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缘
(小说) 竹青
(一)
故事还得从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以后的日子说起。
仲夏的一天,曾德贵吃过早饭趁着清凉,来到村前槽门口的飞花树下,想看蚂蚁子打架,以便打发百无聊赖而孤寂的日子。正觉得乏味无聊,猛听得对河的山道坳上,隐约传来一阵口号声。循声望去,只见树丛中一杆红旗前导,逶逶迤迤走下一队人马,举着语录牌,杀气腾腾而来。
德贵呆愣了半晌,继而浑身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啊——造反了,造反了!造反派来了……”
村上的细伢子们也闻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他们见德贵占据了飞花树下的最佳位置,只好屈居在禾场边的石板路上,好奇而不无畏惧地望着那支令人恐怖的造反队伍。大人们也朝对河张望着,惊慌中夹杂着无奈。长胜塘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山角草弄,一向的政治运动只打雷不下雨。人们原以为搞文化大革命是外面世界的事,遥远得很,轮不到这里,没想到这一回还真下起雨来了。不过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时势如此,谁敢抵挡?这时,生产队长已经吹了哨子,大家只得扛着锄头照常去出集体工。
德贵用倍觉刺激的眼光羡慕地迎着快到桥头的造反派同志们,心驰神往。
早几天就听大人们沸沸扬扬传开了,城里到处造反造得天翻地覆,造反派像从前打家劫舍的长毛,青天白日里蹿进人家屋里,撕神龛家先,砸菩萨,烧旧书,把凡是刻着印着龙凤神仙等事物的装饰品、衣物、被子,统统烧掉,说是破四旧了;又在各处墙壁上涂上红磁漆,写上最高指示,说是立四新了。尤其是还把那些当官的叫做走资派,把地主、富农等阶级敌人叫做牛鬼蛇神,全部抓起来五花大绑,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批判斗争游团……
德贵抑制不住狂热。他因从娘肚子里带出胎毒,额头、颈勃、胸脯上生着疮疥,从小遭人们嫌弃、厌恶,除了爹,没几个把他当人看待。那些细伢子就是嫌他身上有腥臭味,才不到这飞花树下来和他一起看热闹。他记起四哥德富从学校回来时讲过的“造反有理”的话,兴奋地想道: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要造他娘的反!如今造反派来了,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把世界造个底朝天。老子只要当上了造反派,准能出人头地,谁再敢歧视老子,谁就滚他妈的蛋!惹出老子的造反派脾气,非把他抽出来斗跨斗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妈的永世不得翻身不可!嘻嘻,到那时老子比生产队长权力还大——队长说过,上头只有毛主[xi]大,下面只有他当队长的大,所以一向在村上称皇称霸——说不定还要讨个白嫩嫩的乖态(漂亮)婆娘哩……
德贵正想入非非,队伍已经跨过了小龙江上的木桥,看得清面目了,那些造反派同志一个个头戴没有红星的黄军帽,身穿没有红领章的绿军装,腰系勒皮带,耀武扬威的好气派!哈,还有几个细皮嫩肉的妹姑娘哩,像一朵朵惹人眼馋的娇艳黄花花。
“哗——”一股热血涌遍德贵全身。仿佛触及某种远古的记忆,仿佛被眼前的情境感染,他被队伍后头的一位女造反派摄去了魂魄,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似的呆立着。只见那妹姑娘长得苗条秀气,红扑扑的脸蛋上细眉大眼,皮带子勒着腰杆子,衬得胸脯上压抑不住地拱出两团浑圆而生动的事物,看得人耳热心跳。德贵性心理发育并不迟,倒有点早熟,人家可以无视他做人的正常权利,却剥夺不了他蒙蒙胧胧性骚动的意念,早就有了暗中窥测女人的前科,尤其是她们那浑圆而生动的胸脯更是逡巡的重点部位。这时,他一双亮鼠似的眼睛在姑娘胸襟间溜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神思飞越:要是把她搂在怀里吻着那对浑圆而生动的事物逍遥一番,哪怕立刻死去也心甘,……最好是让全世界的人都死去,只留下他和她俩……
队伍快到飞花树下了,德贵才从迷梦中回过神来,他本想很新潮地喊上几句口号和他们相呼应表示欢迎,可究竟是个没出过四角门的毛孩子,激情敌不过羞涩和胆怯,没能喊出口,只是咧开嘴,笑迎着心目中的同盟军。
扛红旗的造反派朝包括德贵在内的细伢子挥挥手,打着招呼:“嘿!红小兵,你们好!”
别的细伢子只是腼腆地互相笑笑,没敢答谢,用大人们骂的话叫做“裤包脑”,出不得众。德贵热血一涌,清清嗓子,壮着胆子回应道:“欢迎造反派同志们!你们辛苦啦!”他很为自己时髦的应酬和得体的口才骄傲着。
然而队伍起了骚动,却见人群中首先是几个眼尖的女造反派看清了他的尊容,立刻恶心地偏过脸去,有人还打起干呕来,有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眺向远方。扛红旗的也发现了新大陆,见德贵头上脸上赤luo着上身的胸部上满目疮痍,有的结了黑痂,大多数地方像牛鬼蛇神一样泛滥成灾,猩红漓邋,脓水流淌,猝不忍睹,似乎还有股腥臭袭来,他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于是不走石板路,领着队伍绕道田埂小径要从村子下首进村。
德贵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巴结造反派的机会,没有自知之明地讨好道:“同志们,是从这条石板路走的。”
一个人朝他瞥了一眼,操着造反派脾气,没好气地冲他吼了一嗓子:“呸,臭狗挡大路!”
