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出来的栓子，大名马栓，自小聪明，上学那会被村里人唤作“神童马栓”。栓子每跟我提起自己小时侯“鹤立鸡群”的表现，就吐沫星子飞溅。

栓子家境不好，没上完小学就跟着叔父到北京打工，他下面还有一个刚读小学二年级的妹妹和一个刚出生的弟弟，都是计划外生育的。不过，这些栓子是从来不与人说的，在他看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与栓子认识说来有点好笑，想想又笑不出来。

我几乎每天傍晚时间，都会到离家最近的一间报刊亭买晚报，一次，碰见了一个小伙子，拿着报纸和一个同行的在一旁嘟囔，“凭什么管咱叫‘农民工’，好象低人三等似的”，发着牢骚。他就是栓子，二十左右年龄，个子中等，有些偏瘦，大热天的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工作服，一口很重的四川口音。我也在农村长大，一是出于对“农民工”这种叫法多少有些敏感；二是出于好奇，对这样一个能自己认识到“农民工”叫法上不适当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工，这种自觉，感觉很是难得，便主动上前搭话。

“农民工”这提法确实不合理。过去提“民工”，“民工”感觉不合适了，又改提“农民工”，好象非把谁的出身搞清楚了才行似的。

栓子见有人搭茬，俨然一副学者气象，很专注地听。

你家哪里人？

四川。大叔，您说这报纸上的提法是不是有歧视农民的意思？

什么大叔，叫大哥就行了。过去，国家或者地方上为建设某个项目从各行各业招募来的人都统称为“民工”，后来，改革开放，大量农民进城打工，也叫“民工”，犯了概念性错误；现在改叫“农民工”，“农民”怎么能又“工”呢，犯了逻辑错误，非常不恰当。

可不是。

照这么推理法，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就该叫“农民大学生”,现在城市人口中有多少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是不是还要叫“农村城市人”？

栓子和他同行的老乡都笑出了声。

现在舆论上有很多说法都是没经过考究就拿出来用，整个文化都太过浮躁，根本就不考虑这种提法本身给农民、那些从农村进城打工的人造成怎样的伤害，咳，“农民工”——又一个中国特色的新词汇诞生了。

您说的真好。

我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都是瞎说，说了也没用。便扬长去了。边走心里边念叨，操这份心呢，咱老百姓一个，你说叫“农民工”歧视农民了，管个屁用。

就这么我和栓子便算认识了，但也只是在买报纸的时候偶尔遇见，聊上两句，大多是栓子问，我答；要么我问，栓子答，交谈并不深入。和他一起常来买报的有个老乡我倒也认得，人也朴实，不爱言语，说话更少。

农民不容易，出外打工的就更不容易了。他们中有的娃刚出生就撇下双双出外打工，有的做了“发廊女”，有的人生地不熟一来就被当地地头蛇控制，冒充乞丐骗钱混饭吃。栓子跟着叔父来北京时还不满15岁，他饭店里打过杂，后来有些力气了，就到建筑工地当了钢筋工。一件衣服冬天穿了夏天穿，一天三餐吃在工地，能吃饱就算不错了，可就这样一年好不容易挣下的四、五千块，弄不好还要被包工头找茬克扣。每当问及这些，我就会不由地生出几多酸楚。

时间长了，我渐渐对栓子有了好感。栓子人老实，好学，每个星期花五毛钱买一张晚报成了他的必修课。记得，有一次栓子问我，一个农村人出来打工了还是不是农民？我说，当然不算，农民是指那些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来源的人，现在中国大多数老百姓都已经不具有农民的属性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但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他仍有些疑惑，似乎有个什么结始终无法解开。

之后的好一段日子，买报时没再看见栓子，只偶尔遇到过他那个老乡，问起来，才晓得栓子死了。

栓子死了。栓子是从　40米高的卸货平台上摔下来死的。据当时在平台外侧码放钢管的工人说，他听见嘎巴一声，整个平台和栓子便极速地下坠，紧接着沉闷的一声巨响，一切就结束了。

在收拾栓子遗物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栓子的日记。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是不是农民？我问过叔叔，叔叔说不是。可是，为什么不是农民，还要有“农民工”这样的提法？而且那天与当地人发生争吵，那人一口一个“农民”，听起来真不是滋味。我到底是不是农民？

我是不是农民？栓子是带着疑惑走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