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冉走了，我知道，这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梦冉说，她要找回自己，不要再为男人而活了，其实，我知道，她只是不再为我而活。

三年前，梦冉说过，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情人的，然而，三年后的今天，当我下定决心想要做情人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完了。这个冬天，没有阳光，刺骨的寒冷。

那是一个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的晚上，寒冬里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梦冉喝的烂醉，我们背靠在窄小的床上，她说她热，于是，便将身上所有的衣裙都脱掉了，她穿的是一件纽扣很多的牛仔裙。她的皮肤白皙娇嫩，像一条刚出茧的幼蚕。

我拿被子给她盖上，她使劲地胡乱扒着被子，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语，露出一双白的晃眼的大腿，放在我冰冷的膝盖上。

于是，我把蚕弄破了，鲜红鲜红的。梦冉说，她不要我负责，今生她就认定我了。

二

学校放暑假了，没了梦冉，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便提上了日程。我向学校提交了留校申请，我想靠两个多月的暑假完成曾经被放弃的学业。

我的单人宿舍位于学校新宿八楼最南头的一个小房间，之所以选择八楼，是因为八楼不限水电，我其实是个害怕琐屑生活的人，简单到不用为水电而发愁。

早晨九点，手机闹铃声《曾经的你》将沉睡的我吵醒。没有刷牙，只是洗了把脸。今天，文学导师约我，我没有刻意地装扮，以为导师知道我比较懒惰，白色ｔ恤，下身浅蓝色牛仔裤，这便是我每天的装束。

临行之前，突然看见书桌上天蓝色的玻璃烟灰缸，这是梦冉留给我的唯一礼物，里面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十六根烟头，我将烟灰倒进马桶里，顺手将烟灰缸放到马桶盖上。

我是在导师办公室里认识安易的，她是一名大四的学生，准备考研，导师将她派给我当助手，同时要我辅导她考研。

安易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至少没有好感。那天，她穿了件深红色的套裙，在我看来，那是殖民地所特有的颜色；她的嘴唇光鲜明亮，薄薄的唇彩在光的反射下闪出点点橘红的斑点。

告别了导师后,我便匆匆赶回去，因为我要买晚报，其中，“青未了”一版是我每天必看的。然而，回去已是上午11点了，报亭的晚报早已卖完了。我只好买了份盒饭，回到了宿舍。

好不容易爬到八楼，正想掏钥匙，一慌张，钥匙掉了下来，我急忙低下身子去捡。当我低下头时，身后，一大片深红色像夏日里火辣的太阳刺入我的双眼，还有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那高跟鞋的高度足足有一尺多，一双白皙的小脚像杂技演员一样在一根细柱上表演空中飞人。

“怎么是你？你在跟踪我！”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站在我身后，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拿钥匙的右手一阵颤抖，刚捡起的钥匙又要落下去。

安易迅速地伸出左手，片刻之间，钥匙便落入她小巧的手掌上。“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将来的老师是怎样的一个人，顺便说一句，我喜欢用左手工作。”

进了房间，我打开盒饭，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吃，她似乎看了出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安易出来后，我也准备完毕。“不好意思，我刚才把烟灰缸给打碎了，明天，我给你买一个新的。”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真想冲上去给她一巴掌，那可是梦冉留给我的唯一礼物啊！可想想，爱情都没有了，还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所以，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没……没事，反正我喜欢将烟头随手往地上仍。”

三

没想到，第二天，她真的给我买了个新的，还是特大号的那种，“我知道你爱抽烟，就买了个大号的。”安易颇有成就感的拿着新买的烟灰缸欣赏着。

“你在写什么？”她将烟灰缸放下，走进我的书桌前，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钢笔。

“我的博士论文，你以后也要写的。”钢笔在她左手的碰撞下陡然一划，将“士”字写成了“土”字。

“关于什么方面的！‘文人的名土情结’？”

我哈哈大笑起来，“是‘文人的名士情结’你刚才撞到了我，把‘士’一下子撞成了‘土’字。”

“能透露一下具体内容吗？我很好奇。”她眨着逗大的双眼，对我笑着，而那双眼神，真的好熟悉，像极了梦冉离开时最无助的眼神。

“你不觉得中国的文人有一种特殊的现象吗？他们多喜好纳娶三妻四妾，就算是当代的文人，也多有婚外恋现象。”

“那又怎么样？”安易一脸的满不在乎。“中国的文人骨子里向往香艳淫糜的病态生活。”

“闻所未闻，真是高论啊！说得在具体一些。”安易明亮的双眸在眼睫毛波动下，一眨一眨的，双手紧托着下腮。“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故弄玄虚地开着玩笑。

“不说拉倒，我还不想听呢！”她气鼓着双腮，像个被小女孩摔痛了的洋娃娃。

以后的每一天，安易都到我的宿舍来，她知道我喜欢晚报的“青未了”版，所以，她每天都会买一份报纸，并且抽出“青未了”版带给我，有时，她还会为我捎上包香烟。而我，则会报之以我叛逆而独特的文学和人生观点。