德贵这才恍然大悟,顷刻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浑身激灵了一下,满腔热血荡然无存。那些站在石板路上的细伢子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一个个鄙夷地向这边瞟了一眼,也跟着嘲笑起来。然后撇开他,蹦蹦跳跳赶到村子那边看把戏去了。
德贵被晾在当地,欲哭无泪。正悻悻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发现,走在队伍后头的那个胸前有着浑圆而生动事物的姑娘,竟然回过头来,朝这边探望着,眼神里含着同情,红润的脸蛋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尴尬笑容,仿佛一位善良的姐姐在身不由己中向受到伤害的弟弟表示歉疚。
德贵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地目送着她跟上队伍。接着,横扫了那支鱼目混珠的造反队伍一眼:“娘的,不要老子造反,老子还不耐烦跟你们造哩!”于是饶没兴趣到巷弄里歇凉去了。
德贵只因一身疮疖而被进村的红卫兵打入另册,不准革命,后来参加了四哥在大队组织的造反队伍,同样受到歧视和排挤,从此,情绪一落千丈。只有那姑娘的靓影,时而在脑海里显现,那一丝含着同情的笑容,激活着他做人的尊严。只是苦于无缘再见面,常常煎熬得他心急火燎。
(二)
三年后。长胜塘供销社的门前。
“老师傅,请给我称点肉。”德贵站在肉案前,一边招呼,一边从里层衣兜里摸索出一个小锁口布袋。
“称几斤?”屠户师傅从钱柜上起身,操起大砍刀就要往腰方上劈。
德贵连忙喊住:“师傅慢点,莫动大手术,让我数数钱。”他抖抖索索把袋子里的锑毫子全部倒进手心窝,数清了,“我,我总共二角三分钱,还要留出称一两砂糖的钱,下剩的,请,请师傅给我称点瘦肉。”当时的砂糖六角钱一斤,猪肉七角六。
屠户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又厌恶德贵那一身嶙峋的疮痂,扔下砍刀往油污的围裙上揩着手:“这个数我算不清场,瘦肉更不好称。”
“老师傅,请加个原谅哩。”德贵央求着。“我娘生病,吃苦药要点糖巴口,开胃口要喝点瘦肉汤下饭。我,我就这些钱,没办法的事……”
祥渔老辈子正好到供销社来买盐,连忙帮他向屠户说情:“你就算行个善吧,莫辜负了他对娘亲的一片孝顺心。”德贵的母亲李氏自从他爹去世后,经常受大媳妇刻薄,不时气得心绞痛起不了床,多亏了德贵,小小年纪懂事却早,尽心服侍母亲。他每次跟大家到三十多里外的黄太原挑煤炭回来烧。这孩子猴精,到了炭山,不去堆子上装,专扫周围的散煤,因人小不起眼,装上后就插进队伍溜走了。那时煤炭三角钱一挑,尽你的力气装,细伢子数四五分钱就行。德贵把娘给的几分本钱赚下来,那二角三分钱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见娘这次病得厉害,不得不动用储备了。
这个“二十五孝图”故事直听得屠户和供销社的干部眼眶发潮,德贵自己也忍不住啜泣起来。同时更震撼得背后一个人嘤嘤哭出声来。大家回头望去,却见一位姑娘站在门边,用手绢揩着眼眶,又见她从叉口里掏出个钱包,拿出几张角票,大方地说:“这位老弟,我这里有几角钱,快拿去给老人家买点肉吧。”
德贵心潮激荡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为这位大姐的善举,更为她仿佛仙女下凡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而狂欢。她就是那年和造反派进村串联的那位苗条姑娘!他凝视着她,不敢去接钱,只觉得一股圣洁的感觉涌上心头,很为自己平时把他当作假想中的性伙伴羞愧悔恨,有一种亵渎神圣的负罪感。
那姑娘并不嫌弃她身上的腥臭,走近前,贤惠地说:“拿着吧,你有娘亲孝顺是你的福,想起我命太苦,想孝顺爹娘都不敢哩……”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这位姑娘叫张秀芳,是石宝坳曾德苏老婆娘家的侄女。老家张家坊,离长胜塘十来里路,父亲是干部,母亲当老师,一家人住在城里。文化革命一起哄,因出身不好,父母一夜之间被打成黑帮,双双关进牛棚改造,一段时期,不许亲人探望。她也遭受迫害,被红卫兵组织开除,成了黑五类子弟,下放回老家劳动改造。她这是到石宝坳姑妈家去走亲戚,顺路来供销社买点糖果的。
当时德贵千恩万谢接过她的钱。
这感人的场面也激发了屠户师傅的善心,二话没说,拿起鲫鱼刀,在肉块上剔下一缕腰窝肉,又割了一小团屁坨上的瘦肉,少说也有半斤,用棕叶串着,沉甸甸地说:“提着吧。人各有爷亲娘亲,人各要生病,就算我去看望了病人。”
“这怎么要得?”德贵感激涕零,“你老师傅也是替食品站代销的,折了本要陪的。喏,我这有钱了。”
“叫你提回去就提回去吧,罗里巴索的!”屠户不耐烦地吼叫着。
供销社干部也受了感染,给他称了三四两糖不收钱。
德贵欢天喜地回了家,把大家的情记在心中,更把秀芳姐供在心灵最圣洁的位置。他把刚才的幸运遭遇告诉娘,娘也高兴,好话连连,口口声声愿菩萨保佑那些好心肠的善人,特别是那位姑娘,唯愿她早日摆脱苦难,万事吉祥。
只是娘的病并没有好转,不久抛下还没圆就身子的最小的儿子德贵撒手人寰。那个时代,几个哥哥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德贵讨婆娘成家的事一拖再拖。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曾德贵在磕磕碰碰、凄凄惨惨戚戚的岁月里,艰难地熬过了三十个春秋,也早已过了成家立业的最佳时机。对于久久未动的婚姻,德贵痛心疾首,抱怨八字命运太差劲。他的疮疥虽然好熨帖了,可终归落下了满脸满身斑驳陆离的疤痕,形象欠佳,成了讨婆娘的绊脚石。
单身一口,看似无牵无挂,责任制分田到户了,清闲得多,种了那点责任田,还给左邻右舍帮帮忙,挣点零花钱。可是只要一跨进赖以栖身的破败茅棚,头上就笼罩起层层愁云闷雾。一日三餐要自己操劳不出奇,那种没有家的孤寂感逼得他透不过气,餐桌上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吃得寡淡乏味。想想别人家,妻儿子女团坐,杀只鸡鸭什么的,小孩吃大腿,大人吃胸脯,互相礼让举荐,那股家的温馨真是羡煞人。
德贵常常独自躺在荒凉的床上,伤感,叹息。
只要想到成家的事,就自然想起女人,德贵心里一股痒痒的暖流涨涌着。他为自己的形象自卑,可潜意识里那种渴望女人的yu火越燃越旺。自从造反那年秀芳姑娘对他回眸一笑,后来又在供销社的屠桌边接受过她无私的馈赠,他对她除了爱慕,还有感激,更有一种不安分的恋念。这些年来,他经常关注着她,并从石宝坳她姑妈口里知道了一些她的消息:秀芳文革时因回不了城,就嫁给本村一个青年,日子虽然过得拮据,可是夫妻恩爱,如今已是两个儿女的妈妈了。听说不久前她的爹娘都平反复职了,按政策她也可以进城,却因舍不得几年来相濡以沫的丈夫和儿女,仍然留在农村。最近又有她的最新消息,责任制以后,她的丈夫善于把握机遇,率先承包村上一片柑桔林发了财,成了万元户,家里修建了两层楼的红砖瓦房。
有关秀芳的信息了解得越多,德贵越把她放在心坎堂刻骨铭心地思恋着。理智上明知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同时人家还有恩于他,不可猥亵了圣洁的情谊。可下意识却怎么也挥不走对她的痴情,以至于对乡村间那些土八路妹姑娘还有点不放在眼里。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搂着枕头,假想着的做爱对象总是她,意念起她那鹅蛋圆脸,虚拟着抚摩住她那浑圆而生动的前胸,下面颠翘几下,就如受阻的山泉突然迸发,挥洒淋漓。在理智上,每次精疲力竭之余,他为自己的兽欲、兽行羞愤。但是一旦感情占据上峰,就要情不自禁地爱欲横流……
这一天,德贵又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对自己放荡的兽行深深悔恨,也更坚牢地树立起讨婆娘非秀芳那样的女子莫属的信念,否则不如打一辈子红毛单身。而要想讨上这样的婆娘,非改变现状不可!
