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鬼小传
(现代魔幻现实小说) ■竹青
小序
长胜塘村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个柳山坝,坝下方岸边的空坪上,建起一座小庙,叫鱼鬼庙。庙里供奉着的并非远古时代的神圣灵异,却是村里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观得起音容笑貌的德华。
德华何许人也?何以有资格享受后人的祭祀飨食?其中原委,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1、古道热肠的德华,路线觉悟太低
却说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一年春天,老辈子祥渔家里出了一件事,他的媳妇琼花突然生了急病,倒不是什么绝症,只是阑尾炎发作,痛得厉害。痛一痛无所谓,抬到黄桥铺地区医院住院动手术却要一大笔钱,少说也得先交50元,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对于每个劳动值才8分钱的长胜塘人来说,50元不亚于一个天文数字,一下子到哪里去找?而儿子令元付信回来说,必须在下午把钱交清,医院才肯动手术,否则后果自负。
老辈子正急得团团转,德华给出了个主意,说翠凤的男人定五爷刚寄回50元钱,做生产队投资款的,在邮电局还没取,何不先借来暂时松松手;趁他上午去公社开会,可以顺便给取回来。翠凤家是“四属户”——即烈、军属和干部、工人家属。当干部和工人的有固定工资,家属在生产队吃平均粮,须按政府的价格九元五角钱一担的谷向队里投资。定五爷在绥宁长铺子林场当工人,每月三十多元工资。
祥渔十分感谢德华的热心肠,马上去找翠凤通商量。老人人缘好,翠凤爽快地答应了,把已经盖上队里公章的汇款单和私章给了老辈子。老人就托付德华去取钱。
德华一向吃了性子邋蹋的亏,开完会,嘴里衔着巴湿一截的喇叭筒烟,趿着双塌了跟的烂镲钹解放鞋,踢踏踢踏朝邮政代办所走。邮政所里很清静,就工作人员老邓在办公桌前坐着。他递进汇款单和翠凤的私章,趁老邓办理手续的时候,顺便坐在木沙发上,重新卷支喇叭筒吞云吐雾起来。
老邓勾着头工作,盖了取款人的印就把章子丢到窗台上,叫德华收好。他懵懵懂懂不知道悟什么去了,拿起章子就出了邮局的门。到了家,令元刚好从医院回来拿钱,德华往衣兜里一摸,只掏出个章子来。“啊呀!钱忘记要了……”他大惊失色。
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德华料定那汇款丢了的把握性大,不急于去追查,安慰着令元叔,暂时等一等。他走到对河,领着个人来到家里。这人早就想买他家那个架子猪,以前价钱没谈拢,这下德华只好烂便宜卖掉,按时价至少折了10元钱的本。富靠书,穷靠猪。长胜塘人一年到头就靠喂一头猪送食品站领点钱解决零用开支,赔出一头猪就等于赔了半边家业。好在老婆凤姣通情达理,来不及责怪丈夫,赶紧帮着把猪赶出来过秤,拿到钱去医院才是当务之急。
再说邮电所里,德华刚走,进来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发现窗台上一叠钱,趁人不注意趋过去想捞浮油。老邓正好抬起头,见不是原来的取款人德华,马上想把钱抓回来,不料慢了半个节拍,那家伙抢了钱就奋脚往外跑。老邓赶紧追出去,边跑边喊“抓坏人!”追到公路拐弯处,眼看只要跨过去就能抓住了,不料一辆汽车飞驰而来,老邓惊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司机紧急煞车。那坏家伙还有点良知,以为出了人命,丢下钱逃得无踪无影。老邓并没被压着,爬起来又要追,吓坏了的司机告诉他,钱被那人丢在地上。他把钱捡起,马上骑着单车送到长胜塘,让德华饱饱实实地受了一顿批评才把钱付还。
