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伯牙
第一话:相望
我的琴声,悠扬在雪梨树下,喜怒哀乐,缀满琴弦,行云流水般在身边流淌。
一年一年,我的梨树在我的琴声里暗长着年轮。
我的身影,在梨花里,凝成风霜。
孤独的向另一个季节眺望。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我在我的琴声中做着一个人的梦。梦里草长莺飞,梦里花开花落。
梦里的世界,只是我一个。
只因为,我没有知音。
没有人能真正听懂我的琴声。
岁岁年年,我只是在弹奏着一个人的骊歌。
于是,每天我都会在梨园守望那个不曾出现的身影。
每当这时,我的心总会被那些鸿雁牵挂,驮向远方遥远的云天。
驮向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二话:相识
那一年的入冬,雪落。
一直以为,梨园本是不会有落雪的,那红尘中寂静凄迷的一抹,本应是漫山梨花开遍的荼靡,沉淀着这如淡实执的似锦繁花,芳香四溢。这最浓烈的绽白,怎会容得下那片同样的淡洁呢?
然而,我却错了。
这一年,我却见到了最繁盛的落雪。
纷飞的细雪,仿佛四季怎么开也不败的花,只落不败的苍樱。积雪层层叠叠,覆盖了整个山谷,将一切的一切同色。静静地,雪花漫漫飘落,就像唱着一首亘古寂寥的歌。
雪落到枝头,绽放出朵朵艳白的梨花,最终却被寒风吹散,飘落。
惹成满园的火树银花。
一切一如往常,我来到那颗最大的雪梨树下,抚琴,奏曲。
如水般的乐音流泄而出。
琴音先是低徊幽咽,如石下清泉,暗抑不可闻,又似云散云舒,平淡了无痕。
浅吟轻柔的,恰似绿藤多情的挽住一湾薄薄的流水。
利万物而不争,此静,此缓,此彻。
我满心的投入琴声中,眼前是不住变幻的溪流,泉涌,江海涛涛。
“俄俄兮若江河。”突然间,一丝话语打破了我的梦境,抬眼间,不觉近前出现了一位樵夫。
破裂的草鞋,衣衫褴褛,和平常的樵夫别无二致,只是眼中像是闪现着奇异的璀璨光华。
然而,我确定,他就是我的知音。因为他听懂了我的琴声。
无数个夜里的无数个梦中的奢求,此刻变成了现实,我强抑着内心的激动,起身作礼。
他好像并未曾料想到,只是慌慌张张的回礼。尔后,抬眼,望向我。
一时间,天地间所有燃亮的灯火都尽数印入他的眼瞳中。
“知音难觅,足下即已明悉鄙人拙作,未知复听一曲如何?”我小心的寻问,只恐惊走了这个今世唯一的知音。
“自然求之不得,唯愿洗耳恭听。”他轻轻的放下干柴,静立雪中,墨色的长发一片晶莹。
我回到雪梨树下,俯身奏曲。
铿锵的乐音喷薄而发。
琴声回环,响彻天地,一如滚雷阵阵,乱石击雪,又如战鼓擂捶,金戈铁马。
浑厚浓重的,仿佛天神稳稳的托起一方沉沉的大山。
壁立千仞,至刚,至朴,至拙。
心中是渐近的乱石,峭壁,悬崖。
“巍巍兮若泰山。”他突然大吼一声,一股睥睨天地的豪情油然而生。目光愈加绚烂,黯淡了一片天。
看拭手,补天裂!
我止手,起身,迎着他凌厉的眼神,只是怔怔的望着,望着。
泪落庭前。
第三话 相知
终是寻到了一个聆听者。
每天我都会在那颗雪梨树下弹琴,而他也会适时而来,凝神静听,诉说心中感想。
而每当曲至高迭,也只会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于是,在梨花里,在细雪里,总有两个身影,一座一立,一动一静,一奏一听。
我们分享着人情世故,喜怒哀乐,我们一同品味着人生百味,红尘繁华。
我们一同看朝阳乍起,夕阳沉落,看那落日的江岸,如一位风尘女子被轻染酡红的双颊,由端丽转为妩媚,渐见魅惑。偶尔也会打一壶浊酒,慢慢温热,于细雪微风中浅嘬轻尝,体玩微醉时的味道。
兴致来时,我们也会寻一方小船,于细雪纷飞的江心,静静垂钓。
也不管那日月轮换,转瞬间好像已是昼夜更迭。
更不论那一寸直钩下欢跃寻饵的鱼虾。
我们要的,只是那些浅浅淡淡的心境。
只是那份相知相携的情谊。
时光流转,不觉间已是一季的光阴。
而他,也要结束了这隆冬打柴的盈生,回家务农。
未能再陪我抚琴低弄了。
离别时,天空依然下着大雪,我为他弹奏别离曲,他为我披上斗篷蓑笠。
相顾无言。
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我只知道,来年的冬天,我还会在这雪梨树下抚琴奏曲,手挥五弦。
来年的冬天,我等你——
闭上眼,我的叹息飘落,似雪。
第四话 相离
我的梦像风筝一样,被太阳牵挂。
可我只能坐在开满梨花的树下,看燕子冬去春来,衔一片春泥,筑在温暖的巢穴。
燕子把春梦筑在巢内,刚刚苏醒,又在延续。
我却只能把春梦埋在琴弦,托风送给悠远的云天。
一抹暮色,埋葬了十二个月的斜阳。
又是一年冬至。可今年的冬至,却没有下雪,天空很清,清彻中带着一种水蓝色的落寞哀伤。
我已在雪梨树下等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
雪白的梨花璀璨着脆弱,飘洒在我的头顶。
于是,我的发丝,被润染成了一片银白。
那片白色的记忆里,早已翻不出晶莹的浪花。只是我,还不肯放弃心中的执著。
只因那句话,久久萦绕在我的耳畔,变成根根钢针,针刺着我柔弱的心。
“伯牙因染风寒,已于早春时节故去了。”前天的那个樵夫说道。
其实我只是很平静的听他说完,
其实我只是稍稍顿了一下,
其实我只是把栖在头上的梨花打落,
其实我,我只是再一次向他曾经出现的地方望了一眼,
其实,其实,其实我只是把眼角的泪水匆匆拭去,
其实我只是在想,今天的风好大,都吹迷了眼呢。
其实。。。。。。
三百天圆一梦,
那一天,我的梦,碎了。
第五话 沉琴
也不知已过了多久,醒来时,已是月满中天了。
夜色很美,皎洁的月光轻洒在地上,柔柔的,像一泓清水一般,流泻了一地。
我轻靠在那颗雪梨树下,吹散了几朵早已落在肩上的雪梨花,轻抚谣琴。
这一生,只求你为我续弦。
可是人已去,我空留这些名琴又有何用?
