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过事流沙浮尘

发表于-2007年09月13日 下午6:50评论-0条

过事

流沙浮尘著

在东、西王村,玉芬有个好名声。

有这样的名声,是因对婆婆孝敬、一家人日子过得和睦安乐的原故;还有,自从玉芬嫁到西王村,更是没有过和乡党四邻红脸吵嘴的事。乡党们说,龙老太太大儿子做着官不愁吃喝,又遇上玉芬这贤慧明事理的好媳妇,都是吃斋念佛前世修来的福。对乡党们说的,玉芬这些年很是满足,也在尽量地表现着自己。

但,这说归说的事儿,并不是一成不变,玉芬还是和人吵了两次架,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是婆婆丧事时当着龙五爷他们长辈的面吵的。

婆婆下逝,这是玉芬两年前都预料到的事──那个时候婆婆已病得不能动,在炕上瘫着。玉芬早想过:婆婆的丧事既要过得体面,不能在西王村失了大哥胜乾和丈夫胜坤的面子,也不能过于奢侈或是惹出点事非来,让西王村的乡党在背后指东道西。也许正是这么想的,偏不偏的也正是在这件事上和大嫂兰英有了吵嘴的事儿。

龙老太太倒头是在农历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多,天正闷热着,知了一阵一阵的叫声让人心烦。

午饭时,玉芬端饭过去,见龙老太太脸色青紫,一动不动的只有了鼻息声,想着婆婆可能不行了,就赶紧让胜坤打电话叫来两个老姐和大嫂兰英,让大嫂又赶紧通知大哥胜乾回来。龙老太太倒头前,迟钝地看了眼胜坤,又看了眼玉芬和孙女、孙子,围着的人齐齐地都看遍,刚念叨声胜乾,忽地说她眼前怎么黑下了,便安祥地辞世。

一片哭泣声。玉芬跪在那儿第一个止住悲泣,手撑着腿弯儿先是立起身,用衣袖擦了把脸,站在那儿左右地看着:丈夫胜坤几乎是爬在地上嚎着,一句都听不出来;两个老姐哭着喊着地叫着妈;大嫂兰英却低着头,跪在地上并没什么声息。看丈夫胜坤伤心的样子,玉芬没去劝,而是先劝起大嫂又一同再扶起两个老姐,让俩老姐劝起了胜坤。龙娴、龙翔见大人们没了哭声,跟着站起来,木然地看着。

玉芬清楚,大哥胜乾是龙家这门的长子,家里的事大哥不在,就得和大嫂商量。玉芬叫着大嫂和两个老姐,拉了把胜坤一同进了东屋……

玉芬说,大嫂,咱这事下来该咋的办好?

兰英说,我对农村丧事咋个过法不太懂,玉芬你和胜坤看着办。

兰英这么一说,玉芬便叫胜坤赶紧去请龙五爷,说是等龙五爷来了再说。

玉芬想着先请龙五爷,是因为西王村龙家过事少不了五爷。五爷在龙姓家族里辈份最高,年龄最长,在民国时期又做过省政府的二等秘书,见多识广,自然是龙姓家族威望最高的人。五爷现在已是八十好几的人,眼不花耳不聋,脑子还好使着,花胡子根根白亮,看着很是精神。五爷不光是龙姓家族里过事说了算的人,就是在东、西王村谁家过个事什么的,只要五爷去,就是座上宾。玉芬更清楚,自己在西王村能有个好名声,与五爷对她的肯定,在人面前老是夸着她孝顺有着很大的关系。

没多久,玉芬就听见五爷拐杖“噔──噔──噔”敲水泥地的声音,便先到前院灶房沏了杯茶,待五爷到正房东屋坐定,叫了声五爷就小心地递过去。见八爸随着老父亲一同来,玉芬忙又叫女儿龙娴再去端茶倒水。

五爷叫过胜坤,品了口茶,神态庄重地说:“你妈下世了,你大哥胜乾这个时候又没在家,按乡俗,你得去到东王村将朱先生请来,给你妈看风水穴,确定下葬的吉日……另外,这天气太热,赶紧联系个冰棺,让你妈先躺那。”五爷又品了口茶,抬头再端详着几个人,又说:“你妈的丧事咋过,今晚上族户的男人都到后再说……对了,胜坤,你这就去先把你七爸叫来,我和你七爸、八爸先商量定个谱。”

五爷说罢,捋了捋胡子,又是品了口茶。

胜坤人心实,从悲痛中还没回过神来,显得更是木纳,只是“嗯、嗯”地点头应着五爷的声。

玉芬听了,说:“五爷,就按你说的办。”说罢,便让胜坤出门,去请七爸和朱先生。

五爷又安排玉芬和胜坤两个老姐,让给龙老太太头前点起长明灯,准备香烛祭品,设置灵堂。

如今,农村人都显得很忙,除老的守家小的上学,都在各忙各的活计。但,再忙的事也有个章法,族户谁家过事,活计就得停下帮几天的忙,像丧事这等要紧的大事,死者的晚辈不但要当执事帮忙干些活,还要当孝子守灵拉孝棍——族里传下来的规矩,有五爷在,谁都不敢违背。

胜坤七爸的年岁大了,在家守门,听到五嫂下世就自个老早的过来,先和五爷商量起这丧事是怎么个过法。

晚上九点多,族户的男人们在院子已聚了十七、八个人,人人手里都拿着张报纸在煽着风,三三两两的站着蹲着,聚着聊着,等着五爷发话(安排活)。

五爷让胜坤叫了七爸、八爸、兰英和玉芬到东屋。

点着胜坤递过的烟,抽了几口,五爷说:“那阵子我和老七、老八也商量过,你妈的丧事还是按咱这儿的乡俗办!老大胜乾不在,媳妇在这儿,不管咋说也是长媳,应该能拿住家里的事。”

五爷看了眼兰英又抽了口烟,说的像是把事已定下。

玉芬又第一个接上五爷的话说:“五爷,我妈的丧事还是请你几个老人操心着,咱这儿也有咱这儿的乡俗讲究,你几个老人拿主意看着办就行咧”

玉芬的话听起来很顺耳,合情合理对老人又有着尊重。五爷点了点头。

兰英斜了眼玉芬,也顺着玉芬的话说:“就是,五爷!我不懂,你们几个老人看着办,胜乾回来我给说声。”

两个儿媳都表了态,话说得都很大方。五爷接着说:“早年你爸先你妈下世,那时胜乾和胜坤都还小,把你几个拉扯大也不容易,也是受了苦累的人。我想,你妈的丧事咱是这样办……”

五爷正说着,胜坤二姐进门来说,看风水的朱先生来了。五爷说,你和你大姐熟悉你妈的生辰八字,你俩人应酬。

五爷又接着说:“你妈这丧事,八十虚岁下世,按咱这儿的讲究,算是个喜丧;既是喜丧,事就要过得体面,不能让乡党说三道四的……待客的席面(筵席)让乡党吃好喝好还不能太好,要是太好的话,就给村里立下个新规矩,让其他人家在背后骂。”五爷顿了顿。“为啥要这样,一个是胜乾在外工作多年,又当着县领导,认识的人多是干国家事的体面人,事过得简单了让人笑话……没咧,来人接待的烟酒不能差,这里面有个面子上的事,咱不要丢了胜乾的人;二个是胜坤现在也是咱西王村的村长,乡里乡亲的,随情搭礼奠祭的乡党也不会少,也有个面子上的问题在。”说到这,五爷停下话,品着茶看了眼七爸和八爸──征求着两人的意见。

七爸和八爸都说,这样子安排能行。

五爷又看了看胜坤和玉芬,说:“你两口子得有个心理准备,这将来的花销不会少,你俩的应酬将来也多着呢。至于花销上的事……”五爷又停下话看着玉芬和胜坤。

“没……啥子,我……俩备了些钱。”胜坤应着五爷的话。话已说出口,才看了眼玉芬,想看媳妇的态度。

玉芬觉得五爷的话说在了她的心上。见胜坤先开口说了,虽明白大舅十年前早说定的事,但心里还是一紧,这么多的人在场,也只好应着声:“五爷,咋着办,你安排就是。”

见了这话,五爷又说:“不打紧的,事过的可能是大了点,也是给你两口子在西王村撑面子;再说,按咱这儿的讲究,来奠祭的人都不会空手,要随礼钱的……有你两口子这话,我和你七爸、八爸商量过,所有来人随的礼钱按乡俗都用在丧事上,不够的话再由你大哥胜乾家给补上。早先我听你妈也说过,她死后的事由老大胜乾来操办……这事你大哥操办着,也是你大哥、大嫂在你妈跟前尽的孝心。”

五爷停下话,又看了看兰英。兰英想着她的心事,见胜乾没在场,在场的人又不太熟,也不好有不同的意见。兰英没有表态。

玉芬听了五爷的这话,悬着的心立时就松下来,想着:“五爷总算把大舅十年前定下的事说明了,这早定下的事,大哥家就得出钱操心!”

五爷见兰英没有不同的意见,又说:“要说,胜乾在外也是有脸面的人,来的人也一样,随的礼钱肯定比咱农村人多,如果说收的礼钱用不了,我看胜坤和玉芬你两口子就拿了,就当是补偿你俩在你妈跟前的孝心,也是你妈留给你俩人的回报。再说,后边还有三七、五七、百日祭奠的事要过,也得花点钱。”

五爷想的是,在外工作的人随的礼钱要比农村人的十块、二十块多点,估算着收的礼钱过事够用,就是能剩下点也不会有多少;再说,胜乾当着县委书记,日子好过,也不会在乎一点点钱的。

玉芬和胜坤没有再吱声,七爸和八爸听了也没得啥意见,只是兰英闷着头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五爷说:“那就这样定!”