领悟到这里,德贵浑身激凌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老六呀老六,都三十岁了,也该懂点真了啊!他在脑子里勾画出成家立业的蓝图来。
人怕狠心,树怕剥皮。从此,德贵沉下心,放下身子,刚收了早稻,就在自己责任田里踩了一千多块土砖,把原来的茅屋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规范出两间横屋的地盘来。这块地说起来还是他家的发祥地,爹和娘刚成家就住在这里,他经常暗中祈祷爹娘保佑他有朝一日家兴人旺。整整奋战了一个冬季,凭着一身力气和微薄的积蓄,在众人的帮衬下,终于竖起了两间土砖瓦房,还利用一点空隙地,盖了个偏厦落间,用来做猪栏牛栏。
进火这天,他求祥渔老辈子写了幅大红对联贴在堂屋门口,上书:
“门迎春夏秋冬福,
户纳东西南北财。”
横批是:“心想事成。”
德贵心中有了奔头,人也变得有点叫人刮目相看的样子,渐渐讲究起仪表形象来,夏月天,一件纱衣套进西装短裤,皮带一勒,立刻显得潇洒起来;冬天里,白棉毛衫、红卫生绒衣都是高领的,两个领子圆口被他翻折得一丝不苟,红白相映,外加一件黄的确卡解放装,脚套解放鞋,以姿势抗严寒,却赢来风度翩跹的远距离效果。不过他还是不免气馁,偶尔拿镜子一照,额头上,颈脖上依然鳞甲似的瘢痕累累,黢里墨黑,自觉难讨女同胞垂青。
然而,好运似乎真要降临到他头上来了。
(三)
第二年,石宝坳德苏家准备修房子,因自己身体虚弱,儿女都没长大,要请人打砖胚烧红砖。得知长胜塘的本家兄弟德贵是老虫咬得的担盐客——咸(闲)人,特意前来相请。长胜塘一带近年来有了点改革开放的气息,可是人们仍然经济头脑欠发达,对于身外之物的钱财不是看得太重,尽管给人家帮忙主翁家付工钱,但是得看对象,不中意的主子哪怕钱再多也不稀罕。爱屋及乌,德苏是有滴水之恩兼单相思恋人秀芳的姑父,德贵二话没说,满口应承。
当时计件工资制还没有在这里深入人心,德苏因为婆娘可以给制砖胚的师傅打下手,能省下几个钱,采取做点工的方法,做一天付一天工钱。凡是在外挣钱的人都遵循着一条道德底线,计不计件,做一天工总要对得起主翁家所付的工钱和款待的酒饭。因此,一般情况之下,如果工程不急于赶时间,计件和做点工,主翁家开销差不多持平,而且做点工的质量要好。“匠人,要像人嘛,”大家如是说。
制砖胚的工场就设在村子脚下德苏家的责任田里。德贵怀着为秀芳的姑姑家帮忙的甜美心态,愉快地劳动着,不到两天,就把场地收拾得利利索索:平整出十多条码放砖胚的间垄,就着田坎修理好打砖胚的工作平台,架好遮荫的凉棚,选择好取土、踩泥巴的地盘。主翁家和旁人都感到满意和佩服,一般工匠完成这些荒工要三天工夫哩。德贵自己也暗暗惊叹,心里有个美好的依托,竟能创造奇迹。要是……
这天上午,他打砖胚,秀芳的姑姑给他往间垄上码砖胚。这码砖胚是力气活又有点技术含量,把每叠五个的湿润胚子抱到几丈以外的间垄上,够累人;码放上墙更费心劲,用两块板子夹住胚子,既要码得端正,又要留有一定的间距。不端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胚子码上去以后就会倾斜倒塌;放得太密不通风,难得干燥,太稀疏又码放不了多少数量。秀芳的姑姑是个生手,加上年纪也不轻了,五十来岁,不是搬不赢打好的胚子,就是码得不端正、不均匀。德贵不时要爬上工作台帮着码放,或纠正偏斜的墙子,直接影响了进度。
秀芳的姑姑很是过意不去,更担心误了功夫,老是责备自己笨手笨脚。德贵看在秀芳份上,很有耐心叫她莫着急,一回生二回熟,同时一分为二地夸她力气还是有的,手脚也敏捷。她听了奉承话以后心情轻松起来,小跑着来回抱胚子,认真地码砌,话语也多起来:“哎,说起做这种手上功夫,只有我娘家侄女秀芳,既里手又做得精工、快捷,别看她是城里出身的,可自从下放后嫁在农村,乡里人的功夫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年家里修房子,两口子打砖胚比赛,男人还奈她不何,一天打不满一千,她却能打一千二。”
德贵一向格外感兴趣地注意收集贮存有关秀芳的信息,手摘花,口说话,不误工夫地和她把话题扯到秀芳身上。他十分感激地谈到了那年秀芳慷慨解囊援助病中母亲的往事。秀芳的姑姑这才知道侄女还有这样一桩善缘,连连夸她人缘好,虽然是城市姑娘,可从来不摆架子,在家孝敬公婆,体贴男人,把一对儿女看重得像宝贝似的,真正称得上是一位孝媳贤妻良母。在村上亲是亲,邻是邻,尊老爱幼,扶贫济困尽力而为。家里承包柑桔园,赚了一些钱,她不像有些人当守财奴,只要哪里求援,就尽力奉承,建学校、修路架桥、恢复寺庙庵堂,处处捐款,四邻八乡的口碑特好。那年她的父母平反复职迁进城里,按政策她也可以进城,甚至分配工作,可是她舍不得辛辛苦苦创的家业,也舍不得淳朴的民情乡风薰陶下的乡亲们,当然乡亲们更舍不得她,这才没有进城。
秀芳的姑姑哎叹一声:“老天爷有时也没长眼睛,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也有不幸的遭遇。”
德贵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大问题倒是不算。”秀芳的姑姑喝口茶,润润干渴的喉咙,感慨地说,“只是见出如今一些男人的肠子太花,良心被狗叨走了。彪杆子,她的男人,承包柑桔园赚了几个钱就操起大款的牌子来,嫌乡里太偏僻,活得不潇洒,把桔园抛给秀芳管理,自己揣着一笔钱到宝庆做生意开公司去了。钱是赚得更多,可是人气却丢得差不多了,听说在外头包了二奶,并且提出要跟秀芳协议离婚,除乡下的所有财产归秀芳外,还另付二十万作为青春赔偿费。秀芳不同意,他父母也坚决反对,威胁说,只要他和秀芳离婚,他俩老就和他脱离父子关系。绊了两年没个了断,至今拖着。”
德贵听着,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为恩人惋惜的成分,有对负心男人的愤概,也有某种狂妄的不着边际的企盼与希翼……
说来无巧不成书,德贵并没有作书,也碰到巧事,竟然说曹操曹操到,秀芳提着一个兜,向姑姑打着招呼走过来。
二十来年没见面了,真有点千年等一回的相思之苦,德贵一眼就认出来,几千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她,没有了当年的娇艳,却更臻完美,圆脸蛋被岁月修剪成瓜子般椭圆,变得更秀美。新月眉,丹凤眼依旧水灵清幽,也许是刚听了姑姑说过,才感觉出眸子里透出几许不易觉察的哀怨。马尾巴长发用素色的发箍系着拖到腰间,身子也仿佛比先前更苗条,那曾经无数次在虚拟中倾情的前胸,显得平复了一些,宽松的夹克式春秋衫掩藏下微微凸起,反而显出素雅高洁的风韵。德贵在眨眼间做出这些评判,刚才的情愫又增添了亲切、激动的因素。因为怯生和自惭形秽,没敢打招呼,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姑侄俩的动态。
姑姑高兴地问起今天什么风把她吹出来了,秀芳说,听说姑爷近来身体不舒服,来看望一下。同时把答应借给姑姑打砖修屋的一点钱带来,反正近来柑橘已经采摘处理掉,没多少事情,在家里也闷得慌,一方二便的就来了。刚进屋见姑爷要来给师傅送歇憩吃的东西,体谅姑爷腰痛行动不方便,由她带来,顺便替姑姑松松手。