虽说钱失而复得,损失还是惨重的,卖猪折了10元钱的本,值200个鸡蛋或者一年照明的煤油。老辈子和令元过意不去,提出负担他一半损失,德华坚持不要,大咧咧地说:“卵哩,折了就折了,只怪我不老成,等于出了师傅钱。”
德华向来一副古道热肠,肯给叔侄兄弟帮困解难。可是他总不讨领导的赏识,这次取钱出差错,与开会时挨了批评有直接关系。
公社召开各大队团支部书记会,革委会副主任兼团委书记老刘在会上分析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新形势,并且理论联系实际,不点名地批评了个别同志缺乏阶级斗争观念,路线觉悟不高,革命意志衰退,不敢闯不敢斗,专做老好人。最后警告说,这样的同志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很有可能滑向正确路线的反面,别说转正,只怕连预备党员的资格都很成问题。
这分明是冲着德华来的。他确实不斗不闯,无论是前几年破四旧还是如今揭发批判斗争阶级敌人,割资本主义尾巴,都不感兴趣,没有以团支部的名义组织团员青年批斗过活靶子。所谓“割尾巴”,就是不准许老百姓有任何形式的生财之道,甚至把屋前屋后的果树统统砍掉,让人们都绑在共同贫穷的车上走社会主义道路。村上的德楚自留地里的雪里蕻又叫大萝卜的,长得比人家好,他家虽然是贫农,但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队副,是“二十一种人”,属于专政对象。自留地种得好,说明阶级敌人心不死,一心只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原先的赵司令如今的革委会主任赵俊山指示团支部以德楚为活靶子,开展一次两条道路斗争教育活动。德华没有执行,赵革委大为光火,除了发动基干民兵把德楚揪出来,勒令扯掉大萝卜,用畚箕挑着游遍全大队之外,还把德华的表现向公社革委反映了,以致招来刘副主任的批评。
德华为了党员转正问题伤透了脑筋,他是“四清”后期被发展的对象,开头说要接受考验,造反运动兴起后,党组织瘫痪了,如今竟然成了路线觉悟不高的后进分子,看来转正确实成了问题。考验期间他就表现消极,这下受到公社的批评,更加绝望,情绪彻底低落。散会后垂头丧气地走进邮电局,心不在焉,还有不出乱子的?
从此以后,德华再也严肃不起来,比先前更加吊儿郎当,不沾阶级斗争的边,一副古时候怀才不遇的隐士放浪形骸的样子,破衣烂衫补丁巴补丁不出奇,还经常把扣子扣错位;裤子也是一只裤筒上天,一只下地;嘴里经常巴一根被口水濡湿大半截的喇叭筒旱烟,“烂镲钹”的绰号因此得名。
德华嗜酒如命,一日三席酒,棒槌脑壳也捶不脱。酒紧缺时,哪怕到诊所去弄点酒精兑水也要过把瘾,酒精没了就买有点酒气的十滴水解馋。一天晚上,德楚家死了个二十来斤的仔猪,一锅炖了,叫来自家两个兄弟吃。偏巧遇上德华从门口过,德楚自知成分不硬,不太敢叫他,只打了句咧口,问他吃不吃,还有点米酒喝。德华垂涎欲滴,巴着支永远是湿了一截的喇叭筒,笑咪咪地跨进门,直喝到夜深才趿着烂解放鞋回家。
德华正踉踉跄跄地走着,迎面一个黑影,亮开手电筒厉声喝问:“什么人?”听声音是赵俊山。他经常到各队来明查暗访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新动向。真是骑马没遇上亲家,骑牛偏会着亲家。德华被这丧门神发觉自己从德楚家喝酒出来,准会有好戏看,想躲闪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站着。赵主任逼近后,一电筒射住他的脸:“喝,是你曾德华哟,醉醺醺的,是到二十一种人家里贪杯吧?”