五爷让八爸招呼族户里的男人们开会分工,各行其是。玉芬见对五爷的话都没说不同的意见,就叫了声五爷:“五爷,我有个想法,你看成不?”五爷说你说。“我妈的丧事肯定过的不小!我大哥在外工作这么多年,来的人肯定都是有脸面的人,咱不能慢怠了人家,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人接待应酬。是这,我看能不能叫村支书生利给咱帮几天忙?生利当村干部多年,有文化,又有厂子,见的人多世面广,会应酬。就叫生利和我四妈家胜根哥一同坐账桌接待个人,也不至于丢了咱龙家的面子,你看行不?行的话,刚好生利这阵子在外面正写挽联呢,让胜坤去给说声。”

玉芬把话说完的当口,胜坤二姐进来说是风水朱先生把墓穴的位置和期单写好要走。玉芬忙拉着胜坤去送。

五爷他们见玉芬说的在理,便商量同意下来,只等胜坤回来去请生利。

玉芬给过谢礼,和胜坤送走风水朱先生,转身进门看了一眼贴在正厅侧墙上的期单(关中农村丧事的祭奠日期),心里就是一“咯噔”,没敢多想,就又进了东屋。

当晚,五爷给族户们来的男人们分了工,这头天守灵的事就由胜坤当执。

送走族户的男人,家里立时清净下来。

玉芬忙完灶上的事,在龙老太太的灵前上过香,才在风水朱先生写的期单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期单是一张两尺见方的白纸黑字,前面写的是龙老太太的生卒年月,接着是墓穴的方位和尺寸,下来又是头七、三七、五七、百天祭日的时间。对这些,玉芬并没在意,只是用眼一扫而过,但这最后的话却格外地留意起来。见上面写着:“农历六月二十七日午时化纸入棺成殓,二十九吉日午时三刻下葬,忌虎、猴、狗相,避之为安。”就这几句,玉芬抬头皱眉眯眼地看了足足有几分钟,都有些愣神儿。

在炕上躺着,玉芬觉着没有多少睡意,一直琢磨着期单上的话,也不停地慨叹着:“看来,那个老道师算的卦是准着!”这样子想着,让她又记起去年那天的事来。那天老道师说的话她虽没给谁再说过,让生利也没有给谁说过,但这一年多老是心里的影子。那是去年春南山太君庙过圣会的事。

那天,玉芬和生利在县上的小旅馆里见了面,俩人痛痛快快做完那事,生利说没有多少的事,就开着自家的桑塔纳车带她去逛会。逛到老君殿门口,见着个老道师,那道师非要给玉芬算上一卦。本来玉芬不想算,生利却凑着热闹让老道给算算,说这不是玩嘛。俩人蹲了下来。老道问过玉芬的生辰八字,看了面相手相又掐指半天,开口说:妹子,你模样俊秀,宽额凤眼,很有福相,是个能行人;丈夫虽行事不如人愿,你却有助夫之贤,在家上孝下慈,乡邻名声极好;年轻时辛劳,但老时有福不愁吃穿;只是……老道犹豫着没再说下去,而是看了一眼玉芬。生利接上话:你说,你说,有啥照直说,不碍事,她这人不会在意的。玉芬懵懂着也点了点头。老道说:只是,明年有一大丧事,死者为女且是老丧。老道说罢,又掐指一会,接着说:听我老道一言,按你属狗的相,入棺成殓和下葬起灵时你不宜在跟前,否则,对你不太吉利,切记!玉芬听罢,心里就是一悸,急着地问了声:那,有没有啥法子破了这晦气?老道说:是天意即不可违也!……不过,人间世事,得失相遂而生,虽有一丧,可也有两喜;喜是什么,我测的不透,难免事非之嫌,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生利觉得丧事难听,拉了下玉芬说不算咧。玉芬听到还有两喜,心里又是一热,见着生利叫走,便掏出一块钱递给老道,随生利进了大殿。

玉芬躺在炕上想:噢,这婆婆下世,是不是那道师的话真的应验了?……应该是的,婆婆的死不就是应今年有丧事的话嘛!风水朱先生在期单上写的“忌虎、猴、狗相,避之为安”,不就是应了让我在成殓、下葬起灵时不要在跟前的话嘛!……对了,今年女儿龙娴高考上了一本分数线,现在家等着录取通知书,这不就是一喜嘛!那还有一喜是啥呢?……婆婆下世,以后再没这日夜操心侍候受罪的事,也算是把自己彻底地解脱了,这会不会又是一喜?……不会的!这那能算得上什么喜事。既然那个道师能说,就肯定还有什么大喜事!

“既然应了老道的话,还是慢慢地等着……”

第二天(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玉芬起早烧好简单的饭,让胜坤又去镇上买些馍,等到族户帮忙的男女执事孝子都来简单地吃了,开始各忙各的。

兰英昨晚回了县城家,已经到了八点钟还没有回来。七爸在吃饭时让胜坤打了几个电话,兰英不是说还有点事没办完,就说快要出发,总是迟三慢五地回不来,执事们吃完饭只能在院子等着。兰英明白,昨晚五爷都安排过,知道打电话叫她可能是等钱急着办事,所以故意不急,她心里怕的就是这事。对胜乾大舅十年前说定的事,她听胜乾也说过老娘丧事由着他两口子负责葬埋,但她想的是,胜坤和玉芬多少也得出点钱,不能让她两口子全出;胜坤和玉芬能拿出多少是多少,总能减少点她和胜乾的负担;五爷不是说了嘛,收的礼钱差不多是能够应酬下来的,剩余的还得归胜坤玉芬,那就先让他俩先垫上才好──如果自个要是先把钱拿出来,到最后那能再要得回来!

见满院的人在等着,有的手拿报纸又在煽着风,七爸有些焦急,问胜坤和玉芬怎么办。玉芬对兰英多少有些了解,也想到那是大嫂故意地要晚点回来,不想急着拿钱来。见七爸焦急的样子,玉芬没再多想,从西屋自己炕下的衣柜里取了准备龙娴上大学的两千块钱交给七爸,说,乘着天还凉爽,还是让采买烟酒肉菜租赁彩棚青器锅灶的人先去办,不要将事耽搁下来。七爸说,昨天你五爷不是说好的么,这是你大哥出钱的事,你家出钱能行嘛!玉芬说,我和胜坤也是做儿做媳的,先用着。玉芬说得中听,八爸说玉芬还是懂事,能顾着场面,让七爸收了钱交给生利那儿记账,让执事们领钱各自去忙。

五爷是八点多才到的,坐定点上烟,便催着胜坤领着龙翔快去给老外家大舅和亲戚报丧,说是把这大事昨天都忘了安排,丧事,不能对老外家有一点慢待。

胜坤应着声出门时,兰英才进门回来,径直上了二楼。玉芬和一帮女孝子剪裁着要往亲戚散发的孝布白纱,并没几个人招呼。

家族帮忙的人多,快十一点的时候,该准备的已基本准备好。大门外街道已搭起彩棚,厅堂正中已布置好灵堂,后院也架起了锅灶,干鲜菜和肉放了一地;请的炉头也到了,案板上响起菜刀声;好烟好酒先买了点已放进东屋。八爸让胜根打开借来的音响,不停地放着哀乐。哀乐低沉地响着揪着人心,玉芬家立时就有了过丧事的气氛,西王村三街六行的人家都知道了。

玉芬记着件事,让胜坤上县城买了花圈第一个立在彩门左侧,两边的白纸长穗上生利用毛笔写着:“母亲大人千古!儿胜坤、媳玉芬携孙龙娴、龙翔敬挽。”字看着很有精神。兰英见着,后悔自己忘了这等面子上的大事,叫了司机赶紧上县城去买,并一再叮咛要好些的;没多时回来,生利在花圈上写了类似的话,摆在彩门右侧,与胜坤和玉芬买的相对着。兰英说,不行,我是老大家,咋能放在右侧呢。说罢,自己动手,给调换过来。

吃过午饭,老外家大舅来了。胜坤大舅和胜坤几个表哥、表弟在灵前哭祭过,又见过五爷、七爸几个老人。老外家能来,一是哭祭逝者,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就是安排外甥们各自的事,这是关中道的习俗。五爷让胜坤大舅坐了,俩人说起以后的事。大舅说,有你五爷操着心不会有啥差错的,当年我做的主,我姐葬埋的事说好的就是由老大胜乾家来操办的,有着什么事尽管地给胜乾家吩咐就行。七爸说,胜乾媳妇有些不像话,今个回来的也太迟咧,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给生利账桌上交,要不是玉芬顾着紧,差点就要误事。胜坤大舅心里有些不快。

因为是过事第一天,单位只来了邻县武兴县县委办和政府办的人。生利和胜根热切地招呼着。来的人见胜乾和兰英没在,吊唁后没有多坐就要走,将同事的礼钱交给生利登记上(兰英觉得在家呆得烦,出出进进的又没个人理会,说声要再买东西,又回了县城)。

吃罢晚饭,来了几个闹丧的乡党(关中道有这乡俗,晚上来事主家玩牌凑热闹帮着孝子守灵,孝子还得盛情地招待着,来的人越多,说明主家的乡情越好)。生利并没有急着回,和闹丧的乡党打了个把小时的麻将,见玉芬一个人在前院灶房忙活着给闹丧的准备夜饭,借口推说有事就让给别人玩,自个到了灶房。生利叫了声玉芬,说有事要说。玉芬擦过手摸了把汗,到跟前问着:“啥事?”

生利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纸递给玉芬,说:“你看一下这两个礼单。”

玉芬接着,转身在灶房的灯下细细地看了,又到生利面前,低声地又有点惊奇地说:“这么多!哎,你看看,这四十来个人就是四千多块礼钱?”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我那儿记着账,钱放在胜根哥那儿。你知道不?城里人处事大方着呢,礼钱都是一百块,比咱农村人十块、二十块的要强多了。哎,往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呢。玉芬,这下你家可要节省下不少的钱!”生利说的有点神秘。

“是么?……”玉芬显然还未从惊奇中缓过神,应完声就又猛地一灵醒,说:“是这,生利!你给咱把账记好,再一个给胜根哥说声也把钱管好,这几天用度开支的没必要紧细,在吃喝上咱别丢人,让乡党说我家小气。”玉芬的底气一下子变得实足,话听起来挺大方。“还有,生利!下来你多留心着,最好不要让我大嫂知道,别让她插手……等这事过完,我再好好谢承你。”

“咋谢?”生利诡秘地笑着问,转而又正儿八经地说:“听我说,你瓜着呢,其实单独来的人才要多留心呢!你想想,胜乾哥在武兴是县委书记,如果是单位来的人,可能仅仅只送个花圈和挽幛什么的,随的礼钱也肯定不会太多,但,单个人来就不一定了!”生利看了一眼玉芬,又说:“要注意的是这些单独来的人,这些人的礼钱给我那账桌上交不交、登记不登记、看是谁收下了……知道不?”

“对着。”玉芬思量着,说:“那……你就多操点心。”

生利又是诡秘地一笑,小声说:“你家的事和我有多大关系?哎,让我操心能有啥回报?”