姑姑越发欢喜,叫德贵上来歇憩。这地方帮忙做工,兴四酒三饭,早中晚三餐酒饭之外,中午歇肩还供应一次简便的酒食,不用筷子,吃点花生之类下酒。她在田边的草地上打开提兜,摆碗筛酒,催促德贵洗了手快来喝。她怕秀芳怯生,指着德贵做着沟通工作:“刚才听六师傅说过,你们早就认识,她还记着你一段恩义哩。”
秀芳落落大方地抿嘴一笑,以姐姐的和善口吻问:“是吗?我这人记性差,别说没种出什么恩义,就是做了点小事也忘了。”
德贵发觉,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她对他的不敢恭维的颜容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这让他想起当年在飞花树下迎接红卫兵那惨淡又不失得到慰藉的一幕,正是只有她才没有给他歧视的冷眼。他心里一阵热乎,一边在灵魂深处爆发着革命,批判自己曾经在阴暗的角落胡思乱想或行为卑污对他造成的亵渎,渐渐变得高尚起来,一边心情轻快地搭腔道:“刚才听姑姑说了,姐姐一向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善事做多了,哪里记得那么多。何况姐姐这样的人本质高洁,做善事成了自觉行动,根本不计较人们记不记得。这才显得姐姐的境界高。”他用长围裙揩着手,坐到草地上开始喝酒。
“哟,看你这位师傅,高帽子一顶一顶地往我头上撂,我可戴不起。”秀芳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砖胚师傅感觉不错,饶有兴趣地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记不得了。”
秀芳的姑姑本来要回去煮茶饭,却忍不住代替德贵讲述了那年她解囊相助的往事。
“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何必还要劳你记在心上。”秀芳有点感激地劝阻。
姑姑响快地抢着说:“别看只有几毛钱,可在那样的年头,真能见出一个人的良心好坏。他没机会报答你,记着还不应理该当吗?哈哈哈。”
秀芳难为情地说:“看姑姑,也伙着人家给我涂脂抹粉……”
“好,我不说了。你们年轻人聊吧。”说着离开工地。
德贵真诚地说:“姑姑的话一点不假哩。那年,我把姐姐行善的事跟病中的娘一说,她特别欢喜,一口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心的姑娘走好运,子孙发达。她说危难之处见真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告诫我们姊妹,还不起人家好心姑娘的情,也当永远记着人家的恩。这不,娘的话我记住了,姐姐你的情我也没忘……”
仿佛一架机器注上润滑油,小憩以后,德贵干起活来行动更加敏捷。打一块砖胚要完成六七道程序:从泥凼里用弓刮一方泥团;在打胚平台上将泥团滚动夯几下初步成型;双手将成型料夯入粘着灰的砖盒;用小弓沿盒边往身前刮来,把刮下的部分搬开,待与第二次的剩余部分合成团;将砖盒侧立,用拇指在没有夯实的角上按压出一个凹痕;抖动盒子把砖胚坐落在垫板上;垒成一叠待搬去码墙。这些程序几乎一道也少不了。按照做点工日工日食的标准,一天完成八百到一千砖胚,就算“匠人像人”了。可是德贵想在秀芳面前创造一个奇迹,让效率提高三成,质量也能过关。
他的诀窍一是加快工作节奏,把从工作台去搬泥团由三步改作两步;二是优化了某些程序,右手按凹痕的同时,左手顺便把垫板拿来垫上砖盒;三是加大了工作的力度,滚泥团一般是滚打夯实四个分解动作,德贵用足暗劲,两下就能成型。他给人打过砖胚,本来就驾轻就熟,加上在秀芳姐姐的亲切观照之下,还有不表现特别出色的道理?说话间,早已有三叠端正光洁的胚子等待搬运了,同时也没妨碍和秀芳姐说话。
秀芳也是个熟练工,系好姑姑脱下的围裙,把刚才姑姑码得不端正的胚子墙整理好后,过去抱砖胚。她一看垒着的三叠胚子,吃惊地说:“师傅,你不是学得什么道法吧,这才多久就打出这么多了?”
德贵谦虚地说:“姐姐谬夸奖了,我这人笨手笨脚的,功夫做不开。”其实运作的更加快捷。
秀芳看了他打一个胚子的过程后,抱起一叠胚子朝间垄走去,由衷地说:“你不要谦虚了,我看得出,你从三个方面提高了工作效率。只是说句小气话,你这要是计件才划得来的。”
“哪里话哩,为人在世,何必斤斤计较,称着力气使?何况这是给姑姑家帮忙,就等于我报答姐姐你一样嘛。”德贵自己都嫌这话有点肉麻,但是他相信,人们听奉承话总比听批评悦乐。
秀芳果然欣喜地说:“看你这位兄弟不出,讲的话总那么叫人受用。我都快被你吹得飘起来了。哈哈哈……”
劳动、交谈在十分和谐轻松的气中进行着。秀芳近来因为和负心的男人绊皮,忧结于心,很少有过这种不受拘束的交流,私下里涌起某种感慨,却又具体说不清道不明,只想和眼前这叫六师傅的兄弟呆在一起释放心中某种情愫。德贵摒弃了低级趣味的杂念,感到眼下的这位姐姐格外和蔼可亲,他惊叹自己在姐姐跟前劲头出奇的足,口才出奇的好,真希望两人就这样呆下去,直到……他又批判起自己的杂念来。
亲昵(不敢是爱情)也是力量的源泉。有心计的秀芳把歇肩到吃晌饭一个半小时的砖胚累计一下,二百个,照这个效率,以日工作八小时计,一千六百,创造出手工制胚的历史记录。
可惜的是秀芳下午就要回去,德贵很有点依依不舍。秀芳当然没有这种遗憾,作为一个贤惠开朗的女性,这类交往司空见惯,就好像曾经做过好事不去计较一样。尽管如此,德贵把这次愉快的会见珍藏在心里。
(四)
当南下广东打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寄回数量可观的钱时,德贵也心里痒痒的。他深知靠在家里耕种那点责任田,间或给别人打几天零工,充其量不饿肚子,要想攒够钱讨老婆,非外出打工不可。可考虑到自己形象实在有碍瞻观,只得自知之明地留守在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秀芳的姑姑找上门来,说秀芳的果园里需要一名勤杂管理工,三个月的试用期,月工资九十元,以后根据工作表现逐渐增加——这可是高工资,当时国家干部和老师,月工资也只有八十多元——秀芳他们那里邻近的年轻人都下了广州深圳,年纪大一点的又难得吃消,秀芳前次到姑姑家时看到德贵做工是一把好手,才打发她来问愿不愿意去。
德贵一听喜从天降。自从去年在姑姑家和她十分愉快地会过一面,更勾起无穷无尽的情思,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生活中,凡是与“秀芳”两个字有联系的声音、事物,只要作用于他的感官,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产生美妙的联想,情有独钟。理智和感情有时水火不相容,明知秀芳姐姐那样的好人不容亵渎,但是一旦到了情浓处,脑子里映照着她的靚影,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肉欲横流的泻火举动。眼下竟然天赐良机,去她家打工,别的事情绝不敢奢望,也不应该奢望,只要能天天见到她,沐浴在她音容笑貌的氛围中,哪怕再苦再累,即使没有工钱都心甘情愿。
德贵抑制住狂喜的心态,搔搔后脑勺,以退为进:“这个事,只怕我们这样的人笨手笨脚的,功夫做不开,耗折姐姐的钱米哩。”
姑姑说:“还说哩,你秀芳姐姐那次见你打砖时,功夫做得又好又快,连她本来是个多面手的都佩服,要不怎么会叫我来请你呢?”她也对德贵很有好感,去年给打了一个月砖胚,结算时十分慷慨地送三天人情工,一般情况充其量送一天就算够有仁义的了。
