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栀子

一

一艘游船，穿红着绿，遍体的珠光宝气，如一只晾着壳的甲壳虫，在浩浩淼淼的漳河上缓缓而行。若不是船尾劈出的滚滚浪花，你一点也感觉不到船在前行，它是那么的闲适而有节律。

时值仲夏，两岸青黛的山影在眼前蠕动着，空气中有淡淡的暗香浮动。水是碧绒绒的，天也蓝茵茵的，山重水复，水天一色，时光安静的仿佛停滞不前，流连于此，你不觉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是本市新辟的一条旅游线路，市财政口近水楼台先得月，组织了这次城北山区财源考察行，我是新闻口的随行记者。

坐在船尾，螺旋桨扬起长长的水花，就像飞机在长空划过的一条完美的弧线。飞舞的泡沫在空中飘荡，四下里弥漫着甜甜的水腥气。我翕动着鼻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咦，你怎么坐在这里呀！小心着凉了！”梅子一袭白底碎花的衣裙突兀地立在我面前。

“我在看山景呀！你什么时候上的船？”我一脸的惊诧。

“我跟表姐说过，搭这趟船到城里去的。”

“哦，这样。”我释然了。

三天前，在偏僻的仙女乡财政所，我结识了梅子。当时，市局的王科长，也是这次财源考察行的组织者，一个精干而漂亮的女人拉着我的手将一个秀气的女孩介绍给我。

“这是我表妹梅子，在所里专门负责农税的，请多多关照！”我的眼球立时一亮，她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上身穿一件藕色的t恤衫，下着一件海军蓝的白条纹长裙，亭亭玉立，披肩的乌发轻束在脑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栀子的清香。我的鼻息立时一阵酥麻，似有暗香浮动，不由得身体哆嗦了一下，内心隐约地跳动着……

此后，我们就渐渐熟络起来。

仙女乡地处秀美的漳河之滨，古色古香，虽然山高林密，物产却颇丰富。这里盛产香菇、茶叶、药材，还有源源不竭的煤炭。近几年，原煤开采晃如雨后春笋，恬静的漳河水道不时被运煤的驳船的隆隆声划破。

记忆犹深的是梅子领我们参观的那片山栀子林，方圆百亩的面积，是南方那种普通的观赏药用林。远远地我就看见绿叶丛中开满了密密匝匝白色醉人的栀子花，仿佛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丰硕肥厚；又像冬日漫天的香雪，壮观而凄美……

我被它冰清玉洁的模样刺痛了双眼，晃如时空倒置，我回到浪漫的孩童时代。馥郁的清香中，一个女孩袅袅娜娜的身影隐藏在蝉鸣如歌的栀子林中，一个懵懂的少年在那里痴痴地等待……

二

在城里，我领梅子逛商城，看城市景观。梅子惊诧城里日新月异的变化。

“自打中专毕业后，好几年不到城里来了，叫人眼花缭乱呢！梅子自语道，瞧这新建的的广场规模多么的宏大，姹紫嫣红的花草，使人摸不着四季的变化，哪像我们山里呀？”

“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只要用心，每个地方都会有发展，”我说。

可是山里的资源毕竟有限，这几年所里着力培育财源，引导山民种植香菇、茶叶、药材，可是僧多粥少，山里的孩子大批辍学外出打工，就像我，当初中专毕业后，也是准备到南方打工的，可是村小学缺代课老师，我就留下了，后来才考上了乡里的的公务员……

“说说你，华哥。”梅子挽了我的手，声音柔柔的。

“我嘛，刚从部队回来，可以说碌碌无为，毫无建树，”我说。

“来日方长呀，你一定会有远大前途的，”梅子娇嗔道。

“就你相信我呀！傻丫头，”我禁不住笑了，一把搂住了她。

城市华灯初上，有晚风轻轻徐过，给人如醉如痴的感觉，就像这个栀子花香般的女孩。

三

为了挖掘一篇山区农民脱贫致富的深度报道，我又来到仙女乡。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上踽踽而行，公路两边是逶迤起伏的山峦。落夏时节，山间层峦叠障，草木葱茏，远处的山坡上覆盖着一望无垠的绿茶。间或可见一汪清潭，碧的见底，横亘在山坳，午日的阳光照耀着，若一面镜子，晃的人睁不开眼，真是神仙沐浴的地方呀，我不禁有些陶醉。

适逢香菇上市时节，在散落而居的山里人家的晒坪上，我看到错落有致，堆积成山的木材，棕竭色的菇苗从腐蚀的木头缝隙钻出来，密密麻麻的，甚是壮观。山区农民种香菇的人家居多，在乡里的简易公路上，熙熙嚷嚷，大小车辆停靠在路边，贩子们正待价而沽。

中午，在乡财政所，我找到了梅子。她说：“我们这里的香菇生意远近有名呢，就连广东的客商都在这里打货，是山里人家致富的主要来源。”

我拉着梅子踏着青石铺就的小巷一路走，午日的阳光溯流而上，暖暖的覆盖了我们。街上没有什么人，寂寮中我却感到莫名的兴奋。

晚上，我便宿在乡里的财政招待所。推开宿舍的门，一股浓烈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定睛一看，窗台上的花盆里插满了正在怒放的栀子花，晶莹剔透，就像掩在深闺中的少女。

