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厚土任志军

发表于-2007年09月16日 中午2:49评论-0条

1

一向在家族中威望很高的辛三根突然间人们对他就有了看法。开始时只是在背后议论议论,渐渐地发展到当着辛三根的面也敢说了。对于人们的指责,辛三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辛三根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总觉得农民没了地就像士兵没了枪一样不是个事儿。

辛三根蹲在田埂上,看着面前的土地,感觉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此时的太阳正挂在斜上方,温暖的阳光就像果实的香味儿一样均匀地弥漫在空中,最后纷落在地上,溅起黄橙橙的金子般的光芒。辛三根被这光芒所围绕,他仿佛看到了秋天的金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停滞片刻后,用力地呼了出去。那烟儿在阳光下闪着灰白色的光芒,片刻之后就不见了。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好像这一呼把人们对他的怨恨全都呼了出去,心头的沉重感就像眼前的烟儿一样无影无踪了。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村庄。村庄看上去非常静谧,但他的心里知道,自从有了这个村庄起就没有平静过,各种纷争不断,平静的表面里好像包裹着无穷无尽的杀机,就像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一样。

村里住有辛、鲁两大家族,辛家在西,鲁家在东,村中一条南北向的路把两家分得泾渭分明。两家有仇,但谁也说不清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种仇怨起源于何时。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说法。只是版本太多,人们不知道该信哪一个,索性就不去追根溯源了,就由着它糊涂下去。其实人们也知道这种不知延续了多少代了的恩怨本身就是件说不清的事情。有一种说法得到了辛家和鲁家大多数人的认同:不知要上溯到哪个朝代,总之是在这里出现了姓辛的和姓鲁的两家人。那时天灾不断,不是旱就是涝。所以只有地势高一些不至被洪水淹没的或者是土质好一些耐旱的极少数土地能有些微薄的收成。而这些十分微薄的收成却能使生命得以延续,并且是唯一的能保存性命的东西。两家都很清楚,土地是命根子,谁拥有了土地,谁就能生存。两家为了争夺土地终年战事不断,久而久之也就结下了仇怨。

那时,辛家和鲁家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鲁家(或辛家)赞成的事情辛家(或鲁家)必定反对。唯一例外的是涉及两个家族之间的婚事,两家都反对。但仇恨淹没不了爱情,所以,俩家通婚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只不过事先要秘密地进行,等到已经分不开的时候,两家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这样也就留下了一个习惯,凡是辛家人与鲁家人之间的恋爱都要偷偷地进行,密保得非常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辛三根又吸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用力把它呼出去,而是张着嘴,任由烟儿慢慢地往外冒。烟儿袅袅升起,氤氲着顺着脸往上爬。眼熏得有些难受,他便微微地把眼睛合上一些。眼角儿的鱼尾纹骤然间变深了许多,深深的纹路之间黝黑的皮肤高高地隆了起来,就像白薯田里的垅一样。烟雾使他的眼前突起变得模模糊糊的。这时,他好像看到鲁山正向自己走来。等烟雾散尽之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仿佛是幻觉。他想起了当初自己拒绝了鲁山,他觉得自己是对的,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别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最初是支持自己的,但眼下却责怪起了自己。他也觉得他们讲的并不是全无道理,他只是搞不明白,自己错在那里。

辛三根本来是想在自家的地头儿好好儿想想这个问题,想弄明白。可想了大半天,头都疼了,还是没有弄明白。他把烟头一扔,索性不去管它。他站起身,向村子走去。他不知道,这一去,差点儿送了性命。

2

辛田和鲁水的恋爱沿袭了传统,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每次见面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谨慎,生怕走漏半点儿风声。就是这样,还是“败露”了。现在鲁水特别信服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事情全都坏在鲁山身上。那天,鲁水和辛田躲进村头儿的草垛里。躺在松软的干草上,温暖且舒适,绝不比新婚的席梦斯床逊色。在数九寒冬的季节里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比这里更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了,而且还有一个致命的优点――隐蔽。鲁水满以为万无一失的,但偏偏就失了。当时鲁水太亢奋了,抱着辛田忘情地在干草上来回翻滚,弄得干草发出哗哗的响声,到后来连整个草垛都摇晃了起来。

就是这摇晃的草垛暴露了目标,把鲁山吸引了过来。当时鲁山闲来无事,来此撒尿,不想歪打正着地发现了辛田和鲁水的秘密。鲁山最怕的季节就是冬天,天冷不说,关键是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做。鲁山认为冬季是最无聊的季节,要不怎么会有动物冬眠呢?那天,鲁山想尿尿的欲望并不强烈,只不过是实在觉得无聊,就想到树下尿脬尿。鲁山站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尿出一滴尿。无聊至极的他就摆弄起了“那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一股冒着热气的尿液有气无力地流了出来。鲁山低头欣赏着自己创造的那条亮晶晶的弧形尿线,觉得很优美,就像从悬崖上喷出的一股清泉水。由于“储备”并不充足,“清泉水”并没有维持多久。鲁山略带遗憾地提上裤子。鲁山注意到树下只是有一小片淡淡的湿迹,并没有像水塘那样的一潭清水。鲁山想这大概是大地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水的滋润了的缘故。他还想,有自己这脬尿垫底儿,这棵树来年一定长得很旺,这可是正宗的农家肥呀。就在鲁山系好裤子转身想走的时候,听到了类似于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碰撞时发出的细碎的响声。鲁山循声看去,见不远处的一个草垛在摇晃着,就像一个醉汉一样左右摇摆着。鲁山断定声音来自那里,他悄悄地走了过去。

正在物我两忘的鲁水被一张充满惊奇的和不怀好意的脸惊出了一身冷汗。当认出是鲁山之后鲁水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如果换了别人,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遇上了鲁山就没有任何的可能了。虽然都姓鲁,按辈分还得叫他一声哥,但鲁水对这个哥还不如对仇家――辛家的任何一个人有好感呢。除了都姓鲁之外,鲁水觉得自己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尽管都姓鲁,鲁水还是非常清楚自己和他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亲近的血缘关系。就像自己虽然喊辛田的母亲鲁小英姑姑,可心里明白得很,鲁小英和爸爸鲁大猛之间的血缘关系远得可以用光年为单位来丈量。不知流淌了多久的时间长河已经把家族的成员间的血缘关系冲淡得就像白开水一样了,就像号称是一家的天下孔孟一样,同样姓孔或孟,可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鲁水对鲁山没有好感不光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更重要的原因是鲁水觉得自己和鲁山不是一路人。在鲁水眼里,其实不光在鲁水眼里,在其它人甚至是鲁山父母的眼里,鲁山一直都是一个地痞流氓的形象。

对鲁山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其实鲁水从骨子里是看不起他的,鲁水觉得鲁山的存在是善良人的大不幸。鲁水原本想这辈子也不与他打任何交道的,但现在自己有“小辫子”被他抓住了就另当别论了。鲁水破天荒地主动与鲁山打了招呼。

鲁山抻着脖子弄明白那两个滚在一起的人是一男一女和男的是鲁水女的是辛田并且确信鲁水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看明白了之后觉得再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了。他转身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地走了,那小曲儿哼得意味深长。

鲁水在经过片刻的大脑空白与不知所措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鲁山就这么走了。他顾不上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木雕泥塑般的辛田,一个人快速地窜出草垛,打个不雅的比方,就像一条窜出窝的狗。尽管深知鲁山的为人,尽管知道求也没用,但鲁水还是心存侥幸地想求他。况且,除了求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大哥,大哥。”鲁水第一次这样低三下四地对鲁山。

“大哥?你在叫谁?”