德贵这才爽快地说:“既然看得我起,就去效一效劳吧,谁叫我们是姊妹家呢。”
姑姑用无名指勾着鼻子,羞他道:“丑又不怕丑,她什么时候多出了你这个弟弟?”这是正常的玩笑,没有讽喻他浑身瘢痕和黑黢黢的意思。
德贵强词夺理:“少年叔侄为兄弟,四海之内皆姐妹,她比我大几岁,又在我娘跟前种出过仁义;再说,皇帝老子也有三个叫花子朋友,我德贵虽然穷,做她的穷弟弟也不十分歪理嘛。”
“好好好,看你这六师傅不出,说起话来就像蚂蚁子走进磨逢里,条条是道,难怪我家秀芳要点你的将哩。”姑姑由衷地夸着他。“那就这样定下来了,你把家里安排一下,就去上班吧。据我看,你这打工仔比下广州深圳的还合算,既结了姊妹亲,又省下盘缠。”
德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格外舒心。
德贵走马上任,做了秀芳姐姐家的一名柑橘园管理员工,终于成了打工一族。
人走时运马走膘,该当秀芳姐姐要发财。她家承包的这一片桔园,坐落在马家岭半山腰的向阳坡面上,四十余亩,四千多株挂果林。这是当年吃大锅饭时生产队开辟出来的,正当投产就兴起了责任制,不少人主张把它零刀碎剐按人头分摊,这当然意味着将大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劳动果实付之一炬,邻近已经有几个生产队付诸行动,分了果园以后,省得一个冬季不要买煤炭,家家户户烧果树。秀芳的男人文彪,人称彪杆子,精灵得很,凭着夫妇俩在村上人缘好,好酒好菜款待了大家一席。酒酣耳热之余,人们慷慨挥笔,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名,秀芳一家就以每年向全村每人缴纳五斤柑子作为承包费的代价,取得了一定二十年的承包权。这片园子很争气,第一年挂果遇上当届,硕果累累,价格也好,让他家轻轻松松成了万元户。他们夫妇都是有文化的人,又肯钻研,果园管理技术学得精通,常规管理全不在话下,还攻克了歉年不歉收的技术难关,使果园连年丰收。
饱暖思淫心,文彪凭着桔园吃了几年饱饭,借口要到外面去发展,把秀芳和果园丢下,去宝庆城里以开公司为名,过上了花天酒地包二奶的潇洒日子。秀芳心里滴血,表面却不露声色,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公公婆婆年事已高,她依然是多年如一日地孝顺,一日三餐,缝补浆洗,伤风感冒服侍汤药,全由她一双手操持,一对儿女的抚养教育辅导从来没有懈怠过,责任田、柑桔园的担子也不推辞。公公婆婆当女儿疼她,生怕累坏了,坚决要求请一个人帮忙,于是德贵成了最佳人选。
德贵不负秀芳姐姐的厚望,自从正月二十边来到桔园上班,比做自己的事还上心、卖力,赶在桔树抽新枝之前,把去年冬季没来得及处理的一大半桔林松了土、施了基肥,这可是平时三个人的工作量啊!秀芳有空闲的时候想来帮一把,他一概婉言拒绝,坚持要他回家处理其余的事情,这里用不着姐姐操心。他一来的时候就提出要和秀芳以姊妹相认,秀芳欣然答应,更甜得他干劲倍增,觉得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
春暖花开时节,柑桔园一片生机盎然,万绿丛中,漫延出一簇簇鹅黄嫩绿的新芽,枝叶间隐约透出一串串白色的花苞,桔香弥漫,沁人心脾。秀芳领着德贵,穿行在桔树丛中,向他交代桔园管理的常规性注意事项,一如间枝剪枝,除草施面肥,洒药除虫等等。
其实这些工作项目只要秀芳在家里提醒一番,德贵就能做好。可秀芳一来不愿意做完全的甩手掌柜,更深层的原因她也是想来桔园尽情享受一番久违的春色。去年在姑姑家见到德贵,第一印象不错,能劳动,肯动心思,两人在一起能愉快地交谈,这段时间表现更加出色,因而潜意识里有一种巴望和他在一起的欲望。不过她一再叮咛自己,纯粹是一种姐弟式的交流欲,绝对没有思春的情怀。在内心深处,她藏着一份心思,他那副尊容,实在不敢让情感再向前跨越了,何况传统的淑女贞操观念较浓郁的她,除了丈夫以外,对任何男人都关着门。按说,张家坊一带并不是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来管果园,只是人心隔肚皮,有人平时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一肚子花花肠子,怕请进来以后惹出麻烦。那个当着村委会秘书的堂兄,四十来岁,经常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她,近来见她和丈夫绊皮,更加放肆,有时借看望伯伯伯母或者落实上缴提留的机会到家里来,不时向他暗送秋波,趁人不备,挨近来摸手捏脚的,要不是自己坚决抵制,难免不上当。而对于德贵,一向在她跟前规规矩矩,目不斜视,虔诚有加,完全可以不设防。
徜徉在春光明媚的桔园里,沐浴在融融暖意的阳光中,呼吸着芬芳的花香,秀芳被陶醉了。她把上衣脱掉,只留下棉毛纱衣套着橘红色的羊毛背心,顿时给果园添上了一道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风景。近距离效果更加迷人,恬静的脸蛋粉红娇艳,秀发披肩,胸前两座小巧玲珑而浑圆的乳峰,把风韵犹存的姿态展露得恰如其分。再虔诚有加的德贵在扫描的过程中,也不由得怦然心动,他怕姐姐发觉自己失态,赶忙把视线挪移到别的地方。没有杂念的秀芳浑然不觉,只顾尽情领略大自然无私的赏赐,嘴里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优美的旋律。
来到一块凹地,秀芳停下来,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要德贵也休息一会。这里的土质肥沃,向阳背风,柑桔树蓬勃茂盛,长势喜人,眼下的嫩芽和花朵比别处都稠密。秀芳告诉德贵,这里是桔园的胸脯肉,平均每棵树要比其他的树多产二三十斤桔子。这里也是她和丈夫投入最多的地方,只是秀芳没有说出来,丹凤眼里流露出怀旧情愫。当年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桔园,也让夫妻恩爱的内容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延伸补充,春耕夏锄、看守桔园的闲暇,两人来到这里,在桔树空隙间忘情地嬉笑打闹,或找一块果树浓茂、避人眼目的树荫,相互依偎着坐下,卿卿我我倾诉衷肠,情浓处,铺下早有准备的塑料薄膜,领略一番野外交欢的浪漫情调……
想着这些,秀芳的眼里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又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在胸中涌动。她信步往树丛中走去,一棵舒枝展叶的桔树勾住他的视线,正是在那下面,她曾经和现在的负心贼子罗文彪共享过多么缠绵悱恻的醉心时光。她的胸中再一次涌起难以压抑的青春情怀,在这春意融融、静悄悄的桔园里,正是……秀芳下意识朝身旁了一眼,发觉德贵没有跟着来,不免有点失落。这时,一个翼翅还没长齐的螳螂飞到他的手臂上,昂首挺胸,张牙舞爪的样子,这里的人叫它禾老虫。她既觉得胆怯新奇,又希望出现点什么刺激,不免娇柔地惊呼起来:“唷,唷,禾老虫,禾老虫!”
