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穗飘香的午后
一
春兰从镇上下了车往家赶的时候,天地间一片灰蠓蠓的,小土路上尘土漾起多高,她的黑色塑料凉鞋上很快便积起厚厚一匝灰尘。农历六月的正午,太阳虽说闪在云层里,骇人的热浪还是紧贴着皮肉,烘烤着,似要榨干一切水分。村子里静悄悄的,即或有蝉儿在高高的柳梢上嘶鸣。田地间早稻沉甸甸的已经黄涩了,歪歪扭扭有些弱不禁风地瘫软着。
接到大伯子的电话,春兰的心便有些七上八下的乱了,丈夫钢生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虽说检查不出个所以然,竟亦是那般的严重,摊在这秋收的节骨眼上,她有些无法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不是说人有旦夕祸福吗?她有些信命了。记忆中,丈夫是那般的硕壮,黎黑的脸庞,孔武有力的手臂,如牛犊般使不完的力气。稻收时节,十余亩的地儿,他一人顶俩,割、捆、扎、样样在行,挑起稻子来简直成了草上飞,那小山似的稻穗压在身上,竟一点感觉不到晃动。
当初,春兰可是村子里出类拔萃的好姑娘,红润润的脸蛋,俏丽的身段,尤其做得一手好缝纫活。婶娘说:“兰子,妈可要给你寻思一户好人家。”钢生那年隆冬退伍了,恰逢春兰的哥哥结婚,他来赶情。腊月的天气,钢生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格外惹眼。婶娘说:“兰子,这娃子如何?”春兰羞红了脸,轻轻的点点头。“只是这娃子从小死了娘,家境也不好,只怕今后要受罪……”“只要人好,两人齐心,总会有好日子过!”春兰竟有些急不可耐。当时,来相亲的可不止钢生一人,好多人家都遣人来说媒。
后来证明,钢生是真心实意地对婆娘好,在村里亦是有口皆碑。春兰怀孕了,初冬的天气,他到池塘捉虾,摸团鱼,千方百计地改善生活;孩子出世了,他一人既忙着洗屎尿布,半夜孩子哭闹了,他又爬起来抱着孩子晃悠。那时间,钢生的眼窝每日深深地塌陷着,还有些红肿。
春兰是去年春节后出的门,走之前她跟钢生商量,村子里大白天关门闭户的多了起来,偌大个村落,没几个人影,青壮年人是越来越少了,年岁不饶人,孩子大了要钱的地方多,指望田里的收入是竹山上的笋—只够温饱。比起那些外出打工的,差距是越来越大,再不出去便没机会了。钢生有些不以为然,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打工有打工的难处,都一窝蜂地走了,田里的地都不能抛荒了吧!”末了又说:“出去散散心也好,也是随了潮流,见了世面,免的呆在家里憋屈。”那时节,尚未取消农业税,钢生是村民小组长,管着几百户人家的催粮征款,他虽是个闷葫芦,见了人却总是一脸墩厚的笑,那脸上看不出一点虚伪的表情。譬如收水电费吧,十几块钱的事,别人说今儿个没有,他只是笑笑,过几天接着来,只到收到为止。他自个儿掌管村里水塔房的钥匙十几年,不管炎夏严冬,每日清晨雄鸡报晓时分,总有清澈的泉水从村民的水管汨汨而出。
春兰到底还是走了,在南方沿海密如蛛网的家庭小服装厂,她似乎如鱼得水。虽然环境简陋,十几个人挤着大通铺睡,却感到心安理得,气定神娴。电车在身畔嗡嗡地响着,仿佛演奏一曲绝妙的琴瑟之音,手则一刻不停地拉着布料律动,和着这飞速旋转的节奏。此刻,时光似乎停滞不前,春兰一点亦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不知不觉中,远处传来一声遥远的鸡啼,已是晨光微熹,稍后日光汹涌而入,刺痛了眼膜,春兰方才感觉了疲乏,伸一下懒腰,稍事洗漱,便躺下休憩。不过四、五个钟点,便起来继续劳作,日复一日,时光荏苒,一年半时间便这样过去了,却亦攒下数万元的收入。若不是接到钢生病重的电话,春兰是断然不会回家的。她整个人就像上紧发条的机器,一旦停顿下来,便看不到希望,失去了生存的动力。春兰想的很周全,再干几年,儿子上大学了,全家便搬迁到镇上,做点小生意,亦是极美极富诱惑力的事。
二