生利说着,手就有些不自在,左右的看一眼,在玉芬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玉芬像触了电,腾地离身远点,看似生气地说:“避远,该闹啥闹啥去!……过几天,离不得你的好事。”

生利听了“离不得”的话,心里一热,觉得该给玉芬提醒的已说透,说声“你等着”,便转开身。

生利一走,玉芬一边忙着一边还在想着生利刚才说的话:生利说的对着,大哥在外工作多年,当着县委书记,认识的人肯定多,巴结的人也肯定不得少,这些在外有面子的人,礼钱也肯定随的重。五爷不是说了嘛,来人的礼钱都要用在丧事上,真的用不了,还不归我和胜坤?说不定比今天早上拿出的那两千块要多得多呢!看来,生利说的这件事就是得重视!……但,收的这礼钱真归我,大哥大嫂会不会有啥想法?……应该不会!五爷定下的事,谁能变得了?……依着我看,花不完的礼钱也该归我,这些年服侍婆婆做饭端水,洗衣烧炕,擦屎倒尿,没个功劳还有个苦劳,就凭这,我也应该拿!婆婆瘫在炕上这几年,大哥大嫂回来只是耍嘴,动过几次手?凭这点,我还该拿!……五爷说的对着!

龙胜乾回到家时已是农历六月二十五日的早上,未到后屋的灵堂就哭倒在地,悲泣的样子让人感动。

胜乾前几年从本县交流到武兴县去工作,现在已经是县委书记。这个职务,东、西王村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龙家也因为龙胜乾在西王村成了望族大户。母亲倒头时,胜乾和市委的领导在南方考察。媳妇兰英打手机说母亲去世,胜乾订上机票就往回飞,因飞机误点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心里有些愧疚,自然很是难过。哭祭过母亲,见兰英还没有从县城回来,胜乾便先到东屋见过五爷几个长辈。五爷说,你回来的正好,挖墓的人已按穴位动土,你这做长子的,得给挖墓人去送个早饭;另外,今个上午还要和胜坤在村里请抬埋的人……你大舅也来过,这几天的事我们几个老人已说定安排好咧。

胜乾听了五爷话,说:“五爷,我妈这事全靠你几个老人做主,你几个老人看着办,我没有啥意见,有什么事的给我招呼声,我来办。”

从东屋出来,胜乾换上白孝衫,头上勒上白纱,和族户及在家的乡党一一见过面,也没忘从身上掏着烟给一个一个地散着。临了,还专门和生利谦和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七爸领着胜乾、胜坤拉着孝棍去南街李姓挨家挨户地跪地叩请抬埋的人。这抬埋的需三十多个人,因胜坤是村委会主任,谁家都离不开要胜坤解决个小事,都得给着面子,仨人转罢两条街,抬埋的人就请够了。胜乾心里清楚:自己在外工作多年,很少回村,虽说这几年给村子办了不少的事,现在的农村人不定落他的好;人家能应承这事,肯定还是看在胜坤的面子了。

回到家,兰英从县上已回来,正陪着武兴县几大班子的领导说着话。来的人站满一东屋,足有十五、六个。胜乾进屋一一握手招呼着表示谢意。同僚们在一起聊了几句,都对胜乾说着节哀保重、要帮啥忙尽管吩咐的客套话。胜乾和同僚说着话时,十岁的侄子龙翔进进出出的不停地取着东西,不是烟就是酒,整盒整瓶的往外拿着。胜乾并没在意。

临走的时候,吴县长代表同僚给了胜乾一个信封,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胜乾说,县上事多,能来就够麻烦的,还随这礼是干啥呢。嘴上这么说着,却伸着手接下,顺手就递给了兰英。同僚们留下两辆小车让过事用,说是过这么大的事,离不开车要跑东跑西的,需要人手的话让县委办再派几个人来帮忙。胜乾说,不用不用,家族户的人手多着。送走县上的同僚,胜乾问了兰英家里这两天的情况,有没有给账桌上拿钱。兰英说,没有。胜乾说,你也太不知事理,明知道咱妈的丧事由咱两口子操办,过事咋能不给钱呢。兰英没有言声。胜乾让兰英将刚才收下的信封给他,取出里面的钱,数了,又在身上取了点补够五千,出门交给账桌子前的生利。

到了下午,丧事就热闹起来。武兴县及本县的各部门单位陆续不间断地来人,两个县上的知名个体户和企业家也到了,市委、市政府都来人送了花圈。吊唁的人不少,应了五爷说的话。一时间,彩棚前就立起不少的花圈,街道的边上还停着不少的小车,车身上都顶着花圈。胜乾一个一个地接待着。来人吊唁行礼,胜乾就得跪下磕头还礼,又要在东屋和来人寒暄几句,还要在街道彩棚下象征性地招待一下,喝点酒。胜乾这样站起跪下了不知多回,没多长的时间就感到有点累。天还没黑,胜乾感到头有点发晕,想着可能是血压又升高着,叫司机小王到车上取了降压药,让兰英招呼来的人,自己上二楼歇了。

吊唁的人太多,进进出出的显得杂乱。武兴县来的人又不认识兰英,吊唁完毕,在登记时顺手就将随的礼钱给了账桌前的生利。

晚上九点多,兰英也有些实在撑不下去,觉得可能不会再有人来,便想回县城休息。兰英到二楼推醒胜乾,说她要回县城,明早和司机一块再回来;再说,身上和包里那些个信封搁在这儿也不安全。胜乾没有睁眼,“嗯”了声算是同意。兰英临走的时候,胜乾说了句:“我今晚不回县上,等会儿还得守灵,你回去将信封保管好,上面有人名,拿个本子登记上。”

胜乾没起身,不想睡也睡不着。他明白,今天来人在东屋说话的时候给他和兰英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上级领导家里有个什么事的他也这么做过。对他来说,收不收这东西或是放那儿并不是多重要的事,倒是这几天在南方考察时市委赵副书记的话让他睡不着。赵书记在考察前就说过,明年初上,市级政府班子和县级班子就要进行换届,有两个副市长要退下来,他可能也要升任到市长这个位子,缺三个市级领导副职,你胜乾在县上基层工作也有些年头,得争取一下;这些事,年底各方面的人事安排都要基本到位,这几个月就是关键时期。

胜乾觉得,赵书记说的这事要紧,虽然老娘病重的不行,活过今没明的日子,但还得陪着去考察,这样才有机会接触新到任市委书记。考察路上,赵书记对他又说了,多接触新书记,表现得有能力点。赵书记主管组织,能给他透说这件事也是为他胜乾政治前途着想的。

胜乾更是明白,副市级领导这个位子,他的确是有着很重的想法。在政界混了二十多年,他从一个小科员一步一步地升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说不到五十岁,但头顶的头发都快要脱光,不得不地方支援中央。可也是,这官当得太久,自己觉着都有瘾,由不得他不想这官场上的事,由不得他不去想着要再进一步。胜乾更明白,要想再进一步,是何等的难。再说,自己也不可能在县上当一辈子的领导,到老时再调到市上去任职退休,那也太没个意思。胜乾觉得,他在这个官场上,由不得他的事太多。未能和老娘说上最后一句话,心里虽说有些愧疚,可比起就要面对的这件事来,胜乾想,老娘地下有知也会原谅他的。

胜乾想着,官场上的潜规则他是懂的,市上要调整班子,县上肯定也要调整班子,这个时候老娘下世,或许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给闹丧的乡党招待的好,晚上来的人就特别多。这儿有几摊打麻将,那儿有几摊飘三叶,场面热闹着,又说招待的好,玉芬感觉很有面子。

玉芬忙了一时感觉有点累,便对胜坤交待过执事招呼烟茶酒饭的事,想自个先歇着。刚进西屋,生利跟了进来。

生利来找,玉芬知道肯定有着什么事要说。早上生利来的时候,她就给生利交待了要紧的事,将来人随的礼钱登记准确,烟给来人和乡党尽管地发,酒尽管地喝,不够的话尽管让执事去镇上买,叫龙翔到东屋取。末了,玉芬给龙翔又说了,而且还多叮咛了几句。

生利进了屋,从裤子口袋掏出四个信封递给玉芬。玉芬问:“是啥么?”。

生利说:“这是天黑后,外边来人交到账桌上的。人家找你大哥大嫂,找不见人才交给我的,还叮咛让给你大哥说声。里面是啥,你自己看。”

玉芬接着看了,信封都是厚厚的,上面还写着人名。

玉芬撕开一个,抽出里面的东西看着。

“是钱!还都是一百票面的,有个一万吧?”玉芬的声音小而吃惊。

“肯定有!再看看那三个。”生利说。

玉芬撕开另三个信封,里面一个样,都是一百票面的人民币。有一扎还夹着一张纸,玉芬只看了一眼,也没在意,顺手就塞到枕头底下。

“哎,你咋知道里面装的是钱?”玉芬看着生利问。

“我做生意,不是这样也给人送过么!你不数数?”

听了生利的话,玉芬数了,整整三万八千元。这是她自小到大见到的最多的钱。“四个人,就这么多的礼钱!”玉芬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一想,问生利:“那,我大哥那……你给咋说呢?”

“只说是谁来祭奠过,记上名字不就行了嘛!”

生利说完账桌上收入开支的情况就走了。

玉芬将钱重新装进信封,放到大衣柜里锁好,回身拉灭灯躺到炕上。“建议生利坐账桌是没错,这东西还算是有良心。”玉芬想,早上叮咛生利和龙翔的事,现在看来,做的绝对正确。龙翔天黑时给她讲了,大伯大妈和来人在东屋说话时,他没见来的人给大伯大妈钱,有的人只给个信封,他不知是啥,在前院灶房的墙上记着,都画了四个“正”字,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看来那些信封里可能装的还是钱!“如果是这样,大哥和大嫂今天肯定收了不少的礼钱。”

玉芬想,西王村别的人不说,这生利该给她操这份心,不然,能白白地和生利私下相好十几年?当年和生利一个班上高中的时候,生利学习不好爱捣蛋,但人很是精明,给她还写过几回条子要约会,她没理会过,高中毕业俩人也没再来往过。那年五爷把她给胜坤提亲,结婚时才知道生利和胜坤是一个村的。生利靠着精明,先当村子的文书入了党,又当了几年村委会主任;村委会主任不干了,又当上村支书;有了村干部这头衔,前多年办的小厂,近两年也渐渐地发展起来,在西王村也算得上是有钱的能人。闲时常和生利谝闲话,常说到当年写纸条的事,一来二去的还对生利生出点感觉,玉芬私下将生利和胜坤比较了多回:胜坤除了吃的多爱喝酒,在炕上爱办那事外,没有那点能比得上生利的;胜坤人太木讷,平时都难得和她说上几句,更不要说两口子间那些蜜蜜乐乐的话。看着胜坤的木讷劲,有时还真后悔上学时没和生利约会……玉芬记得,和生利好上时,龙娴已经六岁上学,那时还没有龙翔,闲的时间也多,是生利将她带到了县上初中同学的小旅馆。从那以后,隔月就是一次。也是的,胜坤虽爱做那事,可时间短,让人难尽兴,在她看来像是在应负差事;而生利就不一样,做的细繁有情致,花样和激情让她每次都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真是一种享受,让她常想着,却又不敢常见面去做——怕让人知道丢尽脸面。