鲁山的腔调儿和撇哧拉嘴的表情让鲁水想哭。

“大哥,我在叫你哪,你不是我大哥嘛。”鲁水强装着笑脸。

“大哥?我听着怎么这么陌生呢,你是第一次叫吧。”

“是,是。兄弟以前怠慢了大哥,是兄弟的不是。”鲁水点头哈腰地说。

“行啦,我能与你一般见识嘛。”鲁山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架式。

“是,大哥是个什么人哪。”

“算了,快说吧,什么事儿?”

“大哥,今天这事儿千万别和别人说。”

“啊――”鲁山若有所思地拉着长音儿,同时向草垛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决定了以后事情的走向。鲁山看到辛田正从草垛里探着身子向外张望着,就像翘首企盼男人回家的小媳妇。当鲁山和辛田的目光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就像阴雨天天上带有不同电荷的两朵乌云相遇一样产生了耀眼的闪电,并伴有震耳的雷鸣。鲁山被这闪电和雷鸣闪击得眼花缭乱,并且天旋地转。他显然承受不了这些,他转身跑了,不亚于落荒而逃。

鲁水不知道为什么鲁山突然跑了,其实他并不关心这个,他只关心自己刚才对鲁山说的话是不是会起作用。

“你觉得他会为我们保守秘密吗?”辛田望着鲁山远去的背影说。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也许事情不会太糟,是我们想复杂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

“根据什么?”

“他的眼神儿。”

3

有一个关于鲁山的“名人轶事”一直广为流传。在一次赌博中,与鲁山总是称兄道弟的二鬼输完身上所有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后说把女友压上。结果二鬼又输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二鬼这话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哪知鲁山却一本正经地说:“二鬼你今晚把你女友给我带来,这两天我正憋得难受呢。”二鬼以为他这也是在说着玩儿,便嘻皮笑脸地说:“大哥你赶紧找个女朋友吧,不省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嘛。”鲁山就像没听见一样绷着个脸说:“少废话,你小子乖乖地把人给我带来,否则,后果自负。”二鬼看鲁山那一脸的冰封雪冻,知道这不是玩笑了。二鬼深知鲁山的脾气,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二鬼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棘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给二鬼出主意说不如去求求鲁山的父母。二鬼听后感动得差点儿给那人跪下。

太阳刚刚落山,鲁山就进了家,平时他都是很晚才回家的。进屋后就喊:“赶紧吃饭,今晚我有事儿。”鲁大强端了两个碗进来,放在了桌子上。一个碗里是米饭,另一个碗里放的是一撮儿青草。鲁山不解地看着鲁大强。鲁大强说:“你要是人你就吃饭,你要是畜生你就吃草。”鲁山听后表情异常地平静,脸上一直露着微笑,两眼默默地看着鲁大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然后鲁山慢慢地伸出手,抓起拿撮儿草,缓缓地送到嘴里,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就像卧在墙角儿的老牛在反刍。嘎吱!嘎吱!鲁山的嘴里发出巨大的响声。随着咀嚼,有一股绿色的浆液从鲁山的嘴角儿流下来,好像绿色的油漆。鲁山在做这些的时候,脸上始终保持着初始时的微笑表情,两眼一直默默地看着鲁大强。看得鲁大强心里升起一丝胆怯。鲁山咽下最后一口草后,抹抹嘴,说:“味道还不错。”然后起身走了出去。鲁大强愣愣地看着儿子走出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事很快就传到了四处打探消息的二鬼的耳朵里,二鬼心说,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鲁山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发现二鬼已经在那里了,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鲁山想,那一定是二鬼的女朋友了。想到这儿,鲁山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女孩子长有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脸上的五官都恰到好处地长在了最佳的地方,组合在一起很协调,让人看了很舒服。整张脸长得就像非常认真的小学生写下的字一样横平竖直,很是工整。最突出的应该是两只眼睛,黝黑明亮,就像夜明珠在闪烁着明亮的光茫。那眼很清澈,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也很纯,就像婴儿的眼睛那样不含有任何的杂质。一头乌黑的长发就像瀑布一样向下流淌着。这时一阵晚风吹了过来,“瀑布”便飘扬起来,就像一块上等的黑色绸缎在风中展动。鲁山看罢,在心中不断地产生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惋惜。二鬼说:“小丽,快叫大哥。”小丽听话地叫了一声:“大哥。”随着话语还附带醉人的一笑,笑里略带女孩子独特的矜持。鲁山慌乱地“哎”了一声作为回应。小丽说:“大哥,二鬼说你有事儿找我。”小丽的语气里充满了坦荡,就像婴儿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丝毫的戒心。鲁山觉得小丽就像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一样,根本不董世事的复杂,太容易受伤害了。小丽太稚嫩了,就像清晨的一颗露珠一样,稚嫩得让你不忍心去碰它。鲁山从小丽的语气里断定小丽一定是被二鬼用鬼话骗来的。这样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二鬼居然忍心把她往火坑里推!鲁山越想越气,他转过脸对二鬼说:“我是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说完,鲁山走了。鲁山走出不远后听到小丽说:“二鬼,大哥他怎么啦?”鲁山听后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想听听二鬼说什么。二鬼说:“原来魔鬼也有发慈悲的时候。”

3

鲁水在和辛田谈恋爱的事情很快就满村风雨了。由于先前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使得人们听说后都感到太突然。

鲁水现在对鲁山彻底不抱任何幻想了,原本他还有一丝的侥幸,觉得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鲁字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后来他想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对的,否则他鲁山就不是鲁山了。

但鲁水并不知道自己错怪了鲁山,弄得他和辛田的事儿妇孺皆知的不是鲁山而是二鬼。鲁山只对二鬼说过这事儿,但那纯属酒后失言。其实事到如今在鲁山的意识里还在认为他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儿。当然鲁山保守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鲁字的缘故,而是在他心里另有一个秘密。那天躲在草垛里向外张望的辛田给鲁山带来的震撼之强烈是从未有过的,以至他难以承受而落荒而逃了。他由辛田迅速想到了小丽,他觉得辛田和小丽是不分伯仲的两个人。但她俩在心目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觉得辛田是花,小丽是绿叶上的露水珠儿。花是可以搬回家的,而露水珠儿不能,因为稍有振动它就会滑落,能做的只能是倍加呵护。所以,鲁山见到正从草垛里向外张望的辛田的瞬间就把她定义为老婆了。先前鲁山不是不认识辛田,只是那时的辛田被埋没在人群中,影响了光茫的绽放。就像混在一堆玻璃球中的一颗珍珠,只有把它拿出来单独摆在一个地方才能显示出它的光彩来。最初看到一男一女在草垛里翻滚的时候他是很兴奋的,他觉得在这个无聊的冬季终于找到了一件有聊的事情。这种事儿是最适合茶余饭后嚼的,就像口香糖一样。但当目光与辛田的目光撞到一起的时候,他就改变了主意。他想草垛里的一幕应该在世上彻底消失,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他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老婆曾经和别的男人在草垛里一起翻滚过。他至今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件事儿怎么都知道了。

鲁山怕人知道,二鬼不怕,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4

鲁山自从把辛田定义为老婆之后,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他正在考虑干点儿事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了,因为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前他到处闲逛,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发现现在到处都在搞建筑,不光城里,农村也一样。当下人们手里都有些钱了,注意力开始从吃穿转到住房上来了。盖房就要用砖。一块土烧啵烧啵就能卖钱,而土对农村来讲那不遍地都是吗?鲁山感到这是个绝好的赚钱机会。他找来一个过去烧过砖的人在村周围考察了一番。那人告诉他村西地里的土最适合烧砖,土质好不说,而且还厚。土厚意味着可以尽量往深处挖而占地少,占地少就可以少支付占地费,就可以减少成本,最终结果是可以多赚钱。鲁山听后略显为难地挠挠头说:“村东的地不行吗?”那人说:“村东地里的土的土质不如村西的好,含砂量高一些。”鲁山迫不及待地问:“烧砖不行吗?”那人说:“也不是绝对不行,凑合着用也可以。”鲁山说:“那问题在哪呢?”那人说:“关键的问题是土层太薄,如果硬要用它烧砖的话就得不断地向四周扩大挖土面积,这样会占很多地,成本会增加很多。”

