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鱼的传说
流沙浮尘著
过了三个多月,我仍然记得育娃哥还我八百块钱的确切日子──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那天晚上,育娃哥请我到西安去消费,让我开了次眼界。俩人一顿饭一条烟就是三千多块,让我这个县级国家公务员实在有些汗颜。我清楚,三千块就是我现在两个多月的工资,一家三口两个月的生活费!有一道菜我记得很清,就是上品鲍翅泡饭,育娃哥说,这家酒店做的很有名气,虽说一小碗五百块,但很是养颜。
在育娃哥将牡丹卡丢在托盘里,服务小姐一再鞠着躬说着谢谢时,我心里就有了这种想法和感慨,为自己当年的小家子气有些自责,也有些愧疚:“当年咋的能那点钱都不想借,下午咋就收下还回来的这八百块钱呢!”为掩饰内心的不自在,我将脸迈向一边,不在意地看着墙上的油画。
这样想着又自责着,就听育娃哥对服务小姐又说:“去!回来时再取条软中华,用袋子装上。”育娃哥要买烟。
服务小姐又是用一晚上都殷勤客气柔和的语气说:“先生,软中华一条要八百八十块呢!您现在就要走,为您着想,是不是可以考虑在酒店外的商店里买更便宜些?”听得出,服务小姐出于好意。
“不用了,你拿来就是,一块刷卡!外面的假货太多。”
我回头的瞬间,也见着,育娃哥冲那服务小姐摆了摆手,动作很是潇洒。我知道,自下午见面,育娃哥在车上从整条中掏出最后一包软中华塞给我后,他从身上取的也一直抽着的就是这烟。在结账这个时候育娃哥又要买整条的烟,我以为,育娃哥是让服务小姐给他取的。
本来内心的愧疚还没散去,育娃哥又用他的广州本田拉着我去洗了个澡,做了个按摩,还有……(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就这,育娃哥又是破费两千多。
夜里凌晨时,育娃哥才将我送回县城。下车的时候,育娃哥将那条软中华递给我说:“拿上这个,这是哥专门给你买的。”
我说不用了,也没有伸手接着。
育娃哥拉起我的手说:“拿上!拿上!就当是你给哥借那八百块钱的回报。”
再次说到八百块钱,我更是有些无地自容,脸立时就热了起来,脑子都有点乱,也不知咋的就将那条烟接下,逃也似的窜进家属楼。
那天晚上,我没能安稳地睡下,手攥着那八百块钱,烫着心又心疼地抽着那包还没抽完的软中华。媳妇是个厉害而又贤惠的人,见我这么晚才回到家,自然按照惯例又是一再地拷问,一再地责备:“下班不回家操心着娃的作业,又去哪儿了,直到快一点才回来?”我自知理亏,只有实话实说:“和芳妈妈家育娃哥去西安消费了一次才回来有点晚。”媳妇说:“有点晚?你骗鬼去!是不是又打麻将去了?”说罢,对我立时就没了好脸色。我说:“是真的,听我说嘛!……”因为做下亏心事,我脱衣上床后,就赶紧主动地使出一惯好用的“怀柔政策”讨好着。为证实我没说慌,又主动地讲起育娃哥那些我所听到的传言──我知道,媳妇这女人家就爱听个闲事。后来,我还拿出育娃哥还的八百块钱进一步地加以佐证。
可以说,那天晚上我是在媳妇不让睡觉折磨我的情况下整整说了一个晚上,说完育娃哥的事,东方已亮起鱼肚白。
睡觉前,媳妇才眯糊着眼问我:“哎,你说的育娃这些事是真的吗?”
我说肯定是真的,而且还感慨了一声:“你听完了有啥想法?……育娃哥这些年的成就,还真像个搏鱼的高手!”
媳妇听着,看我一眼,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咋的,你不服气?就你那点儿出息,还是安着心当你的小公务员!……咱有这小日子能安稳着,我就知足!”媳妇拥紧了我,又问着:“哎,你说的搏鱼是咋回事?”
我说:搏鱼,让人听起来是很刺激的事,实质那就是钓鱼。所不同的是,耐心的等到鱼儿上钩了,钓者却并不心急着收线,而是小心地挺着杆儿绷紧线(线不是很结实),任鱼儿在水中梭般地穿来穿去,任鱼线在风中嗡嗡地响着;直到鱼儿翻起白肚漂在水面鼓着鳃呼哧着,钓者这才轻爽地收线、提鱼、进兜。过程慢慢幽幽,钓者要的却就是这种成就般的感觉!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城里人将露天游泳池在春天和秋冬注满水,里面再放养上各种鱼,玩的就是这种游戏。
我解释完问媳妇:“哎,你说育娃哥的事是不是像在搏鱼?”
媳妇打了个哈欠,在我怀里伸了伸懒腰,说:“你──育娃哥──把人——都当成鱼了!?”
媳妇是在感慨还是在问着,我不明白,却一阵默然……
我是带着感慨对媳妇说的。
育娃哥的事,除借我八百块钱是亲身经历外,其余都是听说的。听说而来的传言,少不了与事实有着出入和夸大其词的成份在里面。但关于育娃哥的这些传言,一件一件的我都相信──不管是出于个人的何种心理,还是村里的乡党及朋友在给我说着时是出于何种心理,我相信所听到的应该是实实在在的事。这十几年里,我听到的感受到的也只是零零碎碎的东西,把它们按先后顺序一一理顺再组装起来,育娃哥就在我的脑子里日益清晰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觉得自己的内心还是很佩服育娃哥——他的成就使人不得不佩服。在这个以钱财为是非成败标准的年代,凭育娃哥在外闯荡出的令众多人羡慕或是妒忌的一千多万家底,不管采取何种手段,都应该算是了不起的男人,也是令我这一类谨小慎微地工作、循规蹈矩地生活、只知道工资收入、当着公务员就很满足的男人感到自愧莫如。
育娃哥下午一进办公室,我就感到有点突然,有些陌生和意想不到。要知道,距上次他来借钱,分手至今已整十年。这十年间,不是我不想见他,而是从来没法子能联系得上——主要是人家不和我联系,不给我回传呼。这次相见,育娃哥和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变化的确太大。育娃哥西装革履,脸色红润,板寸头蓬松油亮,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虽然稍显发福,但四十岁的人比上次三十岁时看着还显年轻,更显精神──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到乡党朋友说的,有着在外漂泊多年历尽沧桑的风尘相;而且,这次是自驾着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给他增添不少的神气。育娃哥豪气地对我说:这辆车是在国庆时花了三十万才买下的,要用车的话给哥随时招呼。
“依着我说,能有今天这样的派头,育娃哥算是了不起的男人!”从下午开始,我在心里就一直这样喑自地感叹着,心里想的也对媳妇说出口。
“哎,育娃找你是啥事吗?”媳妇有些急不可耐,简单而直接,就是要问到底因什么事才回来晚。
我说:“就是为十年前借我那八百块钱的事!”
媳妇不信。我翻身下床在上衣取出那八百块钱,攥在手心,躺上床给媳妇看。
“育娃给你把钱还了?!”看得出来也能听得出来,媳妇有些欣喜,也有些惊疑。
我说:“还了!因为十年没见面,请我到西安吃顿饭,叙了叙兄弟之情,还给了这条中华烟。”我指着放在床头柜上的袋子说。“吃过饭后,我俩人去洗了个澡,又做过按摩,所以才回来晚了。”
“哟,还够潇洒的!”
还叫了两个女大学生开了两个小时夜房的事我没敢给媳妇说──男人家这时而出轨的事,打死我也不敢给媳妇说一个字。
见到钱,看到烟,媳妇相信了我回来迟的理由没有骗她。媳妇放心了,催促着我继续说育娃哥的事儿。
“还说呢,育娃哥当年借钱的事你就没少唠叨!”
“快说事儿!”
“行咧,当年借钱,里面的原由你并不知道,还是从头给你说吧。”
(我清楚,十年前的八百块,正是我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些。我能记得,也正是因为这八百块钱,让我这个凭工资生活又爱装大方的男人受了两个月的紧,羞涩地过了两个月紧巴巴的穷日子。也正因为这八百块钱,没少让媳妇骂我,有事没事地唠叨,说我脑子有毛病。所以,育娃哥借钱的事一直记得很真切。)
那年国庆节刚过,我下乡去传讯一个案件当事人,下午五点多才回到单位。一推办公室的门,我就见着已有多年不见的育娃哥在我的办公桌前坐着,和同事小赵在聊着。育娃哥的样子很是邋遢,实在是有点狼狈──身上米黄色的夹克泛着土色又油渍点点的,好像已有个把月没离身;脸面虽净但泛着青色,眼神透着茫然,完全没了我小时印象中的帅气精灵劲。就这样子,太像是落魄的打工族,更像是城市里的盲流。
我有些惊奇,惊奇多年不见的育娃哥能突然坐到我办公室。我主动打过招呼,育娃哥就显得有点拘束。小赵插上话说:你干哥在咱办公室都等了你一下午。小赵说的是“你干哥”,让我纳闷地看了眼育娃哥。育娃哥站起身并没解释,只是说:我们俩人整整谝了一下午……你回来就好。育娃哥的话有些指东道西。我没再去问。要给他倒水,育娃哥说他不渴,说着便从夹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给我递着。我见着,那是当时才两块五毛钱一包的哈德门烟。见我接上烟,育娃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找你有点事。我记得,育娃哥的声音很小,眼神也是怪怪的。我点着烟,问:找我有事?育娃哥起身看了眼小赵,拉了我一把就朝门外走去。我以为有啥要紧的呢,便紧随着出去。
在单位院子,育娃哥依旧小声小心地说:哥这几天有点儿急事,你现在有没有两千块钱让哥借用几天。我心里一惊,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对育娃哥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为证明我的话,我有意地将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育娃哥看着——是两百来块钱。育娃哥并没看我手上的钱,也可能是见我会给他面子的,又有些乞求似地说:是这样么,你这阵子哪怕在你单位同事跟前倒借上两千块呢!……哥今天真的是有点急事等着用钱!育娃哥这么一说,我有些难为情,没想到育娃哥第一次向我借钱,一开口就是两千块(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笔小钱,需要我老老实实地上五个月的班才能挣来的)。育娃哥看到了我有些犹豫,又说:哥也是没法子的事才找你的……你看,哥这儿有两万块的银行定期存单,再有几天就到期,哥是舍不得瞎了定期利息才没舍得取出来……是这样,你在单位同事跟前先借着,等这存单到期我就还回来!咋样?育娃哥说的很干脆,说罢就从夹克里取出个存单递给我。我没接。我觉得要是真的接着看了,这是对育娃哥极大的不信任,也是对育娃哥的不尊重。育娃哥见我没接,自个儿将存单在手上展开,又朝我跟前挪了挪,用手指点着说:你看看,这是西安北大街城市信用社的储蓄存单,是整两万,马上要存满三年,下个礼拜就到期,光到期利息就是五千多块呢。我嘴上说不看,眼睛还是朝存单上瞥了一下。只这一瞥,我就看到,这是一张手填的制式信用社存单,上面写的金额是两万元,到期日是十月十五日。我迟疑片刻,才稍有些放心,说:育娃哥,你在院子等会儿,我给你借钱去。育娃哥说:那你就快点,我在你单位大门外等你。说罢,转身就朝大门外走去。
我根本没在同事跟前借钱。那个时候我还是科室内勤,保管着科室七、八千块钱的案款,就在保险柜里锁着。我犹豫着在保险柜里只取出六百块钱握在手里,坐在那儿和小赵聊了有五、六分钟才起身离开办公室——这样做,是想给育娃哥我正在单位同事那儿借钱的感觉。
“哎,没想到,你这个木头疙瘩还是有些心眼儿呀!”我正说着,媳妇打断我的话插上一句。
我说:“那儿呢!我想的是,不能让育娃哥产生我有钱又不想给他多借的错觉罢了;也是想让他知道,这钱是在单位同事那儿好不容易才借来的,过后,他就能及时还回来。”
“快说,往下说!”媳妇又命令一句。
在单位的大门外,我对育娃哥装出不好意思地说:这阵子快要下班,单位里已没几个人在,只借到六百块,连同我身上的就只有这八百块……你先用着。先用着的话,我说得很大方,说着时,将已在手心握得潮热的钱递了过去。育娃哥接着,倒有些无奈地说:这……也行!过几天哥取出存款就还你。
我现在仍记得,育娃哥接上钱,连数都没有数,迅速装进夹克,脸上露出喜色,也有着说不上来的表情──可能是一种感激吧!
