都行,就是要离开你!离得越远越好!
——求求你!林!千万不要离开我,你不为我想,也要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吧!
一语惊雷,刚才从医院奔跑直到现在,我一直亢奋着,都忘记了自己是个孕妇,他一提醒,我才又感觉到腹中的翻腾,哇哇又吐起来,我一下子软了下来,只得让他扶持着坐在了椅子上。这一刻我才哭了出来,这之前,我都在疯狂地笑着。
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不!你太阴险了,想用孩子控制我。我绝不再上你的当了!我坚决不回去!
他说:那这样吧!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不过,走之前你得先回去一趟呀!你没带衣服也没带钱,就是我让你走,你也走不了呀!
我这才觉悟到自己的疯狂。
我说:我回去收拾完,你真的让我走?
他说:真的,回家收拾完,我最后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完故事,如果还决定走,我就让你走!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我13岁的时候,阿龙23岁,已经下乡呆了五年,他本不想在乡下结婚,但没办法,谁让他赶上了他一生中最激烈的青春期,马上就有回城的消息了,他却没有刹住闸。一年前草率地和村里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是这个姑娘太能贴了。这个姑娘一家是从外村新搬过来的,她比阿龙大二岁,长得还可以,见到阿龙第一眼就一副非他不嫁的模样。帮阿龙洗衣服,做饭,在家给阿龙做好吃的送了来,见阿龙爱看书,就投其所好,经常上镇上给阿龙买些书。目的明确得很,把阿龙一下子给打懵了,阿龙长这么大,还没尝到恋爱的滋味,他家里穷,所以从小到大没有女孩子对他好过,都挺畸视他,在这穷山恶水之地,爱情更像是海市蜃楼,遥不可及,只能在他梦中出现,伴着一次次梦遗。可现在一个姑娘却主动追求他,使他第一次尝到被宠的滋味,虽然她不是他理想的样子,但毕竟也是年轻的姑娘,他也有些心动了,但还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他想:我可不能在最后关头被人拉下马,知青就要全部大搂回城了,我可不能自找麻烦,给自己添一个累赘。可想是想,他终归是如火如荼的青春期男人,自己的身体没有听从理智的劝告。最终没有经得住这个姑娘的进攻,缴械投降了。这真的不是他的错,俗语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裟。女的要想得到某个男的,只要把那层裟一脱,就完活。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都无话可说,只能行动。坐怀不乱的柳下慧只是男人完事后的集体幻想,让男人在百分之零点零零零壹的机率中也赢一次。可惜阿龙是很正常的男人,不属于这稀有品种。当有一天这个姑娘借口家里有本好看的书领他来到她无人的家时,他傻了。屋里暧昧的空气和姑娘赤luo的眼神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干燥地说:书在哪里?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姑娘笑了,说:你别着急呀!好书不怕晚嘛!说着进里屋磨蹭了一会,阿龙以为她去找书,可她出来的时候不但两手空空如野,身上也空空如野,一丝不挂。她说:书在这里,这难道不就是你最想看也最好看的书吗?
阿龙就第一次看了这本书,当然,看不是白看的,看完的代价就是你必须把这本书永远地看下去,她趁热打铁让他娶她,他年幼无知,只得同意。不久就和她结了婚。结婚以后她对他很好,况且一年后就有了一个男孩儿,他也就认了命。79年他回了城被分配在一家商店工作,就把他们娘俩儿也接了去,他想通过自己努力工作,多交关系,早日把他们娘俩儿的户口也办进城去。
谁知正当他努力工作之际,有一天,一个陌生的30多岁的乡下男人来到他的商店,手里还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他直奔阿龙而来,问阿龙:你是叫阿龙吧!阿龙点点头。说:你是谁?那男人说:我们想找李小香,我是李小香的丈夫,这个是她的儿子。阿龙脑子嗡的一声,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小香正是他妻子的名字。阿龙说:什么什么?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李小香的丈夫,我们刚有一个才二个月的儿子。那男人说:没错!我找的就是她,我已经找她二年了。我和小香以前是一个村的,五年前结的婚,可她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她家里人也一样,结婚后她一直嫌我没能耐,总想抛弃我,说要找一个知青将来上城里过日子,说跟我过一辈子也没出息,跳不出农村。我当然不同意了,让她看在孩子的面上别拆散了这个家,可她最终还是狠心地把我们爷俩儿抛弃了。怕我们爷俩对她有影响,她们全家就偷偷地搬走了。孩子想妈妈,天天哭嚷着要找妈妈,我没办法,只得找,我找了她两年,终于打听到她嫁给了你,进了城,就带着孩子来看她了,你可怜可怜孩子,就让她见我们爷俩儿一面吧!