家里显得空旷而寂寮,一只黑色的小猫趴在门沿喵喵喵地叫唤,那晶亮亮的眼睛分明噙着泪花。门前的晒坪上停着一辆敞篷的农用车,车厢里陈列着一堆散乱的稻草。堂屋里坐着三个人;大伯子坐在上首默默地吸烟,二伯子和婶娘在大门口小声地嘀咕着。见她回来,三人有些面面相觑,“兰子,你可回来了,”还是婶娘开口说话,说着,眼圈便红了,有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妈,我晓得了……”春兰扶着母亲的肩膀一阵抽泣。
“钢生呢?”春兰问。“屋里躺着呢,他怕见光,又听不得人大声说话,你小心点,”婶娘说。春兰转身小心弈弈的哲进屋子。房间里有些霉烂的气味,窗子被遮蔽的死死的,昏暗的光线下,钢生就那样直挺挺的躺着,似在熟睡,原来健壮的肌肉现在像枯萎霉变的倭瓜瘪塌得只剩皮包骨头,春兰的心一阵抽搐,泪水禁不住又下来了。春兰忽然记起,结婚后曾听钢生说过,小时候一次走人家,他被一只大黄狗咬伤了脚踝,裤管都撕裂了,当时没在意,敷点药便过去了,谁知现在一遇刮风下雨天气变幻时那伤口便奇痒。“会不会和这有关呢?”春兰百思不得其解。稍后,春兰才知道,钢生是三天前发的病,那晚恰好是周末,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小钢回家取东西,他听到父亲狼嗥一般的嚎叫,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令人发悚。小钢看到,父亲在地上翻滚着,口中吐着白沫,那一床破旧的棉絮叫他撕扯得满目疮痍、七零八落。小钢惊得目瞪口呆,四处去找人。人来了,四、五条大汉却怎么也按捺不住钢生,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螺陀,在地上打着滚儿。
大伯子来了,他是村里的支书,半夜三更去找车,可人家一听情况都不愿意去,怕传染。好不容易找到邻村一辆农用车,半路却下起了雨,睡眼惺忪的钢生犹地一下子蹦达起来,惊得司机一乍一楞的,直说乎。到了市里的医院,医生给钢生做皮试,他却手舞足蹈,似有条件反射,看到强光他亦躲,病房里不敢开灯,只能兀自把他晾在黑暗中。观察了几天,不知怎的却亦诊断不出病因;医生说,要静养,好吃好喝地伺候。
婶娘说:“这娃子,打春上镇里辙组并村他落选之后,不知怎么搞的,天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也不四周走动,连左邻右舍都懒得去,听说在练一种什么瑜珈功,也有人说他在练法**,走火入魔呢,唉……”春兰听得一头雾水,有些噤若寒蝉,自己出门才一年多,家里竟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您听哪个说的?”“隔壁的大贵呗,反正别人都这么说。”“您不要捕风捉影,听别人瞎扯。”“哈,有人都亲眼看见了,瞅见钢生在屋里打坐,木讷讷的,谁都不睬,唉……。这大贵也不是什么好人,竟做下这样的蠢事……”“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哇,这大贵的老婆二妞不是也打工去了吗。”“是呀,跟我在一个地方,我回来的时候她也没跟我打个招呼。”“坏就坏在这,媳妇不在家,这大贵像个游魂野鬼,夜里翻墙跑到人家二赖子家后院看人家闺女洗澡,被二赖子当场逮住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说这女人一不在家,男人咋都成了这样,这世道乱的,唉……。”母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老太太有些唠叨个没完。那一声声叹息搅得春兰的心乱成一团粥。
三
“咳,咳咳咳……”钢生在屋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个人飞奔了过去。