这事儿让鲁山有些犯愁,村西的地是辛家的,村东的地倒是他们鲁家的,可它又不太适合。经过一番思量,他决定去找辛三根谈谈这件事。他觉得只要给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年头儿有谁会和钞票过不去呢?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鲁山去了辛三根的家。那天的阳光完全没有了夏日的毒辣,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不冷不热。鲁山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太阳,那阳光一点儿也不刺眼,就像少女送过来的温柔的目光。鲁山站在“少女的目光”里感到无比的惬意,他觉得那“目光”就像从淋浴喷头里泄下来的温水一样,让沐浴在其中的人感到无比的舒适。鲁山闭着眼睛在那里“淋”了一会儿,舒适得好像醉了一般。这真是一个醉人的天气,他想。他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办什么事儿都会成,所以就去了辛家。

在跨进门的时候,与正往外走的辛田差点儿撞在一起。“妹子!”鲁山欣喜若狂地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那高兴劲儿就像他乡遇到了故知一样。辛田一见是鲁山,就像在躲瘟神似地从鲁山身边那并不太大的缝隙中逃了出去。鲁山看着辛田那急速变小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凄凉和忧愁。

辛田现在就怕见到鲁山,怕得要命。连鲁水也怕见到了,因为一见到鲁水就想到鲁山。

对于“草垛风波”,辛田并不责怪鲁山。她觉得这事儿太正常不过了,如果不弄点儿风雨就不是鲁山了,就像老鼠不偷粮食就不是老鼠了。这件事儿对辛田的影响随着人们兴趣的锐减而逐渐变得模糊了。但与鲁山的那次“不期而遇”使刚刚要风平浪静的心境骤然间又汹涌澎湃起来,而且程度远胜于“草垛风波”。那天傍晚,辛田与鲁水在草垛里翻滚完后――虽然已经暴露,但一时却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的地方,所以只好依旧草垛地干活。大有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味――独自回家。突然,鲁山出现在眼前,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妹子,真巧。”

鲁山说话时眼睛总是盯着辛田的头顶。辛田本能地抬手在头顶上一抓,抓到一根干草。辛田的脸骤然红了,好在天黑,鲁山并没有觉察到。

“有事儿吗?”

与鲁山在黑色中独处,让辛田感到莫名的淡淡的恐惧。辛田的这句话大有尽快了断之意。

“妹子,那事儿闹得很不好,对不起。”

“什么事儿?”

由于一时紧张,辛田竟没有明白鲁山所说的是什么事儿。

“就是……就是……”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鲁山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事儿,快说吧。”

“就是草垛……”

鲁山欲言又止,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

辛田的脸烫得不行,下意识地扔掉了刚才从头上抓下来的那根草,好像那不是根草,而是根烧得通红通红的铁条。

“我没有怪你。”

“那就好。”

鲁山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不过那不是我说出去的。”

鲁山接着说。

“不是你说出去的?”

辛田的确没有记很鲁山,但对他这种抵赖的做法很是气氛和难以接受。辛田的腔调里透出充满杀气的怀疑。

“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

鲁山极力辩白着。

“不是你,那你说是谁?”

“……”

鲁山一时语塞,这也正是他不明白的事情。

“没词儿了吧!”

辛田突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我怎么会说哪?”鲁山非常冤枉地说。

“你怎么就不会说呢?”

“我要娶你做老婆的,我怎么会说有辱自己未来老婆的话呢?”

“……”

这句话给辛田带来的震动是最大的,她不知道鲁山竟然有这个想法。从那儿以后,辛田最怕见到鲁山。

鲁山是想就着这醉人的好天儿与辛三根谈地的事儿。天好,这叫天时。谈地,这叫地利。要说差点儿,就差人和了,因为对方姓辛。但他想只要有钱这点是可以弥补的。

本来心情和天气一样好的鲁山因突然见到辛田而变得有些沮丧。辛田有意在躲避自己,这一点他很清楚。这使他原本清亮的世界骤然间变得天昏地暗,仿佛世界失去了太阳。他抬头再次看天,刚才还高高悬挂在上的太阳这时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取代它的是一层薄薄的乌云,好像锁在一起的眉毛。唉,老天哪,难道你也有发愁的事儿吗?鲁山在心里叹道。霸王硬上弓是可以的,这也是他做的出来的。但他并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辛田只能得到,绝不能伤害,即使得不到也不能伤害,就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即使得不到也不忍心砸碎。

骤然而降的沮丧就像一层灰尘一样覆盖了鲁山原本明亮的心境。他觉得今天出师不利,就像准备出征的部队的军旗的旗杆突然断了一样。他对今天谈妥地的事儿太有信心了,以至于连到辛三根家有可能遇到他的女儿这点儿最起码的常识都给忽略了。这使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不具备运筹帷幄的能力,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办好砖厂。“鲁山,在那里愣什么呢?”一位路过的村民的一句话召回了他的本性,我是谁?我是鲁山,我他妈的怕过啥!嘁!鲁山一甩手,摇头晃脑地走进了辛三根的家。

辛三根目不转睛地盯着鲁山,盯得鲁山好像是光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样不自在。辛三根一时没能搞清鲁山到底在卖什么药。说他鲁山倒卖大烟土辛三根毫不怀疑,但他鲁山说要办砖厂辛三根有些不信。

辛三根虽然觉得鲁山所承诺的土地租金高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但还是回绝了。辛三根拒绝鲁山并不是全为不信任,他有一些其它的想法,他觉得人再有钱也不能靠吃钞票活着,最终还得是吃粮食,而粮食只有地里才能长出来。所以,地才是人生存的根本,是纯粹的衣食父母。他的决定得到了辛田的支持,却遭到了鲁小英的反对。鲁小英说:“什么粮食不粮食的,只要有了钱,什么买不来?”这话辛三根倒也不反对,但他就是觉得没了地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片秋风中飘忽不定的树叶一样飘来荡去地没有安全感,只有落了地才觉得踏实。

鲁大猛听说鲁山去找辛三根租地办砖厂这件事儿后心中大骂鲁山吃里爬外。不用劳作就可得到比种地收入多得多的租金这等好事儿说什么也不能旁落他辛家。鲁大猛以长辈的身份和以为了鲁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基调儿与鲁山进行了一次长谈。鲁山很爽快地同意了鲁大猛的建议,很出乎鲁大猛的意料。这也让鲁大猛很满足,充分感受到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辛三根不同意,多少出了点儿鲁山的意料。无奈之下正要找鲁大猛商量地的事儿的时候,没想到鲁大猛主动找到了自己,这不能不说是正中下怀,更何况还能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5

鲁山开始实施他的砖厂计划,他带领着一帮人来到村东。他满怀信心地向田野里看了一眼,意外地看到地中央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鲁大猛。

虽然是自己主动把地租给鲁山的,但鲁大猛还是有点舍不得。他来到村东那片属于鲁家的地里,心情多少有些沉重。毕竟是祖祖辈辈耕种过来的土地,到自己这儿说给人就给人了,总有点儿辱没了祖辈的基业的味道。他站在地中央,已经齐腰高的庄稼围拢在周围,就像一群无知的孩子天真地围在父亲的身旁。一阵风吹过来,“孩子们”在风中欢快地摇摆着,好像是在向父亲展示刚刚学会的舞蹈。这使鲁大猛更加感到心痛。原本是想等这茬儿庄稼收了之后再让鲁山动工,但鲁山不同意,鲁山说晚动工就意味着晚挣钱。鲁大猛也无话可说,人家出了钱当然人家说了算,就像给了人的孩子当然要听人家的。

“大伯,在那里干什么呢?”