德华的酒早醒了一半,哭脸当作笑脸嘿嘿着:“一个村子里的叔侄兄弟,遇上了,随便坐了一会。”
赵俊山不减当年造反派司令的威风和杀气,“哼哼”冷笑一声,命令道:“跟我来!”把德华带到飞花树下。赵主任对于革命队伍里出了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徒子徒孙,痛心疾首,一副义愤填膺的激越神态,放开喉咙吼道:“曾德华同志!现在还称呼你作同志。你竟然在继续革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糊涂透顶,敌我不分,在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面前吃败仗。限你在明天中午以前写出深刻检讨交到革委会来。迟到一分钟,后果自负!”说罢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德华的脾气憨遢遢的,觉得反正犯了路线错误,烂船当做烂船划,懒得去费精神写什么检讨,预备党员资格就让他取消,不当他的鸡巴毛干部还自由些。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下午大队召开全体党团员大会,由赵俊山主持,带着浓厚的革命大批评的火药味,对德华的错误新账老账一起算:无非是丧失阶级立场,经不住阶级敌人糖衣炮弹袭击,联系前次拒不执行革委会的决定,不组织团支部批判资本主义,可以断定已经和阶级敌人是一鼻孔出气,穿了连裆裤;坚持反动的违心论的先验论,参与封建迷信活动,母亲生病时亲自请来反动会道门分子打符治邪;还有一条,做为青年干部不注意形象,经常一副油遢样子,趿着双烂镲钹鞋,明显是恶毒地丑化社会主义,等等。最后赵主任宣布:取消曾德华的预备党员资格,撤销其大队团支部书记职务。
德华本人倒无所谓,坐在会场一旁,面不改色心不跳,巴着湿了一截的喇叭筒,大咧咧毛笑毛笑的样子。旁边却气坏了已经下台的老支书,按照组织原则,据理力争:“讨论预备党员资格问题,任免干部职务,应该通过党支部讨论研究决定,同时只能在党员会上宣布。”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家慑于赵主任的革命煞气,只能抱个不哭的崽。
赵俊山先是红了一下脸,旋即恢复平静,挥着手臂往下一铲,理直气壮得很:“最高最新指示:革命委员会好!阶级斗争的新时期,革委会可以决定一切。何况我既是书记又是主任,做出的决定完全体现了党的一元化领导。”
老书记见他说话的水平低得太可怜,好比仔牛牯背犁不入犁辕沟,觉得没有再争的必要。再说,他早就知道赵俊山想把德华的职务撤了,急于想让弯山院子的桂茹补缺。人们暗地里风传他和那女人关系暧昧,把她结合进了领导班子,什么都方便得多,谁能阻挡住他的一意孤行?
德华从此无官一身轻。
2、梅山祖师在身边,德华打造鱼鬼老大人品牌
成了白水人的德华因祸得福,犯点自由主义不再怕谁管束,尽可以去料理一日三席喝酒的问题。喝酒得有好下酒菜,称肉没有钱,鸡鸭鹅之类不准多养,每户每样只能喂三只,否则就要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天无绝人之路,德华自有办法解决,他从小喜欢捉鱼捞虾,只要勤快一点就有口福享。
工余饭后是他广辟菜源的最佳时机,捉鱼的办法和途径也多,雨天小龙江涨了水,他张起罾去扮,掮起捞网去捞;晴天就在腰上捆个鱼篓子,拿个脸盆去戽田坝凼,扒开泥巴捉泥鳅;春夏之交暖和的晚上,晃一盏烧着松节柴的灯笼,握个长柄鱼扎子,到水田里去照泥鳅;偶尔找到雷管炸药,就用农药瓶子制造炸弹下河炸鱼。如此多种经营,不仅有菜,有时还能卖点酒钱,以鱼下酒,以鱼养酒,走出一条自力更生丰酒足菜的新路子。
德华每天喝得麻醉麻醉、二呼二呼的,踢踏着烂嚓钹解放鞋,一只裤管捋过膝盖,一只拖在地上,嘴里巴着湿了一截的喇叭筒,嘴角口水线直流,眯笑着眼,大大咧咧踱着方步出现在众人羡慕的视野里,游哉悠哉,其乐也融融。
一天正午,烈日当空,热得人张口喘气。德华收工回家,又去捉泥鳅,弓背屈膝,累得汗爬水流,老半天还不够下一壶酒的菜。