四

渐渐地，我们相爱了。然而，我们骨子里都是受礼教束缚极深的人，仅仅满足于彼此的拥抱和亲吻，而从来不越雷池半步。

“为什么会喜欢我？”我将安易搂在怀里，她的长发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橘子的清香。“我喜欢你手中淡淡的烟草味，当然，还有嘴里。”她伸出左手，轻轻地将我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烟头掐灭，“那你呢？”

“我？你摔坏了我的烟灰缸，那只属于我的初恋，所以，你要赔我，一辈子。”我紧紧咬住她的耳唇，闭上双眼，努力让鼻子躺在她头发散发出来的香味里。

“只是，我不喜欢用左手工作的人，尤其是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在我看来，那会是一种残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完美。”

“我会试着为你而改变的，为我们的爱。”安易伸出右手，轻轻将我的右手放到她娇小的鼻子前，闻着我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烟味，她的呼吸轻轻的，那是夏日里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感觉，像一把刷子一样柔刷着我的心。

从那一天起，安易真的在为我而改变她自己，她不在用左手工作，她用右手为我拿烟，点火，用右手为我剪报纸……

那年秋天，我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顺利拿到了学位，成了安易的文学老师，而安易也顺利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第一位学生。

五

学校组织了一个到南方某小镇的组团旅游活动，我和安易都接到了邀请。这次旅游活动安排的很松弛，到了目的地，便可以自由活动了。那天晚上，安易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旅行包，里面有帐篷，睡袋，装备包，还有各种各样的食品。

“听说南方的晚上星星会特别多，到时，我们将帐篷一搭，睡袋一铺，便可以看到漫天的星辰了！”安易一脸幸福地整理着旅行包，半开玩笑地说。“呵呵！你弄得像是咱们的结婚蜜月似的。”我笑嘻嘻地扶她坐到床上，有时，我不得不承认，安易是一个很懂浪漫的女人，她的每一个惊喜的举动都会让你不忍拒绝。

那是一个保留了很多古代韵味的小镇，据说还成了世界文化遗产。“这是当地最纯的乌龙茶，我爷爷以前说过，喝茶，尤其是好茶，一定要用瓷器中的精品——紫砂壶来泡，才更有韵味。”安易一边在小木八仙桌旁支起一把小柴炉，一边将紫砂壶放到架子上，小心吹着炉底的柴火，那是我们花了大半天才找来的新鲜木材。

安易是我遇见的女人中唯一一个会品茶的，我一直以为品茶只是男人的事。

六

晚上，我们在户外搭起了一间小帐篷，安易拿出两个小睡袋和枕头，“看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数星星了。”她用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数着星星，“看，那是射手座！”安易兴奋的大叫起来，她用手轻轻拍我的肩头。

我猛地抬头，却一下子撞到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白皙娇嫩，在月光的照射下映出雪白的光亮，身上淡淡的木槿花的香味飘入我的鼻孔，那香味沁人心脾。我的呼吸不禁急速起来。我一下子吻住安易的脖子，顺着香味吻了上去。

那一晚，我们完成了那个仪式。“袁武，和我在一起，你的心跳吗？”“当然心跳了，不跳，我还怎么活！”我和安易并排躺着，望着满天游移的星星。

“我是说，你的哪边的心脏在跳？”安易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两边都跳啊！不！是右边。”我故意逗她。

安易不再说话，她将身子转向另一边，静静地睡去。

七

七天之后，旅行结实了，我和安易整理好行李，叫了辆出租车，便要赶往火车站。

待出租车停好后，我便下车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由于行李太多，我们不得不来回搬运。待到最后一件时，我付完钱，出租车开走了，我搬起行李便要穿过马路。突然，从左边飞过一辆轿车，径直向这边开来，我吓得不知所措，怔怔地呆在原处，我当时以为自己完了，脑子一片空白。

此时，一双小手将我推到了马路另一边的安全地带，身后，只听到一声急促冗长的刹车声，一个熟悉的惨叫声和人体倒地的声音。是安易，伸出右手将我推了出去，自己却倒了下去。

八

幸运的是，安易并没有死，可是，她却永远失去了右手。“安易，我们结婚吧！”看到安易醒来，我再不想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结婚？”安易吃惊地看着我，她吃力地用左手摘下氧气罩，“我……我还没有准备好，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我……我的右手……”安易不忍在说下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将她白皙的脸庞打湿。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笑着使劲摇着头，将氧气罩轻轻地为她罩上，将她眼角的泪珠慢慢拭去。