鲁山的声音很大,把鲁大猛下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眼前的阵势让他的心头掠过一层恐惧。不知何时,地头儿汇聚了一大群人,各个手里都拿着锹镐之类的家伙,那阵势就像是在和辛家搞械斗一样。但他们的脸上却都是一副高兴的轻松样子,这让鲁大猛悬着的心稍稍地向下降了一点儿。

“你们要干什么?”鲁大猛没有离开那地,站在原地说。

“大伯,我们今天就开工啦。”带头的鲁山说。

哦,鲁大猛这时重又意识到,这地已经不归自己了,已经归鲁山了。也就是说,自己已经不能再对这地说三道四了。或者换句话说,对于这地,鲁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鲁大猛恋恋不舍地从地里走出来。一只脚刚刚踏到地头儿的田埂上,就听到鲁山的喊声,砍!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咔咔”的响声。鲁大猛回头再看那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片的庄稼倒在“血泊之中”了。鲁大猛觉得心痛得不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远处有一群旁观者,他们是辛家的人。长得旺旺的庄稼不等成熟就这样成片成片地砍了,的确是值得观赏的事情,是人们从没见过的。辛家人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鲁家人砍庄稼,还有幸灾乐祸的看他鲁家人热闹的意思。鲁山除了打架斗殴还能干什么事儿?鲁家人居然信他,简直是穷疯了。辛家人觉得还是辛三根高明。

鲁家人瞄见辛家人在注视着自己干得更加起劲儿了。他们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过上比辛家强的日子了。他们在暗笑辛家,到手的好事儿竟然让给了别人,他们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他们觉得还是鲁大猛高明。

晚上,二鬼他们给鲁山摆了一桌庆功宴。他们说,良好的开端预示着美好的前景。他们说,今天倒下去的是一颗颗庄稼,明天站起来的是一捆捆钞票。他们说,大哥,今后我们铁定跟你干了,我们也“从良”了。鲁山被这掺杂在酒精中的排山倒海般的赞美之词搞得头晕目眩,有些飘飘然了。他说,哥们儿从此就走上正轨了。话音刚落,鲁山身体突然往旁边儿一斜,差点儿钻到桌子底下,幸好二鬼手急眼快扶住了他。鲁山接着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像他妈你们所说的“从良”了吗?众人说,不知道。鲁山说,我要娶辛田做老婆。

当天晚上,除了鲁山的所有人都知道了鲁山有娶辛田做老婆的想法。这当然要归功于唯恐天下不乱的二鬼。

第二天,鲁山就像当初纳闷儿草垛的事儿怎么尽人皆知了一样不解怎么人人都知道了自己想娶辛田做老婆。鲁山转念一想,这也好,这会对辛田产生生米已经做成了饭的已经成了事实的舆论压力,兴许有助于成就此事。

6

辛田因怕见到鲁水而联想到鲁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和鲁水见面了。那个草垛也好长时间没有摇晃过了。起初鲁水并没有在意,到后来知道鲁山对辛田竟然在虎视眈眈后才意识到与辛田有好久没见了。这时鲁水如如梦方醒般地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尤其让他头疼的是对手是鲁山。这件事儿把鲁水愁了个不亦乐乎。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他决定找鲁山谈谈――尽管头皮很硬。鲁水要让鲁山退出这本不该他参加的竟争。鲁水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会打动鲁山,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鲁字来。鲁水对鲁字寄予了厚望。

谈话的气氛应该说是融洽的。鲁水一直努力地使自己保持着平静,语气也很诚恳。鲁山一反往日的横眉立目,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很是配合。两个男人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问题能在这样友好的气氛里进行是很少见的。鲁山的表情让鲁水看到了希望,他甚至对鲁山产生了些许的好感。鲁水在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和感到大功告成了的时候,引用了一句经典来结束谈话。但鲁山的回答使鲁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鲁水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鲁山说,可是唯有这根好。

鲁水来找自己谈辛田,这并不太出鲁山的意料。其实鲁水说什么也是白费,鲁山想干的事儿是没有人能通过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改变的。鲁山之所以“诚恳”地听鲁水喋喋不休地唠叨,完全是出于对鲁水的怜悯,毕竟他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7

砖厂在鲁家人的希望和辛家人的怀疑中建起来了。那根高高的差点儿触到天的烟囱里冒出了氤氲的黑烟。那烟源源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来,一团团一簇簇,毅然决然地向高处的天空爬去。爬到一定高度的烟就不见了,消失了。但后面的烟不理会这些或者好像并不知道,依然义无反顾地争先恐后地前赴后继着。鲁家人看着那烟,脸上绽放着不能自禁的喜悦,仿佛看到了诱人的好日子。辛家人看着那烟,脸上的不屑毫不掩饰,他们觉得那烟与火葬场的烟无异,昭示的是死亡。

鲁家人不再锄禾日当午了,他们到砖厂去干活,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不用种地而是靠工资生活的日子了。虽然在地域上不能算是城里,但在心里上他们已经和城里人别无二样了。那日子过得无比的滋润,而且还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态势。

时间一长,就有些人羡慕了。羡慕的人当然是辛家的人,且以辛家的媳妇为多。他们开始怀疑当初辛三根拒绝鲁山的正确性了。他们在背后不时地议论着。随着砖厂烟囱里冒出的烟越来越盛,他们不满足于背后议论了,他们觉得背后议论议论难以填平心中的不满。对于这些,辛三根心知肚明。那天,他想好好地想想这个问题,便来到村西的自家地里。在地头儿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后来,他索性不管它了,把烟头儿一扔,起身回家。辛三根走进村子的时候,那些老娘儿们明明看到了,却假装没看见。她们故意加大嗓门儿,有意让辛三根听到,以泄己愤。一个人说,当初就应该把地租给鲁山。一个人马上附和说,那可不。又一个人说,这事儿为什么没成呢?一个人说,还不是辛三根反对。一个人说,他为什么反对呢?一个人说,嗨,那还用说嘛,没眼光呗。一个人说,那个老不死的,可把我们害惨了。有人还想说,刚张开嘴,却被“咕咚”的一声不寻常的响动吓了回去。人们回过头来,看到辛三根紧闭着两眼躺在了地上。

鲁大强被找了来。根据辛三根紧闭的双眼和嘴以及跟猪肝似的紫了巴叽的脸色,鲁大强断定可能是心脏的问题。他撕开辛三根的上衣,把耳朵贴在辛三根的胸口上,果然听不到心跳的声音。鲁大强赶忙把双手重叠着放在心脏的位置,有节奏地按压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辛三根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颤巍巍的呻吟声。这一声让围观的人松了一口气,那些刚才议论辛三根的人更是如释重负。辛田听说后赶了过来,她急得只顾“爸、爸”地喊。鲁大强说,虽然缓过来了,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赶紧送医院。他说,县医院看不了,直接送市医院吧。这下人们都犯了愁,离市里一百多里路,怎么去呀。这时,鲁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说,坐我的车去吧。辛田抬起泪眼,虽然见是鲁山,也没来得及多想便点头同意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辛三根抬上了车,随后辛田也上了车。鲁山在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对众人说,大家放心吧,一切有我呢。车留下一股烟儿后不见了。鲁大强看着那已经消散的似有似无的烟儿,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想,儿子终于干了件人事儿。

鲁山的父亲鲁大强在村里的口碑不错,这也许与他懂得一些医术有关。他不但能给人看病,而且还能给牲口看病。哪家无论是人还是牲口有了毛病都去找他,只要不是要命的毛病一般都能手到病除。最重要的是他不看重钱,有没有钱他都给看。村里人都很尊敬他。但他却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主要是鲁山的缘故。他一直搞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儿子。略懂医术的他从遗传的角度更让他无法解释这个问题,以至于有时他会怀疑鲁山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8