这时,田塍边也有一个捉泥鳅的,德华见他还穿着凉鞋,并不用下水,只蹲在田塍上,用右手食指往泥中一探,就变戏法似的捏出一条泥鳅来。那人抬头时,德华认得是网冲院子的龙际葵。德华看得目瞪口呆,知道那是学了梅山阴教的绝技,捉起泥鳅来特别神,只要出门,家里人只管架上锅煎着油,立刻就有下锅的。
德华展开发散性思维:何不拜他为师,免得受这般煎熬反而收效甚微?拜师须有一定的规矩,他暂时不露声色。
晚上,德华提着一瓶二锅水好米酒、斤把肉、几个鸡蛋,外加一盒两角钱的辰河牌香烟——当时的名牌,上了网冲,诚心去拜师学艺。
梅山教这种捉泥鳅的绝技一般不轻易传人,可龙师傅经不住德华的软缠硬磨,况且又有那份实在不薄的见面礼,盛情难却,只好松口道:“手艺易学,只怕你难守戒律。”
德华不假思索,连忙说:“我能守,只要师傅你戒卦,我什么都听师傅的。”说着就要下跪行拜师礼。
龙际葵把他扶住,说师傅不是自己。于是将他带到村后山上,选中一棵虬枝密叶的松树,指着说;“你的师傅在这里。”梅山教是要封一棵树做师傅的,叫梅山树。
际葵就着德华带来的肉做牲禽,筛上素酒净茶摆在树蔸下,要他也一同跪下,焚香烧纸行三个叩首礼,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一番后,传给他几句净口咒语,最后叫他指指天、指指地,吐了口水吮了舌,赌咒发誓道:
“菩萨在天边,梅山祖师在身边,弟子曾德华,牢记师傅言:手艺学在手,犯戒遭天谴。不可滥捕乱杀绝源头,但求细水长流泱旱田。皇天在上,足可垂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咒罢,龙师傅又用口语向德华戒了真卦,并且千叮咛万嘱咐:每次出门,捉上第一条泥鳅,掐掉尾鳍后,念动咒语,朝它嘴里吹口气后放了生,再捉时泥鳅自然源源不断而来。当最后又捉到那条掐尾的泥鳅,就绝不可再下手,否则,犯了戒律,后果自负。至于有什么后果,师父没有说。德华点头一一应承。
绝技在身,下田一试,百灵百验,每次只要到田塍边转一袋烟久工夫,下酒菜就有了。而一旦捉了一餐菜,那条掐尾的泥鳅就出现了。德华牢记师傅言,不敢造次,自觉歇手。
德华为了不忘师傅戒卦的大恩,每餐喝酒前,将筷子在杯子上架一下,观起师傅的相貌,再用手指蘸点酒弹在地上,以示向师傅敬餐。学手艺、从阴教的人都有这一礼节。
德华颇有点开拓创新精神,师傅戒卦只是捉泥鳅,有一次到河里去扮鱼,也依法炮制,把第一罾扮上来的第一个鱼掐尾念咒吹气放生,以后每罾都能扮到小半罾袋子,有了足够的下酒菜,掐尾的鱼出现了就收场。吃鱼也有吃厌的时候,德华善于变通,出卖一些,用卖来的钱换其他的口味或买好酒。
人们见他天天有鱼吃,还有卖的,且每次出门只要一袋烟久的工夫就比坛子里摸乌龟还容易,惊讶之余,给他又取了个外号,叫“鱼鬼老大人”。不过别人不像他,只叹稀奇,并不找他学手艺。
令元自从那次取款事件以后,对德华十分感戴,遇到吃新鲜东西,总要请他来喝两杯。上午,令元酿出一坛粉红色、香喷喷的桃花酒,邀他和几个相好的叔侄去喝一台。德华问有什么好下酒菜,令元搔搔后脑壳,难为情地说只有豆角丝瓜。他自告奋勇地提出傍晚收工后去捞一阵鱼,做下酒菜。
收工回家,德华掮着捞网往河边走,捞了几网就将近半鱼篓。再捞一网,只有起首掐了尾的那一个,在网底蹦跳两下就躺着不动了,张口巴腮,似乎还瞟着眼珠在瞪他哩。
德华记起师傅的告诫,打算把那无尾鱼放了,洗网回去。一看篓子,估计了一下晚上喝酒的人数,嫌鱼少了点,吃起来不尽兴,犹豫片刻,暗忖道:“何不破一次戒,下不为例。”于是捉上那尾鱼,嘴对嘴念诵一番咒语,扔下水中。
头几网照常丰收,网一出水面,鱼儿蹦蹦跳跳舞蹈一阵后,网底躺下一片白。他窃喜:无非师傅良心好,怕过分滥捕了,鱼儿繁殖不赢,断了日后的生计,才教当缩手时且缩手。我只这一次贪多点,想来无妨吧。
来到柳山坝下岸边的一块空坪前,下面是个回水湾,德华下到水边,握住捞网把,扣下网去,然后往身边拖,网沿触岸时往上一提。这一提不打紧,直吓得德华三魂不在身七魄出了窍,心坎堂“咚咚”跳,脑子里“嗡嗡”叫。你道怎么了?原来他隐约中发现网底滚动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脑壳,仿佛还呲牙咧嘴朝他阴冷地笑着。他连声“呸秋!”倒掉那个脑壳,拖着网朝岸上没命地爬,早已吓得脸上起了土彩,浑身冷汗直冒,湿透了汗衫。