“姐姐,别怕!禾老虫,让我来抓住它!”德贵赶紧走进树丛,来到她跟前,以姐姐保镖自居的慷慨激昂气势,盯牢方位,伸手去抓。那螳螂似乎能解人意,不等德贵的手抓住,就起翅一飞,调皮地降落在秀芳浑圆的前胸间。她的手在胸前做出抓挠的样子,却不敢下手,显得更加恐怖地喊道:“咬,咬人的,快抓。”
德贵为姐姐除害心切,伸手向前,在秀芳的乳峰间捕获了那只螳螂,同时体验到女人前胸柔软温馨的手感。这是他长到三十多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女人接近,又触摸到令人神往的乳峰,他的心一阵狂跳,觉得幸福来得有点不真实,此景只能梦中有。他在一瞬间完成这些思维活动以后,面对着亲近、慈祥的秀芳姐姐,立即羞得满脸通红,呐呐地说道:“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秀芳也一脸潮红,呼吸急促,又为眼前的情状感到莫名的懊悔。几秒钟以前,德贵在将手触向乳峰时,他恨不能立即把她拥进怀抱;要是德贵在那一刻大胆地进攻,她也不会反抗,但是一听他做出真诚赔罪的样子,理智占据了上风,马上恢复了常态,端庄地说:“没什么。我小时候被蜂蜇过一次,对所有的昆虫都有点恐怖。”
“这禾老虫不咬人的。”德贵将手中的战利品掐住胸脊,绑缚示众,“让我用烟蒂烫它的两个钳子,可好看哩,它会用钳子沾着口水降温散热……”
“快别那样,多残酷。都是生命,怪可怜的。”秀芳认真地说。
德贵夸赞道:“难怪都说姐姐一幅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甚至惠泽昆虫。好吧,别辜负了姐姐一片善心,我们把这个禾老虫放飞大自然吧。”他向半空中一扔,松开手指,螳螂借着惯性,张开翼翅飞翔着,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降落在前面一棵树梢上。
秀芳仿佛回到了天真的童年,为它获得新生拍着手掌,“啊,啊——”地欢呼着,德贵也张嘴哈哈大笑,欢快的声浪在桔园上空荡漾。
“嘿哟!真像幸福的一对——姐弟……”一个带刺的男中音从桔园的那面坡上传来。
秀芳并不用寻找身影,也知道是谁,打趣道:“欢迎秘书长亲自来果园指导工作。”
德贵也认出他来,坦然地打着招呼:“原来是罗秘书大哥,辛苦了,快来,不好的烟,抽一支。”掏出烟盒,迎着他走过去。出门在外,交朋处友第一要务就是烟酒不分家,德贵自己不抽烟,可经常备了烟在身上。
那罗秘书有点奶油小生的风度,鄙夷地瞥了一眼黑皮雷公似的德贵,连连摆手:“免了,免了。我不会抽烟。”说着折转身子朝山顶走去,又回头对秀芳说:“老板娘,我去山上看树,顺便路过,打扰你们了,对不起。”那阴阳怪气的语调里,暗含着复杂成分,妒嫉,怨怼,轻蔑,鄙薄,不一而足。
秀芳不卑不亢,醇和地回复道:“秘书长多虑了。诚恳欢迎村干部对我的工作多多指导。”她估计这个上午他怀着阴暗心理,一直在监视着他俩,刚才和德贵捉螳螂的一幕肯定被他摄入眼帘,庆幸没有越轨。同时勾起一阵淡淡的哀愁,也许会惹起一场风波……
这里的风波没见分晓,德贵却接到一排口信,说侄儿维勤和婆娘吵架,闹的不可开交,要他抽空回去一趟。
(五)
德贵在家里正忙得焦头烂额时,秀芳的姑姑又走来告诉说,秀芳要他赶快去果园。他的脑子一阵发麻,心急如焚……
往常走在去秀芳姐姐桔园的路上,德贵总是脚踩棉花似的轻松愉悦,上岭下坡犹如跳石羊,蹦蹦跳跳一阵风,树枝向他招手,松涛为他鼓掌,一路歌声一路笑,十来里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今天,他觉得岭高坡陡了,羊肠小道老是走不到尽头似的。
他的心里为秀芳姐姐担着冤屈,也为自己怄着愁闷,只是这两天扯着家里的麻纱才暂时没有表露出来,这下一上路,忧虑袭上心头……
那天德贵和秀芳她在果园里巡视,亲密无间地交谈,童心未泯愉快地放飞螳螂,都被村上的罗秘书摄入眼帘,在浸透了妒忌汁液的心里留下了底片。果然如秀芳所料,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
当天晚上,罗秘书以重新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合同为名,来到秀芳家里。谈完正事,秀芳婆婆操办了夜宵,要德贵陪罗秘书喝酒。他本来不屑和德贵同桌共杯,却碍于老人的情面,勉强与他举了举杯,就自顾自的随便喝起来。这位罗秘书是有名的酒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多喝了几杯,谈兴更浓,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两位老人熬不得夜,回房睡觉去了。德贵也知趣地独自到果园边的看守房睡觉——还不到看守果实的时节,秀芳本来要他在家里的偏厦歇宿,他顾虑到闲言碎语,远离尘嚣地图清静去了——堂屋兼餐厅里只留下秀芳陪他海阔天空地侃大山。
作为从大锅饭转轨到责任制气候下的基层干部,酒后的快言快语,无非发一些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牢骚,愤慨阶级斗争熄灭论以及姓资不姓社之类。罗秘书说得口水爆溅,秀芳在一旁听得败胃口,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还出于礼貌时不时迎合一两句。
抨击了一番时政,罗秘书话锋一转,对世风却唱起赞歌来:“如今改革开放好在大环境宽松,人们思想解放,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别的不说,单就消费观念来说,就有大的进步,只要有钱就可以及时行乐,那些当大款的,吃饱了喝足了还嫌不潇洒,实行小姐三陪,搞一条龙服务,那些有小姐陪着的服务项目是什么,谁还不清楚?哈哈哈……”
秀芳连忙打断他的话:“看你秘书长大哥,侃到哪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罗秘书乘着酒兴,醉意朦胧地赖着脸皮:“嘻嘻,秀芳弟妹,你这就下逐客令了,老兄还没和你说心里话哩。”他压低了嗓门,揍过身子,色迷迷地瞪着她,“亲亲我的弟妹,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该行乐时且行乐,眼看着彪杆子在外头花天酒地包二奶,你又何必为他守空房?何不……”
“大哥,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秀芳并不愿意刺激他的自尊,只是不卑不亢地说,“我秀芳是这样的处境,我认命,请大哥原谅弟妹在别的男子面前是冷血动物。现在你该回去了吧。”她站起来准备送客。
“哼哼,冷血动物?”罗秘书拉下脸来,抑郁着,“和一个黑皮雷公似的丑八怪都亲热得难分难解,同起同落游桔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叫他到胸脯上捉禾老虫。原来你只是在我罗某人面前充冷血动物。”
秀芳满脸绯红,胸口起伏,本想发作,却为了顾及影响,低调地回敬道:“罗大哥,我秀芳自从下放又嫁到你们罗家岭,将近二十年,没滴出半滴招人指背皮说闲话的口水,任你怎样猜忌,我抿心自问,我们是清白的。你要是拿今天上午那点迹象做筹码要挟我,别怪我秀芳说话硬梆,无论你想把它抖露到哪里去,我愿意奉陪到底。话就说到这里,夜深了,请你回去休息。”