鲁大强说的没错,辛三根的确是心脏的问题。辛三根听到人们对他过激的言论,一时难以承受,一激动,心脏病就犯了。

辛三根到达医院后,直接送进了急救室。

辛三根在急救室抢救,辛田和鲁山在门外等候。由于不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所以辛田的心里没有底。她在那里默默地抹着眼泪。她感到好像支撑着天的柱子突然倒了,天一下就塌了下来,而且全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时,她特别想有一个依靠。鲁山看着辛田的样子,很是心伤。他抬起胳膊,伸向辛田,他想拍拍辛田的肩膀,或是把辛田搂在怀里,以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但胳膊伸到辛田上空的时候,却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做这些。他的胳膊就停在那里,放在辛田的肩上不是,抽回来也不是,很是尴尬。鲁山感到心虚,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让鲁山没有想到的是辛田竟然倾斜过身子,依偎在自己怀里。在那瞬间,鲁山木雕泥塑般定格儿在那里,那只胳膊依然停在半空中。过了好久,鲁山才回过神儿来,那只胳膊也落了下来,落在了辛田的肩上。辛田温顺地依偎在鲁山的怀里,一动不动,好像熟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辛田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就像被狂风卷起的小鸟又回到了窝里。鲁山说,妹子,别怕,天塌下来有哥呢。辛田没有说话,就那么依偎着。

一个人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辛田和鲁山都没有在意。直到那人跑到了面前,他俩才认出是鲁水来。辛田和鲁山本能地分了开来,不知所措地直勾勾地盯着鲁水。这当然也是鲁水不曾预料到的,他吃惊的程度一点儿也不次于辛田和鲁山,他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三个人就这样愣着,场面很尴尬。辛田最先说了话,她说,你怎么来了?说完,辛田就有些后悔了,好像鲁水不该来似的。鲁水似乎并没在意,说,我听说了,就来了。鲁山说,谢谢。这话让鲁水感到很不舒服,就像他是病人家属而自己是局外人似的。

9

辛三根痊愈后回到村里依然坐的是鲁山的车。车子直接开到了家门口,真是方便。这招来了乡亲们许多羡慕的眼光。辛田和鲁山先从车上下来,然后搀扶辛三根下来。那场面很温馨,像是个和睦的三口之家。

辛三根虽然身体显得还是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他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让他认为这次的得病是因祸得福的秘密。在住院期间,他认识了同病室的一个病友,姓苟,一个不太好听的姓。正是这个姓拉进了他俩的距离。当那个病友自报家门说姓苟后,辛三根随口就喊,老苟。喊完后马上意识到有些不妥,随即忙道歉。老苟并不在意,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没关系,这不怪你,谁让我姓苟呢。这样以来,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随便多了。从接触中辛三根知道,老苟家住郊区,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小康了。原来老苟所在的村,一改过去种植玉米等作物的传统,全面种植蔬菜,生产无公害无污染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很是适应眼下追求营养、健康的潮流。并且采用塑料大棚技术,一年四季都有蔬菜产出。辛三根听得心怦怦直跳。

辛三根不顾人们要多休息的劝说,每天都要到村头儿去张望。对此人们很是不理解,人们不知道那空荡荡的村头儿有什么好望的,更有甚者怀疑辛三根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

终于有一天,一辆小型货车出现在辛三根的视野里。辛三根异常地兴奋。当老苟从车上下来时,辛三根竟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吓得老苟不停地喊,慢点儿,慢点儿,小心你那身体。辛三根咧着嘴说,没事儿,没事儿。

老苟帮辛三根建好了塑料大棚,又给辛三根讲了许多的种植技术。最后说以后有什么问题我随时来。辛三根握着老苟的手说全靠你了。老苟说没问题,我倾囊而赠。辛三根说太谢谢你了。老苟说客气啥。

老苟走后,辛三根几乎长在了地里,精心地侍弄着,就像喂养孩子一样。

也许是精诚所至的原因,种下的蔬菜长得特别好。绿油油的,绿得发亮,照得辛三根的心里亮堂堂的。老苟经常来,教辛三根种菜的技术。每次来辛三根都会嘱咐鲁小英做几个好菜,他自己则会亲自去打酒。老哥儿俩很和得来,话也很投机,所以每次酒都喝得痛快。热腾腾的酒气弥散在小屋中,随着时间的延续而愈加浓厚,就像辛三根和老苟之间的友谊。小屋因有了浓浓的酒气而变得温暖如春,使置身其中的人不饮酒也会醉。辛三根和老苟每次都是就着欢声笑语把酒喝下去,直到喝得大汗淋漓。他俩觉得,那汗是流出来的友谊,是喜悦。

菜一车一车地拉走了,是老苟帮着找的买家。辛三根每次都要目送到拉菜的车看不见为止,他脑海中那车拉走的不是菜,而是贫穷。他希望满怀。

挣到钱了,辛三根的心里便有了底。他做的这一切实际上是一种试验,他在验证种菜这条路是否行得通。他想给乡亲们找一条致富的路,但又怕把大家带进死胡同而害了大家,所以只好自己先蹚蹚路。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的结果。上次鲁山租地办砖厂的事儿差点儿送了性命,这次不得不小心了。

辛三根把发展大棚蔬菜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开始他还有些担心人们不会接受,毕竟穷得叮当响的人们赚得起赔不起。其实,辛三根这次是多虑了。人们已经把辛三根赚了大钱的事实早已看到眼里了,有些人甚至跃跃欲试了,只是苦于模不着门路。现在辛三根竟然愿意提供产供销一条龙的服务,当然是一呼百应了。

村西头出现了少见的热火朝天的大会战的场面。塑料大棚一座连一座地建了起来。远远望去,白花花一片,好像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现在每天都会重复这样一个场面,鲁家人三俩成群地到村东的砖厂去上班,辛家人一拨儿一拨儿地到村西的大棚去侍弄蔬菜,就像两窝蚂蚁各自在各自的领地忙碌着。

渐渐地,辛家人的腰包鼓了起来,走起路来腰杆儿也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10

看着“活蹦乱跳”的父亲,辛田幸福得不得了。想想当初真是有些后怕,看着父亲那不省人事的样子,尤其是看到那跟鲁山砖厂烧出来的砖的颜色差不多的紫红紫红的脸色,辛田以为从此自己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辛田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自己还有父亲。想到父亲,辛田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鲁山。辛田现在对鲁山有了全新的认识,也就是这个全新的认识让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辛田对鲁山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是从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会儿恐怕就不行了”的时候开始的。辛田始终认为,父亲能够活着回来,鲁山功不可抹。