玉芬想,和生利相好了十几年,生利给她的回报也就是让胜坤当上村委会任,给了她一个村长夫人的面子。胜坤当村委会主任,还不是村民看在大哥当着县委书记能给村子要几个钱为村民办点事才选上的;胜坤给村子要了钱打了深水井,家家用上自来水,又给村子修了水泥街道出村路,还不是正应了中央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政策,上报上电视的事还不是让生利出尽风头,成了名人,把厂子的生意都带起来了……“就凭这点,生利应该帮这个忙!”玉芬想。

玉芬能这样想,心里还有着一个结的原由。看着龙翔那个精灵劲,面相整个像自己,嘴又像胜坤,眼睛却又贼像生利的,倒是让她弄不清龙翔到底是谁的种。为这事,她也算过日子,怀上龙翔的那几天,和胜坤、生利都做过那事,谁的种都有可能。前些年,生利和她做那事时问过,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她还是没敢承认,总是以“骡子下到谁家槽头就是谁家的”话应付。玉芬想,如果龙翔真是生利的种,生利就更应该给她操这份心。

其实,生利也想过要给玉芬帮忙操心的,他了解玉芬是个有心计爱面子的人,过这么大的事离不开他。前天下午,胜坤来请他帮几天忙,他就知道那是玉芬的主意。不管咋说,跟他私下相好十几年,尽管玉芬没了姑娘时的那份俏丽,可床上的事仍是风情万种绵软千般,他离不开这样的女人。说玉芬有心计,第一次有了那事,玉芬就给他说过,不准有事没事的到她家去,说胜坤妈看她的紧;只许以第一次的十五号为准,每月在他同学的小旅馆会一次,并且让他告诉同学不能给任何人讲,俩人的事若是让村里人知道,就没脸再活了。前些年,每次和玉芬在县上相会,做完那事,玉芬扒在他身上吃着零食显得很知足,也没提过额外的要求。可近些年,玉芬见自己生意日渐好起来,厂子也扩大了,不但要吃个零嘴,还总是以给胜坤妈买药忘带钱或是买东西钱不够为借口,给他要个三、五百块的。为了让玉芬高兴,他每次都得给。

生利还想过,他是对得起玉芬的。不说这几年玉芬花了他多少钱,就是让胜坤在他的操作下当上村委会主任,让她能在人面前人模人样的摆脸面也是够了。再说,又让胜坤在自己厂里当着生产副厂长,凭胜坤那只能陪客户喝醉两脚踢不出个屁的样子,不是和玉芬私下相好,能要么?还不说每月有着让农村人羡慕的八百块钱工资,年底还得给个像样的红包。这也是不小的回报。

生利虽这样想着,但也认为玉芬并没有乱花钱,看玉芬过日子紧细的样子,肯定是把钱在银行存着。再说,他也留意过龙翔那娃似有几分像自己。龙翔一岁时,俩人有次在小旅馆相会,玉芬脱光衣服一边侧着身弯着腿吊着胀胀的奶子搂着龙翔吃,一边还让他扛着上面的腿半跪着做那事;喘息声吸引了龙翔,小家伙吃着奶,贼勾勾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动。完事时,他有意无意问了句玉芬,这龙翔是不是他的种?玉芬只说了“你是想害死我呀”,没肯定也没否定。以后再问,玉芬就没有过一句肯定的话……看着龙翔越长越精灵的劲,他把龙翔和自己小时仅有的照片比对过,心里也肯定了七分,“那龙翔多数是我的种!”虽说这样肯定过,但他不能也不想将这事在村里弄个明白,得给玉芬留着面子。

生利再这样想着,就觉得他该操玉芬家的心:给玉芬的钱玉芬存着,还不是给自己的娃存着!让胜坤在厂子里挣钱,还不是在养活咱的娃!为玉芬家操心过事,还不是给咱的娃操心!

农历六月二十六日的早上,因为有胜乾在家,兰英七点多就回到西王村。

兰英进门时,执事孝子们正在彩棚下围着桌子吃饭,玉芬忙招呼了一声。兰英说,我在县上已经吃过了。其实,兰英没吃早饭,只是觉得农村人做的饭不卫生,吃不进去,回来时在包里装了几块面包。

兰英直接上了二楼胜乾睡的屋。胜乾让下楼给他倒了杯水,吃过药,问兰英将昨天收的信封放好了没?兰英说,她按信封上的人名都已记好,钱总共是二十八万三千元,早上让表弟用她的身份证到银行存去了,明早再来取钱时将存单给她。兰英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个本子递给胜乾,又取出块面包撕着往嘴里送。胜乾翻着本子,见里面还夹着几张纸条就先看起来,上面写的都是想挪领导职位、想要办什么事、感谢关照一类的词儿。再看了本子,有四十来个人名,名字后面是五千、八千、一万的数字。胜乾又仔细看了一遍,思量片刻,将本子递给兰英,说:“你去给小王说声,让他给认识的单位司机打电话闲聊,策略地说他在咱老家忙着丧事……另外,这几天叫他不要关手机。”

兰英听了,立时明白,放下正撕啃着的面包,磨着嘴在胜乾的包里取出盒中华烟就下了楼。兰英说,烟拿给小王抽。

胜乾没有马上起来,而是躺在床上用手机拔通了武兴县委办的电话。胜乾问:“是不是小刘啊?”小刘听是龙书记的声音,赶紧应声说是。胜乾又沉了沉声说:“小刘,你是这样啊,通知秘书科接待室,这几天有人找我就说我在家忙我妈的丧事。”说完,没等到小刘应声就合上手机,闭上眼,又养起神来。

胜乾想,母亲的丧事有五爷、七爸他们做主操心着办,不过是花两钱的事,没有啥大不了的;再说,农村过事也花不了几个钱,过得好点,也不过是两万块。但市委赵书记说的事老是在心里搁不下来,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在官场上就得想着官场上的事。胜乾想,在武兴县当一把手也有几个年头,上副市级领导,各区县的领导里他最有竞争力,有文化,年龄又正好;武兴这几年的发展正有劲头,也有业绩。可现在的事变数太大,当官的人谁又不想瞅准机会好好地努力一把。胜乾也清楚,自身的条件再好,要想提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煮熟的鸭子飞走的事照样有,人人都卯足了劲,谁敢掉以轻心。

胜乾也清楚,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凭着岳丈的关系和市委赵书记一步一步提携的结果。“有关系没钱不行,有钱没关系也不行”,这是胜乾为官这二十年从自己身上总结出的。赵书记在考察的路上说了,年初老书记退休时,他把几个铁杆部下捆锅(合伙)的一百万是送到省上,可人家只送去几副名人字画,免费提供了个漂亮的四川保姆,新来书记的事就很简单地成了,成了市里的一把手!现在市财政局有两个吃空名字的清洁工听说就是给那个保姆的工资;好在省上的人答应,明年初市政府换届时让他任市长做二把手,还算有点成绩。胜乾也明白,当初自己大学毕业分到县财政局,如果不是借调到县委办写材料,如果不是任县委办副主任的赵兴隆给他介绍肖兰英作对象又当媳妇,如果不是当县委书记的岳丈一步步地提携赵兴隆,如果不是赵兴隆还算有点良心,那有他龙胜乾的今天!能有今天这地位,还不是仗着这层关系,正赶上邓小平要求干部“四化”的好机会,由科员到科长、副局长、局长、副县长、县长乃至书记一步步随着赵兴隆提拔起来,赵兴隆当上市委常务副书记,他也任职武兴县的县委书记;好在当时自己这农村娃,碍着面子没有多在意肖兰英只有初中水平还是个县办工厂的工人;要是没有肖兰英,现在说不定才是县财政局的小科长,那能成就今天的地位。

胜乾也知道有失必有得的道理,给赵书记二十万元的支持,赵书记能升职,他龙胜乾的官位也就能再上个台阶──赵书记离不开他们几个部下给操心着干事和进贡。市上年底要动人事,那县上换届的事就要早一步,那二十万元也是不几天就能收回来的事,这几天那些个信封就是那些想当官和动位子的问路石,至于买路的钱,这点儿那能够。胜乾想,收来人的信封要做得严密,不出意外的话收入还要多些。但这样的事只能让自己和兰英知道,免得到时有个什么事,给了想扳倒自己的人以口实,二指宽的告状信就能坏了大事。

胜乾觉得,有必要过完母亲的丧事赶紧在市上活动各方面的关系。

十点钟,胜乾和兰英送走武兴县的交通局局长,听胜坤说五爷叫他和兰英呢,便一同到了西屋。五爷和几个长辈还有玉芬、生利、胜根已经在等着。屋顶的旧吊扇咯噔咯噔地转着,让人听着心烦。

七爸说:“明天按日期是亲戚化纸和入棺成殓的日子,后天又要请抬埋和随情搭礼的乡党。咱这事过的排场,来的人多,又是好烟好酒的,招待的饭菜也好,没想到花销大了点……”七爸看了胜乾和兰英一眼,接着说:“花销比预想的多了不少,胜根和生利那儿收的礼钱,玉芬给的两千和胜乾给的五千加起来万把块也开销的差不多咧。你几个娃都在这儿,这后几天的事……”说到这,七爸又犹豫了一下,望着五爷没再说下去。

五爷接上话说:“前天你大舅来,他说是当初当着胜乾、胜坤的面都说好的,你妈生养是胜坤负责,死后葬埋的事由胜乾负责,这事你妈在生前也对我讲过。”五爷停了话,看了胜乾一眼,见胜乾点着头,又接着说:“你几个娃们都好,都还拿出了钱;只是,这几天钱花的超出预想,生利和你七爸划算了一下,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下葬都还要用钱,还得个万把块钱……我看,就按你舅说的,胜乾你就再往出拿个一万块交到生利账桌上!”