罗秘书没有揩导油水,悻悻地出了门。
秀芳回到房里,胸口还在怦怦地跳着,她为地方上的心术不正之徒乘人之危踩痛脚感到悲愤,瞻念前程,倘若丈夫绝情抛弃,她将受辱于这些花花肠子的男人。无数现实已经证明,一个弱女子要想独立支撑门户,比登天还难。他的脑子里闪回出德贵来,一个意念占据心头:他的人貌虽然丑陋,但是人品端正,善解人意,知心知肺,人们选择伴侣不是追求着这些吗?……她摇着脑壳,把这念头挥甩掉,即使和丈夫离婚,也不应只嫁德贵这样的男人。反过来为德贵着想,年纪比她小两三岁,又是没结过婚的黄花郎,怎么会看上她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秀芳把德贵叫到屋当头的禾场边,开诚布公地对他说,今后她去果园的机会将会减少,请他多操点心,要注意避点旁人的嫌疑,把姐弟情分装在心里,互相知晓就行了。
德贵估计到秀芳姐姐昨天晚上受了罗秘书的委屈,一问果然如此,秀芳怀着愤懑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他为姐姐能对他如此推心置腹吐露隐情深受感动,同时也深觉人心险恶与卑劣,又检点了自己对姐姐私下里藏着的不够端庄的心理。他满口应承照姐姐的吩咐去做,绝不往姐姐脸上抹黑,否则会背上罪过的。
秀芳一听,好一阵感动,这才叫知心知己……
德贵加快步伐,一溜小跑,爬上一个小山包,拐个弯就看到一片开阔地,迎面那一幛碧绿青翠的坡地,就是秀芳姐姐家的桔园,山脚的田垄边有两个毗连的村落,上首是秀芳娘家的张家坊,下首是她下嫁的罗家,村边那座鹤立鸡群的瓷白色小洋楼就是秀芳姐姐的家。不知姐姐这两天又是怎么度过的,不知罗秘书还对他进行骚扰么?他牵肠挂肚急于想见到她。
正是吃早饭的光景,村口有些人正端着碗边吃边晒太阳。德贵很结人和,和村里的人混得融洽,见了人一路打着招呼,人们也和气地回应,说他不早不晚,正好赶饭。
走进秀芳家,两位老人在餐桌边吃饭。见了德贵,秀芳的婆婆没有往常的慈祥亲切,只说了声“你来了,吃饭吧”。老头子闷声不响,机械地扒拉着饭粒。他见气氛不对头,忙问,姐姐怎么没吃饭?秀芳的婆婆皱着眉头说:“快别问了。小曾师傅,你不是外人,不怕你见笑,凭你说,哪有我家文彪这样混账的东西,在外面不学好,回到家里却反说婆娘的嫌非。这不,前天从宝庆回来,晚上两口子在房里叽哩咕噜扯了一夜皮。秀芳烦得要寻死路,昨天坚持付信要你来,说是要打什么对证。那坏癞子没等你来,清早就开溜了。你秀芳姐姐被他气得够呛,办出饭菜,自己却不吃,进房里生闷气去了。唉,真是报应崽……”
德贵脑袋“嗡”地一响,情知不妙,没听老人说完,走到堂屋隔间门边朝秀芳房里一看,门是关上的。猛然,闻得一股异味,鼻子深深一吸:“不好,是农药味!大爷大娘快来。”他冲到房门边没推开门,是反锁着的。他顾不了许多,奋起一脚将门踹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呛得人打干呕。跨进房间,只见一个一斤装的甲胺磷瓶子横卧在床脚边,秀芳躺在床上,口吐白沫,脸色乌紫,万分危急!
德贵带着哭腔埋怨了一句:“姐姐,你何苦要想得这样傻哟!”弯下腰去,双手托起她的臀、背部抱在胸前,跨出门外,对吓得六神无主的两个老人说:“快去喊人,送医院!”早已冲到路口往两里路外的临江亭诊所飞奔。
两个老人哭喊着走到村上报信,求救,人们立即赶来,年轻人尾追着德贵去帮忙赶路。
德贵比任何人都珍视秀芳,看着胸前的她四肢袅软地耷拉着,气息奄奄危在旦夕,心疼得像刀绞一样难受。虽然惨案的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可无疑是因为他来桔园后起的蒂朵。他为自己间接害苦了姐姐感到罪孽深重,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他要拼死赶路争分夺秒救活姐姐。当几个小伙子赶上他要求替换一下,他油然而生一种排异心理,强调换手耽误了时间,让他们帮着托托头和脚,减轻部分负担,加快了进程。同时要一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诊所通知医生,做好抢救的准备。
当德贵被汗湿透得浑身没有一丝干纱后,终于进了诊所。医生立即进行抢救,阿托品注射、硼酸水洗胃双管齐下,经过一场生死决斗,秀芳总算睁开了眼睛。医生庆幸着说:“还算是有救星的,要是迟到十分钟就没办法了。”大家跟着嘘了一口气。她看着病床边深切关注着她的公公、婆婆、德贵和乡邻们,一颗热泪滚下耳根,用微弱的声音埋怨道:“谁叫你们要救我哟……”
过完年就丢下父母妻儿外出享乐的罗文彪,显然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后,才回来得由头闹离婚的。秀芳仍然像往常一样,忍辱负重坚持不离,说果园是自己辛辛苦苦培植出来的,有权经营,更舍不得。文彪反唇相讥:只怕是舍不得和人家黑皮雷公似的丑八怪在柑桔树下亲热的韵味哟。秀芳知道是罗秘书向他嚼的舌根,据理力争,以洗刷清白,并且坚持付信叫德贵来,找上罗秘书,三对六面对质。文彪以自己的阴暗心理度人,冷嘲热讽地说什么那玩意儿是人发现得了的吗?一个是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的丑八怪,一个是正当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情欲高涨的少妇,俗话说得好,肚饿不怕烧焦皮,口渴不怕牛屎水,一个多月来一个屋檐下吃饭,经常同起同落,鬼才相信他俩清白……两天来,一番番秽言浊语把秀芳泼洒得羞愤交加,想起自己放弃城市生活,甘愿与他扎根农村共创美好明天,殊不料他有了金钱黑了心,把曾经志同道合的结发妻子抛弃不出奇,还如此侮辱她。当看到他清早就绝情地一走了之,心里再也承受不住怨愤、屈辱,将自己反锁在房,端起甲胺磷……
只可惜秀芳虽然救下了一条命,却因抢救时阿托品注射过多,落下后遗症,身体严重失衡,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不对称,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整个人失去了昔日风韵犹存的光彩。
劫难过后,秀芳把一切都看得淡薄了,放弃了要和罗秘书对质的念头,同意和丈夫离婚。她也无心经营果园了,要把德贵打发回去。
临走前对他说:“你要心里还有姐姐,就常来看看我吧。”
德贵壮着胆子说:“恕我斗胆向姐姐求一件事,姐姐要是不嫌弃,我愿陪伴姐姐一生,永远做你的守护人,再也不让谁欺负你,让你幸福。”
秀芳心如止水,摇摇头:“好兄弟,姐姐如今已成丑八怪,更不配和你这黄花郎结合了。你回去以后,一定抓紧时间,物色一个好弟媳,圆就身子啊”
德贵急得生怕姐姐消失了似的,立即走过去,拉住她一只手,动情地说:“不,不管姐姐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德贵心目中的大恩人,日思夜想的亲姐姐,如今,你只要答应和姐夫离婚,我就把这两重身份再升一级,要你成为我最亲爱的——爱人!”
