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葵盛开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原本清晰的画面一点点模糊，只听见妈妈在我耳边的哭泣声，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哭泣的喊着我的名字……
我想抬起手来拉住她，让她不要再哭泣了，让妈妈不要再哭泣了……如果妈妈难过，我也会难过的。所以……妈妈……不要哭了……
所以……妈妈……不要哭了……
当眼前的画面变的一片漆黑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院子角落的天竺葵已经盛开了吧？对不起……妈妈……
很小的时候，我坐在古老的水池边洗脚丫子，倒放的板凳上搁着妈妈洗干净的破旧娃娃，那个时候妈妈还很年轻的，有长长的头发和飘飘的裙子，总是笑着坐在我身边洗一件又一件发白的衣服。我记得妈妈说过，等我长大了也给我做一件飘飘的裙子，白色的裙子。
我很开心的点点头，我说，妈妈啊，等阿芹长大了就帮妈妈洗衣服，这样的话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那个时候……妈妈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原本以为一切都是很快乐的，每天早上看着妈妈踩着长满青苔的石阶离开，轻轻带上破旧的小木门，走到转弯的巷口的时候就会转过头来冲我摇摇手。然后我就看着妈妈消失在巷口的转弯处，当隔壁老大爷家的烟囱开始冒烟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一边照顾着妈妈种下的天竺葵一边等着妈妈回来……
有的时候妈妈回来的很早，有的时候妈妈回来的很迟，妈妈说，她的工作有很多，教小朋友学字母啦，教小朋友学画画啦，有的时候小朋友哭了还要抱到父母那里去，所以总是很忙的，回来的时间也不能确定下来……
所以我对妈妈说，我一定乖乖的，绝对不哭，绝对不闹别扭。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很开心，然后把我抱到她的肩膀上，就像别人家里爸爸把孩子抱到肩膀上孩子一样。
我也问过妈妈，爸爸在哪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妈妈总是说，再等等吧，当天竺葵盛开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然后我每天都看着外面的天竺葵，小心翼翼的照顾它，看着它慢慢抽芽，慢慢变大，虽然每天每天的等待里它永远只是长一点点，有的时候甚至一点点也看不到……但是只要知道它在长大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
后来……外面的天竺葵还没有盛开，一个男人到了我们家……
他穿的衣服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衣服没有发白的地方，没有起毛的地方，没有破损的地方……他的样子也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脸是干干净净，头发是整整齐齐的，衣领是笔挺笔挺的，带着微笑嘴巴一直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然后他拿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洋娃娃对我说：叫爸爸。
是的，我喊了爸爸……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想什么，只是非常开心的接过漂亮的娃娃，喊了他爸爸。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破旧的院子，离开破旧的村庄。我跟着妈妈来到了那个爸爸住的地方，他的家很大，非常大，有美丽的院子和高高的房子。
院子里面的水池很高很高，还在外面围了一圈东西，从水池里可以呼啦一下喷出水来，把我的衣服和头发全部溅湿了。妈妈说，这个叫喷泉，里面的水是从下面的水管接上来的。虽然很好奇，水管那么小，怎么能装那么大的一个水池的水呢？但是因为妈妈一直对着那个爸爸笑，所以……我没有说出来……
妈妈，你还记不记得……破旧的小屋子外，那棵天竺葵，没有开花。妈妈说过的，当它开花的时候，就是爸爸回来的时候……可是，它……没有开花。
记不得我是怎么逃出那个爸爸的家，沿着开满车的马路一直走，想走回破旧的小屋子，想看看那棵天竺葵有没有开花……一直走到脚底被石子沙砾扎出了血，一直走到那些高高的房子全部熄了灯……我还没有走到破旧的小屋子……
然后妈妈出现了，是坐在一辆黑色的小小的车子里出来的，穿着的不在是白色的长裙子，戴着的不再是生了锈的古铜耳环……你穿上了有黑色的奇怪的裙子，那样的裙子把你的身子裹的紧紧的，好像要把妈妈的身子捏碎一样……你戴上了镶着宝石的耳环，那样的耳环把你的耳坠拉的长长的，好象要把妈妈的耳朵拉下来一样……
妈妈……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看着那个扬着手的妈妈，我没有哭，我绝对不可以哭，因为妈妈最讨厌爱哭的孩子。
可是……妈妈啊……你还记不记得，破旧屋子的外面，破旧的篱笆里面……有一棵小小的天竺葵，在等待我们的回来。
在爸爸漂亮的院子里，我种下了一棵新的小小的天竺葵……就像以前一样，每天每天守候在它身边，看着它一点一点的长大……当它抽芽的时候我会兴奋的满院子跑，当它高过旁边的石阶的时候我会开心的搬很多很多娃娃放到它身边……
一个没有雪的冬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妈妈怀着他整整九个多月，每天每天着很温柔的抚着肚子里的娃娃在仆人的陪同下走来走去，终于，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妈妈不再来看我了，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给我盖被子，不再为我熄灭睡觉前的灯……
每天面对的除了房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之外就是院子里的天竺葵……虽然一直很努力很小心的照顾它，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长出花苞来……
第一次看到弟弟的时候，他睡在精致的摇篮里冲我招着手……妈妈坐在旁边温柔的看着他：小旭，她是你姐姐哦，叫姐姐哦。
然后那个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冲我笑，嘴巴里咿呀哎呀的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懂。
他第一声喊的也是妈妈……那个时候，我站在落地窗外照看我的天竺葵，看见妈妈一下子抱起他，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喜悦：他叫我妈妈，他叫我妈妈了！
当他可以走路的时候，我种在院子里的天竺葵死掉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照顾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它死掉了，干枯的叶子被风吹了起来，混进了那一堆没有扫掉的垃圾堆里……