回到办公室,小赵问我:你给你干哥借钱了?我当时听着就是一楞,说:借了!小赵又说:你干哥的嘴真能煽。我听罢脸就一热,说:啥干哥不干哥的,就是一个村子里叫着哥的乡党。小赵不解,又问我:人家不是说你是吃他妈奶长大的,是他妈的干儿子么?我的脸更热,说:啥干妈不干妈的,听他给你胡说呢!……我叫他育娃哥,又是同村的乡党,来借钱又不好推托,没的法子才给借了八百块钱!小赵又问:这又是咋的回事,给人借钱还有没法子的事?我有些无奈地说:我太清楚这钱借给育娃哥可能就收不回来了……你看见的,连他自己向我借钱都有些不好意思!没咧,刚才咋的能把我叫到院子去说借钱的事呢!……他要借两千块,我才给了八百!……给育娃哥借钱,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儿!
我说完,又无奈地笑了笑,还叹息了一声。
小赵又问上了:哎,听这你哥说的,还能用得着在你跟前借钱么?我说:咋的,育娃哥在你跟前还说过啥?小赵说:听你哥谝的那个劲,他像是有钱的主儿!……人家说他在西安开着一家装饰装修公司,坐的车都是日本丰田,能为两千块钱在咱办公室等你一个下午?……小赵有些不解。我说:这些年,我连他在干啥都没弄清楚,听他给你瞎说……要是真像他说的开着公司,又有着自己的丰田车,能到我这儿来借钱嘛!小赵又不解地问: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的事,你还给他借钱?
小赵再问着我,我更是无奈,心里虽然明白,可又不好再做解释——钱都已经借出去,还能再说啥呢!
给育娃哥借钱的事,当年媳妇听了也有些不解,我给汇报后的第一反映是:你脑子有毛病!媳妇这样说,有毛病没毛病,也只有我最清楚。
已快凌晨两点,我也不想再说下去──我想睡觉休息。媳妇在我的怀里用肩拱了拱,问我当时为啥要给育娃借钱呢?媳妇一再地问着,我只好把自己当时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给媳妇。
我说,当时只给育娃哥借了八百,我是多个心眼儿。那个时候,我在村里也听到过不少关于育娃哥的闲话,也有些不想给他借钱的想法,但又不想没了乡党的情分,让村里人说我这个人没人情;何况,就是看在芳妈妈的面子上多少也得给借点,或者说是给他些;育娃哥说的是借,就是明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的事儿,我都要多少给他点儿!……没咧,育娃哥要借两千,我咋的能只给他八百块呢!……并不是我保险柜里没钱,而是我不能也不想借给他两千块。一是我想着不能没了芳妈妈的面子不得不借,可能是肉包子打狗的事就少借点,就是育娃哥还不上,咱的损失还能少点──不就是两个月的工资嘛;二是我见着育娃哥拿出来那两万块钱的存单,还有点儿侥幸心理,说不定过几天真的能还了我的钱;还有,我觉得育娃哥再怎么着也不会来糊弄我的钱!……当时这样想这样做,也是为了既能少受点儿损失,还不至于落下没有乡党情分的名声。
“你说,我是不是该多个心眼儿?”我问媳妇。
媳妇说我虚伪,滑头,小心眼,充大方。
我抱紧了媳妇说,我承认是有些滑头,也有些小心眼儿,但不能说是虚伪!
要说,我这样做主要还是看在芳妈妈的面子和情分上!……育娃哥给小赵在办公室说我是他妈的干儿子是不对,是在蒙人,但我小时候吃过芳妈妈的奶可是真的,芳妈妈要说也是很疼爱我的。我一直将育娃哥母亲叫着芳妈妈,虽然大人们没说过或是让我认她作干妈,但对芳妈妈有着亲情。后来也想过,育娃哥为啥要给小赵说我是他妈的干儿子,是他的干兄弟,育娃哥这样说,无非是要让小赵知道他和我有着亲情,既然有着亲情,若是不给他借钱,就显得我太没情分,也太不仗义。我想,育娃哥是故意这样说的。
按说,在村里的辈分,我和育娃哥的父亲是平辈,应该管芳妈妈叫嫂子。自因有了吃过芳妈妈奶的亲情,母亲才让我称呼芳妈妈的。也正是有这个原因,我才将育娃叫着哥,不然的话,他应该称呼我叫着叔呢!
小时候就听母亲说过,她和芳妈妈是自小的同学朋友,俩人关系一直很要好,又一先一后地嫁到同一个村。育娃哥早我一年出生,比我大整一岁。母亲说,我出生后,她没有多少奶水,加上家里太穷买不起炼乳之类的东西喂我,说是我整天饿得哇哇哭;是芳妈妈来家里窜门儿,见我哭的出着哑声又胀红着脸,没多说就放下育娃哥,将我抱在怀里让吃了个饱……母亲说,在我半岁前,芳妈妈几乎每天到家里来让我吃他的奶,就是我半岁后能喝点稀饭了还三天两头地喂着我。这些事母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自然是深信不疑。至今我还能模糊地记得,小时候芳妈妈常将给育娃哥买的好吃的零食给我分着,也让馋巴巴的我享受点(因为育娃哥是独子,家里人看得很是金贵)。没咧,自小时我就喜欢芳妈妈,也有着与生俱来的亲情……凭芳妈妈的这份恩情,我都应该称她为奶妈,做她的干儿子!
“怪不得咱老家堂兄弟都将芳妈妈叫着嫂子,你却叫着妈妈呢,原来是有着这么回事在里面!”说到这件事时,媳妇又插上一句话。
其实,我对育娃哥的印象这些年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仅能记得的是,育娃哥是个帅气精灵、活泼调皮,是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的娃们。育娃哥的帅气精灵,比我这模样憨实,有些木讷,身高还是三等残废的人要有气质。说到灵活调皮会说话,那才是育娃哥天生的潜质。小时候,我和育娃哥同是娃们,育娃哥总能穿着新衣服,平时老是能吃上麦面馍,让整天吃着苞谷面粑粑的我看着眼馋流口水。育娃哥是独子,说他娇生惯养一点都不为过。也可能就因为家里人对他的娇生惯养,育娃哥的脾性里就有着大胆和敢冒险的精神,有时还有点为所欲为的气势。育娃哥小时候的调皮是真的,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小时候,育娃哥领着我爬过墙偷炒过别人家的鸡蛋,钻在苞谷地里偷过生产队的西瓜,中午乘着看护菜园子的人睡着了偷过生产队的黄瓜和西红柿,还爬过树摘过人家院子里的桑葚,还偷刨过人家地里的红薯,等等。因为这些事,我没少挨家里人的打,也没少让罚跪,但每次育娃哥都没有啥事,大不了被家里人说说而已。我被家里人体罚过后,揉着酸痛的腿给他诉苦,他总是分给我半块麦面馍说:没事的,吃块馍就好了。说来也是,嘴里嚼着块麦面馍,还真是能忘掉腿痛──这难得吃到的麦面馍,香味让我想不起腿痛。
听到这儿,媳妇用手在我的额上狠劲地摁了一下,说:“看你,就那么点儿出息!现在的麦面精粉馍也没见你一顿能吃上几个。”
我说:“还不是那个时候人穷缺粮么,麦面馍都是难得吃上的东西,那能和现在这日子相比!……听我给你继续说么。”
媳妇拉过我的胳膊,头枕着臂弯竖起耳朵。
等到长大点儿,育娃哥就领着我打猪草,捉知了,斗蛐蛐,用自行车链子做链环枪打火柴头儿──响声很大的!要说这小时候玩的事,育娃哥就表现出了经济头脑。有次,我俩人逮到个好蛐蛐,斗败了一街两行的十几个,有人要给我俩两毛钱买下来。我说卖了算了,两毛钱要买两个苹果呢。育娃哥却说不卖,说还要在家里搁两天。真的过了两天,那个人再来要买,育娃哥要两块钱那人都给了。我记得,育娃哥是这样对我说的:你知道不?那个人买咱的蛐蛐和其他人斗是在押宝赌钱呢!只要他能看上咱的蛐蛐肯定还是要买下的!说不定咱这蛐蛐能给他赢下不少的钱!……我记得,那天卖了蛐蛐,育娃哥领着我在镇上买来一大堆的苹果,俩人吃个肚儿圆——那是我第一次吃下去那么多的苹果。说育娃哥精灵,从育娃哥和我偷西瓜、摇西瓜的事上就能看得出来。育娃哥在偷西瓜时,不往瓜地里爬(他说,爬在瓜地里太容易让看瓜人发现),而是在一根长竹杆上绑着铁钩子,爬在苞谷地里往回钩;要么,育娃哥在村北的公路拐弯处放着一溜的砖块,拉西瓜的汽车快速地跑到那儿来不及刹车,车左右颠着准能摇下西瓜来。
“你说,育娃哥是不是个精灵人!嗯?”我在感慨之时有些炫耀似的问了媳妇一句。
“啥呢,还不都是点小聪明!”媳妇用小聪明回答我。接着又催促着:“看你啰嗦的,快往下说。”
也可能是育娃哥贪耍,要么是家里大人们宠得过分,育娃哥并不怎么好好读书。小学五年级时育娃哥没能考上初中,留级和我坐到了一班,在一起耍的时间就更多。那年我考上县上的重点中学,育娃哥还是没能考上初中。从那以后,因为我在县城里读书,和育娃哥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起来。后来,有几年都见不上面。我听芳妈妈说,育娃哥人长得帅气,被县戏校招录去学唱戏(县上的戏校在农村,离县城有几十里的路程)。再后来的事,我都是听乡党、朋友和芳妈妈零零碎碎给我说的。
说到这儿,我郑重其事地对媳妇说:“你看,有着这些小时候的事和情分在里面,当年我能舍下脸不认人也不给育娃哥借钱吗?并不是我心肠太好太软,凭着这小时候的情分,不说育娃哥是找我借钱,就是育娃哥来要钱,我都得给!……还有,这芳妈妈的恩情何止值八百块钱!”