秀芳一向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两片幸福色调的红晕,旋即又冷却下来,淡然地说:“傻兄弟,别这样,姐姐对你的这份情,恐怕只能等到来世报答了。兄弟,听话,回去吧。”说着,挣脱德贵的手,也拒绝他搀扶,蹒蹒跚跚挪进卧室,反锁着房门,扑倒在床上,无声地恸哭不已。
德贵束手无策,只好无所顾忌朝屋里喊道:“姐姐,你就等着我用最隆重的礼节来接你回长胜塘吧。”
(六)
暮春的一天,曙光初熹,启明星放出耀眼的光芒,东方的天际几抹淡云染上了浅浅的胭脂红。飞花树下,长胜塘的老辈子祥渔左手端着一只雄纠纠的大红叫鸡公,右手握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兴冲冲地站在小台阶上,只等德贵和秀芳下车来到距离五尺远的地方,在爆竹声中,把公鸡举过头顶,扯下几羽脖子毛,让它雄壮肃穆地叫了三声。鸡声一落,老人跺地一脚,震得地皮微微打颤,放开喉咙,高声念诵道:
“夫以天地开张,日吉时良,新婚之喜,趋吉呈祥。昨日成单,今日成双;凤凰一对,鸳鸯一双。左手托起金鸡叫,右手提起凤凰刀。此鸡此鸡,此鸡乃是非凡鸡,往日用来报五更,今日用做应煞鸡。一应百祥之福,二应金玉满堂,三应早生贵子,四应万代荣昌。在娘家千年富贵,在男家万代兴隆。此鸡头上一朵冠,今日拿来应五方:一应东方甲乙木,二应南方大吉昌,三应西方庚辛金,四应北方壬癸水,五应五府在中央。应退天煞归天去,应退地煞归地藏,应退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百二十四煞,雄鸡顶当,鸡血下地,百无禁忌!”
话音一落,老人扭过鸡头,往脖子上一刀抹去,顿时鸡血喷涌。他提着鸡,绕德贵和秀芳洒下一圈鸡血。祈翼他们夫妇从此否去泰来,百年好合,世代荣昌。
有情人终成眷属。德贵回来后,三番五次拜托姑姑去作秀芳的说服动员工作。人不中百语,柴不中百斧,秀芳终于被德贵的诚心打动,答应和他结成秦晋之好。德贵十分慎重其事,要在传统的婚仪程式的基础上,改革创新,把秀芳隆重地迎娶回来。这应煞就是继承传统,特意租用一部小车接,是对花轿迎亲的取代与革新,午餐喜庆筵席即是在传统的模式下丰富了内涵。
飞花树下的场坪上,用彩条塑料篷布搭起个宽敞的临时厅堂,松枝结扎的正门口,挂着一副对联:
“春光正好喜气洋洋宴乡邻,
情缘虽迟暖意浓浓迎淑女。”
横额是:“佳偶天成”,正中挂个硕大的红双喜。
宴会厅内,齐齐整整摆放着四六二十四只方桌,每只桌子上用红纸条写着被宴请的宾客名字,大家只需对号入座。杯盘碗筷都已摆好,只等午后二点,准时开席。
“噼哩啪啦……”鞭炮代替了催请入席的招呼。人们陆续赶来,各自寻找座位或招呼着他人,厅内熙熙攘攘,人声欢腾。春暖花开,良辰吉期,受邀请的人们无不领受主翁家的深情厚意。
新郎、新娘走进厅堂入席。德贵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剪着板寸平头,比起往日容光焕发得多。秀芳通过积极治疗,走路歪斜蹒跚的后遗症得到恢复,今天分外精神,一身朴素穿着,半高跟皮鞋,蓝呢绒春装,马尾巴长发用红发箍缠着拖至腰际,苹果色圆脸漾着春风,丹凤眼里顾盼生情,半老徐娘依然风韵犹存,看上去比德贵还年轻。人们眼里放出光彩,暗暗称羡德贵艳福不浅。大家早就听说过德贵和秀芳二十五年来的漫长故事,无不为他俩迟到的情缘感怀。
客人都到齐了,宴会开始。今天的筵席,堪称长胜塘人们有记忆以来的最高档次。每个席面上同时摆放着名贵白酒、饮料和家酿米酒,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分配原则。菜肴讲究美味实惠:红烧扣肉、三鲜肉丸、大味牛肉、糖醋全鱼、白切鸡、清炖鹅、血酱鸭、外加莲子枸杞什锦汤,赶上了县城的筵席水平,令长胜塘人大开眼界,一饱口福。
用碗盖着的红烧扣肉上席后,客厅外放响鞭炮,维勤领着新郎新娘站在彩门口,等着给大家敬酒。德贵举杯在手,欣然致辞:“老辈子公公,位高朋贵戚,父老乡亲,今天承蒙大家关爱,屈尊下驾,前来为我和秀芳姐姐喜结秦晋表示祝贺,我代表我们夫妇和明天的儿女们对各位表示衷心感谢,粗茶淡饭,薄酒俗菜,不成敬意,还望各位海涵。现在我提议,为大家的幸福干杯!”
“为新郎新娘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干杯!”大家一致欢呼、响应,举杯祝贺。
按照惯例,首席要回敬好话,祥渔老辈子和秀芳的姑爷谦让了一番后,端起酒杯,爽朗一笑,由衷地祝颂道:“老朽今年八十有五,历见过晚晴、民国、新中华,如此别具一格的盛会,今天才开眼界。德贵夫妇二十五年情深意笃,今日终于喜结连理,这就是缘分,早来的,迟到的,都是各自的造化修来的。作为德贵秀芳夫妇的证婚人,老朽和满座高朋一样,由衷的高兴,值此万物荣茂的吉日良辰,老朽虽然不胜酒力,也要举杯在手,提议为新婚夫妇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瓜瓞绵延,干杯!”
“好哇——”全场欢声雷动,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人们欢天喜地,开怀畅饮的时候。德贵夫妇,巡回轮番荐酒。那些粗犷、骠悍的汉子们全不推辞,还换上大碗,只喝家酿的米酒,猜拳行令,直喝得日头贴山脊,一个个舌头打颤,语无伦次,才千声祝贺、万声感谢,告辞回家。
〔后记〕德贵和秀芳婚后,夫妻相敬如宾,美满和谐。需要告慰读者诸君的是,秀芳后来还为德贵生下一对儿女,女儿已经初中毕业,马上就要升高中。儿子也读初二,学习进步,成绩不错。因为秀芳一向被德贵把当心肝宝贝呵护着,保养得颇好,五十多岁了依然不显老相,看上去比德贵还年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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