他在空坪上喘息待定,神志清醒了一些后,觉得河里不可能有人脑壳。得去看个水落石出,免得经常担惊受怕。于是麻着胆子走近水边,果然是场虚惊,那圆滚滚的东西是个被水浸腐烂了的棕树蔸,在水中一浮一沉地飘荡,浓密的根须形像披散的头发。他吐了口唾沫,骂娘不已,垂头丧气回家去了。
那晚在令元家里,德华喝得一点也不尽兴,总是闷闷不乐,却没把原委告诉大家。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足足个把月不敢下河捞鱼。
3、人们看见德华的新魂,凤姣要信故式却失之交臂
德华受惊后的几个月里,并没有出现什么怪哉,捉泥鳅、捞鱼依然很吃腥,下田下河立竿见影。有时只是对老婆凤姣说起,总觉得很疲倦,人也显得黑瘦。凤姣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以为工夫重,生活也并不好,除了鱼别无营养补给,不注膘,疲倦是正常现象。
腊月的一天清早,生产队长吹响了出工的哨子。人们不顾霜冻侵骨,纷纷拉响门,然后扛着锄头争先恐后走出家门。
队长经常训诫大家说,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要克服冬闲的懒汉懦夫思想,立足生产队,放眼全人类,争出集体工,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做贡献。全国人民还要学习解放军,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队长路线觉悟高,一向紧跟大队革委赵主任,跑得很红,在队上发号施令没有敢违抗的,否则反映到大队革委去准要挨批斗。所以只要一吹哨子,大家就神经高度紧张,雷厉风行。根据队长规定的铁的纪律,哨声一响一分钟内不打开门的,罚2分工分,两分钟不出发的也罚2分。他的政策变化莫测,有时走在最前头的两三个人奖工分,或者奖盐和煤油。有时走在最前面的不一定受奖赏,反而会说你是好表现,出风头,偏偏从第四个到第八个受奖。这当然要看对象,若是他垂青的人,尤其是委身于他的妇女在哪个地方,其他的人准能搭着菩萨吃供果,稳拿奖励。
今天早晨要到峨嵋石山背后去锄麦子,有三里来路远。大家知道,只要出了门就用不着招急,慢走一点不会挨批。不是每天有奖,即使有也不知从哪里奖起。太阳还没露脸,地上打着白蒙蒙的霜,像下了一层薄雪,哈口气就会冒出一团腾腾的热气。空中罩着淡淡的雾,能见度不高,人们忪惺着没睡醒的眼睛,鱼贯而行。
“嗬!今天早晨怕是日头从西边出来,鱼鬼老大人打了头阵,莫不是想评个积极分子当当。”令元向前头望着,打趣道。他依稀看见德华走在前头的背影,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德华素来性子憨,绝少抢过头名的,而拖在后头挨罚的时候多。
队伍中也有几个人发现了,凑趣附和:“果然,趿着那双烂镲钹鞋,还挺快哩。”
德贵感到奇怪,他扛着锄头出门时,分明还听见二嫂在催二哥快起床,怎么这下倒赶在前头了?睁大眼朝前看,疑惑地说:“哪里见他的影子?只怕还在床上没穿裤哩。”
“令元叔莫不是看见他的魂哩。大清早,不行运的。”有人逗着耍方,路上响起一串笑声。人们活得枯燥,没什么乐子,这样的凑趣寻开心,司空见惯,并无特别意义。
令元争辩道:“我明明看见的,他那口里巴着的喇叭筒还一缕一缕冒烟。”
那几个看见的人也证实确实如此。
人们顿觉蹊跷,不再嬉笑,走到令元发现德华走过的地方是个高坎,前面一眼如故,并没有人影。大家心里嘀咕起来:据说人若是丢了魂,那新魂会到处游荡。难道德华……大家不免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一路上显得沉寂起来。
