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裳对我说：知道死亡来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她说，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他的听觉会渐渐丧失，只有视觉的虚幻还存在，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光，那是不属于人世间的，呼吸如大海的潮涌一般，然后，所有的就会慢慢停止。

裳说，她曾无数次的幻想死亡的场景，但是在她失足掉入水中的那一刻还是感觉到突然，她没有挣扎，只是随着重力安静的下沉，眼前看到的是透过河面射向水里的一片光，耳边还听到河水的澎湃。

就在裳丧失听觉的时候，一双大手把她向上托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听见有人喊她：妞妞……妞妞…………

声音越来越清晰，然后看见了外公急切的眼睛。

裳说，在她十岁那年的夏天，在乡下的外公家，是她最开心的童年时光。

家乡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青草的气息，家乡的土地总是可以印出孩子的脚丫，家乡的玩伴总是纯朴的憨笑，家乡的风景总会深刻的印在心底。

（二）

很小的时候，裳刚开始可以记事，她跟随父亲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这是裳的第一次长途旅行，裳一路昏睡，要下船的时候，父亲抱着裳跳到河岸上的时候，他的额头碰撞到了裳的额头，裳感觉到疼痛，于是醒来，父亲揉着裳的脑袋，说妞妞不痛，妞妞不痛。

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嘈杂的车辆，拥挤的人群，谩骂声，讨价还价声，车铃声，汽笛声，妞妞对这个城市的印象被这些声音充斥着……妞妞的身体有些发抖，她死死的抓着父亲的衣襟，眼睛带着恐惧张望这个新世界，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带她到这样的地方。

裳说，对母亲的印象，也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个皮肤粗糙黝黑，眼睛里充满隐忍和坚硬的女子，总是让裳感到寒冷。她把裳当成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只是同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个怀胎十月生她的人，这个辛勤劳作养她的人，从没有抱过裳，也不曾带她逛过街，不曾给裳买过玩具，不曾给裳买过漂亮的头花……

裳想：母亲是爱自己的，只是自己不会讨母亲的欢心，不然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冷淡。

（三）

看见裳睁开眼睛，外公叹了口气：你的命真硬。

外公说，在妞妞刚满月的时候，妞妞得了一场大病，持续发高烧，身上起满了水泡，妞妞的母亲说，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吧。

然后妞妞每天都打吊针，手上的血管被药水充的粗大，手上没有地方下针，就打脚上。这样的情况过了一个月，妞妞瘦弱的只剩一副枯骨，就在家里要放弃的时候，有天早上，外公看见，妞妞本来枯黄的脸又红润起来，体温正常了，水泡除了在心口留下三个小窝窝外，也都消失了。

外公说，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裳说，自己对疼痛的隐忍能力，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裳十岁，趁着学校放暑假，又回到了乡下。

外公的家，那座青砖老屋，建落在秦淮河的的岸边。外公的身体强壮，声音洪亮，外婆勤劳善良，他们一辈子住在这个村子里，没有离开过，他们彼此一路扶持，相依为伴，安静的生活，辛勤的劳作，共同抚育子女，教他们长大，让他们成人，一直走到现在。他们的子女长大了，各自为家，现在的他们，生活清闲且甜美。

外公外婆很疼她，外婆每天给她做很多可口的饭菜，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每次吃饭，外婆都要哄说，妞妞乖，要多吃些，身体才能壮，妞妞才能长大。妞妞就呵呵的笑，然后吃光碗里所有的饭，打着饱嗝跑到外公的面前，让外公出谜语给她猜，外公趁着裳不注意，用下巴蹭裳的脖子，裳被外公坚硬的胡子扎的大叫……。

外公常说，我们的妞妞最聪明了，在你两个月的时候，我带着你和你的表哥，你表哥淘气，我训斥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看，那样黑的眼睛，就像一泓泉水，直透人心。

那段日子，裳就是一只逃出牢笼的云雀，一飞冲天。上午在河堤上挖蝉洞，下午跟外公外婆一起到河里摸河蚌和海螺，傍晚挥舞着大扫帚扑蜻蜓，晚上在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外婆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听外婆讲河里还要天上的故事，外婆轻轻拍着裳，哼到：小妞妞，淘气宝，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桑想：外婆的手好温暖，然后昏昏睡去……

裳说，你知道吗？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生活可以这样的温暖和安宁。

（四）

母亲的脾气暴戾，经常和父亲争吵，有时会歇斯底里，咆哮着砸光所有的东西。这种声嘶力竭让裳感觉到混乱和晕眩。她光着脚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然后痛苦的抱着头蹲下来。

父亲忍无可忍，离家暂躲锋芒。

然后的几天，母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裳在那样的日子，经常挨饿。

裳说：我现在也常常感觉到饥饿，想吃很多很多的东西。那是一种煎熬。

她感觉到孤独，并一直沉浸其中，没有人会想起她来。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吵架后的一两天，父亲就会回家，他把买回来的面包给裳吃，裳低头，独自索然的啃着，然后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两个人都沉默无语，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这个辛苦并且孤独的男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高兴，或者说，他无能为力，他让所有的人都得不到救赎。

这个城市让所有的人变的暴躁和脆弱。

母亲不高兴的时候，她的巴掌会重重的落在裳的脸上，裳背过脸，不让母亲看见自己流泪，她的身上经常带着伤疤。再大些的时候，裳不哭了，她母亲拿着树藤指着她说：你只要哭出来，我就不打你。裳倔强的挺着，等她母亲打累了，默默的整理自己零乱的衣服，之后对着母亲轻轻发笑。

裳已经长成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子，敏感，坚硬并且固执。

裳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安慰她，我爱我的母亲，可她总是让我感觉到寒冷，我们只是彼此孤立而又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虽然存在着天定的血缘关系。我爱她，我们都是这样伤心的人，我一想到她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我就感觉到恐惧和心痛。

这样的宿命使我对生活产生怀疑。

（五）

裳贪玩到经常忘记了回家。

那次，裳和伙伴来到一片开满蓝色小花的田野，草深且长。裳来了兴致，她决定穿过田野，她要看看田野的那边是什么，小伙伴们感觉疲惫不愿再走，裳独自上路。走了很久，来到了铁路边。那条铁轨很长很长，裳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她沿着铁路一直走，直到暮色降临，裳对自己说：一会就到了。

天色越来越黑，萤火虫点亮了灯笼给裳指路。裳走累了，躺在路边的草垛里睡着了。

“妞妞，我们回家了。”裳听到外公的声音，好像是再做梦，裳困的睁不开眼睛，感觉有人把她背起来了。原来不是梦。

裳的小脸帖着外公的背。听着野地里蛐蛐的叫声。夜风清凉，繁星点点。

裳说，那个时候，我感觉，我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六）

后记：窗外月色迷离，城市像黑暗中的孤岛，所有的一切都像往事一样的沉寂……

点点虫虫飞，天黑，人非

飞到高高山上，细细靡靡地，低语

高高山上我不能睡，无家，无归

点点虫虫，憧憧里，有没有你

为什么还在唱这，点点虫虫飞

一点点眼泪，孤伶伶虫虫

你让我到那里把往事追

我们的流星已坠落，在重重，迷宫

我飞，我飞，我颠沛着流离

哪一片天，和水，藏着姐姐妹妹

点点虫虫，碎碎诉说，还是无语

天黑，人非，虫虫死时，毒了我骨髓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