媳妇听罢,语气重重地说:“应──该!但,还要看是怎样的人……说到底,你还不是被育娃糊弄了这十年嘛!”
我听罢,沉默良久,觉得媳妇说得有理。再想着育娃哥后来的事,我还是想到了:“我可能只是育娃哥当年钓到的一条小鱼!”
我对媳妇说:“在借给育娃哥钱的那天下班前,我把小时候和育娃哥一块耍到大的事也对办公室的小赵简略地说过。小赵在当时听了后,也对我说这钱是应该给借的!借一点点打发走,就当是为了这份小时的情分。”
育娃哥没能考上初中去上戏校,戏校老师看着育娃哥人长得精灵帅气,觉得他是个标准的唱小生的料,将来会很有前途。也正是如此,戏校老师在用心地培养着他,希望他将来能成个台柱子──这是芳妈妈给我说的。上了戏校,也可能是身边没了大人的一点管束,育娃哥在戏校对自己更是放纵得过分,有时就拿着家里人给的钱和几个同学去吃饭喝酒。几次酒喝下来,育娃哥的嗓子就不太好,有些沙哑,只好学习乐器拉二胡。芳妈妈说:你育娃哥不听话,喝酒喝坏了嗓子,戏校的老师都感到惋惜……不过,你育娃哥还爱学拉二胡,总算还学到一门手艺。对芳妈妈说的这件事,我相信一点儿。我也认为育娃哥是再好不过的唱小生的材料,但不至于是喝点酒的缘故才没了好嗓子;只能说,那个时候育娃哥十四、五岁,正是处在发育成熟期,是发育后的嗓子不适合再唱戏罢了。
后来,我上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听说育娃哥从戏校毕业后去了宁夏,在那个县的秦腔剧团当乐师拉二胡。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育娃哥──直到借钱的那天。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和育娃哥的感情渐渐地淡下来。
一九九一年,我在县城参加工作。工作后,也常回村里,要看望父母,也要看望芳妈妈,还能和小时的其他伴儿聊天。工作的头年,我听芳妈妈说,育娃哥已在宁夏结婚了,媳妇是他同一个剧团的同事。那几年回村子少,育娃哥的媳妇我没有见过,但我听村里的乡党不止一次地说过,那可是个很俊俏的宁夏姑娘,说话虽是轻声细语的有着温惠相,芳妈妈却说在剧团里还是压轴的花旦呢!我记得,芳妈妈当年在提到育娃哥的媳妇时很是开心,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从芳妈妈的表情里就能看得出,当年她对宁夏来的这个儿媳妇是很满意的,育娃哥也让她在村里人面前感到自豪。我能想象到,育娃哥唱花旦的媳妇肯定是很漂亮的!肯定的,没问题!
“漂亮就漂亮,你又美个啥呢!”媳妇见我夸着育娃哥的媳妇漂亮,笑着又在我的额头摁了一下。
我说:“育娃哥在一九九三年初领着媳妇从宁夏回到村里──听说是那个县的剧团解散了;也就在第二年春节后,育娃哥和媳妇又离婚了,媳妇一人又独自回到宁夏。”
媳妇在我怀里拱了几下,问我:“哎,那么好的媳妇还能离婚?……你说,那又是咋的回事么?”
我点上根中华烟,抽几口又打了个哈欠。我说:“下来的这些事我是听村里人说的,我只能给你说个大概,但你能想象得到育娃哥的本事。”
村里人说,育娃哥从宁夏回来后有些不务正业。因为自小娇生惯养地没做过庄稼活,冬天怕冷,夏天怕热,秋天又怕苦累,育娃哥回来没几天就将媳妇一个人摞在家里,独自去了西安,给一家深圳装饰装修公司当业务员跑业务。村里人说,育娃哥过不惯农村人的生活,想去挣大钱,想过有钱人的日子。村里人是这样说的,但我没见过,也没主动在芳妈妈那儿去求证过,就是芳妈妈,后来也很少在我跟前再提到过育娃哥在西安的事;原因是育娃哥和挺着大肚子的媳妇离婚了,离婚不到一年的光景又给她在西安惹下丢人现眼抬不起头的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芳妈妈为育娃哥一天天地愁白了头。
村里人说,育娃哥和媳妇离婚时是坐着桑塔纳小轿车回村的(是辆出租车)。育娃哥衣着洋气,出手大方,抽着农村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一包十块钱的红塔山烟。村里有的人说,育娃哥给媳妇炕上洒了雄黄麝香一类药,或是给吃过什么药,媳妇便流产了;也有的人说,育娃哥骗着媳妇到医院做的引产手术;还有的人说,育娃哥和媳妇做那个事时有些过度,致使媳妇流产。不管是啥原因,育娃哥的媳妇总是流产了。媳妇一流产,育娃哥没等媳妇身体回复过来,就提出要和媳妇离婚。媳妇不愿意,育娃哥便大打出手。村里人说,一天一次地打着闹腾半个月,媳妇才同意离婚。
“芳妈妈要抱上孙子了,媳妇又那么好,能让育娃和媳妇离婚吗?”媳妇在我怀里听得津津有味,突地又插上一句。
我说:“芳妈妈肯定不会同意,但谁又能管得住育娃哥!管不住还不是由着他的性子!再说,现在看和分析这件事,应该是育娃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策略!”
媳妇不解。
我又说:“那是育娃哥在排除后顾之忧呢!村里人议论说,育娃哥要和媳妇离婚,怕的是他将来连累了媳妇和孩子,不能让他在外放开手脚地大干一场。”
村里人是这样议论的,我现在也是这么看的。育娃哥要和怀孕的媳妇离婚并让回了宁夏,当时可能就下定了要大干一场的决心,他要干的就是别人不愿、别人不想、别人不敢的大事;他可能认识到他所要干的事是在和人生赌博和冒险,也顾虑到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他不想因他的事连累家里人。我想,育娃哥当时做出这样的决定,若从正面来理解这件事,不说是有了决心,有了信心,其码是有了奋力一搏的勇气。
“这个育娃,也太狠心了……那个媳妇真可怜!……那,育娃离婚后呢?”媳妇叹着气,突然又急着地问我。
“育娃哥和媳妇离婚后,偷着拿走芳妈妈攒下的万把块钱又去了西安,买了辆快报废的日本尼桑车,就将他发财的第一个梦想寄托在一家卖肉夹馍的老两口身上!”我说。
这件事我在村里人和芳妈妈那儿都得到了证实。
村里人是这样给我说的,育娃哥给深圳公司跑了一年多的业务,见着这个行当能挣钱,就想着自己也要开公司。他想开公司,需要钱来注册。因育娃哥常在一家老两口开的肉夹馍店里吃饭,一来二去的就和老两口子熟悉起来。和老两口一熟悉,老两口无儿无女的情况育娃哥都了解到了,也打听到老两口有房又有着不少的存款。育娃哥嘴甜,说是要给老两口做干儿子。老两口见育娃哥长得气派,人又精明能干,便认下这个干儿子。育娃哥给老两口说,他办着家装饰装修公司,也挣下不少的钱,车都买下几年了。为讨好老两口,育娃哥隔三差五地给老两口买茶叶烟酒什么的──老头儿好这一口。只有个把月,育娃哥就和老两口热火得成了一家人,有时吃住都在老两口家,正好省下饭钱。借着表孝心的名分,育娃哥在开春后用尼桑车将老两口拉到临潼逛了一天,顺便在临潼疗养院的装修工地去看──那是育娃哥给深圳公司联系的工程。在工地转着时,育娃哥没忘给老两口说,这是他自己公司的工地,这个活做下来能挣上几十万呢。育娃哥说的真切,那老两口又见着工地的工人和育娃哥都熟悉,便对他说的都相信。从临潼回来时间不长,有一天育娃哥对老两口说:爸,妈,我公司临潼工地资金周转有点困难,能不能把你俩老人攒下的几十万块钱让我借用几天,等工程结束,款结完了就还上?老两口有些犹豫。育娃哥说,我打上借条,只用两个月再付上百分之二的月息。
“育娃一开口就要借几十万?这么大的数,你是在胡说吧?”媳妇打断我的话。
“是真的!这件事是我听村里人说的,而且,后来那老两口到咱村里也是逢人便这么说,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我解释着。
媳妇接上我的话:“那老两口子给育娃借钱了没有?”
我说:“育娃哥有的是甜言蜜语,那老两口能不给借么!”
事实确实如此。老两口没经得住育娃哥的甜言蜜语,要么,就是看上两个月能有二万元的利息,就把钱给育娃哥借了,还一次就借给积攒下的五十万块钱。(借钱时,育娃哥是以个人名义打的借条,老两口后来还无法告他是在诈骗)。村里人说,育娃哥正是有了这五十万,在西安注册家装饰装修公司,卖掉快报废的尼桑车,又花十来万买来辆二手日本丰田,真的就当起了装饰装修公司的老板。
“这是育娃哥的起步,可能也是掏的第一桶金!……不对,现在看应该是糊弄来的第一笔大钱,钓到的第一条大鱼!”我有些感慨地给媳妇说。
“能开公司自己单干,是人家育娃的本事,说啥糊弄不糊弄的!……哎,那老两口的钱后来还了没有?”媳妇问我。
“哪能还得上呢!还上了哪能有后来那么多的事,哪能有育娃哥来借我的钱,那哪有育娃哥的今天!”媳妇听了不解,我又说:“也就是多半年的功夫,育娃哥就将那些钱全摞在了麻将场上,连那个丰田车也押给别人还了赌债。”
“公司都办起来了,你又说育娃这人很精明,装修生意这些年一直又都很不错,能没挣下钱?而且还赌钱输了?”媳妇又是不解地问我。
我本来没想给媳妇多说育娃哥借钱时那两万块存单的事,但为了能说明问题,为说明我只是育娃哥钓的一条小鱼儿,我还是给说了,话题自然又回到八百块钱的事上来。
给育娃哥借那八百块钱之先,村里人就在我跟前说过育娃哥借那老两口五十万元的事。那个时候,我也怀疑过村里人给我说的这件事,觉得那只是村里人有些嫉妒抵毁育娃哥而已。但自从育娃哥借走了八百块钱,又一直都未能再见到他,我才认识到被育娃哥糊弄了;还有,芳妈妈在给我哭诉过之后,才相信村里人所说的是真真切切的事儿。育娃哥并没有按他所说的过一个星期就来还上我的钱,都到了十一月天冷下来,我都没能盼到育娃哥到单位来;到十二月,还是没能联系得上,我开始为自己的好心感到后悔。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有每月领了工资将我保管的公款补齐。
我说到这儿,问了声媳妇:“那年为这八百块钱的事,你没少和我吵闹!是不是这样?”