到了工地,大家锄了一耙宽的麦地,德荣才趿着那双烂镲钹解放鞋踢踏踢踏赶到,嘴里仍然巴着一截烟,见迟到了,眯笑着眼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德贵问他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解溲去了。他嘿咧嘿地实话实说道:“哪里还顾得上解溲,我的裤子还没穿稳,你们就都走了,害得我一阵紧赶。”
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神情复杂的眼色,谁也没说什么。队长似乎生了恻隐之心,破例没罚他的工分。
德贵回到家里后,悄悄把早晨不出工的二嫂叫到一旁,告诉了路上的见闻。凤姣听了,心中着急,马上去找老辈子讨主意。
祥渔老辈子已听令元说过,也忧心忡忡,走到德华家,问最近是不是受到什么惊吓。德华于是将春上捞鱼时捞出棕树蔸的情景说出来。老辈子通点阴阳五行的算掌,问明具体日期后,掐指算计了一番,心里激起波澜,捋着花白胡须的下巴,沉吟半晌,却不露声色地说“无妨无妨”。然后把凤姣叫到一旁,说最好请师公(巫师)来信个故式追魂收吓。这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信了故式,解除了惊吓,或许能够凑效。
凤姣赶紧提着十多个鸡蛋上街卖了,按老辈子开的清单,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弄里买齐一应信迷信的物品,诸如香烛纸钱云马表架神衣方箱往生解冤之类,准备夜里运作。
事不凑巧。傍晚时分,大队革委突然下达紧急命令,全体社员包括地富反坏右等二十一种人,统统集合,立即赶到天龙山,进行军事演习兼战前大转移。据说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随时准备互相勾结对我国实行颠覆和侵略,因此要全党全军全民大动员,提高警惕,准备打仗。而节假日是敌人发起突然袭击的最佳机会,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年关前组织这场全民备战活动,就是为了落实党中央这一伟大战略部署。
命令如山倒,谁敢有半点怠慢?所有的人紧急行动起来,武装基干民兵扛着木棒削的步枪或梭标长矛,分兵两路,一路赶往假想中的杀敌前线,一路保卫大转移群众的安全兼监视阶级敌人的动向,防止他们乱说乱动。所有的群众和专政对象,挑着粮食锅鼎碗筷被铺,拖儿带女,牵牛赶猪,浩浩荡荡向天龙山方向涌去,其规模之大,声势之壮,空前绝后。
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何况是这种有关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最大最大的大事,德华的个人小事当然得毫无条件服从全局。这次行动过后,各大队又纷纷开展各种小规模活动,时间安排得紧紧的,一环套一环,连大年三十都在紧张的战备状态中度过。
德华的追魂故式就这样失之交臂。
4、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炸弹在德华手里响了
紧张的除夕之后,人们又过了个革命化春节。
最高指示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年初一人们创造性地古为今用,一方面按照传统习惯,早早吃了饭,另一方面把以往搞阶级调和式的互相拜年的陈腐陋习抨弃了,取而代之是革命的开门红,批判斗争阶级敌人。批斗的活靶子是由长胜塘的队长为广大的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提供的,就是村上的一个地主的年轻媳妇。椐揭发,这个家伙继承反动地主娘家母亲的衣钵,学得“强盗水”的正骨术,专门外出给人家接骨治跌打损伤,既拉拢腐蚀受伤的革命群众,又逃避集体生产,搞劳力自由支配。不过私下里说,主要还是有一天夜里队长趁她的丈夫不在家,去敲门时她不给开,惹得恼羞成怒,于是借题发挥,在当时正拆毁中的祠堂里,召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批得体无完肤。