当医生告知父亲已经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的时候,辛田不明白医生为什么使用了暂时这个词汇。接下来医生告诉她马上去交住院费,她问交多少,医生说五万。她愣在了那里,甭说五万,就是一时拿出五千在她们那个穷地方也是困难的。医生见她没动窝儿,说你父亲只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如果不继续治疗生命难以保障,不交钱就停止治疗,后果自负。这时辛田才明白医生为什么在说父亲没有了生命危险时要用“暂时”这个词。辛田知道,父亲的性命已和病情、医疗条件及技术没有任何关系了,完全由钱决定了。囊中羞涩的辛田除了求医生之外想不出任何的办法来,她说,医生,钱我会想办法的,您千万别停止治疗,行吗?医生说,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医生显得很无奈,也很冷漠,似乎这种事情见多了。鲁山这时插嘴说,医生,治疗千万别停,钱不成问题。医生说,既然钱不成问题,那还罗嗦什么?赶快去交吧。鲁山说,我们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钱,您容个功夫。嘁!糊弄谁呢?医生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屑,同时用轻蔑的眼光瞟了一眼鲁山,那意思好像是就知道你们没钱。医生的态度让鲁山感到有些气氛,他有些急了地说,我有一个砖厂,有汽车,还能欠下你几万块钱?辛田知道鲁山这并不是在显白。医生不紧不慢地说,你有什么也没有用,把钱交上才算数。鲁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医生很得意,好像打了一场胜杖似的。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医生对他说,马上停止用药。鲁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抬手指着医生的鼻子说,你敢!医生也不示弱,对那个护士说,停止一切治疗。鲁山真的急了,骂道,操你妈的!话音刚落,鲁山的一记重拳就砸在了医生的鼻子上。血顿时就流了下来。还没等医生反应过来,鲁山的第二拳又抡了起来,但被辛田抱住了。医生捂着鼻子嚷嚷道,野蛮,太野蛮了,简直就是流氓。鲁山再一次被激怒,他挣脱着又要去打医生,好在辛田死死地抱住了他。医生喊道,保安!保安!报警,打110!保安来了,医生把头一杨,底气十足地与鲁山囔囔着。过不多时,警察来了。110反应的速度确实挺快,与媒体宣传的相差无几。警察的出现后医生的声调儿好像又高了十几分贝。警察见医生血的乎拉的挺吓人,说涉嫌故意伤害,需把鲁山带走做进一步调查。鲁山被带走的时候,转身对医生说,你如果敢停止治疗……鲁山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而是用目光传递着下面的意思。那目光很硬,有如两把长矛刺在了医生的身上。医生被“刺”得向后退缩了一下,幅度很小,不易察觉。

辛田眼巴巴看着鲁山被警察带走,无力可施。

第二天,鲁山就出来了。多亏了鲁水。鲁水曾在县城上过高中,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上过高中的人。他想起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同学的爸爸是公安局的。辛田听了后着急地说,那就赶紧去求他吧!也许是心太急了,辛田有些失态。鲁水默默地看着辛田,一脸的静止。辛田注意到了自己的急迫,这对鲁水有些不太公平。她说,要不就算了。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盼着鲁水尽快联系到他的那个同学。鲁水依然没有说话,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电话号码我倒是还有印象,但时间长了,也不知记错没有。辛田不由自主地急切地――又有些失态――说,那快试试。说过后辛田有些后悔自己的急切。鲁水还是一脸的止水,看了一眼辛田,语调儿水平地说,走吧。

辛田和鲁水在医院外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鲁水拿起听筒后在按键上按着,按过之后是静静的等待。这个电话是救出鲁山的唯一希望,这就给在外人看来最普通不过的一次通话赋与了弥足珍贵的内容。辛田的心紧张得缩成了一个点,好像一个身处孤岛的人在等待拨出去的唯一的一个可以求助的电话的回音。

“喂,你是大力吗?”

鲁水突然的应答声惊出了辛田一身的冷汗,她屏住了呼吸。

“大力!真的是你呀!”

谢天谢地,电话终于打通了,而且那头儿还是要找的人。辛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鲁水的同学还真够同学,他马上给他爸爸打了电话。他爸爸虽说不在市局,但毕竟是一个系统,还是能说上话。况且鲁山的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事情办得挺顺利,派出所那边儿答应放人。

鲁水和辛田一起去了派出所接鲁山。辛田看见鲁山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心里挺难受。鲁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辛田听说进派出所没有白进的,至少得挨顿揍。辛田有些担心地问鲁山,挨打没?鲁山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我还能挨打?他俩说话的时候,鲁水躲到了一边儿,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辛田对鲁山说,是鲁水找人把你弄出来的。鲁山看了看不远处的鲁水,走了过去。鲁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鲁水。鲁水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鲁山。辛田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心,不知两个人会干出什么事儿来。鲁山把手抬了起来,送到鲁水的前面。鲁水犹豫了一下,也抬起来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握到了一起,显得很悲壮。

鲁山没有去医院,直接回了村,拿了六万块钱回来。

鲁山把六万块钱摔在了医生的桌子上。医生抬头看见是鲁山,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声音有些慌乱地说,你什么意思?鲁山说,别害怕,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这钱够不够。医生显然没有了士气,他说,什么够不够的,没钱还不看病啦。

鲁山把交完住院费后余下的一万块钱塞在辛田的手里,辛田不要。鲁山说,在这儿不比在家,吃饭什么的都得花钱,拿着吧。辛田当然知道这些,就拿了。辛田接过钱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鲁水。鲁水把脸扭了过去,假装没看见。

鲁山没白进派出所,在交上住院费之前辛三根的治疗并没有停止。医生不止一次当着鲁山的面对辛田说,给你爸用的都是好药。说这话时医生总是用余光偷偷地瞟旁边儿的鲁山。

11

辛田一直在为一件事发愁,很难作出决定。鲁山对自己的心思,不但自己,就连村里的小孩儿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单是这样,也好办,难就难在还有一个鲁水。依辛田现在的心思,如果单出现他俩中的任何一个她都会毫不犹豫。可偏偏是两个,是两个自己都认可的人。硬要你作出二选一的选择,这无异于在左右手之间作出选择。两个人是自己都不忍心伤害的人,但这注定是有人欢乐有人愁的事情,就像一场乒乓球赛的对阵双方,必定有一个会胜出,有一个要承担失败的痛苦。辛田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最终决定选择鲁山,作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痛苦的。

痛苦的还有鲁水。其实他早就隐隐地感到了会出现这个结果,但一旦真的出现的时候,还是接受不了,有些痛不欲生。

高兴的当然是鲁山。这个结果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他就像根本就没有夺冠希望的球队却出人意外地拿了冠军一样欣喜若狂。

辛田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鲁水,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找到了一个补偿的办法。

在一个月朗星密的夜晚,她把鲁水约到了草垛里。他俩静静地躺在干草上,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躺了好久。月光就像牛毛细雨一样轻盈地飘洒下来,洒在空中和万物上,给夜色充填了满满的朦胧。夜,静得出奇,仿佛世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东西是有的,这是肯定的。只是他们都没有发出声音,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就像守在洞房外希望听到点儿什么的人一样。单就夜色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尤其是那弥漫在空中的寂静,就像醉人的美酒一样滋润着身心。最终是辛田打破了夜的寂静,她说,今晚的夜色真好。过后又是良久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鲁水的声音传到了辛田的耳朵里,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来源于乌黑深遂的宇宙。鲁水的话低沉而忧伤,却有奇强的穿透力,像一束利剑齐刷刷地穿过辛田的心脏,痛得让人难以承受。鲁水说,可惜人的心情不好。辛田无话可说,寂静再次出现。这时的寂静已不比先前,没有了刚才的温馨,好像里面充斥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怕的东西,让人感到淡淡的恐惧,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这种寂静是由死亡引起的。这种寂静好像是一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是辛田先开的口,她想事情终究是要有个了断的。她说,要怪你就怪我吧。这次鲁水并没有沉默,而是马上说,我不怪你。这让辛田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她想,如果鲁水暴跳如雷,甚至对自己大打出手,也许自己会好受一些。辛田说,今晚我就把我给你,就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了断,也算是对你的补偿。说完,辛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想象中的波涛汹涌。然而,已经过了好久了,依然是风平浪静。辛田睁开眼,侧过脸,看到鲁水依旧原先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犹如一具死尸。哦,这是我补偿人家,应该拿出诚意的。辛田想到这儿,毫不犹豫地抬手去解上衣的扣子。扣子解开了,辛田略显缓慢地把衣服向两侧掀起,就像舞台上徐徐拉开的大幕。一道美丽的风景慢慢地被拉了出来,世界立刻变得明亮了起来。那里有山峰,有沟谷,有平原。山浑圆光滑,寸草未生,但并不显荒芜。两座山峰顶山各有一块巨石,把山峰点缀得熠熠生辉。那是凡是男人都想融进去的风景,那是凡是男人都想攀登的山峰,那是凡是男人都向往的世界。辛田的余光告诉她鲁水已经把手抬了起来,正在向山峰走来。辛田清晰地记得,鲁水不止一次想征服那山峰,都被自己阻止了。辛田认为那时不是登山的季节。鲁水的手没有来到山脚下,也没有爬坡,而是直接跃升到山顶的上空,滞留在那里,并有些微微的抖动,就像盘旋在空中的直升机。鲁水的手经过了片刻的犹豫之后,捡起了辛田的衣角儿,盖在了风景上。世界旋即暗淡了下来。鲁水说,你走吧。鲁水的声音镇定且坚定。辛田含着眼泪走了。鲁水断定辛田走远了之后,突然猛烈地翻滚了起来,就像足球场上受到对方球员恶意攻击突然倒地的运动员一样异常痛苦地来回滚动。