说到这儿,龙娴进来叫了声大伯,说武兴县又来人了。五爷让胜乾出去接待。

兰英听到玉芬拿出来两千块,就想到头天她专门回来晚一会儿的做法高明着,不然玉芬咋能先出钱办事呢。但听五爷说又要胜乾再出一万,没让胜坤出,兰英有些心疼也有些不快,没多想就说:“五爷,我妈倒头后,按你和几个长辈说的,昨天胜乾已给过五千,账桌上还收了武兴县委办和政府办来人随的礼钱四千多,还有几个给胜乾行情人的几百块钱……”兰英停下来,思量着下面该怎么说。

玉芬听兰英说了武兴来人四千元礼钱的事,坐在那儿白了生利一眼。生利见了,给玉芬挤了个眼色,并没吭声。

兰英接着又说:“后几天的事要花钱,胜乾和我是应该出钱给我妈过这事,只是……我想着,胜坤也应该出点钱。”

大嫂这样说,玉芬听明白了,心里有些不快,没等五爷他们和胜坤开口,接上兰英的话茬,不紧不慢地说:“咱舅咱妈早都说定了的事,大哥知道,你也是知道的,凭啥让我和胜坤再出钱?”玉芬看着兰英,又说:“那天我拿出来的两千块钱,是见执事们等着要用钱办事,顾着场面才给的,不然那两千块我八辈子也是拿不着的。”玉芬这不软不硬的话是叫兰英听的,也堵了五爷他们让自己再出钱的嘴。玉芬觉得,她只能这样说。

兰英见玉芬给自己说着凉话,炮筒子脾气就来了劲,说:“是定了,我家嘛是没养活咱妈,胜乾哪次回来不给咱妈钱?那就不是养活?……我家养活来,也不能叫胜乾一人出钱吧,你家也不能光出身!”

兰英的话有点生分,我家、你家的话都说出了口。

玉芬听了,见五爷他们坐在那儿没人言声,也没相让,就冲着兰英开了口:“养活!你说,你养活了几天?给钱,给那点钱看够不够雇个保姆!没咱妈,我在那儿不能挣钱,我有钱我不会出钱?”玉芬说的有点急,脸也红了起来。“咱妈在炕上躺了这两年,你人在那?服侍了几天?给几个钱就算是养活了?……你就是不往出拿钱,看我和胜坤埋得了咱妈!”玉芬连珠炮似地反问着兰英,有点燥气,脖根那两条筋都突了出来。

“谁不出?我说不出钱来?咱妈又不是生了胜乾一个儿!你家不拿钱,我也照样能把咱妈埋得红红火火!”兰英燥气的话也出了口,冲着玉芬叫起来。

兰英叫着的时候没注意胜乾已进了门。

“把你嘴闭上,有你说的啥!出去!”胜乾见媳妇和弟妹吵开了,就冲着兰英训了一句。

兰英正在气头上,胜乾在这么多人面前训斥自己,觉得失了脸面,气儿更大,说:“出去就出去,这是你龙家的事,爱咋办咋办,我还回呀!”

兰英说罢,抬腿扭身出了门。

五爷见两媳妇吵起来,觉得尴尬又有点生气,谁都没看,板平着脸,胡子抖了几下,拉长声音重重地“嗯”了一声。五爷有些生气。

胜乾忙语气平和地说:“五爷,是这,你说咋办就咋办!当初我大舅说的是我妈的丧事应该由我来操办,这事兰英也知道,今个早上还拿回来一万块给我,让咱先用着。”

胜乾说着,撩起孝衣,从裤子口袋取出个信封,撕开,抽出钱,朝生利递着。

生利见五爷板平着脸有些不高兴地点着头,伸手去接了,末了说:“这些钱可能也够用。”

胜乾给媳妇拾回面子,也将事儿理顺了。五爷责怪了玉芬,让玉芬息事宁人点,又给胜乾说了回去劝劝媳妇,然后又沉着脸说:“过事的事,在龙家有了事非太丢人。”

生利心里明白,说不定胜乾给他的一万块又是刚才武兴县来人给的。

气话说到这个份上,玉芬和兰英心里都清楚对方会记恨上自己。玉芬忙她的,像是没发生什么事;兰英被胜根没劝住,赌气让小王送她回了县城。

家里过事,媳妇不在家要让乡党笑话,吃罢晚饭胜乾就叫车也要回县城。一是说回去劝一下兰英,二是也想好好睡上一觉。

对兰英,胜乾是了解的,也知道兰英的这点脾气。兰英自小被娘家宠惯了,有些子任性劲,平时不开口,开口就是理,老是把自己的事和利益看得重,把钱看得紧,在女人堆里算得上个厉害角色,要是在农村,早都背上了泼妇的名。当初岳丈在任时由着兰英,这几年岳丈退休,兰英才慢慢地能听得进他胜乾的话。当年处对象时,胜乾也觉察到兰英个性上的毛病,加之长相又一般,和自己心目中的人不能比,几次都想和兰英吹灯熄火。但碍于她爸是县委书记和赵兴隆的面子,老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而兰英倒觉得自己一个初中文化的工人能找上大学生做对象,自是荣耀和满足,老是黏着他。兰英是城里长大的,思想又比较开放,相处一段,觉得胜乾对自己不热不冷的,见着胜乾陪领导吃饭喝醉的机会,就主动上了胜乾的床,让胜乾取了她的贞操。胜乾醒来见着赤条条的兰英,只是个后悔,但,后悔也没啥用。俩人有过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没几天的功夫,兰英已是珠胎暗结,胜乾也只能和兰英结婚。前些年,有人和兰英开着玩笑,说他俩这是冷床育苗(未婚先孕),兰英还笑嬉嬉地说:冷床育苗咋的?没听说私生子聪明么,私生子有那个是结婚生的?那个不是冷床育苗?看看,我家龙飞有多聪明,这就是冷床育苗的好处。

与兰英结婚后他的仕途能够平步青云,这是胜乾没想到的事。回到财政局,他的职务是一年一进步,两年一高升,,等岳丈退休、赵兴隆当书记,在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干不到两年,他就当上了副县长——那年他才三十七岁。自从他当了县领导,兰英在父母的劝说下,原来的任性劲才有所改变。他的地位变了,人多人少的场合,兰英也不在人面前无所忌讳地提说冷床育苗的好处了。

胜乾能想到的是,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岳丈书记这棵大树上结的果,借着大树歇的荫凉,不然和他一同上班的那几个大学生到现在才是个小科长呢。要说,那几个人的能力不见得比他差,其中一个还娶了他上高中时的意中人。

胜乾也明白,兰英对他态度的转变是因为他胜乾当了县领导,一个是要顾着面子;再一个,在他看来那是因为他接触女人的机会多了,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兰英自己有了危机感,不顺着他不行。按兰英的话说:不是看你当着县领导,谁想给你个好脸色!回家不是酒气熏天,就是直接上床睡觉,也就是周日休息一天,晚上才有些劲头……不是儿子龙飞上学得操心着,还不早给你寻个绿帽子戴上了!

兰英是转变了许多,但有一件事胜乾一直不满,就是兰英看不起农村人,何况看不起的那个人还是他的老母亲。龙飞生下来,兰英不让他娘上县看着,不让他娘服侍她,也把龙飞不放到农村,说是农村人没文化还有点不卫生。起初,兰英还和他一起回农村看老母亲,后来嫌农村到处太赃,家里的饭又咽不下,干脆以后就很少回,也不让龙飞回;就是回到家,没待上几分钟,就急着要走。兰英这个样子,更不要说让兰英怎么服侍老母亲了。好在母亲渐老,他只能避着兰英给了母亲点钱,给胜坤说了媳妇,早早娶了玉芬过门,让胜坤和玉芬侍奉着才放下心。玉芬很有孝心,他通过关系弄了些廉价建材,又避着兰英给胜坤点钱,在家盖起三间两层的楼房,才算是补了老娘和玉芬的心。

胜乾回到家,见兰英在客厅正看着电视,没有搭理就进房间睡下。

兰英本想问胜乾出钱的事咋办来,见胜乾吊着脸直接进了房间,想着可能是怪罪她为钱的事又丢了他的人,自觉理亏,倒杯水给胜乾端了进去……

农历六月二十七日,城里来吊唁的客人少了许多,只有所有的亲戚到了。正午时分,老外家大舅主持着为龙老太太入棺成殓,烧了纸钱,。

棺材盖一盖,胜乾姐弟哭得泪人似的。玉芬乘着人多杂乱,避开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兰英人虽在场,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那儿看着。

午饭筵席上,五爷让七爸去告诉胜乾大舅吃罢饭留一下,说是有些事要商量。七爸上午给五爷说,几个乡党老人找他们说要凑钱买红被面子,在后天葬礼上给玉芬披红添孝;这件事,他们先没应承下来,问五爷看这事是咋着办。五爷说,这是个好事么,乡党能给玉芬披红添孝,那是对玉芬有孝心尊敬老人的表彰,东、西王村四、五百的年轻媳妇,没有过几回的事,这是给龙家天大的面子。可,有着昨天玉芬和兰英的吵嘴的事在先,如果乡党只给玉芬披红添孝,下葬时兰英要是再弄个啥事的不好收场,反倒是把事惹大了。五爷有所顾忌,拿不定主意,便让七爸叫了胜乾大舅,连同老、小外家给外甥披红添孝的事一块商量──和老外家先定下个规程,就是兰英到时有个什么事的也好有个理由。

筵席散了,五爷和胜乾大舅及七爸、八爸他们商量好,又让叫了胜乾、胜坤、兰英、玉芬还有生利进来说事。五爷对着胜乾几个说:“后天你妈要葬埋,主持和致悼词的事还是让生利来担当。”五爷停下话,看了一眼生利,生利应声说没问题,今晚他就准备。五爷又说:“还有另一个事,按咱这儿的乡俗,在葬礼上老小外家要给外甥披红添孝。刚才,我和老外家商量过,提前给你们几个打个招呼,为这事不要计较,也不要弄出什么事非,咱龙家丢不起这个人!……咱这事,老外家只给胜乾和胜坤披红添孝……至于小外家给龙飞、龙娴、龙翔披红的事,就由小外家自己做主;下来,乡党要给孝子披红添孝的事,咱不能挡着,由乡党们去办!这事老七你就不给乡党回话了,让生利去说更好。”

五爷说由着乡党去办,自然将所有的责任搁到了乡党身上,谁就是有着不满都只能窝在心里。

五爷说完又看了胜乾大舅一眼,看老外家还有啥要说的。

胜乾大舅说:“就这样定,照五爷说的办!”

老外家大舅能这样说,玉芬、兰英和胜乾、胜坤也就不能再有不同的意见。

五爷接着又说:“下葬那天,出丧时由长孙龙飞顶香火盆子,这也是规矩……对了,胜乾,你家龙飞回来不,止得住事么(别误了事)?”

“电话里说,正往回赶着,今晚就能到家。”胜乾应了五爷的话。

五爷又说:“顶香火盆是龙飞,扫墓的媳妇就由玉芬来做。”

玉芬明白这是个折中的办法,因早上生利给她提前打过招呼,就没言声。

可兰英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咋的,老外家只给俩外甥披红添孝,就没我这个媳妇的份儿,是我不孝顺咋的?……好在给玉芬也没的红,还没给自己难堪!……算了,就是那事了!但让玉芬扫墓,在人面前露脸,那让我这长媳干啥?”想到这儿,兰英见胜乾没言声,说:“五爷,长孙顶香火盆是规矩,长媳扫墓也应该是,为啥我不能扫墓?”