广大革命群众通过革命大批斗,提高了两条道路斗争的觉悟,激发了革命的热情,革命干劲自然冲云天,大年初二下着毛纷细雨,革委会又组织全体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在柴冲水利工地召开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随即立即投入战斗,大干快上修水库。大队革委绘了宏伟蓝图,要在屙屎不生蛆的柴冲造大寨田,水利提前上马。只是劳民伤财了一个冬春,第二年一场暴雨把大坝改造成一个微型冲积平原。不过赵主任说,坏事可以变好事,通过实际行动锻炼了广大革命群众的革命意志,这是后话,不提。
初四这天,雨越下越浓,不宜出工,全大队统一放假,可以给革命的亲戚朋友去拜年。
折腾了好些天,德华觉得厌烦透顶,浑身没劲,精神萎靡。凤姣打发他带着一对儿女清早去娘家拜年。这是凤姣的精明处,今天是她的30岁大生日,照常规要庆贺一番,尤其是娘家的人免不了来做人情。可眼下是艰苦奋斗创大业的革命年代,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主东摆不起酒席,无非过年剩下的腊肉和煎豆腐;做客的也为难,不来喝寿酒还说看薄人,来的话,都显得囊中羞涩,备份贺礼不容易,村上的百客每人8角钱1升米也得削尖脑壳去筹备,更别说亲戚人家,至少得有一身衣服料外加酒菜粮米。何况究竟是新年大节,应该是先给娘家拜年的,倘若阿舅子们来祝贺,岂不颠倒了礼信?干脆自己方便与人方便,两下里都省了。打发他爷仨清早去,一为尽小辈的礼数,给双亲叩节,二为堵住阿舅子的路,以免他们破费折财来祝寿。
革命形势到处一派大好。邻县的岳父家也一样是副节约闹革命的派头。岳母娘虽然怀旧,第一餐招待拜年客仍然沿袭摆碟子的传统形式,内容却变革了,没有了往昔的腊瘦肉片猪肠子舌头以及血粑腊豆腐燥落花生葵瓜子,取而代之的是炒红薯片南瓜籽爆米花之类不用花钱的“土”特产,甜酒里放的是糖精,烧酒是酒精粉兑水而成的“碎米酒”。撤了碟子端上的正式菜肴也和自己家过年吃的一样,腊肥肉片伴煎豆腐,摆得最大方的是一盆炖过肉的萝卜。
德华无滋无味的喝着酒,心里盘算:听说这里搞得雷管炸药到,何不下河炸一趟鱼,改变一下餐桌上的款式,一来弥补给老人封的拜年包裹淡薄的缺憾,二来让老人家也改善下生活。这得瞒着老人,免得他们新年大节的图吉利阻止他去,等满载而归才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这里是小龙江的下游,离长胜塘只有一山之隔,他常在这一带捞鱼、炸鱼。
德华要大舅子老明偷偷把炸药搞来,两人悄悄出了门,用农药瓶子在个偏僻的地方制造起炸弹来。大舅子见他一边巴着那支湿了一截的喇叭筒吞云吐雾,一边装炸弹,用棍子在插上雷管和导火索的瓶子里猛力捣,胆怯地远远站着,提醒他小心,不能冒失。他嘿嘿笑着:“没事的,小菜一碟,我制造过的炸弹比你看见过的还多。”
他说的是实话,那年在洪绥铁路当团委书记时,工地炸药库的民工都是熟人,他常去拿炸药下河炸鱼为食堂改善生活,或者和炸药厂的人一起做事。偏是有一天他没去,炸药库出了大事,引起大爆炸,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炸得血肉纷飞。人们都庆幸他命大,说他一辈子不要看八字。
德华和老明来到河边,选中了一处水深的河面,估计有鱼炸。老明胆小,仍然离得远远的站着。
他轻车熟路地开始炒作,先脱了棉衣棉裤,以便炸弹一响鱼儿浮上来时迅速下水。见鱼生火,天寒地冻全然不在话下。然后卷一支喇叭筒巴在嘴边,青烟缭绕。接下来点导火索。下着零星细雨,天色阴沉昏暗,能见度不高。德华双手捧着农药瓶子装的炸弹,将导火索挤出点硝药,就用那支巴湿一截的喇叭筒烟蒂去引火,像人们吸水烟锅似的。
老明站在远处,看得较清楚,见导火索往外冒烟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催促道:“姐夫,快扔呀!”