阿龙听完,浑身凉了个透。
阿龙很快就离了婚,把那女骗子撵出了门,只留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孽缘产生的孽债。
之后的十年间,阿龙始终没有再婚,他害怕女人了,他认为女人都像老虎一样可怕。直到在北京遇见了我,我的单纯善良使他第一次燃烧起爱情和婚姻的渴望。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决定为得到这次爱情铤而走险。他想: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ch*]女的爱呢?我为什么就失去得到这爱的权利呢?我是无辜的,我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我不能没完没了地替它受这个洋罪,我要开始新生活。
阿龙最后说:你救救我吧!林!否则我会一辈恨女人,一辈子不相信女人,一辈子不结婚的,只有你能让我摆脱这个阴影,走向新生,林!你救救我吧!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当然救他了,而且一救就是十年,把他由一个穷光蛋小宣传员救成了一个风风光光的有钱的大老板。
他正常了,有钱了,当然就有了正常人和有钱人都有的习性,他在外面疯狂地花钱,疯狂地玩女人,穷人翻身了,像是报仇雪耻似的。我提过无数次离婚,他都坚决不答应,他说他心中只爱我一个,我是用钱买不来的东西,所以最值钱,是无价之宝;而其他能用钱买来的东西都不值钱,只是玩玩而已。我也没办法,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更主要的是为了孩子,我是孤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不完整,缺爹少娘的,我就忍了,可我不能忍的是他变本加厉地干涉我的自由。这也怪我,当年原谅他时曾说过一句气话:
——我可以原谅你!原谅你把你们那代的孽债发泄在我身上,让我为你摆平,原谅你在我身上获得你的轻松和平衡,不过,你在婚前对我不忠,我会在婚后报复你,因为我也需要轻松和平衡!
我只是说说而已,可他却当真了,天天监视我,以前他总亲自送我上下班,别人都说他对我好,只有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有钱以后自已没时间,就雇别人监视我的行动,哪个男的要是对我好一点,多说一句话,就会遭到他的恫吓和毒打,我以前医院的主任和现在文化馆的主任和男同事都遭过此罪。我本不是不洁身自爱之人,怎么向他解释他也不听,其实他不是不相信我,而是不相信了他自己。但他这样反而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说: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我们两清!他说:不行,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别人占有你!
就这样,我成了笼中鸟。
续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当咕咚骑着他的那辆红色亚马哈摩托车载着我穿越城市广场后,一辆黑色的宝马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咕咚本能地把马力加到最大,我也本能地大喊:快跑!咕咚!阿龙追来了!
喊完这一声,我才本能地意识到我已经爱上了咕咚。
是的,我是爱上了咕咚;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他,我的才23岁的青年骑士咕咚;我生命中唯一永恒的咕咚。我看着我爱上的咕咚载着我在进行致命的飞翔,我真后悔我当时的坐姿,没有抓紧咕咚,和他一起飞翔,我只飞翔了一半就掉了下来,掉下来的我用倒立的眼睛亲眼看到了咕咚和摩托车最后的飞翔,我看见他和摩托车一起飞到了天上,撞碎了月亮,把月亮撞成了满天欢歌的溃疡。
那景象真美呀!美得让我灵魂出窍,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我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起来后就和阿龙义无反顾地离了婚。
阿龙最后哭着说:为什么?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啊!
我说:因为我爱上了别人,以前我之所以软弱,没有勇气离开你,就是因为我没爱上过别人,而今天不同了,我爱上了他!他给了我力量。
阿龙说:可是、可是他已经死了呀!
我轻蔑地说:我爱的就是死神。
我之所以在鲁院没有绯闻,就是因为我爱上了咕咚。我以后也不会再有绯闻,因为我爱上了咕咚,我和咕咚的爱情是世人谁也拆不散的,因为它不带一丝人的指纹。
我本想自己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但我做不到,那样无异于让我再死一次,所以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让你替我写下来,让你顺便替我向世人宣布一声——
你们谁也别再来骚扰我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地爱咕咚,听咕咚的声音:
我 心 疼 你!
作者简介:李见心,1968年生于辽宁抚顺,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供职于锦州市文联·
作品有诗集《初吻献给谁》《比火焰更高》<李见心诗歌>
长篇小说《心灵捕手》《有字天书》
中篇小说《月亮似溃疡》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8-19 21:49: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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