“咋的能不记得!本来你说好的要换一台洗衣机作为我的生日礼物,还不就因为这事给搁下了。你说得好好的答应我的事,突地没钱就不买了,我能不生气么!”媳妇有些娇腆地说。
“我也是没法子的事么,还担心科室领导知道了挨批评呢!……哎,记得不,你那时是咋骂我的?”
“我现在咋的还能记得清呢!”
“你说我是猪脑子,脑子有毛病!村里人早都说育娃哥的日子过烂包了,明知道可能还不上钱的还要给借钱!……那次你和我吵闹,我都想着捶你一顿,看你在男人跟前没大没小的骂人闹腾!”
“你敢!”媳妇一声娇腆,拥紧我。
“爱都爱不过来,还真的是不敢。”我说。
(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两个月我才真的体会到没钱的日子不好过,本来做公务员的工资就有限,一下子没了两个月的工资,想抽烟都成难题,更不要说再时不时地下馆子喝酒打牌;不是媳妇在我的死皮赖脸下给买了两条哈德门烟,还真有点没法活的感觉。后来,虽然下决心再不去考虑这钱,但那个影子让我有几年心都不舒服,尤其是别人在我跟前提到育娃哥的时候。)
育娃哥一个多月没能来还钱,我给他打过传呼也留过言,但都没给我回过电话。借着元旦休假,我回了躺村子看望芳妈妈,也想顺便看看育娃哥在家没有。没想到,我一开口提到育娃哥在家没有,芳妈妈就哭起来。我注意到,芳妈妈才五十来岁,黑发里已夹杂着缕缕的白发,脸色很是难看。我问芳妈妈是咋回事呢,是不是病着。芳妈妈哭得更是伤心,说:还不是让你育娃哥给害的!……见到这情景,我没敢再问下去,只好安慰了几句。
芳妈妈静了静气,给我倒了杯水才细细地诉说起来:你育娃哥在西安哄着(骗着)卖肉夹馍的老两口借来五十万块钱,开公司买汽车,自个儿干开了……自个儿安分着干就是,没挣下几个钱,却爱和有钱人比,吃喝玩乐充大款,没事时还爱打麻将和人赌博……这样子没几天就输个净光,连车都被人扣下还了赌债……要债的人多又没钱还,你育娃哥就躲得没了踪影……卖肉夹馍老两口到咱村来找过多回,哭着闹着要家里还钱,你说,人家拿着借条来要钱,妈妈能有啥办法呢!……老两口拿不到钱,在村里见人就拿出借条说,你育娃哥骗了他们五十万!……后来,老两口将你育娃哥在县法院告下了,法院这两年又是三天两头地开着警车来村里找……诶,诶,诶……真是羞死人!这村里一街两行的人都在看着,都说你育娃哥在外面惹下大祸了,人都躲到新疆去咧!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说着闲话,你说妈妈的脸往那儿搁呢!(芳妈妈哭得更是伤心)……气人的是,你育娃哥一年四季地又回来不了几回,上个月给打传呼说他五大爷下世才回来住了几天,葬埋那天上午正拉着孝棍去坟地,让法院的人给逮个正着,在那么多人面前给带上手铐拉上警车!……还有,这些天到家里来要债的把门槛都能踢断!……你说,看你育娃哥在外惹下的这些事儿,不是丢死妈妈人吗?妈妈在村里是咋见人咋活人呢!
芳妈妈说出来的,让我相信了村里人关于育娃哥的传言。芳妈妈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我再不忍心说出育娃哥还借我八百块钱的事。也就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放弃那八百块钱的念头。
也就在那天,从芳妈妈家出来后我还去了次堂叔家。堂叔听我说是到芳妈妈家去来,就问我育娃哥在家没有。我说没有。堂叔骂着:育娃狗日的就不是个东西!我问是咋回事。堂叔叹了口气说:哎!育娃狗日的国庆时在叔这儿借了一千块钱,狗日的到现在还没还呢,狗日的把叔的事都给误下了!(堂叔一句一个狗日的骂着,绝对是很气愤)……育娃不知从那儿知道叔在国庆前刚卖掉两头猪,狗日的第二天就到叔这儿来借钱,说是他有事急用;狗日的还说,他在西安有两万块存款国庆后就要到期,到期取出来就还我的钱……唉!叔看过那个存款单,是两万块钱的存款单,叔相信了;也怪叔面情太软,就把钱借给这狗日的;谁能曾想,育娃拿走钱,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上!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
堂叔一再地骂着叹着气。末了,堂叔又对我说:你看咱家这你妹子腊月底就要出门嫁人,叔正等着用钱,现在是拿啥给置办嫁妆呢!哎,人都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么,你看看育娃这狗日的货色,都骗到自家村里人的头上(指同村人)!育娃这狗日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堂叔那天骂育娃哥的这些话我一直记得很清。
“听堂叔一说,我当时就明白,育娃哥拿出那两万块钱存单给我看,也是为了稳住人心想借到我的钱──应该是育娃哥糊弄人的把戏而已!也就是那天从村子回到县上,对八百块钱彻底死心了。”我对媳妇说。
我依旧说的是“借”。因为,我觉得育娃哥现在已经还了八百块,就不能像堂叔当年说的那样是育娃哥也“骗”了我,“借”和“骗”是两码事儿。
“只怪你这人心肠太好太软,明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的事,还是把钱借给育娃!”媳妇回了我一句。我听得出来,媳妇的语气里已没了责怪的味道。
我说:“就是从借钱那时到现在这十年,我就再没见过育娃哥,育娃哥后来的好多事也是听村里人和朋友说的。”
我有些困乏,想睡觉。媳妇没让我睡,说她正听在兴头上,让我继续讲。没法子,我点上根烟只好继续。
元旦回村子见过芳妈妈和堂叔后没有几天,朋友来找我为案件当事人说情,我才将育娃哥那些年的事了解得充分一点。
朋友是个生意人,在县城有家小电器商城,已是小有成就,因为打麻将赌钱被我抓住过,后来俩人还成为朋友。朋友和我闲聊中问到我是不是育娃哥的干弟。我问朋友:认识育娃哥?朋友说:那能不认识呢,有多年的交情!你育娃哥还真是个人才,是少有的人才!听得出来,朋友的话在赞叹着,有着很是羡慕的味儿。
朋友说:和育娃是麻将场上五、六年的朋友了。这些年在一块打麻将时,育娃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干弟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咱放心地玩,让公安局抓住也不要紧;这话我们在一块打牌的人都信,我猜着他说的干弟可能就是你。
我想着朋友当时能这样说,也只是为了和我套近乎好办事而已。我对朋友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育娃哥和我是一个村里小时耍的伴儿。朋友说育娃哥好赌,有事没事的在县上常和他几个朋友打麻将赌博。
还别说,我在公安局治安科工作这十五、六年,现在就是已当上了科长,抓赌有过不知多少回,这些年还就是没有碰到过育娃哥赌钱。我问朋友:育娃哥常和你们赌,村里人说育娃哥这几年输掉不少钱,是不是这样?朋友说:前些年是在一块玩过牌赌过钱,赌的都不是很大,只是玩玩而已;育娃只要从西安回到县上,就联系人一块打麻将;但在后来,育娃赌的可大方,那个豪气胆气让西街的龙、虎兄弟俩人都有些怕!哎,你知道不,那几年育娃仅是给龙、虎兄弟就输过不下三十万!
提到龙、虎两兄弟,这俩人我认识。龙、虎兄弟在县城也算得上是有名的赌博高手,没少让派出所和治安科抓住过,也没少让罚款,我和那两兄弟都成熟人。我也听县上赌博这个道上的人说过,那俩兄弟合伙做手脚出老千,不知底细的人和那两兄弟赌钱,上到场子就没见谁赢过。
朋友说:能被你们公安局抓住,那都是在公开地玩呢!你育娃哥真的和那两兄弟赌钱时,都是在县城附近的农村,专门有人望风,一天就换一个地方,你们公安局那能抓得着!……哎,育娃赌钱那才叫个豪气呢,吓得我最后连场子都不敢上!知道不,那几个人一个晚上输赢过手都是用三万、五万来说话的!……我记得,育娃有一次就输了六万块!……不过,育娃还真是个本事蛋蛋,钱再输,人没输爬下过,总还能弄来钱再赌,直到没钱连丰田车让人开走了都不想收手!……唉,育娃在西安开公司没挣下多少钱,就是挣下钱,那几年也全扔在了赌场上!
朋友说到这儿时,我就明白,育娃哥是参与赌博将钱输了,和村里人说的、芳妈妈说的都是一个事实。我说:育娃哥在年前十月时还借我八百块到现在都没有还呢,这几个月想要钱连个人都联系不上。朋友说:育娃在我这儿借的几千块都一托再托地还不上,就是我想见他人都很难,你那点钱就别再想着,育娃这几年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说:不至于这样吧,育娃哥当时还给我看过他有个快到期的存单,还说是到期马上就还的;就是不还我钱,有那两万块钱和利息,也不至于日子都没法过!朋友听了一楞,笑着对我说:亏你还在公安局上着班。我问这是咋的回事。朋友说:育娃和我信用社的朋友也是熟人,凭着关系,在信用社能要来一本子空白存单,再刻个信用社公章和信贷员私章,还不能造出多少个真存单;就我知道,育娃用这办法,在别处没少借到钱,没想到借你的钱也用的是这法子!……说白了,育娃那是在骗钱,只不过你公安局抓不住把柄又没有人上告罢了。
我听罢,心里就是一惊,也明白芳妈妈为什么会白了头发——不光是让育娃哥气着,还有这些年为育娃哥担惊受怕的原因。
“哎,育娃用那个法子糊弄熟人的钱,你公安局就管不上?……真是的,亏你还在公安局上班,育娃都敢用这法子糊弄到你头上!”媳妇问着我,也没忘再嘲笑我一句。
“朋友不是说了嘛!都是熟人,又是几千几百块钱的事儿,谁能舍下那个脸去告!……不过,要是真的有人上告,育娃哥这事还真是犯罪,就是这私刻公章伪造金融票据的事都是要坐牢的!”