出院后，安易回到了乡下老家，我是从导师那得到的消息。我以为她只是想回家静养一下，并没有在意，在加上，当时我的课安排的比较满，也没有时间再过问。

九

一个月后，在学校里，我再一次看到了安易，她依然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套裙，右手在短袖下无力的垂着，我知道，那是假肢，可一般人看来，她的左手和右手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我要结婚了。”安易淡淡的一笑，然后，左手从挎包里费力地掏出一张结婚请柬。“是我妈给我介绍的，他是我们那一所中学的老师，人很老实。”从她的笑容里，我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即将新婚的喜悦。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紧紧抓住她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安易疼得直叫，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尤其是她的右手。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没事，我的右手再也不会痛了。”她依然只是淡淡一笑，那笑让我看到了绝望。

“袁武，我以前总是为你而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怎么过，我甚至改变自己用左手工作的习惯，仅仅因为你喜欢所谓右手的完美，在你看来，左手工作的女人是一种残缺。”

“可我爱的是你。”我竭力狡辩。

“不！你爱的是我的右手，你爱的是一种完美，而现在，我的右手没了，那中完美已经变成残缺了。”安易紧咬着双唇，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用左手胡乱地在脸上擦拭着，转身跑开了。

安易的婚礼，我本来是不想去的，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安易却坚持要我去，她说她要我安心看到她幸福。

十

安易的婚礼上，我看到了那个幸运的新郎，他的左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婚礼上，他一直憨笑着。他们是在农村老家举行的婚礼，筵席的时候，一条灰黄色的大狼狗在每张桌子底下来回穿梭着，突然，它走到一张桌子底下停住了，围着一堆骨头啃噬恰里，那是新郎和新娘的桌子。

婚礼结束后，看着桌子底下堆得满满的廉价餐巾纸和桌子上横七竖八的劣质白酒瓶，还有披着纯白婚纱的安易，我没有说一句话，便匆匆逃开了。

十一

一年之后，我和黎菲结婚了，黎菲是导师的独生女。我们的婚礼是在一家颇为豪华的大酒店里举行的，只是，安易并没有来，她说，她要照顾孩子。婚礼上，黎菲穿了件昂贵的婚纱，她一直用右手挽着我的左臂，她的右手白皙修长，让我想起了安易的左手。

那天晚上，当黎菲褪下衣裙的一刹那，整间洞房都照亮了，看着那纯白美丽的雕像，我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安易，安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张床上的不是你呢！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滴在黎菲光滑的脊背上。

“你怎么了？”“没……没什么，我们睡吧！”我悄悄擦干眼角的泪水，那一夜，我将蚕弄破了。

十二

在以后一年的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安易。直到有一天下午回家，黎菲告诉我说有客人来了。是安易，还是那样的美丽，只是脸上的皱纹一条比一条刻的更深，她用左手从一个黄旧的皮包里掏出一条“黄山”牌香烟。

“我是来参加教师进修的，顺便来看看你。”安易甜美的笑着，我知道那是一种为人母之后的喜悦，可那一刻，我的鼻子却酸酸的，我几次强打着喷嚏，用力地揉着发酸的鼻子。

我对黎菲说，安易是我的恩人，黎菲便殷勤地招待她，吃饭的时候，黎菲还不住的为安易夹菜。

“你怎么用左手拿筷子，难怪袁武说用左手工作的人聪明。”黎菲总是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张嘴，而且，她的那张嘴总是张开便会弄得对方尴尬。

我狠狠地瞪了黎菲一眼，她便不在说话，安易只顾低着头，左手不停地用筷子往嘴里扒着米饭。

“我送你吧·外面挺黑的，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黎菲劝我送送安易。走到楼下，发黄的路灯打在我和安易的身上，我一下子抱住她，紧紧的，不肯松手。

起初，安易奋力地挣扎，终于，她不在挣扎了。她用左手将我的右手轻轻放到她的鼻子前，在食指和中指间深深地吸了一下，“袁武，你该戒烟了，就算戒不了，也要少抽。”

“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身上的烟草味?今天，你还送我一条‘黄山’那！”

“那是以前，现在，你该为黎菲考虑了，不需要再为我想了。”

“你们会有爱情吗？”我不相信安易真的会爱上那个中学老师。

“你说过，爱情终要归为亲情的，而我们，只是提前完成了这个仪式巴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好痛，好痛，不！是我的左心房，对！就是我的左心房。原来，每一次和安易拥抱在一起，心跳的总是我的左心房。

十三

我们一直走到安易参加培训的宿舍楼下面，有一个黑影站在那儿，是她的丈夫，那个中学老师，看到我，他憨厚的笑着。

“别送了，你回去吧！”安易松开我的肩，走到丈夫的身边，但她并没有垮上他的肩。他们并排走着，右边的肩膀一高一低地来回摇晃着，安易走得好慢，她在等他，他们的步伐默契的如同一个人。

安易依然慢慢地往前走着，她伸出左手往左右摇摆着，长久地做着再见的姿势，然后，将左手放到前面，来回擦拭着什么。

那一刻，我的左心房好痛，好痛。

“回来了！”

背后一个声音对我说。

——————仅以此祭奠我们逝去的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