兰英说罢,并没看五爷,而是看了胜乾一眼。胜乾吊着个脸,兰英就知道那是对她的不满,没再往下说。

五爷听着,沉了沉声,说:“那是这样,让龙翔顶香火盆,你扫墓。”说完看了眼胜乾大舅。胜乾大舅板着脸没表态。五爷又说:“我看,我们几个人定下的事就不要变。”

五爷说完左右的环视了一下,那个表情和神态已没有谁能改变的余地。

有老外家在这儿,胜乾表态说:“就按几个老人和大舅的意见办。”

胜坤一脸的漠然,“嗯”着应了五爷的话。

本来,五爷他们在商量事的时候,扫墓的媳妇按理先考虑的是兰英。但胜乾大舅说,兰英和胜乾妈没感情,扫墓时哭不出个声又没个眼泪的,在乡党面前太丢人!大舅没同意。大舅还说,正午成殓时见兰英就没个难过劲,站在那儿像个木头桩似的,让人心里就不快活。

兰英出门时,见玉芬那个对她爱理不理、有些得意的劲,心里就有些忿忿然,盘算着要出这口气。玉芬心里却满足着,扫墓在乡党面前既能露了脸,又能先去坟地,起灵时还能不在跟前,正符合了那道师说的话。

十一

见玉芬白了他一眼,生利就明白玉芬对兰英知道武兴县来人交到账桌上礼钱的事有些不满,早上来后就主动给玉芬说乡党要给她披红添孝的事──他想讨个好。生利说,这才是在乡党面前很荣耀的事,比老外家的红要有面子得多,其它的小事就没必要计较。说罢又给玉芬解释说,是兰英自个在账桌上去看的,并不是他给兰英说的。

玉芬见今天几个老人定的扫墓的事又让自己做了,又是一举两得的事,心里自然高兴着。到晚上,玉芬要了生利的手机给娘家哥打了个电话,让给龙翔准备披红,一再叮咛,买的红不能太差。

兰英心里不快,坐上车回县,就想着: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除了在胜乾跟前是顾面子不争计个啥,其他人还从来没有占过她的便宜,这次倒让玉芬一二再地给气着了。“狗东西,试试看!”兰英在心里将玉芬没少骂。

回到县城,兰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龙飞大舅家。见着大哥,兰英说:“后天胜乾妈下葬,在葬礼上咱小外家要给外甥披红添孝,咱家给龙飞披的红被面子不能比胜坤娃他舅家的差,不能没了咱肖家的面子。”兰英停下话,就从包里取出了个信封,抽出钱,数了三十张递给了大哥,又说:“这是三千块钱,你拿着。后天在披了红被面子后另再搭上三千块的红钱……就是这事,我不坐了,龙飞可能从上海回来了。”

兰英没等大哥回他的话,就起身回了家。兰英知道,大哥自她小时就宠她的听她的,到那天也肯定会照她的意思来办。这个时候,她想的是儿子龙飞,有好长时间没见着,想的不行。

龙飞已从上海学校回到了家。因为要考研究生复习课,兰英没让龙飞放暑假回来,就是婆婆下世也没让龙飞急着回来。龙飞给她说过,这次考研出国是难得的一次机会,要好好准备一下,真的能到国外读研究生他就不想再回国。兰英觉得,龙飞这件事对她来说更是重要,就是考不上研究生,也要想着法儿让龙飞出国。

见儿子回来,兰英心里的不快立时没了,端详着龙飞问这问那……

龙飞睡下,兰英习惯性地取了包,依着床背,将信封里面的钱取出数了又整齐,用本子再一一登记上。

“这两天少多了!”

兰英冲完澡躺在床上想:前三天让表弟存了四十多万,加上今天的,如果明天还有,就能存上个五十万;胜乾年初拿走的二十万又回来了,还赚了三十万,三十万呢!……看来,胜乾老妈的丧事过得值!……难怪社会的人打趣儿,领导干部最高兴的事就是死老爸老娘、死老婆住医院、娶儿媳待满月酒……呸,呸,呸!咋能咒自己死呢!我死了,狗日的胜乾还不让那个狐狸精进了门来享我的福,住我的房睡我的床,打我的儿子骂我的娘!……兰英想到这,就想起另一件事来:表弟在武兴县搞基建,听人说,胜乾交流到武兴县一直在县宾馆住着,和那个年轻的女副所长好上了;武兴县的人传说,要让龙书记办事,找那个女所长准成。表弟说,那个女所长她表哥王生财也开始搞基建,还在武兴抢了他的一桩生意。“狗日的胜乾,这不是在断自家的财路嘛!没表弟谁给咱成十万的花着把房给咱装修得跟宫殿一样,谁给龙飞钱在上海一个月两千多块的租房和女朋友住;哼!说我粗,没文化,没有我,没有我爸,能有你胜乾的今天!表弟说的对着,胜乾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早都想过要和我离婚!……他就是真的这样想着,我还偏偏不离,有福我先算慢慢享着!……”

兰英也想到,她这几年对胜乾也是忍事许多。“这些年,不就是把我从工厂调到民政局上班,对我有啥好?侍候着你,顺着你还不是留着面子?不是为收这几个信封,谁想跟你回去受罪又受气的!……不过,表弟说的对着,胜乾也不敢和我离婚,胜乾经济上的事我知道不少,离婚难道不怕我告发他?龙飞都二十一岁了,有龙飞在,胜乾也不得咋的,也飞不到哪儿去。为了龙飞,为了龙飞能够出国,能在国外将来有个好日子,还得让胜乾安安宁宁的当着官!……胜乾不是说他想到市里任职的事嘛,需要花钱跑关系,这件事还得大力支持。胜乾能当个副市长,我不就是市长夫人嘛!能在市里生活,比这县上要强多了,那是多少女人想着又得不到的事!……就是为了这个,还是尽量地忍着点。”

兰英想的没错,也能想得很开。

“凭胜乾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人精明着,肯定不会弄出点事来影响他的前途。再说,现在的领导,谁又没个相好的女人。自己局的局长不也是和办公室的小李有了那个事,人称小李是二局长的么,在局里小李活得人模人样的还不是凭着和局长的私情?小李在部队的老公回来探亲知道无端怀上了别人的娃,问清原由,就要按破坏军婚找局长的事儿,局长还不是让她找胜乾托关系摆平了事么!不然,局长可能早都被撤职,送进了大牢!……对着,现在有胜乾当着县委书记,才有那么多的人献殷勤;要是真的没了胜乾,谁能给咱好脸色,可能还不如个普通老百姓呢。”

这样想着,兰英心里实在了下来,拿起床头的电话,拔着表弟的手机号。

十二

农历六月二十八日中午,胜坤家将村里随情的乡党用筵席招待了。饭菜很是丰盛,乡党们说招待的好,玉芬觉着很有面子。筵席上,乡党促烘着晚上要唱一台大戏,问五爷有没有这样安排。五爷见又是要花钱的事,先前又有了兰英、玉芬的不和,便做主不让唱,让晚上放场露天电影。

五爷这样的决定,玉芬心里有点不快,认为是便宜了兰英,但没表现出来。

二十九日,乐人们早早地吹起了哀乐,向西王村的人昭示着龙老太太就要下葬。不多时,在家闲着的老人就聚过来看热闹,拥了一街道。

十点,乐人在前吹吹打打,七爸领着孝子们在村外迎了老外家的红,又领着在村街道转一圈招呼抬埋的到位。按说,兰英这个重孝子应在玉芬的前面走着,却故意站到大姐二姐的后边,与玉芬隔开──她不想俩人挨着,想着和玉芬走到一块太别扭,心里也不痛快。

兰英走着,心里也在暗自得意着:“今天有你玉芬的好看!”

十一点,七爸指挥抬埋的人将龙老太太的棺材抬到了街上,布置好灵堂,男女孝子分两边跪定,葬礼开始。生利持着话筒在致悼词中,提到了龙老太太有病期间玉芬服侍周到及儿孙们孝敬的话。(本来,生利想特意地多提一下玉芬的孝心,可他写好了稿子没敢念出来,只提到玉芬的名字。)玉芬跪在大姐的前面听着提到自己的名字,虽是一句,但还是觉得受用,认为生利对她还是有心,没忘在乡党面前给她脸上贴金。生利也提到了在龙老太太致丧期间,共有多少单位和个人送来三百多挽幛和花圈。听到这,兰英心里也只是个满足,想着还是自家有面子,没忘在心里又嘲笑着:有几个花圈挽幛是你玉芬和胜坤的人情?还不是我家胜乾的面子大,没有我家胜乾那有这么大的排场和世事?

兰英在那儿自个满足着,听见生利又说:“因玉芬今天要扫墓先行,乡党为表彰玉芬对龙老太太的孝心给玉芬披红的仪程提前进行;下来,请李佰来老人代表乡党为玉芬披红添孝。鸣炮!”生利的声音大了许多。

鞭炮响着,玉芬到灵堂前跪定,拜祭了婆婆,受过红,磕头谢了,持着草条帚,由娘家弟掺扶,一步一嚎哭地先扫墓。乡党们说,玉芬这媳妇真有孝心,看看,难过的哟,对婆婆真有感情。

接着,老外家给胜乾、胜坤披红添孝,小外家给龙飞、龙娴、龙翔披红添孝。在给龙飞披红的时候,生利专门讲:“龙飞舅家除披红添孝,另外再给龙飞三千块红钱。”兰英大哥给龙飞将用红线绑好的钱挂在了龙飞的脖子上。在场的二百多乡党几乎齐齐地“呀”了一声,感到惊奇,接着就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龙飞挂着不自在,取下钱装进衣服口袋。

兰英听到了,身背后的人在议论着:看看,看看龙飞舅家,多大方!龙翔舅家咋没的?……一片的羡慕和赞叹。兰英觉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地甜,心想着:“总是将玉芬娘家给对比下去了,你家龙娴、龙翔只挂了个红被面子,我家龙飞不但有红被面子,还有舅家的红钱;看来,就应该让乡党给我披红先扫墓去,让玉芬在这儿看看她娘家的寒碜样,还不得钻到地缝去!”