“急什么,导火索长着哩。扔早了会吓跑鱼的。”德华一副惯常大咧咧的憨遢样子,捧着瓶子一看,那烟冒得并不浓,跟吐出的烟雾差不多,疑心没点着,又用烟蒂往导火索上触去。
“快呀,姐夫!”老明的心要从嗓眼里蹦出来了,赶紧趴在地上。
“没事……”德华刚要把炸弹扔出去,说时迟那时快,身前映出猩红的火团,“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硝烟弥漫中,德华被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往后抛向半空,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姐夫——”老明顾不得三魂七魄出窍,爬起来扑过去。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恐怖样子:德华浑身血肉模糊,扔炸弹的右手腕不翼而飞,裸露出残缺不齐的骨头,犹如炖熟后肌肉收缩的羊腿子,下颌缺了半边,肚腹洞穿,肝肠尽现。
老明绝望地哭嚎着,呼唤着,又朝对岸村子呼救,还想把姐夫扶起来背着去医院抢救。
德华微微睁开眼来,含混地念叨:“兄弟……我,不消了……”嘴巴一撇,头偏了过去。
小跋
德华惨死后,殒命的现场倒是清净,并不曾出现什么怪异,却是他当年捞鱼受惊吓的空坪里,经常闹鬼。据说一天晚上,村上几个人去田垄里灌水稻田时,隐约听得那空坪里传来一声呼喊:“我是鱼鬼老大人——”让人不由毛骨悚然;白天有人偶尔从那里经过时,草丛中陡然霎间旋起一股卷风,刮得枯枝败叶呈宝塔形腾向空中,久久不散;尤其出怪的是,人们把牛赶到哪里去,吃着吃着草,那牛像中了邪似的,四蹄腾空跳起,转而瞪着大眼,排起双角,做出与虚空里敌对方角斗的架势,坚持不了多久,就奋起蹄子落荒而逃,以后再也不敢去那草坪……一时间,人们对这荒地,大有谈虎色变的恐怖感。
长胜塘本来是个有着根深蒂固巫湘文化底蕴的地方,这些怪异现象叫不少人认定是德华阴魂未散所致。十年浩劫一结束,以祥渔老辈子和德华的家人为主体的一派人,力主在那空坪上修建一座鱼鬼庙,祭祀德华,使他的灵魂得到安置的同时,也保得院宅安宁。有人提出异议:做庙主受祭祀的都是先前那些有造化有仙缘的道德之士死后,经众人表彰推荐,由皇上追封加諡号的。德华在生并无大德大能,又是并不光彩地暴毙,怎能列入仙班享受庙食呢?老辈子振振有词地据理力争:菩萨本来就是人雕的,只要有灵验,又受人顶礼膜拜,自古皆然。受皇封一说,只是那些大菩萨才享有殊荣,比如包丞相死后由朝廷追封为十殿阎王;一般的神灵,只要众人认可就行,比如土地菩萨三兄弟就是清代乾隆年间有点德行的读书人,死后由大家追认的。至于德华,生前有一副古道热肠,老辈子为他掐算了生辰八字,生前没有官运,死后却是有点冥福的,何况他生前大家已经喊开鱼鬼老大人。那空坪里一再出怪哉,其实就是德华现身显灵,要是不给修建一间庙堂,只怕村上难得宁静,所以这修庙其实还有镇抚作用。
老辈子的话慑服了很多人,于是大家出钱出力,修建了这座鱼鬼庙。说来也神,自从建起庙宇,那里再也没有闹过鬼。倒是小孩有个小病小灾的,去庙里上点供,讨杯茶喝下去,竟然百验百灵,茶到病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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