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一
许德老汉这几日有些坐卧不宁,心里老像悬着一块石头感觉惴惴不安。有什么事呢?亦没啥呀!女儿丽珍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家过端午,等了一段日子,不见人影,再问时却说生意太忙,脱不开身。有什么好忙的呢,不是说现在生意很清淡吗?怎的说变就变了呢,难道有比回家看望父母更重要的事吗?农家的习俗要过三个端午,眼看头端午已过了些时日,正式的端午就快到了,许德老汉便有些着急起来,便给女儿下了死命令,过端午一定得回来,不然以后便见不着你老爹了,我亦只当白生了你这个女儿。看到女儿诺诺地应允,又说已上了车,说明天晌午便到了,许德老汉便露出欣慰的笑。
女儿中专毕业后到广东打工几年,不知怎么的找了个潮汕佬便嫁了。起初,老汉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一来路途遥远,来去诸多不便,二则对方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唯恐受骗。但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待到女儿大前年回家时,她的大儿子祥祥便已经两岁,会喊爷爷了。许德老汉有些愠怒,却亦无可奈何。老汉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退伍回来后招工到了城里,留下老俩口在家形单影只,原指望女儿在家招婿的……唉、唉……老汉在人前不由得总是叹息,人算不如天算,外面的世界难道真是别人所说的一个大染坊吗,人陷进去之后便成了迷途的羔羊,叫你欲罢不能、意乱情迷吗?
女儿远嫁的地方老汉早先去过一次,那是在地图上极难找到坐标的一个依山傍海的小村。许德老汉本不打算去的,拗不过女婿再三的恳求,言辞切切:“爸,即便你恨我和珍珍,不可能一辈子不走动呀,您总要认认我们的门呵!”
老汉去时,天正下着绵绵的小雨,无休无止,但他还是感觉了燥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群山环抱,逼仄悠长的盘山小路,密密麻麻的石头垒砌的小房子错落有致地横亘在山腰。山上呢,亦是光秃秃的,稀稀落落地栽了些荔枝树,而小孩子却奇多,一个个脏兮兮的在狭长的巷道里嬉闹、奔跑。这是广东吗?竟还有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比咱家里亦好不到哪去呀,老汉不觉几分的懊悔。女儿说:“我们这里是山区,计划生育抓的宽松,家家至少都有三、四个孩子,而气候又相对温和,小孩子吃稀饭都可以存活。”老汉听得有些愣怔,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娃,你可不要学别人,生两个崽就好了,你看我们那地方,家家不都只有一个娃,即便有指标,人家都不生呢。”
“祥祥他爸不同意呢,说最少也要生三个,隔壁他叔四十多了,五个孩子了还在生。”
二
夏令时节天光放亮的忒早,尚是四、五点钟的光景,朝霞便如汹涌的潮汐染红了东边村口寂寮的水杉林。许德老汉今天起了个早,从湾里走出时村落边尚有淡淡的雾霭,远近有一、两声犬吠。行走在寂静的村道上,田里的秧苗正肆意地滋长,原野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间或有风吹过,许德老汉单薄的身影便湮没在这汪洋的绿色中。
村落到镇圩只有四、五里地的光景,许德老汉骑车一会儿便到了。今天是端午,小镇上人流如鲫,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找了一家小酒铺坐下,老汉要了几两酒和一碗面便自斟自饮起来。“老哥,在这儿过早呀,悠闲着呢。”
“是呀,一块来一碗?”“不了,您吃着吧。”
“呀,大伯,买这么多东西,家里来客人了!”