大汗淋漓后,鲁水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依旧躺在那里,但心情似乎好受了一些。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件事。辛田爱的是自己,不是鲁山,绝不能就这样将心爱的人拱手让了人。辛田嫁给鲁山,绝对不是感情的缘故。没有感情,辛田更不能嫁给鲁山。因为他始终认为,没有润滑油滋润的拖拉机的运转不可能顺畅,会很干涩,很痛苦,甚至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提前报废。婚姻就像一台拖拉机,能使它正常运转的润滑油就是感情。他不能眼看着辛田“报废”,所以就是不为自己也一定要阻止辛田嫁给鲁山。他猛然想起刚才辛田要为自己“献身”的事儿,这让他更加感到辛田是善良的,是可爱的,是值得为她做点儿什么的。想到辛田的“献身”,突然一个灵感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一样在脑海中闪过。他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决定今晚就行动。

12

鲁水来到小卖部,买了瓶白酒,他特意点名要了酒性较烈的二锅头。然后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周围没人,便用牙咬掉了瓶盖儿。他把酒倒进嘴里,但没有咽下去,而是好像漱口似的在嘴里轱辘了一会儿,最后把酒又吐了出去。就这样反复做了几次,当觉得嘴里的酒气够浓了的时候,他停止了往嘴里倒酒。他把酒往身上倒,弄得浑身上下向外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还特意留了少量的酒在瓶子里。做完这一切,他打量了一下自己,闻了闻身上的酒气,觉得挺满意。然后,他拎着尚有少量酒的酒瓶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砖厂走去。在离砖厂不远的时候,他把步态变成摇摇晃晃的样子,俨然一个醉鬼的形象。

在经过一个砖垛的时候,与突然闪出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鲁水透过“醉眼”看到那人是鲁山,心想正要找你你小子自己就冒出来了。鲁水看到鲁山正在系着裤子。看到他正在系裤子,鲁水有些本能地朝砖垛看了一眼,看到砖垛的侧面上有一个湿乎乎的印迹,好像还有热气在蒸腾。鲁水透过自己身上浓烈的酒气还是闻到了一股臊味儿。鲁水在心里骂道,这小子跟别人就是不一样,连尿都比别人的臊。

“谁呀,你他妈的没长眼哪!”鲁山恼怒地说。

“你――谁――呀!”鲁水口齿不清地说。

鲁山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鲁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心想从哪儿跑来这么一个醉鬼。

“深更半夜的,你醉醺醺地跑来干什么?”

“我来找鲁山那王八蛋。”鲁水想平时没有机会也不好意思骂他,今天就借“酒劲儿”痛快痛快嘴儿。

放在平时,听到有人骂自己自己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今天是个醉鬼,鲁山就没在意。但一个醉鬼说来找自己,这倒是引起了鲁山的兴趣。他仔细打量了打量来人,终于认出鲁水来。

“你找鲁山干什么?”

“我要告诉他一件事。”

“什么事?”

“我把辛田干了。”

“你说什么?”鲁山没弄明白鲁水的意思。

“辛田让我干了。”

“嘁,你大半夜的发什么酒疯。”鲁山终于听明白了鲁水的意思,但他不相信,他并不是不相信鲁水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而是他认为辛田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反正我把她干了,你爱信不信,就在那边儿的草垛里。”

这时鲁山才注意到鲁水身上粘着的草棍儿,这使他相信鲁水讲的不是酒话。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嗡”地一下突然响起,这声音充斥得脑袋就像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地膨胀。

鲁水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鲁山不是要娶辛田吗?如果他愿意吃我嚼过的饭我就吐出来给他吃。”

鲁山觉得这个事实就像被视为生命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突然被人打碎一样难以接受。换了别人也许能接受,但他鲁山不能。鲁山抓起砖垛上的一块砖狠狠地砸向鲁水的脑袋。

天刚蒙蒙亮,一阵刺耳的警笛的声音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人们好奇地向警笛声聚拢。人们循声来到河边儿的时候,正好看见警察从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人们惊奇地发现,竟是鲁水。

鲁水直挺挺的,就像睡在床上。也许是浸泡的缘故,看上去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脸上的表情可以算得上安详,看来死前并没有经受太大的痛苦。只是细看似乎在安详的后面隐藏着一些惊恐。

经过警方的调查,定性为酒后不慎落入河中溺水而亡,纯属意外。小卖部对鲁水昨晚曾在自己那里买过酒的证实以及在河边儿找到的尚有少量酒的酒瓶让人们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人们弄不明白的是平时并不喜酒的鲁水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辛田对鲁水的死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她觉得是那天晚上与鲁水在草垛里的“了断”促使鲁水断送了性命。

鲁山对鲁水的死并不感到内疚和后悔,但看到辛田因此事难过得要命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她。那天,他看到辛田又在鲁水的坟前落泪的时候,走过去对辛田说,妹子,别难过了。辛田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动没动,但哭得更加厉害了。鲁山见辛田那难过的样子,有些难以承受,内心也产生了一股愧疚之意。他发自肺腑地说,妹子,都怪我一时冲动,我对不起你。他没想到这句话起到了作用。辛田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鲁山。

还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再次把人们从梦中惊醒。人们好奇地向警笛声聚拢。人们发现这次循声赶去的地方不是河边儿,而是鲁山的家。人们赶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鲁山被警察带了出来。

鲁山来到辛田的面前,说,妹子,我对不起你。

辛田说,我也对不起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鲁山听后显露出非常吃惊的神情,但旋即就恢复了平静,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笑了一下,但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太听话,显得很僵硬,很勉强。他说,好,我们扯平了。

鲁山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又低下头来,对辛田说,妹子,有件事儿你一定要答应我。

辛田说,你说吧,我答应你。

鲁山说,妹子,你一定要嫁个好人家。

鲁山说完后不等辛田回答就转身走向了警车,在上车的瞬间,他回过了头,看到了辛田流下的眼泪。

警车尖叫着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世界又回到了悄无声息的状态,仿佛死了一般。

13

鲁山被抓走了!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哗然,一片哗然。人们这时才明白过来,鲁山是被抓走了,不是被人请去赴宴了。

人们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很意外,决不亚于前些日子鲁水的死。想到鲁水的死,便有聪明的人意识到鲁山因何被抓。想到了被抓的原因,人们便意识到鲁山怕是回不来了。想到鲁山回不来了,有些人就激动得不得了。这些人都是鲁家人。他们说,鲁山回不来了,他欠我们的钱怎么办?讲到钱,而且是有可能打了水漂儿的钱,这些人就更激动了。有人说,我们找鲁大猛去,当初是他决定把地租给鲁山的。对,找鲁大猛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人们各自先回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鲁山打给他们的欠条儿,然后就直接奔向了鲁大猛的家。