钢生这几天滴米未进,盆里只有一点清亮的痰水,他的体内也许只剩下晦涩的胆汁了。见了春兰。钢生的脸现出少有的红润,拉了春兰的手,像十多年前那般温柔;那双手甚至在妻子的面庞、头发间摸娑了一下。“兰子,我……我可能……不行了,不能留下来陪你了,照顾好……小钢,他可是我们家的……希望。”钢生的嘴唇翕动着,像是使出了浑身力气。“钢生,你不能走哇!”春兰哭喊着,撕扯着。可是钢生却安静地睡了,没一点反应。春兰挽起丈夫的裤管,脚踝处那个被狗咬伤的疤斑塌陷着,清晰可见。
四
月光皎洁,天上满天的繁星,收割后的庄稼地一片空旷,风在这里一无遮挡地刮着。春兰睡在床上,被各种光怪陆离、奇形怪状的东西噬咬着脑壳,身体似乎膨胀起来,头重脚轻。她来到晒坪上,清风阵阵,头脑已经清醒许多。钢生的坟冢就在百米之遥的田渠边,黑魅魅地耸立着,墨黛的灵幡孤寂地在风中摇曳,似有磷火在旁边一闪一闪的,春兰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隔壁大贵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隐约有人在争吵,门忽然“哗”地一声开了,二妞从屋子里跑出来。“咦,你咋回来了!”春兰不觉有些诧异。“流言蜚语漫天飞,软刀子杀死人,我能不回吗!”二妞有些愠怒,“过两天我和大贵一起走,让他去服装厂做个杂工也好,你还出去吗?”“不知道!”春兰有些不置可否,脸上似乎一片茫然。
这日上午,春兰坐在屋檐下洗衣服,几只喜鹊在门前的苦楝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一时有些楞怔,屋子里霉味太重,叫人觉得憋闷,春兰计划将房子修缮一下。如今,村子里修房子的人家越来越多,好多人到城里打几年工,回到村里渐渐地看不惯先前居住的老房子,纷纷在家里砌了卫生间,做了仿瓷和地板砖,高档一点的吊顶、做豪华的玻璃窗或装空调,乡村如影随形似的变得时尚起来。
春兰家有些年头的瓦房越来越破旧不堪了,一到雨季,房间的水泥地面便冒水气,湿漉漉的一片,房顶亦有几处漏雨。“是该好好修一下了!”春兰不禁有些自言自语。“兰子,想啥呢?”婶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喜滋滋的,“后村的小芳回娘家来了。”“她回来关我什么事?”印象中,春兰只晓得小芳嫁在城里,家里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人家就是为你的事来的……”婶娘有些诡异地说。原来,半月前,婶娘在家时正巧碰上回娘家的小芳,无意中说起春兰的事,小芳亦是一阵唏嘘,然后告诉婶娘,她们住的那栋楼里有个五十多岁已丧偶的老干部想续弦,婶娘便委托小芳回去打听一下。小芳回去一说,不想那老干部马上同意了,想见春兰一面。“小钢在城里城里读书,你嫁过去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对小钢也好有个照应,”婶娘说。“钢生刚过世,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春兰说话竟是斩钉截铁的。“你去了怎么不好,凡事不用你操心,好吃好喝的……”婶娘絮絮叨叨个没完,春兰却不吭声。老太太知道,再劝亦是无济于事,女儿从小便是这般执拗,她认定的事,九匹马都拉不回来。
时隔不久,儿子小钢忽然背着满袋行李从学校回来了,再不肯去读书,那模样,仿佛一个如释重负的逃荒之人。春兰问时,他却说,“我已成年了,不能靠妈妈养活,我一样可以打工挣钱。”望着懂事的儿子,春兰有些无奈,“你爸还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呢,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呢!”“现在最要紧的是生存,哪里还顾的上那些大道理,”儿子说话掷地有声,说着,竟给春兰跪下,拗不过,春兰只得应允。
于是,在一个清冽的早晨,地上落满白霜,村子里一样的安详和静谧,春兰携了儿子,无声无息地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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