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过去，我换了一次又一次的泥土，种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竺葵，总是在它没有长出花苞之前就死掉了……是真的死掉，没有生命，也没有活着的力量。
当我又买了一棵新的天竺葵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一次再不开花的话……我就不再种了，永远也不种了。
就在我买了天竺葵的第七天，弟弟进了医院。弟弟是在小学学校的操场昏倒的，昏倒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吓了一跳，连忙喊了老师把他送到了医院。
那个时候我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认真的学习着，当我听到弟弟的消息时，飞快的赶到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说，弟弟的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而且只有钱也是不可以的，还要人骨头里的骨髓，要和弟弟的骨髓很相似才可以的。而且妈妈的骨髓和爸爸的骨髓经过化验都不可以用……必须登报纸寻求别人的帮助……
妈妈一下子变的很憔悴，她的头发开始凌乱，衣服开始变得皱巴巴，脸也消瘦了很多。看着这样的妈妈，我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很痛很痛……
终于，我对妈妈说，试试我的吧，也许我的可以用。
然后看见妈妈的眼睛一下子点亮了，她立刻带着我去了医生那里……经过化验，医生说：血型正好可以的，但是，你的这个孩子成年了吗？
妈妈只是呆了那么一下，然后立刻说：可以的，我的孩子已经成年了！
但是……妈妈，我今年只有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妈妈已经十年没有给我过生日了。
那个爸爸给我办了假的身份证，然后利用他的钱，和医院里的医生准备好了一切……
在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那个美丽院子的角落，那棵奇妙的天竺葵，已经长出了花苞……很大很大的一个花苞，很漂亮很漂亮的一个花苞……
妈妈，你还记得吗……你说过，当天竺葵盛开的时候……就是爸爸回来的时候……
手术很成功，弟弟的生命保住了，他可以和以前一样回到学校里去，回到同学中去。他是学校里的王子，虽然是小王子，却有很多很多女孩子喜欢待在他的身边，奖状就像我的草稿纸一样堆满了房间……一个王子，怎么可以消失呢，王子快乐的活着才对呀。
当我被推出手术台之后，妈妈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以为可以等我身体恢复了之后再回到院子里看看我的天竺葵，到那个时候它肯定开花了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一直住在医院里等啊等啊，每次都可以从窗外看见妈妈走过，她走到弟弟的病房里去，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
就在弟弟可以出院回家休养的时候，妈妈也没有进我的病房一次。
然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差到妈妈愿意来看我了为止……
她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给我讲故事，给我唱歌……一边讲一边哭，一边唱一边哭……
天竺葵盛开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原本清晰的画面一点点模糊，只听见妈妈在我耳边的哭泣声，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哭泣的喊着我的名字……
我想抬起手来拉住她，让她不要再哭泣了，让妈妈不要再哭泣了……如果妈妈难过，我也会难过的。所以……妈妈……不要哭了……
妈妈……不要哭了……
当眼前的画面变的一片漆黑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院子角落天竺葵已经盛开了吧？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伴在你身边……
记忆永远是深邃的。天竺葵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悄悄的，悄悄的盛开了，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应该是永远的离开……却还可以睁开眼睛。看见飘落的叶，飘落的花，飘落的季节。不知道是我的灵魂还是我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这个美丽的院子里，那墙角的天竺葵，哭的像一个小孩。
然后，我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走到它的身边。它大大的叶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是那一朵美丽的盛开的花，像一个公主一样站立着……
喂……你是我的天竺葵吗？
我问的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我的声音会吵到它一样。
它轻轻的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说：
是的，我是你的天竺葵……
天空下起了小小雨，我抬起头看着空中美丽的雨，一点一点落下来，它们穿过我的身体落到地上，像神圣的精灵一样。但是，为什么指尖没有冰凉的温度呢，为什么雨落不到我的身上呢？是因为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地方吗？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过多少时间，我终于来到了破旧的小屋外，篱笆上已经长满青苔，木门的缝隙里挣扎着钻出草芽儿，我看见那一棵母亲种下的天竺葵，依旧没有盛开。
透明的指尖触碰到天竺葵的叶片，在一瞬间，我听到了妈妈的哭泣声，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没有姓氏的名字。阿芹，阿芹……可是，妈妈啊，篱笆外的天竺葵没有盛开，不是说好，当天竺葵盛开的时候，就是爸爸回来的时候……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她惊喜的看着我，美丽的脸上带着笑容：小旭，你捡回来的那个孩子醒了。
捡回来……的孩子？
我支起身子的时候，妈妈把手盖到了我的手背上，她的手那么大，那么温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拉过妈妈的手了。我小心翼翼的抓住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是那么小，小的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的手，而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手……
-全文完-
▷ 进入沧海·镜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