兰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就有点得意,等着生利喊“乡党给兰英披红添孝”的话。可,兰英听到的却是:“披红添孝结束,祭奠仪式开始。”

兰英的脑子立时有点乱,嗡嗡地响着,不知道胜乾和自己是怎么祭奠的,也不知道女婿外甥们是怎么奠的,心里只是个乱哄哄,转瞬间又像吃了苍蝇的难受。“看来,乡党就没准备给我兰英披红添孝!至亲孝子都有红的,单单把我兰英给凉了起来?这不是在西王村丢尽了人了吗?还有啥脸面再回西王村呢!刚才大哥给龙飞红钱乡党哄哄叽叽的声音,是羡慕吗?……分明是在嘲笑!”

兰英觉着她的脸在发热,跪在那儿,硬是装出没事的样子。

抬棺起灵,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女婿外甥顺溜打着十几个花圈在前,乐人们使劲地吹着哀乐跟在后,接着是老外家大舅端着香火盆象征性地由龙飞顶着,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男女孝子;孝子们拉着孝棍扯着从棺材上拉起的长孝布,后面抬埋的吃力地向前挪着步子;棺材后面跟了两辆大卡车,拉着整车的花圈。

胜乾、胜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司机小王小心地扶着胜乾。兰英夹在女孝子们中间低着头,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一片哭泣声在缓缓的游动着,兰英隐约听到了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乡党声:真是排场,咱西王村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事!哎,你看,拉了两车花圈,值七、八千块呢!都烧了也真可惜,让胜坤开个花圈店也发大财了!……看来,娃当着官还是好!

午时正点,龙老太太入土为安。

十三

下午,执事们拆了彩棚还了租来的东东西西各自回家时,天已黑将下来。

胜乾、胜坤领着龙飞、龙翔去守坟,玉芬收拾着后院剩下的垃圾,兰英第一回在二楼歇着,家里恢复了平静。

生利走到近前,玉芬才猛地觉察到,身子一惊,说吓了她一跳。玉芬让生利到前院灶房等她。

在灶房炕沿上对面坐定,生利将过事的开支用度给玉芬说完,另外又给了玉芬三个信封。生利说:“这是前天晚上你大哥大嫂回县上后,来人交到账桌上的,看样子也就是个两万多块钱;另外,账桌上剩的钱有两千来块,胜根哥拿着。”

“这几天把你忙的,谢你了。”玉芬说。

“谢啥呢!……有些话我想问你,听说五爷讲过,账桌上有剩的礼钱都归你和胜坤,有这档子事没有?”生利问。

“有这事!五爷是当着我两口子和大嫂、七爸、八爸的面说的,我想,大哥也是知道的。”

“那你想过没有,你大哥大嫂收的信封肯定多着呢,那些钱算不算礼钱?”

“这……”玉芬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乡俗,那些钱是应该算作礼钱的。哎,你就没想过把那些钱从你大哥大嫂那儿明正言顺地要回来?”生利说。

“能要么?……”玉芬看着手里的信封,精神猛地一振,止住了话,往炕墙上来回盯着。

背后的墙上有粉笔写的八、九个“正”字。

玉芬问:“谁又没见人家收信封,咋知道收了多少钱?再说,又是咋的要呢?”

“我想着,后天请五爷他们时,你当着五爷的面说出这事,起码我见你大嫂收她单位来人的礼钱就没给我交,那是明正言顺能要的;信封的事嘛……没人见着,是不好说,但……”生利一本正经地看着玉芬说。

“你见到大嫂收的礼钱,我提出来时你在五爷面前证明。胜坤从坟上快回来了,是这样,你先回,让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听了生利的话,玉芬一时没个主意,有些话一时又怕在生利跟前说露嘴,只能让生利先回。

“那你想想,我这就回。”生利觉得给玉芬已经提醒到了,起身出了灶房。

临出院门时,生利回过头对送他的玉芬强调了一句:“后天是阳历十五号。”玉芬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送走生利,玉芬又回到婆婆的炕前。

这回她看仔细了,炕的东墙上有十个完整的“正”字,还有一个“正”字没写完。“五十多个!”玉芬惊叹了一声。“大哥大嫂收的礼钱肯定不会少!但,这钱是咋个要法呢,大哥大嫂要是不承认咋办?……不承认,在人面前自己不是落了个多事么,让乡党是咋的看呢!……看兰英那个样儿,真的能让她独吞?……不行!不能让兰英白白落下那些钱,是得有个办法!”玉芬紧抿着嘴想。

十四

第二天守坟,只有胜坤和龙翔去。胜乾昨晚走时对胜坤说,要送龙飞到省城坐飞机回学校,他在第三天晚上一定回来。

玉芬心里老是搁不下大哥大嫂收了那么多信封的事,在家又收拾了一天的屋,早早地就觉着有点累,喊了龙娴关掉东屋电视睡觉,又端盆水将身子擦了,便关灯让吊扇转着睡下。

信封的事有着太多的诱惑。

“五十多个!里面装着多少钱呢?”躺在炕上,玉芬的脑子总是闲不着,吊扇咯噔声越发的让人烦心。

胜坤从坟上回来,让龙翔在前院灶房炕睡了(龙翔打小就和奶奶睡着)。回到西屋,见未亮灯,胜坤想着玉芬已睡下,便脱了衣服上炕。

胜坤推了玉芬一下,顺手摸住玉芬的奶子揉了几下,想做那事。玉芬挡开了胜坤的手——心里有事,脑子没闲着,更没那个心情。胜坤说,俩娃已睡下,这些天都没做那个事了,有些想。玉芬没再推胜坤,任胜坤伸手扒了内裤,跨上身子在上面折腾着。玉芬没那个心情,觉着下面被胜坤弄得有点痛。胜坤爬在上面自顾自地动着,一下一下的,像个磕头虫。因为好几天没做,胜坤有的是激情,没多时,汗就滴在玉芬的脸上……

胜坤有些喘粗气,加快了速度,就要到劲头上,却猛地被玉芬推了下来。

玉芬有些急地坐了起来,拉亮电灯,侧身用手将枕头提起扔到了靠墙根。见那张纸还在,玉芬小心地捡起来,转过身拿在手上仔细地看着,脸和眉也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不自觉地绽开了眉眼。胜坤不知就里,愣愣地躺在那看着光溜溜的玉芬。玉芬起身跨过胜坤下炕,在炕席下取出钥匙,开了立柜,赤条条地在那翻腾着。玉芬翻到了那几个信封,和手里的纸一一地比对着,见到那个信封还在,长长地出舒了口气,心里实在了下来。

玉芬定了定神,重新将那张纸折好,塞进信封又压在衣服底下,再锁上立柜,返身又上了炕。将灯拉灭,没等胜坤问是咋回事,玉芬自己倒来了劲头,将胜坤拉到身上,抱着胜坤的腰让胜坤重新折腾。这次,玉芬有些激动,极力地配合着也在尽情地享受着,快感渐渐地触动着她的神经,突然间觉得胜坤也是个再好不过的男人,让她感受到了别样的快乐。玉芬觉得,这次和胜坤做那事,虽然时间还是有点短,但,觉着比和生利做着的感觉还要好……

早上起来吃罢饭,玉芬对胜坤说她要到县上去买些东西,准备晚上招待五爷他们的菜;又叮咛过胜坤到生利厂去上班,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县城。

生利在小旅馆房间已经等着。

没等生利动手,玉芬就自己脱了衣服,舒展着双臂和两条腿,仰面八叉地在小床上一躺,平静地看着生利。玉芬让生利做了。或许是少了昨晚的那点激情,心里又有着急着要办的事,这次玉芬没感觉到多少快活──尽管她觉着今天的心情特别的好。做完那事,喝着生利买的果汁饮料,玉芬对生利说:“我想着,大哥大嫂收的礼钱是没法要咧。”

“咋能是没法要呢?”生利问。

“你想想,我就是说出来,大哥大嫂要是不承认再没个人证,在五爷几个长辈面前还不得落下多事的名?……那不丢人么?”玉芬说。

“那,我见你大嫂收的礼钱总是能要的。”生利见玉芬说的是要不成的话,给玉芬又提起这件事。

“这个事好办,有你见着,今晚上给我做个证就行,到时可不要耍滑头,啥都不说,反倒让我难堪……行咧,我还要买菜去,先走呀。”玉芬说罢就穿着衣服。

“那……你先走。”生利本想着歇会再做一次,见玉芬说有事穿上衣服要走,也只好答应。

这次,玉芬喝完饮料,没有向生利再要钱。

从旅馆出来,玉芬并没急着去菜市场,而是先找了家打字复印店。

十五

胜乾叫兰英和他下午早早地回家,说是今晚最后一次守完坟,要谢承五爷他们几个长辈及账桌上的生利和胜根,说这是村里近年来的规矩。

胜乾和兰英回到家,玉芬见面只叫了声大哥,撇了兰英一眼,有意地没搭话。

胜乾、胜坤领着龙翔从坟上回来,天已黑下。五爷、生利他们几个人在房正厅围着一张饭桌已经坐好闲聊着。要谢承的人多,玉芬准备了两桌菜,已上到了桌上。待都坐定,胜乾让小王到车上取了两瓶五粮液酒和一条中华烟。小王打开酒给每人满上了杯,胜乾说着感谢的话给每人递上一包烟。

喝过第一杯,五爷正了正声说:“今晚上咱坐到一起,还有老外家也在这儿,是有两件事再说说。”五爷看了眼胜乾大舅。“一个是等会儿让生利和胜根将账桌上的花销给大家报一下;另一个,让老外家将日后三七、五七还有百日奠祭的事安排一下……事先不急着说,咱先吃着。”

胜乾端着个酒杯,胜坤添着酒,给在座的一一敬过,嘴里一再说着为他妈过事操了心的谢承话。没多会,一瓶酒就喝完了,第二瓶拆了外包装又要打开,五爷摆了下手,不让再喝。五爷见吃的差不多了,接着胜乾点上的烟,让生利报一下账桌上的情况。生利看了一眼胜根,说他没想到的让胜根补充,拿着本子将收支情况一一念了。生利说:“账桌上收的礼钱八千来块,总收入是两万五千来块,总开支两万二千来块,能剩下两千来块在胜根哥那儿。”

胜根说,他没有再补充的。

“生利,你刚才说收的礼钱是八千来块,花了两万二千多,还剩两千多,那么多的钱是咋来的?又是咋花的?”生利说完,没等其他人开口,兰英就先是接上了生利的话问起来。兰英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心里有些纳闷。

生利看了眼兰英,说:“第二天早上,玉芬先给了两千块应急,大哥胜乾回来时又给了五千,后来又给了个一万,收的礼钱有个八千多,总共是个两万五千多;花去两万二千多,剩下的有两千来块!账上的收支就是这样。”

生利觉得兰英有些不相信自己,心里不高兴,只能再次说得细点儿。

本来下午回来玉芬没理睬她,兰英就有点气,听生利这么一说钱的事,兰英就知道胜乾那天下午给帐桌上交了钱。兰英对着胜乾没声好气地说:“那,胜坤家只出了两千块?……算了,算了,就是这事了!”