绝音,轻谣,弦空。。。。。。
说不清是多少琴士梦寐以求的名琴,在我手中却成了无用之物,拿起,松手,掉落,眼也不眨的把他们丢进屋后的小溪里。
细如茧丝的琴弦,在入水的那一瞬,无奈的划开冰凉的水波,撩起一声低吟,哀怨而凄落地,沉没。
一时间,小小的溪水里多了几十个冠满天下的名琴。
然而我却平静地有些木然,仿佛那沉下的不是毕生的珍藏,
而是,我那颗早已破碎的心。
沉琴,沉心,我这一切都沉进了这湾并不深的小河。
那一夜,落华满天。
从沉琴的那一天开始,我每一夜都在最沉暗的时分离开,黎明前才回来。仿佛一只夜的蜉蝣,暮生,朝亡,隐没于夜色中,固执地拒绝晨光。
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只是站在那条流溪中,慢慢摸索着,寻着被自己丢弃的梦。
清冷低徊的绝音?不是,空灵飘渺的轻谣?不是,还有曲高和寡的弦空?不是,不是,都不是。
终于,我还是寻到了那把相遇时的旧琴。
琴身已经被水蚀锈的烂了,只留下几根断炫在风中不住的摇曳。
我满心欢喜的抚摸着这漆黑的琴身,慢慢将脸帖近,仿佛要用近毕生力气嗅到他的气息。
“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你有多拘谨,我都怕擢词不当,惊走了你这唯一的知音呢,呵呵。”我对着琴轻轻诉说着,仿佛那个衣衫褴褛的伯牙再次来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和你喝酒时才发现你酒品真的很差,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说你万没想到如此清高的我会和一个粗野的樵夫做朋友。”我回忆着他酒醉时可爱的模样,笑了笑,“其实,你哪知道,今生今世,你便是我唯一的知音,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今生今世,你便是我唯一的知音,可是,可是你为何却要先行一步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一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仰起头,只想这样泪水便不会流下来了吧。
可不曾想。
却还是泪流满面。
却还是泪流满面。
第六话 只是我一个
埋葬了岁月,埋葬了晨昏,
埋葬了所有的欢笑,所有的泪痕,
埋葬了逝去的未来和渐近的过往,
埋葬了我,他,以及这个世界。
我的记忆一天比一天混乱,已经分不清过往和现在,真实和虚妄。
遗忘了所有,也遗忘了自己。
现在的我就像一块沙雕的城堡,外表依然无恙,内心,却已空洞了。
可我却还能清晰的记得初遇的那一天,雪落,琴响,高山,流水。
每年的冬至,当第一瓣雪花飘落于雪梨树前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他。
那个衣衫褴褛,可是眼神却异常光彩凌厉的他。
每当这时,我总是会失心一样的狂奔,狂奔到疲乏,疲乏到跪下,掬一捧最纯最纯的雪梨花,猛的扬起,看那些漫天飞舞的精灵漫漫坠下。然后,在这片纷扬的白色梦幻里,我总会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那捆干柴,那个眼眸。
伯牙,你,是来看我了吗?
你,是来看我了吗?
然而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烟消云散,却只剩下一个我,那颗雪梨树,还有这漫天飘散的白雪皑皑。
风过,了无痕。
留下一个微微的我,失落着,踱向前方不知道有没有的长歌。
整个世界,原来还是我一个。。。。。。
整个世界,原来,还是我一个。。。。。。
(虽然命运的轮转常常让我们不知所措,可是,我知道,人生一世,若真能寻着一个知心的人儿,就已经很满足了吧,滚滚红尘,在亿万个人里我们相识,相知,这本应是一份怎么样的缘分啊!佛说,前世千百次的回眸只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那么,为了能彼此共渡这尘世匆匆的过往,你,我,又苦苦求了几千年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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