“育娃的胆子真大!……”
那天,我给足了朋友面子,将抓到的嫌疑人罚款释放,朋友过意不去,晚上特意请我吃了顿饭。在我的询问下,朋友套着近乎,将所知道育娃哥的事一五一十地都给我抖落出来。
育娃哥在赌光输净后,又借下一屁股的债,西安不能去,村里不能回,一年四季只能在外躲着。过惯了有钱人的日子,虽说没钱,育娃哥有钱人的架式并没倒,在县饭店包房住着。育娃哥借我八百块钱可能就是付的包房费。那个时候,也是育娃哥最为潦倒的时候。听朋友说,也就是在这之先的半年时间里,育娃哥认识了饭店一楼理发店的女子,靠着这个女子才有了温饱。育娃哥住在饭店包房,人长得帅气,又扎着小老板的势,在那儿理了次发聊了几句和人家就熟悉起来。起初,每天中午那个女子正做着午饭时他就去聊;出于礼貌,那女子客气地请一同吃饭,育娃哥没一点客气的意思,端起碗就吃──这样就省了他的饭钱。早上、晚上的饭也是能蹭就蹭,要么就去县上的那个朋友家里,要么就是花上一块钱买几个蒸馍凑合。时间稍长,那女子对育娃哥还有了感情,三顿饭都能让育娃哥蹭上。那女子后来给朋友说,育娃哥在她那儿几块几十块的都拿了有几百块钱呢。
“谁像你个瓜瓜,一次就给了八百块!”媳妇讥讽我一句。
“我说的是拿,可不是借!听朋友说,人家俩人后来的关系发展的可不一般,那女子爱上了育娃哥;育娃哥和朋友见面打牌,大多都带着那女子,给人的感觉俩人很是亲热……那女子为育娃哥还打过一次胎呢!……人家俩人的关系不错,育娃哥拿个几块钱又算得了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想让媳妇知道“拿”和“借”又是两码事儿。
听朋友说过育娃哥和那女子的关系后,我曾留意过,确定了朋友说的话。县饭店一楼对着大街是有间理发店,也正是听朋友说过之后,我在那儿理过几次发,老板就是个小女子,当时也就是个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那女子长得秀气,身材苗条,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温柔内向的人。在那儿理发时,我还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肯定过,这就是给育娃哥做饭,给育娃哥零花钱的那个女子!爱着育娃哥为育娃哥打过胎的那个女子!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疑惑过,这么灵秀的女子怎么就没能拴住育娃哥的心呢!……我和这女子熟悉后,也知道了她是县城附近的人,高中毕业在饭店这儿开着间理发店。和这女子熟悉归熟悉,但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提到过育娃哥,倒是她知道了我和育娃哥是一个村的反倒是问过我。我只能说,这些年在外工作很少回村也很少见育娃哥,不了解情况。我觉得,我不能在这个女子面前说村里人议论的事,不在她面前提说育娃哥的事可能更好些,也不至于伤她的心。我那时就相信,她是真心喜欢爱着育娃哥的,不然不会将自个身子都给了育娃哥,为育娃哥打胎;同时,我在她问我时有些颤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对育娃哥的关切,也能在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期待和渴望,能感受到那份关切和期待是真心的!……说实在的,我也有些同情,甚至为她感到惋惜──那个时候,她可能还并不知道育娃哥已投入到另一个女人的怀里,并不知道育娃哥在这个小县城已长时间地消失了。我知道,她想在我这儿打听到育娃哥情况,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事儿告诉她,她可能会更伤心。
“后来,那个女子和别的人结了婚,现在孩子都可能五、六岁了!”我对媳妇感慨地说。
“啥时还学会怜香惜玉了?”媳妇又笑着讥讽了我一句。
“说得上怜香惜玉嘛!我只是觉得那个女子对育娃哥是一片痴心,人都给了育娃哥,被育娃哥抛弃让人能同情罢了?……不信,你去看看,饭店一楼那个理发店三十一、二岁的女老板是不是长得很标致?”
“你还别说,我在那儿也做过几次头发,那女子是长得不错!……哎,那么好个女子,育娃都能摔掉,活该老天爷让他倒霉!”媳妇有点儿恼。
“这件事是我听朋友说的,那个女子能在我跟前问过育娃哥,我想这是件实在事。听朋友说的情况,虽然不能感觉到但也能想象得到,那个女子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哎,还真是的,育娃哥走的就是女人运!靠着这个女子混吃混喝了多半年,育娃哥还真是又因为女人而转了运气!……朋友说,育娃哥后来和广州那个女人能牵上线,那才是大男人少有的本事。”我说。
“咋的又出现个广州女人?这又是咋的回事?”媳妇听我说罢就又来了劲头,催着我快说。
我把朋友说的事儿又讲着。
每年十月中下旬,正是关中道这儿果品成熟的时节,那年这个时候,从广州来了个女人到县上收购果品往广州贩运。听朋友说,这广州女人比育娃哥能大十岁——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人算不得漂亮,但有着南方女人的精干。这女人住的地方就在县饭店。育娃哥有心计,广州女人来的第二天他就了解到来咱这儿的目的:这女人做的是大生意,果品用整火车皮往广州运,能到咱这儿收果品,肯定是带着钱来的。因为能带钱来,让育娃哥给盯上了。育娃哥在饭店大厅登记处打听到这女人的房间,就将他住的房间调到人家住房的对面,也没忘将他在一楼理发店那儿收拾干净整齐,当天有意地开着房间的门,看着那女人进出了几次。第二天早上,育娃哥将泡了一夜的茶端在手上,守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对门的动静。听到对门的门声一响刚关上,就将手中的茶泼了出去……后果,是立时招来一句责备声──茶水波了那女人一身。育娃哥随机出门,就给人家赔礼道歉,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拍打着人家裤子上的茶叶,起身又劝着人家不要生气,让人家回房间换衣服。等那广州女人从房间再次出来,育娃哥已等在门口,为表示歉意,约请人家一块吃早餐。育娃哥邀请得诚恳,那女人答应了。育娃哥没有错过时机,吃饭时给那女人海聊着,说他是本县人,在西安经营着装饰装修公司;说他这几天不是太忙,可以帮那女人在农村去收果品。可能还是因为育娃哥这人精干帅气的缘故,没经得住育娃哥三言两语,那广州女人就答应下来……头三天里,育娃哥陪着那广州女人走村窜乡,陪吃陪采购,联系运输果品上火车,做的是殷勤陪至。广州女人因此也对育娃哥极有好感。到第四天,也许是那女人对他有些喜欢加感激时,育娃哥晚上就留在了那女人的房间,俩人在房间里蜜乐着折腾了一夜……凭着年轻和床上功夫,广州女人让育娃哥退掉包房和她住到一起(朋友说,育娃哥曾吹嘘过可以和女人一晚上做五六次,而且中间就歇那么半个小时。也正是如此,县上几个朋友嬉称育娃哥为“六哥”,育娃哥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和广州女人有着床第上的事,育娃哥就又多了一项晚上陪睡的美差……就这样,俩人蜜乐着一个月,等广州女人果品组织够,回广州前请育娃哥吃了顿饭,送了一套西服外加五千块钱,算是对育娃哥这一个来月给她帮忙的感谢。
“现在想起来,说不定育娃哥借我那八百块钱,就是为了能调整房间和那个广州女人住对门儿!”我对媳妇说。
“育娃还真是有勾引女人的本事!……你说的这事……不会是你朋友在胡吹吧?”媳妇感叹着问我。
“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估计朋友只是有点加盐加醋。育娃哥不可能给他说的那么细,可能是他想象着其中的情况给我说的……哎,咋的样?育娃哥人有本事吧!”我有些自豪地说。
“你自豪个啥劲呢!”媳妇怪罪起我来。“哎,育娃和广州女人整天在一块儿,理发那个女子就没能发现?”
“那个时候,理发那个女子才多大年龄,还不是太好哄了!……育娃哥傍上有钱的富婆,还能再看得上去吃那女子做的稀饭、扯面、蛋蛋面?还能再看得上几块几十块的施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育娃哥从那以后就又跑得没了踪影,理发店那个女子也是没法再联系得上。”
“这两个女人,说到底还不是让育娃给糊弄了!……”媳妇又感叹了一句。
还有别的事,也是朋友那天说的。
育娃哥在广州女人这儿白吃白喝白睡了一个来月,还得了五千块钱,送走那个女人就接到家里传呼留言说家里有丧事,回了家就让法院人给抓住铐到县法院。到了法院,育娃哥对执行庭的法官说,他的钱在西安公司呢,还有一部分被西安的朋友借用着,要他付钱的话还得到西安去取。法院法官同意和育娃哥到西安去取钱。到了西安,育娃哥说已是正午,取钱也只能等到下午,再说,借钱的人还得有个准备的时间,还是先吃了饭再取钱。也怪法院人爱吃喝,育娃哥两句好话就随着去了西安饭庄。好菜好酒地吃着喝着,育娃哥再热情地请着敬着,没多时法官们就放松警惕。育娃哥说,他去给借钱的朋友和公司出纳打电话。法官让他去了,而且还没一个人跟着,育娃哥就溜出了饭庄大门……结果咋的着?结果是育娃哥人跑掉了,那顿一千多块钱的饭让三个法官自个凑着钱付,落个哑吧吃黄莲──有苦难言!要不是一个法官让西安的同学送去二百块才结清了饭钱,真的让饭庄把人留下,还不丢死人呢!