鲁大猛的年岁虽然并不算太大,但耳朵却已经不太中用了。尤其是儿子鲁水的突然离去,骤然间就好像苍老了许多。警笛的叫声他没有听到,也就不知道这个和往常并没什么区别的清晨竟然发生了这么突然的事儿,就像当初不知道儿子会在一个和往常并没什么区别的清晨离自己而去一样。但这时已经有人把事情全都告诉了他。发生这样的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就像儿子的死一样。鲁大猛确认这的确是事实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向鲁家人交代。自己决定把地租给鲁山本来是想让家族的人过上好日子的,但事情却难以预料地到了这种地步。

开始时家族的人确实拿到了一些钱,而且也的确比种地划算。但后来的情形就变了,人们拿到的不是现金,而是欠条儿。当时曾有人找到鲁大猛说这事儿好像不大稳妥吧。鲁大猛说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他鲁山到时候如果不给钱,那不是还有砖厂在那儿戳着呢吗?鲁大猛硬是给压下来了。人们虽然对手里的那些看上去跟茅房里的擦屁股纸没有什么两样的欠条儿还是有些犯嘀咕,但也没什么其它的办法,他们唯一的盼头就是希望鲁山早日发发慈悲把它兑了现。人们非常清楚鲁大猛不让大家声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辛家人看他们鲁家人的热闹,其实大家也不希望辛家人把热闹看了去,也就忍了。表面上砖厂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鲁家人还是每天都高高兴兴上班去安安全全回家来,但人们的心里却早都没了谱儿,就像表面上看上去还很好的西瓜,其实里面的瓤儿早已蝼了。他鲁山在,出来进去能看上一眼,心里多少还有些安慰。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鲁山不在了,人们就再也坐不住了。大家倒不是关心鲁山怎样,主要是觉得那钱恐怕真的要打水漂了。这回人们不想在忍了,或者说忍无可忍了,因为再忍钱就没了。人们也不管辛家人看不看热闹了,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手里举着欠条儿就像示威游行似的浩浩荡荡地向鲁大猛家走去,就差喊着齐刷刷的口号了。

鲁大猛听到了门外的嘈杂,知道是谁来了。他走出家门,站在台阶上。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很是壮观。这种场面除了以前与辛家械斗前的“誓师大会”外从没有过。来了这么多人,多少还是有些出乎鲁大猛的意料。鲁大猛放眼望去,人们义愤填膺,情绪激动,高高举起的手不停地晃动着那些已经有些发皱了的欠条儿。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手晃动的缘故,那些泛着白光的欠条儿在空中不停地抖动着,就像坟头儿上插着的迎风摆动的幡。

事到如今,鲁大猛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庙”了。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说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只不过是随便说一说,现在却应验了。通过明白人查了查砖厂的账目,结果大出人们的预料。原来砖厂从一开始就没赚过钱,一直在亏损,欠银行的贷款多达上百万。这下人们彻底不寄希望了。开始有人报怨了。有人说鲁大猛老了,不中用了。有人说我们就不应该听他的,他董什么?这些话很快传到了鲁大猛的耳朵里,鲁大猛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得不得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害得鲁家人不轻。尽管不是有意的,尽管自己当初的出发点是好的,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他还是很自责。

14

鲁大猛来到村东,原本一马平川的良田,现在已经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了。表面上的好土都被挖走烧砖去了,露出的是毫无利用价值的小碎石和土、泥的混合物,看上去一片荒凉,有点儿戈壁滩的味道。而且坑坑洼洼,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废弃的好久没人光顾了的乱坟岗一样。

鲁大猛在那里默默地站了好久,也想了很多,最后下定了决心去找辛三根。他想,得给鲁家人找个出路哇。

辛、鲁两家世世代代有隔阂不假,但时光流淌至今日,那隔阂早就名存实亡了,或者说只是心里作用而已。况且两家毕竟同地而居,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要想分得太清已不太容易了。所以,说两家有隔阂,并不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一见面就咬牙切齿的,大家的相处还是融洽的。

“妹夫,在家吗?”鲁大猛前脚刚跨进大门就喊道,声音虽然还像以往那样洪亮,但今天却多了一点儿苍凉。

辛三根很是同情鲁大猛的近遇。儿子没了,鲁山被抓了,钱打水漂了,哪一件都是值得同情的。辛三根特意留鲁大猛吃晚饭,有点儿为他压惊的意思。鲁大猛也没有客气,脱了鞋就坐到了炕头儿上。辛三根还吩咐鲁小英做了几个好菜。鲁小英觉得他这是多余,同姓哥哥来了,能不知道做好菜吗?但鲁小英并没有任何的表露,而是顺从地烧火做饭去了。

无论是辛三根还是鲁大猛,话都不多,但酒下去的却很快。酒喝得有些沉闷,无论是辛三根还是鲁大猛,都属于酒入愁肠的范畴。鲁大猛不时地会表达一下自己的郁闷,话虽不多,但挺让人伤感。辛三根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陪着。辛三根知道,一个人悲伤的时候,是有倾诉的欲望的。倾诉就好像是把水往外倒,倒掉一些,桶会觉得轻松一些。辛三根还知道,一个人悲伤的时候,是不需要任何的劝慰的,任何掰开了揉碎了的大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需要你做的只是陪着,听着。如果讲道理,他也许比你讲的还要好。但一旦事情落到了头上,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果然,鲁大猛在断断续续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诉说后显得有些如释重负,表情让人放心了一些。辛三根和鲁小英都感到有些高兴。

鲁大猛喝得不少,眼神有些迷离了。但头脑还是清醒的,没有忘记来找辛三根的用意。尽管舌头根子发硬,言语有些含混不清,但辛三根还是明白了鲁大猛的意思。鲁大猛是诚恳的,他为自己的失误自责,但他不止是自责,他知道自责是没有用的,他很清楚现在的重中之重是给乡亲们找个出路。而他非常清楚自己已没这个能力了,况且自己也没这个资格了,自己已经“失信于民”威风扫地了。但你辛三根有这个能力,关键是有资格,有威信。所以就只有来求你了,你是不能推辞的,是不能见死不救的。最后,鲁大猛强调,他肯扯下这张老脸不要低三下四地来求你,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众乡亲。该说的都说了,帮不帮的你看着办吧。鲁大猛喷着酒气,手舞足蹈,越说越激动,直说得满脸通红青筋暴露。辛三根连忙不停地说,帮,帮,帮,我一定帮。

辛三根的爽快让鲁大猛很满意,他说,既然这样我就没事儿了,我回去了。说完鲁大猛就下炕,咕咚一声,鲁大猛就站在了地上,紧接着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与其说是下炕,不如说是掉下了炕。幸好手急眼快的鲁小英一把扶住了他。他一把把鲁小英甩到一边儿,说,别扶,没事儿,我没事儿。

这时,辛三根也下了炕,说,哥,行不行啊,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鲁大猛把手一杨,说,不用,你不用管我,你只要记着帮乡亲们想个办法就行。

辛三根说,哥,我记着呢。

那就好,我这趟算没白来。说完,鲁大猛竟掉下了眼泪。

哥,你哭什么呀,我不说了嘛,我记着呢。

谁说我哭了,我这是高兴,我现在高兴得不得了。

果然,辛三根和鲁小英见到了鲁大猛今晚最灿烂的笑容。

鲁大猛说完就往外走,却撞在了门框上,随即弹了起来。站定后的鲁大猛已经在门外了,有点儿像皮球弹了出去。然后,鲁大猛跌跌撞撞地融入了夜色中。

辛三根看着鲁大猛的背影,心说,地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2006·7·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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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痕繁华点评:

作者水平超强,什么也不说了,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