兰英话到中间有意停了下,还摆了摆手,斜了眼玉芬。

玉芬看见了。

“两千块又是咋的!本来早年咱大舅把话都说得很清,按说我一分钱都不应该出的,噢,出了钱还成我的不是了!”玉芬见兰英是在有意给她亮话,故意没相让,对着兰英话就出口,嗓门比平时大了许多,说完还有意地撇了下嘴。玉芬看着兰英:“五爷有话在先,剩在胜根哥那儿的两千多还是要留给我的!你那天收你单位的礼钱还没给生利交呢,生利也见到了,那还是要给我的!说不定这又是个几千块呢。”玉芬再看了眼胜乾,语气又有些缓和地说:“不光是这点,肯定还多的是呢。”

玉芬说完,看了眼五爷又看了眼生利,等着生利开口给她做证明。

“你想了个美!”没等生利开口,兰英就顶了玉芬一句。

“把嘴闭上,不说话看把你憋得死!女人家的有说的啥!”胜乾觉得兰英的话在五爷面前又有失体面,就训了兰英一句。胜乾说的是“女人家的”,也是想让玉芬听──他觉得玉芬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今天好象有些一反常态。

兰英没了声,胜乾又缓和了语气对五爷和大舅说:“五爷,大舅,你几个长辈都在这儿,你们说是咋办就咋办。”

气氛开始有点紧张,几个人都在看着五爷表态。五爷不能不说了:“过事过事,难免个事非!玉芬,兰英,你俩人都忍事点,今天老外家在这,当初我和你七爸、八爸是这么商量的,也是这么说的……”五爷想了想,接着说:“我看这样,胜根那儿剩的钱,后边还有祭日招待亲戚的事,就让玉芬拿了;至于兰英单位的礼钱,玉芬你就不要再计较。事都过完了,为个小事闹的不好看,真的是以后不来回了?……都忍事点,不要叫乡党笑话咱!”五爷又看了眼玉芬和胜坤。

“五爷,你都说了,我和胜坤没意见,看我大嫂行不?”玉芬没等胜坤应声,就先回了五爷的话。

兰英听五爷说了“笑话”两字,立时就想到前天大哥给龙飞披红时让她在乡党面前丢人显眼的事来,玉芬这个时候又来讨好着落好人,心气又上来许多,可又觉着胜乾话都说出口,也只能这样,便没声好气地说:“我……没啥。”

“那,就是这事,时间也不早了,让你大舅把日后的事一安排,都回家睡去。”五爷定了事。

十六

回县城的路上,胜乾想了一路,思量着玉芬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回到县城家里,没待兰英在客厅的沙发坐定,胜乾就训开兰英:“哎,今晚那么多的人,你又咋呼个啥呢!那么多的人在场,有你说话的份!嗯?”

“我可又是咋的?”兰英坐定,冲着胜乾不软不硬地回了句。

“你以为你能,你看看这是啥。”胜乾摔给兰英一个信封。

兰英拿在手上,看着和这几天见的信封有些不一样,也就是个信封,信封皮上写着“王生财”,并不像其它信封看着厚厚的掂着沉沉的。

兰英有些不解地看了胜乾一眼:“这……这是咋的?”

“咋的?”胜乾语气变得缓和地说:“这是玉芬在把五爷几个人送走后,把我一个人叫到灶房里给的,你看看里面的那张纸写的是啥。”

兰英听了,想着临走的时候,玉芬是叫胜乾去了灶房,她还在车上等了五、六分钟。兰英有些疑惑,从信封取出那张纸展在手上,见上面写着:“龙书记:县街道改造工程的事感谢你给李局长打招呼,工程我已接下。这一万元钱,老人过事用得着。请您以后多关照。王生财。”

“那……钱呢?”兰英看完,见上面写着有一万块钱,信封却是空空的,第一反映就问钱的事。

“还钱呢,给玉芬咧!……王生财,真是个蠢猪!我想这东西这几天咋没见来呢!噢,来了倒好,没见上个人不说,人走就是了,把钱留玉芬那儿是干啥!看着灵哩灵醒的人,第一次接活办事咋这么个蠢法!以后……以后还敢关照个屁!”胜乾的气又上来了。

“你把钱给那狐狸精,咱是吃多撑的,就是给了要饭吃的也没必要给她嘛!”兰英听胜乾说把钱给了玉芬,也有点气。

“你只认得个钱!有没有脑子?”胜乾的气更大,语气重了许多。忽然又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太燥气,便歇口气,又是缓和地说:“你就没想过把柄已经让玉芬给抓住了?”

“啥把柄?!”兰英一时想不明白,有点惊疑的望着胜乾。

见兰英没明白,胜乾又歇口气,耐着性子尽量平缓地说:“听我给你说,玉芬在灶房给我这信封的时候,是连钱一块给的……信封已打开,玉芬把里面装的钱还有生财写的纸条肯定是都见着了。玉芬说这是来的人让转交给我的,龙翔不知道啥打开看了,还说是前两天她忘记给我,她今晚才记起了给我……我看了王生财的纸条,谁都清楚玉芬是啥都知道,也明白了!……玉芬是有意给我的这个信封!你说我把钱不给玉芬留着堵住嘴能行么?要是玉芬将这事说了出去,在外边传开,对我下来的事有啥好?不要说进市里,恐怕县委书记也别想再当!……现在的社会复杂着,说不定谁拿这件事往省里市里去告你一状,能有个好么?我担心的是这个事,明白不?”

听胜乾这样说,兰英也想通了:对着,胜乾当领导多年,政敌肯定有的是,这个时候谁给胜乾搜个事,还不误了提拔的大事。想到这,兰英说:“给就给了,堵上那狐狸精的嘴也好。”

“我看,这事并没那么简单!……”

躺到床上,胜乾没法入睡,心里总感到玉芬的做法有些一反常态,由不得想到这里面是不是有着什么想法和目的。胜乾分析着玉芬今晚说的话:

“不光是这点,肯定还多的是呢。”玉芬在说这话时是看着我说的,有意让我听,看来玉芬早就知道我和兰英收人家信封里面钱的事,只是在那么多的人面前还留着面子……玉芬不但人聪明,也有着心计!

“龙翔在东屋取东西,见你和大嫂收了人家信封。”怪不得小龙翔在我和来人说话时老是在东屋进进出出取这取那的,原来是玉芬有意叫龙翔那样做的,是让龙翔盯着我和兰英招呼来人的事。“龙翔说他见的次数都在墙上记着,”还指着龙翔画的“正”字让我看。看来玉芬不但知道我和兰英收了来人的信封,而且还知道收了不少呢!……玉芬的心计还不少!

“大哥,你不要和弟妹计较个啥……我不是想要大嫂收她单位人的礼钱……有你大哥在,咱家就能好过着……我不会给谁说。”看来,玉芬今晚一开口说话,就不是盯着兰英收的那点钱和兰英找着茬子,分明是在给自己说着听,眼睛盯的是和兰英这几天收的那些更多的钱!那句“不会给谁说”的话不轻不重,可意味深长又棉里藏针,那可是一句极具威胁性的话!……玉芬的心计是很深的呐!

“看来,要得实实在在地堵住玉芬的嘴,那一万块钱远远是不够的,玉芬的心思就不在这一点点钱上!……真他妈的没看出来,这些年总以为玉芬只是个明事理的孝顺媳妇,没想到玉芬还是个有心计的人,真是看走了眼!……说不定玉芬将那张纸都复印了留着,说不定啥时会拿出来给惹个什么事的?……真的有个什么事的闹得不好,岂不是毁在玉芬的手里?……是得有个法子将玉芬那张嘴严严实实地堵上才好!”胜乾想着,真的不敢往下再想。

胜乾在想的时候,玉芬也是没有睡得着。

玉芬叫了声大哥,在灶房和胜乾说完话,装了钱,心里就有些窃窃自喜。她似乎已能看到:她可以不再那么辛苦为龙娴龙翔的将来去受苦受累;她还可以不用在生利面前装得柔情似水的样子,任着生利地性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把她当成玩具似的;她仍可以再光光堂堂地继续过着让农村人羡慕的日子。她明白:大嫂再吝啬,大哥可是个精明的能人,精明的大哥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和想法的!

“下来的事,只要耐心地等着。”

玉芬觉得今晚的心情特别好,就是在地上干了一天也没觉得有多累。等到胜坤上炕,没等胜坤下手,玉芬就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侧身一躺,就伸手握了胜坤的那个轻柔地撩拔起来。她觉得不但兴奋,而且很想那事。没多会儿,胜坤就哼出了声,还没等胜坤上身,玉芬就主动爬了上去,蛇一般地缠着,一下一下地蠕动着……尽管昨晚做过,上午还做过,玉芬觉得她这时更有的是激情,更是想主动地去做那事,尽情地释放内心的快乐……玉芬自己都听到,她第一次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这是她二十岁和胜坤结婚在一起睡觉从来没有过的事。

玉芬尽情地享受着……

玉芬觉得很激动,完事了还没有多少睡意。她想,生利这人就是聪明,和她好这十来年,或许就是上个月做那事时给她的收获最大。生利要是不说市、县、乡领导都要换届的话,要是不说乡领导找他借钱活动关系的话,要是不说中央有文件查得紧的话,还真想不出个办法让她玉芬今晚能表现得这么好!

“当初嫁到龙家真是没错,在龙家这些年辛苦看来也没白费!”玉芬想着,心情在陶醉着。

玉芬也想到了那个道士“一丧二喜”的话,看来真是应验了!

玉芬也想到,下个月的十五她一定要让生利开车送她到南山去,好好重重地谢了那个老道师。

十七

龙老太太三七、五七祭日的时候,胜乾和兰英说是太忙没有回来,玉芬也没打电话叫过,和胜坤招呼着老外家大舅一起过了。

到了百日祭这天,胜乾和兰英回来,俩人和玉芬见面说话都挺和气的。胜乾给了玉芬一个塑料袋,玉芬掂着重重的。在往立柜里放塑料袋时,玉芬连看都没看,却清楚里面的钱不会少——少不了十几万。

玉芬高兴,用心地炒了几个菜,将上次没喝的五粮液酒打开,让胜坤陪着大舅、大哥喝了个净光。玉芬破天荒地第一次喝了五、六杯,感觉有点飘。

晚上,玉芬做了个梦。她梦见,婆婆三周年大祭那天,过事的场面又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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