“再把胡扯了,法院的法官都能叫育娃给糊弄了?”媳妇又以为我在胡说瞎吹。
“是真的,这是确确实实的事!这件事不单是朋友给我说过,过了几年我和法院的同学在闲聊时,拿这件事私下开过多回玩笑呢。”我给媳妇解释着。“也就是在那年元旦回了次村,听了芳妈妈说的,堂叔说的,还有这朋友后来说的,我才明白过来:育娃哥那些年在外闯荡着干了不少糊弄人的事儿,我也才坚定了再不去找育娃哥还我钱的决心。”
“那,育娃今年这是错着那根筋,还能记起还你钱了?……哎,育娃是不是又在那儿发大财了?还坐上了几十万的车?”媳妇的兴头更足。
我又点上根软中华,长长地吸了一口,提了提神。
“没了那八百块,只能自认倒霉。咱的儿子后来上了幼儿园,接着又上学,不但见天地要接送,而且当着那个烂副科长,单位的事也多了起来,回村的时间也少多了,育娃哥的事听的也少了许多……但,还是能听到一些。”我给媳妇说。
听村里人说,在西安从法院人手里跑掉后,村里人有两年半时间都没再见到育娃哥。时间一长,育娃哥的事也渐渐地让村里人淡忘下来,芳妈妈六十来岁俨然成了七十岁的老太婆。这期间,我回村里看过芳妈妈,老人很是憔悴,头发全白又乱蓬蓬的。提到育娃哥,我记得真切的是,芳妈妈拧着眉说:“狗日的死到外头才好咧,省得再给我丢人!……”芳妈妈说得气愤,也说得无奈,泪在两腮上滑着。芳妈妈能这样子说,我心里有些难受也能想得到,老人整天地在担心着熬煎着。
村里人忘了育娃哥,育娃哥却在两年半后的那个秋天回到了村里,而且开了辆全新的丰田小轿车。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育娃哥回来就给了芳妈妈二十万的现金,说是让芳妈妈来还他借村里人的钱,剩下的钱让芳妈妈老两口将家里的土瓦房翻盖成楼房养老,走的时候还带上他的两个堂弟一同走的。也就是半个月的功夫,村里的人又议论开了育娃哥。因为,育娃哥那两个堂弟回到村子给村里的人说,育娃哥在咸阳揽下一笔五百多万的大楼装修工程,而且是一家银行的办公大楼;就这工程,预付款就给育娃哥一次付了一百五十万;等工程做完,育娃哥要挣下近一百多万呢。村里人说,育娃哥又要弄到了大钱!……
“这件事应该是一九九八年的事,育娃哥刚三十二岁!……三十二岁,育娃哥做了一笔实实在在的大生意。”我对媳妇又一次感慨地说。
“能挣下一百多万,那育娃不是真的发大财了嘛!……哎,育娃有钱了,把那卖肉夹馍老两口的钱咋办来?法院就再没找育娃的事?”媳妇好像是受了我的感染,也在感慨地问着我。
“急着感慨的啥呢?听我给你说嘛……”
一九九八年年底,我回村再去看芳妈妈时,老人除了白发,脸色已开始红润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芳妈妈说:你育娃哥在秋忙前回来是给我留下二十万现金,让我还账盖房用。我记得,老人说她并没按育娃哥说的办,没有急着盖房;育娃哥从村里一走,她先用两万块还了育娃哥前些年借村里人和亲戚的钱,将十八万存在银行。芳妈妈说,那些年她担惊受怕地余悸未散,担心害怕育娃哥再有个闪失。她还给育娃哥说,挣下钱快还了将卖肉夹馍那老两口的钱,那是人家养老的钱;再把借外面人的钱还完,别再让人家三天两头地到家里来找着要帐。芳妈妈这几句话,育娃哥都听了进去。我还记得,芳妈妈在给我说着时,脸上很是欣慰。就我听说的,也就是从那以后,西安那老两口再没来找育娃哥要钱。
“西安老两口再没到村里去,那法院的人就再没找过育娃的事?法院人被作弄了,就能那么好了事的?”媳妇问我。
我只好解释:“育娃哥给老两口把钱还上,法院自然就可以结案。这是个小事儿,大不了育娃哥找个熟人再请法官一次,谁还再找育娃哥的事呢。”
育娃哥两年后能再次回村,给芳妈妈留下二十万块钱,村里人还是说了不少的闲话。村里又有着多种传说,一类人说育娃哥在外面是挣了大钱;另一类人说育娃哥这次又把谁给骗大了,谁知道那天又要翻船;还有一类人说风凉话,哎,挨打的日子说不定还在后头呢。村里有这样的声音,再想想芳妈妈的担心就并不是多余的。虽然没有再见到过育娃哥,村里人这样的议论,我基本持否定的态度。我认为这是村里的一些人仍在抵毁育娃哥,也许因为有芳妈妈这层关系,我宁愿相信育娃哥俩堂弟说的是真的。
“哎,育娃是不是在咸阳揽下大工程?”媳妇用手捅了下我的腰。
这事儿是真的。一个是我在看望芳妈妈时,她家的院子里堆着好多装饰材料的下脚料,芳妈妈还高兴地说这是育娃哥让俩堂弟从咸阳工地拉回来的;另一个是我那个朋友后来又给我说过这件事——育娃哥虽然不和我联系,但始终和那个朋友保持着;再说,育娃哥也要还借那朋友的几千块钱么,俩人肯定是见过面的。朋友在那年春节后请我ktv时给我说了:六哥现在又是起死回生,在咸阳装修银行的办公大楼真是把钱挣下了!……预付款一到帐就先买辆新丰田轿车,现在没事时还到县上来找几个牌友打牌玩呢;打牌虽没有过去的那个豪气劲,听口气,把那几万万块钱就没当回事!
我记得朋友那天是带着点惊奇地故意问着我:你知道六哥是咋能揽下银行那个装修工程的?我说:我咋的能知道呢!朋友说:哎,六哥狗日的还真是有女人缘,揽下那活还是离不开女人!
朋友虽然笑骂着回答我,但那个语气多少还是让他有些羡慕。
朋友说,还是一个女人让育娃哥转了财运。
朋友对我说的,让我对育娃哥真的有些刮目相看,这是我这种男人可能永远都学不到的本事。和育娃哥相比,我觉得自己活得太虚伪,太是小心谨慎,过日子都像是在戴着面纱,不像育娃哥活得现实功利,活得自在洒脱,可能这个社会就是为育娃哥这样的人存在着。
朋友是这样对我说的。育娃哥作弄了法院人跑掉后,带上那五千块钱就直接去广州投靠贩果品的那个女人。育娃哥在广州给那个女人当了两年半的雇工,帮着那女人做果品生意,让人家管吃管住地过活两年多。这两年多,育娃哥有两次回过咸阳,在咸阳塬上收果品。但每次都没回过西安,也没有回县回过村。那女人还真有心,育娃哥决定从广州回来时还给了五万块。不过,朋友说那是育娃哥赖下的五万块──如果那女人不给他五万,他就要将俩人偷情的事告诉人家丈夫,让她不得安宁;那女人没的法子,也为了能息事宁人,不得已才给的。育娃哥从广州回来,并没再到西安,而是回了咸阳,用五万块钱在咸阳混着日子。在咸阳混日子,育娃哥见到有家银行的办公大楼的基建工程已到了后期,下来就要进行装修;也打听到那家银行行长的妹子刚和吸毒的丈夫离了婚,而且比他小两岁。育娃哥有心,在西安租了辆车,也给自己进行了外包装,借着机会认识了行长妹子。凭着他的帅模样和会讨女人好的口舌,没几天育娃哥就傍上了行长妹子,没多少日子就进了行长妹子的家,俩人过起同居生活。育娃哥这个时候很是大方,将从广州带回来的钱大多都花在行长妹子的身上。行长妹子被育娃哥打动了,只两个月的时间,行长妹子就答应要嫁给育娃哥,还领着去见父母和行长哥。三个月下来,俩人的关系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行长妹子并没嫌弃育娃哥是个农民,要么看上的是他在西安有着自己的公司,有钱、有车、人又长的体面帅气;也许是离过婚的女人变得太实际,对男人的要求并不再看重有无固定的工作。育娃哥答应了行长妹子,结婚的事却并不着急,说是等做了银行那栋大楼的装修工程再结婚也不迟;反正俩人在一块住着,不是两口子也是两口子,结婚不过是个形式,是迟早的事……行长妹子听了育娃哥的话。育娃哥通过行长妹子给行长说要揽下银行大楼的装修工程。那个行长的想法也是简单实惠,想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见着妹子能嫁个搞装修又有钱的小老板,经不住妹子再三恳求,自然将办公楼的装修工程发包给育娃哥──在他看来育娃哥已是他的准妹夫。而且,就按育娃哥的预算签订合同,一次性就给付一百五十万的预付款。
有着这个装修工程和一百五十万的预付款,育娃哥才有了真正的转机。
“你说,育娃哥是不是有女人缘?靠着行长妹子就揽下几百万的装修工程,这算不算也是种本事?”我问媳妇。
“哎,育娃咋的能认得行长妹子么?”媳妇沉默良久,反问我一句。
“这事我咋的能知道,我这也不是听人说的么。”我有些不奈烦。“朋友也可能是听育娃哥在他跟前炫耀说的──育娃哥有这爱炫耀的毛病。”
“……那……育娃和行长妹子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那能呢!……”
已经是凌晨四点多,我想睡下休息,媳妇还是个不让,非要我再说下去。我不奈烦还得无奈地继续。
育娃哥一夜之间有了钱,买了车又用二十万安定了芳妈妈的心,也没忘给行长家一人一套高级礼物,以准女婿的姿态进出行长父母家。行长妹子提到要结婚,育娃哥总能找来太忙再等等的借口。就这样,俩人一直同居着。后来行长妹子在育娃哥的甜言蜜语下可能都不再提说结婚的事;或许,行长妹子也提说过,可能都让育娃哥给糊弄了过去。
我听育娃哥俩堂弟说,那年的下半年,育娃哥让他俩领着上百的民工就将银行的装修工程完工;在那半年的时间,育娃哥吃住都在行长妹子家里,俩人出双入对的,给人的印象就是两口子,行长妹子的小女儿都管育娃哥叫爸呢;而且,育娃哥给别人介绍着说,行长妹子就是她的媳妇。这件事,我也听芳妈妈说过,育娃哥将行长妹子往村里领过,她还比较满意。芳妈妈还说,育娃哥在银行大楼落成竣工之时,行长就将剩余装修工程款付完了……育娃哥还了别人的借款,还赚下几十万呢。我记得,当时芳妈妈是笑着对我说的,从笑容里看得出老人很开心。老人说,她现在可以对育娃哥放心了,也可以安心地盖房养老了。
“哎,去年你和我去芳妈妈家,看芳妈妈家那楼房是不是在村里最洋气,像别墅?那栋房就是芳妈妈在一九九九年春天盖的!……你现在再去看人家去年将那房装修的豪华程度,就能想象到育娃哥已经有多么富裕!”我用富裕来形容育娃哥的现在。
媳妇说:“看你们这些公务员,就知道上个班!挣那么点工资都还趾高气扬的!……哎,你说育娃有钱了,咋又过了这七、八年才还你的八百块钱呢?”媳妇蔑视着我,突地又拐个弯,说到八百块钱的事上来。
我说:“育娃哥的事,如果到此结束哪有后来的事!”
“咋的,育娃还有其它的事?”