正愣怔着，梅子笑吟吟地走进来，“知道你喜爱栀子花，特意为你准备的。”“是吗？”我悠忽间觉得浑身澡热，就像千百只蚂蚁在身体里逆行。

我揽住梅子柔软的腰身，她温润的小嘴便凑了过来，吐气如兰。我小心亦亦地伸出舌头，颤栗中一种香香的甜甜的的气息在胸臆中扩散……。

梅子在我怀中呓语着：“现在的栀子花正值生命的巅峰，花心开的破碎后，越发凄美，芬芳、动人……就像我对你的依恋……”

那夜，风清月白，我的怀里躺着一个栀子般醇香的女子。

四

我采写的关于城北山区创富的报道不断地在省市级报刊、电台发表，一时反响强烈，连省里主管农业的王副省长都准备来考察。这期间，我参加了成人高考，台里亦推荐我去进修，这样我终于如愿以偿上了省城一所知名的大学。

大学生活虽然有些枯燥，但亦还算丰富多彩，我的文学天赋在这时便充分表现出来。我创作的诗歌、散文陆续在校刊和省城的杂志发表，由此我创办了红杏文学社并自任社长。

社里有一个女同学叫吕媛媛，也是来进修的，原来是省电台的播音员，一袭白衣白裤，如张柏芝般的清纯。她时不时对我暗递秋波，这我能感受到。我们在一起谈天论地：谈中国古典文学、外国文学，谈歌德、普希金，继而谈到美国的全球霸权，国内的形势。

更何况，吕媛媛的舅舅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对我的未来有着举足轻重的考量。吕媛媛曾对她舅舅说过，俟我们一毕业，便一起分到省电视台去。

梅子经常给我写信，说些烦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买了新衣服，哪个同事结婚了之类。

刚开始，我尚频频回信，就些勉励的话。后来，便渐渐地少了。

终于，我说了分手。接到梅子的电话，她嘤嘤地哭泣，声音颤抖，“华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的心也在颤抖，我说：“不是不要，是不相宜了，天下何处无芳草，你那么漂亮，一定找个比我更好的。”她放了电话，电话那头依旧嘟嘟地响着。

这时，吕媛媛拉我去看电影，是风糜一时的《泰坦尼克号》。

数日的午后，在我宿舍前，站着一脸倦容的梅子。分别才三、四个月，她变得赢弱而憔悴，一双泪眼写满了哀怨，叫人不忍注目，她的身上不再有栀子的香味。

我有些诧异，亦有些恼火，没好气的说：“你怎么来了？”她只是哭，宛若梨花带雨，双肩剧烈地抽搐。叫她在校园外的餐厅吃饭，她滴水未进。

雨在这时忽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下得人心烦。我买好车票，送梅子回去。我说：“我要考试了，没时间陪你了，”言语冷峻而不近人情。她猛地扑进我怀里，抽泣着：“华哥，你嫌我水平低，我可以去进修；你嫌我俗，我可以变的……我什么都可以的……。

她的眼泪泅湿了我的衣服，我竟然嫌这一大片眼泪。是的，梅子是个慵俗的的女孩，不会有太大的作为，我是要出人头地的，跟了吕媛媛一切便有保障。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们的距离，心灵的距离太遥远了……”我说的是混仗话。我的脑海中悠然闪过洁白无暇，幽容高贵的栀子花，相形之下，我的身影一下猥琐起来。

我还是挣脱了梅子的怀抱，决绝地走了。身后传来梅子无助的哭喊：“华哥，华哥……”声音哽咽，撕心裂肺。我不忍回头，亦不能回头。

五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就在梅子回去不久，阴霾的天气一直笼罩着这个城市，家乡城北山区暴雨成灾，竟引发了百年一遇的特大山洪，漳河仙女河段发生塌陷。噩耗接连不断，该乡五名机关干部下乡指挥抗洪时，不幸三名罹难，二名下落不明，其中有一个就是梅子。当我闻听新闻部同事的消息告假赶回时，只见浊浪滚滚，惊心动魄，到处白茫茫一片。从乡财政所会计张姐嘴里我才知道梅子被洪水卷走已经两天，至今沓无音讯。张姐哽咽着，“本来抗洪名册里没有她的名字，她却硬要代替我去，她可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呀！”“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心变得沉甸甸的，沿着漳河没命地跑，河水翻滚着、呜咽着，涛声如雷……。　

我的心口撕裂般地疼痛，任雨水浇湿了全身也浑然不觉。我心中悔呀！千百遍地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竟没有一点知觉呢？

半个月后，梅子的遗体在下游的一个河滩被发现。

之后的一个月，我徘徊在曾经熟悉的青山绿水间，看着一座座矗立的新坟和那些在风中孤独地摇曳着的经幡发呆。我不和任何人说话，觉得说话已经很累赘，我的身体成了一副蚀空的躯壳。恍惚中我化成了一株山栀子，耸立在向阳的山坡和心爱的梅子相偎相依……

不久，吕媛媛也离开了我，她说我太过沉默，整天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后来，我离开了省城，漂流在南方。繁华的都市中很难见到那洁白素雅的栀子花，偶在花店见到，我的鼻息却已经麻木，那幽香醉人的味道再也不曾闻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