“这些年我没见到过育娃哥,还只是听说而已……”
听朋友说,那年育娃哥在咸阳是挣下不少的钱,回县上和家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回来,育娃哥都有种荣归故里的神气劲,联系着县上的朋友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花钱出手依旧是很大方。那几年,也正有着和行长的关系,通过行长的介绍,育娃哥在咸阳的工厂企业没少再揽到装修的活儿,赚下不少的钱也花了不少的钱。朋友后来和我见面时还说过,育娃哥为感谢行长,花去近二十万陪着行长一家老小在二000年夏天出国玩旅游十几天,给行长妹子也买辆小车代步。
育娃哥有钱了,公司的规模也扩大起来,在咸阳也变得有头有脸的,眼头变得渐渐地高了,也觉得搞装修挣不下几个钱。就在这个时候,育娃哥开始涉足房地产生意──他认为这个行业比搞装修赚钱快。二000年秋天,育娃哥在咸阳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谁都知道,搞房地产生意需要大量的资金,育娃哥却并没发愁,因为他有行长妹子。育娃哥开公司要用钱,行长就得看在妹子的面子上给帮忙——也许,就在那个时候,行长一家老小已接纳下育娃哥,把育娃哥当一家人看待,给育娃哥帮忙也成理所应当的事。正是有着这层关系,再通过行长和行长的关系,育娃哥融资三百多万在咸阳东边开发区傍边征地三十亩搞花园住宅小区。住宅小区的招牌打出来,就有几家建筑公司垫支先盖上了楼盘;育娃哥再用土地和正建着的楼盘在银行抵押贷款,或是通过行长的关系户担保贷款,前后又融资七百多万;用融资到的七百多万紧邻着花园小区又征地八十多亩准备后续开发。按育娃哥的话说,他要滚雪球式发展。
“听你这么说,育娃还真是个有眼光的人!你看现在房价一升再升,不断上涨的这个样子,育娃肯定是把钱赚下了;怪不得育娃现在都能开上三十万的本田车!”媳妇在我的怀里又感慨一声。“那个行长给帮了大忙,这下育娃该安心和行长的妹子结婚了么?”可能女人家只对女人的婚事特别关注,又问起这件事儿。
“能和育娃哥在短期内同居并出双入对的过日子,可以说,行长妹子是有要嫁给育娃哥的心思,而且,可能在她的内心已将育娃哥当作她的丈夫;她可能也没想到她和育娃哥的关系能保持两、三年之久!……行长妹子对育娃哥有感情,但俩人还是没能结婚,育娃哥到头来还是一走了之。”我说。
“这次有钱了,咋的能又没结婚呢?还是一走了之?”
我说育娃哥又在外溜着躲了几年。媳妇更是不解。
育娃哥融资一千多万搞房地产开发,当时看着是个好事,但实质上并不好做,原因在于房地产业资金周转太大,没有大量的资金就不可能正常运作。育娃哥滚雪球式发展的办法,想法是:自己出钱征地──建筑公司工程队垫付资金建住宅楼──组织人员售楼回收资金──再付建筑工程队款──下来再开发再发展。这是个很好的设想。但是,前几年的房地产生意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楼盘能很快地销售出去,很快地回收资金。楼盘只能售出一部分,资金周转就有了困难,育娃哥倒欠下建筑工程队几百万的工程款,让工程队占着楼盘又迟迟不能完工;已买房的业主又催促着交房使用,还又得每月支付融资人的几万元利息。育娃哥搞实业的摊子是铺大了,可日子也紧张起来。这还不说,二00一年末的时候,育娃哥又被咸阳市检察院给盯上,为了躲着检察院,育娃哥将公司的事给俩堂弟一交待,撒腿就溜了……
“这又是咋的?咸阳市检察院盯上育娃?育娃在咸阳犯法了?”媳妇惊讶地问着我。
我打了个哈欠,说是睡觉。
媳妇听得正有劲头,又一听育娃哥被咸阳市检察院盯上,更是有了兴致。媳妇拉扯着要让我说下去。我只好再点上根中华烟提提神。我说:“育娃哥不溜能成么!……还是行长妹子让育娃哥溜走躲着检察院的!”
那个行长出了点事,事里面牵扯着育娃哥的问题。有人给咸阳市纪委和检察院反映:行长接受妹夫的邀请,带着一家老小去欧洲旅游了半个月,违规给妹夫发放贷款几百万;通过妹夫收受贷款当事人贿赂上百万;生活腐化,在外常年包养情妇;等等。育娃哥是行长的“托儿”,自然就有好多的事牵扯着育娃哥,听了行长妹子的话,他只能溜走躲着市纪委和检察院……育娃哥躲着调查没多久,行长就被免职。育娃哥在外躲着,也正好避开建筑工程队要欠款、业住催着要住房这些烦心事。
育娃哥一溜走,在外一躲就又是三、四年。
听芳妈妈说,育娃哥在外躲着检察院的这三、四年,将给她的十来万养老钱又陆续拿走了。育娃哥回到家都是急匆匆的,芳妈妈就知道儿子在外又惹下事,刚刚平稳几年的心又悬起来。朋友说,也就是在躲着的这段时间,育娃哥将开了两年的丰田车也变价卖掉,日子不算清苦但也没了有钱人的气势。
“也正是因为躲着纪委、检察院和债权人,育娃哥那有时间、那再敢和行长妹子明目张胆地去结婚!……可能育娃哥从来就没想到要和行长妹子结婚!”我对媳妇强调着说。
“俩人都同居了几年,感情能没有?能不想到结婚的事?”媳妇不解地问我。
“听朋友说,育娃哥本来就是在利用着行长妹子,加上行长妹子人长的又太一般——俩人走到一块,谁都能看得出行长妹子配不上育娃哥。再说,那个行长一倒台,没有可利用的价值,育娃哥才不会和行长妹子去结那个婚的!”
“育娃也真是心计太多!看看,都和人家一块住了几年,到了还是甩了人家,也真是太没情分!太没良心!”媳妇叹息了一声。“也就是,像那种男人就不应该结婚,把人都当成了利用的对象,谁还敢嫁那样的人!”媳妇又是一声感慨。
“那行长能倒台,这件事和育娃哥有着关系,是让一个坐台小姐给坏了事儿!”
“那又是咋回事?”也可能是我的话太吊媳妇的胃口,媳妇又来了精神,催促着往下说。
育娃哥和行长妹子同居着,亲热地就像是一家人,行长自然是对育娃哥信得过的。前面我不是说育娃哥在咸阳都成有头有脸的人嘛,自然就有人知道育娃哥和行长的关系,也就有着人找育娃哥来介绍行长想贷款。我听朋友说,育娃哥当中间人,收着贷款人送给行长的钱,行长再安排贷款──这是在介绍贿赂。就这,育娃哥在中间也发了不少的财!育娃哥收下人家钱,不一定会全部给行长,自己难道不给自己落下点?再说,有的人要贷款,反过来又给育娃哥做担保,育娃哥再在银行贷款,或是干脆又在贷款人那儿借款,不这样子做,育娃哥咋的能一下子融资一千多万呢!我听芳妈妈说过,有人为在银行贷款的事儿,没少到村里找过育娃哥。就凭这点儿,就能想象得到,前几年育娃哥在咸阳活得肯定是有头有脸人模要样的。
“你说这些干啥!你说行长是咋的被免职的?”媳妇又催促着。
话题再转到了行长身上。
行长有钱了,又三天两头地和育娃哥介绍的私企老板在一块吃饭喝酒,出入娱乐场所尽情地潇洒。出入这些场合的机会多,行长让一个陕南山里的坐台小姐给缠上了。行长和小姐一来二去的熟悉起来,行长就将小姐包养起来——就是现在人说的包二奶。行长过起包养情妇的生活,那个小姐竟然怀上了他的孩子。行长也是脑子进水,觉得自己只有个女儿,就想着如果小姐怀上的是男娃还能再有个儿子。那小姐做了b超,真的给怀上个儿子,行长让生下下来。儿子生下来,行长给那个小姐一笔钱让回了陕南,将儿子抱回家,对外人还说是他捡到的弃婴,接着又郑重其事地办了收养手续。
这样的事,看着是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还是让人知道了。有人给纪委检察院一举报,仅仅就这一件事儿,行长不倒台才怪呢!听说行长一开始还不承认孩子是他的私生子,当纪委的人拿着孩子的照片说可以做dna鉴定时,行长没经得住吓唬就将这事儿招认下来。行长受贿的事,因为育娃哥躲着不见人,纪委检察院没有证据,只能以生活作风问题先免职。育娃哥掌握着行长受贿的事儿,现在看来,他当时不溜走躲着,要是让检察院找着全部招认,行长不坐监狱才是怪事呢!
“哎,说不定育娃哥在外躲着溜着的那几年,行长可能还巴不得他死在外面才好呢!没了这活证据,谁还能治他的罪?”我对媳妇说。
“看来你们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有俩钱了就想着别的女人!……要是有这种事,活该那个行长倒霉!”媳妇责备着。“那,育娃今年咋的敢露面了?”
媳妇这样评价男人,我心里自然不快,觉得起码我不是这样的男人。我盯了媳妇一眼又赶紧地收回目光,又不得不再接着说,而且,我想着赶紧地说完,免得再受这被女人缠着睡不成觉的罪。
育娃哥在西安等地躲着检察院和债主,闲转了三年多没露面,但对公司的事还是遥控着,咸阳公司硬是挣扎着撑下来。
该是育娃哥时来运转。
去年,也就是二零零五年,西安市和咸阳市一体化进程加快,提到了中央和省上的议事日程,两地社会上也是议论纷纷的。这个时候,国家土地政策又严格起来,房地产行业借势炒做,生意很快好起来。就这政策的变化和机运,育娃哥在咸阳东边建的那个花园小区和留用的八十亩地还成了比较重要的地段,仅是土地和楼盘增值就有一千多万。土地一增值,育娃哥什么都不怕了,也不用躲着检察院和债主,也有人再敢给育娃哥借钱,育娃哥在一夜之间又变成个实实在在的大款。
育娃哥在咸阳一公开露面,就被检察院传唤去,还让关了半个月。
“这是为啥?”媳妇问道。
“育娃哥给行长拉托介绍贿赂的事,还有他给行长贿赂的事检察院还没调查结束呢!”
不过,我听朋友说,育娃哥还算义气,并没忘那行长对他的好处,也没给检察院交待他给行长介绍贿赂的事,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就是被问到带着行长一家老小到欧洲逛了半个月的事,育娃哥也说他和行长妹子是两口子关系,是他主动邀请亲属去的,这能算得上什么事呢。检察院不好定性又没的法子,加上行长还想保住公职再给检察院人打点些钱,育娃哥还是没什么事,也只能将他释放。听朋友说,育娃哥被检察院叫去的前几天,那个行长和妹子专门地找过育娃哥,求着育娃哥坚决不能给检察院如实地招供;育娃哥答应下,但也提了个对等的条件,就是行长妹子以后再不要来找他。
“那……行长妹子能答应吗,以后就真的没再找过育娃?”媳妇又问起我。
“为了能保住行长不坐监狱,行长妹子能不答应嘛!”
“不给检察院说实话,行长没事了还不是照样能结婚的么?”
“我不是刚才给你说过嘛!育娃哥有钱了,没了官当的行长,行长妹子也就没了利用价值,那能再看得上和她结婚!……育娃哥从检察院出来后,那个行长妹子是找过育娃哥,而且还到咱村子里来找过育娃哥,哭着闹着地要和育娃哥结婚。育娃哥不但没同意,还当着村里人的面硬是将行长妹子拉上车送回咸阳!”我有些不奈烦地对媳妇说。
“咋样,我说你们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你还拿眼来盯我……”媳妇说。
育娃哥可以说是个千万富翁,芳妈妈却哭了。
芳妈妈在今年的七、八月份把育娃哥叫回了家。听芳妈妈说,她哭了,她是哭着求着育娃哥的。她对育娃哥说:妈一辈子都宠着你由着你的性子,这次你就听妈一句话……妈快七十岁的人,再也经不起折腾!再也不想过着为你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就让妈好好地安安宁宁地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别再让妈为你操心了!……你听妈的,将咸阳那块地趁着现在值钱赶紧地卖掉,还有那个正建着的花园小区也卖了,有着这上千万的现钱,咱家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就是那些钱存在银行,一年的利息也够你养车吃喝了……咱这个时候能落下这些钱也够本,还是安分地过着日子别在外浪荡……为你妈能多活几年,都要听妈的话呀!
“芳妈妈对育娃哥说的这些,我在村里人那儿也听到过。村里人说,芳妈妈在给育娃哥说着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补充着。
“那,育娃听芳妈妈话了吗?”媳妇问道。
“听了,但没全听!”
“你这是个啥话吗?”
可能是芳妈妈苦口婆心地劝着求着,也可能是这些年在外闯荡有些累,育娃哥将母亲的话听进去了多半儿。育娃哥回到咸阳,没用一个月就将正建造的花园小区和那八十亩地卖给另一家开发商,得到几千万的现钱。育娃哥还了融资款和建筑工程款,注销了房地产公司,从咸阳撤资又回到西安搞他的装修。所以说,芳妈妈的话,育娃哥听进去多半儿。前些天我就听朋友说过,育娃哥卖掉公司地产就给他先买辆本田车,给了芳妈妈一千万的存单,带着百十万块钱去西安专门打理装饰装修公司。
十一月的时候,我在村里也见到芳妈妈,老人家的精气神没得说,就那银光闪闪的白发,在头上都是一缕一缕地扎着眼。芳妈妈见着我也没再像前些年老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又字字句句地怨着育娃哥,这次,老人家是一再地夸着育娃哥听话孝顺。老人家还说:这些天里银行信用社的人能把门槛踢断,尽是说着好话要揽咱家的储蓄,还托着熟人关系来给妈妈说好话呢!……
也就在这天,我在芳妈妈的脸上看到了久褪不去的笑容。
“哎!昨天下午育娃哥能到单位找我还钱,不定是我那朋友在育娃哥跟前才提说过的事。”我拍了下媳妇的肩说。我看见窗外有些发亮,说的是昨天下午。“也可能是育娃哥良心发现,也可能是出于感激,感激我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他借过八百块钱,要么就是感到愧疚才请我到西安去消费一次……一个晚上花了六千块!”我深深地感慨着。
“六千块!俩人一个晚上就花了六千块!俩人都干啥事来?育娃真是挣到大钱了,请客都大方到这个地步?”媳妇问着我。
我说吃了,喝了,玩了。为了证明育娃哥的大方是真的,我说:“育娃哥说,他现在为能揽下装修工程去请人吃饭,一顿饭曾花过两万块呢!”
“是吗?……”媳妇的眼直直地盯着屋顶楞神儿。
想到昨晚上的事,我由不得地感慨一声:“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
我之所以感慨,是觉得人可能在有钱时都会变得大方,或许对有钱人来说,花个万把块钱并不算什么,花钱消费也是在享受着快乐!六千块对现在的育娃哥来说,可能已算不上钱,也可能只是一点点鱼饵!但我知道,六千块就是我一家三口半年的生活费,让我一晚上花六千块玩上几小时,心疼不说,血压绝对是要升高……
“享受挣钱的快乐!……这话有道理。”
关于育娃哥的事,总算给媳妇讲完了。
听我解释过搏鱼的事后,媳妇说:“这八百块钱,当初让你也成了育娃钓的鱼儿!”
我再次地感叹着说:“和卖肉夹馍那老两口、理发店那女子、广州那女人、还有那个行长和他妹子相比较,充其量,我只能算做一条小鲫鱼儿!……”
天色全亮,我拥着媳妇才沉沉地入睡──这天是周六休息日。
至今过去三个多月,记得那天中午醒来吃过午饭,我叫上媳妇一块去逛街。心情有些好,我给儿子买了个mp3,给媳妇买了件衣服。
媳妇说:“是不是要过元旦,今天咋表现得这么大方。”
我说:“育娃哥能时隔十年在昨天还上这八百块钱,对我来说无异于是在大街上捡到钱一样高兴,这捡下的钱我不心疼!……哎,你同学不是开着名烟名酒店么,你拿育娃哥昨晚给的那条软中华去在那儿换成现钱,换的钱都够咱过这个元旦玩!……要么,在那儿全给我换成这十块钱一包的公务员烟,够我抽三个月!”
媳妇听罢就咯咯地笑起来,说我是个大方的小气鬼,难怪到现在还是单位一个小小的公务员……
那天晚上,媳妇好像对先天晚上我说的事还有些意犹未尽,也可能是对我说的还不大相信,刚躺到床上就又问我:“哎,你说的育娃那些事是真的吗?”
我说:“不是真的,但也差不了多少!”我拍着媳妇的肩说。“哎!我想起来,还有件小事没给你说。”
“啥事?”媳妇一听就竖起耳朵。
“你知道吗,今年九月村里过农历古会唱的那台大戏,那台大戏就是育娃哥花一万块钱在西安请的名角儿唱的!村里人说,育娃哥要在村子乡党跟前挽回他的面子呢!”
“是不是呀?花一万块给村里人唱大戏!……看来,有钱还真是会活人!”媳妇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羡慕。
“哎,你老爱说我小气,当初咋不嫁个有钱人呢?就嫁个像育娃哥那样的男人,咋样?”我玩笑着问。
“我——才——不——呢!”媳妇一字一顿地还有些娇气地说,说罢就猛地翻起身问我:“你说,你真有那么一天,会不会像育娃一样狠心,也丢下我娘俩不管了?”
“我——会——吗?”我学着媳妇的样儿反问着,内心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会不会,能不能,敢不敢。我玩笑着说:“我也想去试试。”
“你敢!早把你都看到骨子里,就是有那个心,不见得有那个胆?!”媳妇佯怒道。
媳妇说的一点不假,对我也了解得很透。“对着!像我这样小家子气的男人,就是有那个心,真的有那个胆吗?像我这样恋着家而且又被亲情所系的男人,能有育娃哥那样的勇气?像我这样只知道挣着工资就显满足的男人,能有育娃哥那样的魄力?……没有!……既然没有,成就点小小的满足,做条池子里的鱼儿也够自在……”我想。
我之所以这样想,还有的事也没给媳妇说,就是育娃哥在和我一块吃饭和消费时给我说的话让我记忆深刻。我记得,在我赞赏着育娃哥这几年把事业搞大了时,育娃哥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说:“哥现在是有些钱,让人看着可能还羡慕着!……其实,哥还羡慕你现在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呢!……在外闯荡这二十多年,哪一天哥都没现在睡得安稳!”
我觉得,育娃哥说的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对他自己人生的感慨!
春节时,我回村去给芳妈妈拜年,可没能见得上。听村里给育娃哥家看门的乡党说,育娃哥在正月初一上午就带着一家人坐飞机去海南过年了,说那儿比咱这儿天暖,也想让芳妈妈好好地在南方逛逛。媳妇说我现在变得势利起来,是不是看着育娃哥现在有了钱。我说,这些年那一年不是这样做的?
正月十五时,我又回趟村子,给芳妈妈送了袋元宵。育娃哥人在西安没能回得来。芳妈妈拉着我的手,笑盈盈地对我说:你育娃哥在西安正收拾房呢,就要结婚!……年前腊月初上,还将媳妇领回来过,妈妈见着那闺女可漂亮呢,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呢!……对了,是市上那个领导的闺女呢!……这次你育娃哥又听了妈妈的话,准备就在正月二十六结婚……到时你可要回来,一定哟!……这回妈妈放心了,你育娃哥结婚有了媳妇,以后就有人管着,妈妈死了也能闭上眼。”
我见着,芳妈妈很是开心,很是激动,眼角儿挂着泪花。我知道,这是芳妈妈幸福的泪花。这天,我也听村里人说,育娃哥大年三十晚上放了有一个小时的花炮,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街道上站着看。
育娃哥结婚的这天我回到了村子,给我说育娃哥那些事儿的朋友也来了。
育娃哥结婚的场面,用热闹非凡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仅是村里街道两边的轿车就有几十辆,这是村子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来的客人很多,在农村自然招待不过来,考虑到村俗和来宾的身份,育娃哥将婚庆的喜宴安排在县城饭店(家里只举行仪式和简单的来宾接待)。饭店一、二楼全包下,筵席上的烟酒全都是软中华和茅台——也是这个县城从来没有的事。
筵席间,我也见着,育娃哥的新娘子年轻漂亮,穿着鱼尾纹的红旗袍,有着靓丽贤淑的气质。朋友看着满面春风的育娃哥对我说:“育娃现在真是势大,回到县上也很少再见当年的这几个朋友,一般见的都是县领导和部门领导,打牌都看不上和几个老朋友玩!听说现在玩的可是龙虎斗,到澳门还去过一两次呢!”
我看见,芳妈妈在主家席上正和亲戚笑着脸。朋友的话一出口,我的心就是一颤,又是一悸……
朋友没经住育娃哥的劝,新娘子给他敬了三杯酒。育娃哥又将我给新娘子做了简单地介绍:“这是村里咱兄弟,叫康娃,也是自小耍到大的,来,你给兄弟也敬三杯!”我说胃不太好不能喝那么多的酒,虽然一再地推辞着,还是没能经得住育娃哥的劝。
育娃哥给新娘子说的是“村里咱兄弟”,当着朋友的面没再说我是他干弟。
育娃哥和新娘子刚一转身,朋友端杯和我碰过,感叹一声:“看──你育娃哥——是个本事蛋蛋吧!”
我沉默着……
筵席散了。出了饭店门,我回头看了一眼,饭店一楼那间理发店这个时候却关门歇业着。正是午后上班时节,街道上的人很多,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摇晃着。也许是我酒喝得有点晕乎,眼前满街的人,步履匆匆的样子,咋看着都觉得像是条条鱼儿在穿梭着……
-全文完-
▷ 进入流沙浮尘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