“是呀,过端午了,儿子姑娘都回来了。”
早点铺里人来人往,不断有熟识的乡邻和老汉打招呼。老汉是个热忱的人,早年当过几任村长,四里八村的人都很熟络。
现在是农闲,湖区的乡里人家钓几斤龙虾和鳝鱼卖了,便喜欢在集市上吃早酒,一是图个自在,二是热闹,许德老汉便很喜欢这种氛围。
许德老汉如今日子好过了,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他却还种着村里十多亩水田。现今,种地不用交钱,反而还有补贴,国家的政策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前些年,粮食不值钱,土地大量抛荒,老汉还拣别人的田种。他记忆犹新的是,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有人啃树皮、吃观音土,老汉家一下子失去三个亲人,唯有他幸存下来。他常在心里琢磨着,民以食为天,如此一个泱泱大国,没有粮食咋成呢。儿子说:“爸,把田退了吧,你和妈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老汉便想,你媳妇刚下了岗,家里亦没个娃,难道让我们去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成。便说:“不讨挠你们了,我和你妈自在惯了,不习惯城里,再说我们种点田,也可以给你们多积攒一些。”
想到儿子,老汉心中便有些隐隐的痛。儿子结婚十多年了,媳妇却不曾生养,两人去过许多医院,证明双方的身体无恙,只是两人交媾时双方的身体产生罕见的抗体,阻隔了生命的发育,这个比率在世界上只有百万分之一。
“离了吧!”好多人这样劝慰。老汉亦是这个想法,几番做儿子的工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难道让我们老许家就这样断了香火呀!”说着,竟有些哽咽。儿子可是个倔脾气,不认这个理。难道说“夫妻总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吗,现在科技如此发达,这点小病难道治不好,他是舍不得姣美的妻子呵,再说,人家亦没啥错。
说这样僵持着,日子如行云流水般漫溯而过,早几年还不觉得怎样,转眼儿子已经三十多了,背似乎有点拘偻了,头上亦多了白发。许德老汉更是显得如影随形,心急如焚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老汉每日里便这样嗟叹。可是儿子似乎却很平淡,每每谈及此事,便道:“不急、不急,”跟没事人似的。这次女儿回来,一定要把这事给解决了,许德老汉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女儿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要一个回来,我老许家不是有后了吗。住隔壁的大伯亦是这样认为,他说:“德子,我和你堂姐终生未育,扶养了别人家的几个孩子,到头来一个个都走掉了,还是自家的娃好。”为这事,老汉已给女儿打过几次电话,嘱托女儿回家时带一个孙子回来,可女儿却有点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
三
临近晌午,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一路上,媳妇一直挽着儿子的手,俨然一对新婚伉俪。媳妇今天烫着棕黄色卷发,着一件白底碎花的丝质长裙,漂亮而温婉,引来一湾人的目光。儿子倒有些讷讷的,坐在堂屋里静默地吸烟,媳妇却很活泛,帮着婆婆在厨房里忙前跑后,显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恬静的小院里便香气袅袅,有芦苇包裹着的白生生的棕子、香醇的糯米酒、粉蒸的鳝鱼……
“妹妹,妹夫咋还不回来?”一直坐着闷头抽烟的儿子问。“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晌午到的,”许德老汉说,“要不你跟他们打个电话。”儿子便拿出手机辟辟啪啪一阵按,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磁性的女声,提示对方电话已关机。“么子搞的,怎么连电话都不开,”许德老汉有些迷惘,更有几分着急。“好像摊上么子事了,再等会吧。”儿子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白光光的晒得人发慌,待到后晌午了,却仍不见女儿女婿的踪影,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变凉了,老汉便道,“不等了,我们自个先吃吧。”几个人便勾着头吃起来,谁也懒得说话,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
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儿子想。那时候过端午可是小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他牵了妹妹,在雨后初晴长满鸡眼皮的山坡上摘红红的酸枣、青涩的枸子,即或在河湾里摸田螺、抓鲫鱼。妹妹总喜欢在丛生的棉棘红和蒿草间采摘栀子花,编织成花篮戴在头上,氤氲的香气数日不褪。那时候,虽然有些少不更事,却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呀,人要是永远生活在过去多好,亦不会有这无穷无尽的烦恼。
四
嘟…嘟……,几声清脆的喇叭声在场院里蓦然响起,全家人喜不自禁地跑出门外,果真是妹妹、妹夫回来了。“我的外孙子呢?老汉有些悻悻地问。“他要上学,就没有来,”女儿说。“现在不是放暑假了吗?”老汉问。“我们在广州忙着做生意,就没有回老家接他。”女儿脸上发讪。“我……我不是跟你们交待过吗!”老汉刚喝过酒的脸胀得有些潮红。
“对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呀?”看着妹妹一脸的窘态,儿子接过妹子手中鼓鼓囊囊的包问。“我们碰上劫道的车匪了,”女婿操着有些生硬的普通话说。“什么……车匪,”全家人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感觉有点天方夜谭。“在哪儿碰上的?”儿子问。“就是客车停在渡口过江的时候,”女儿说,“深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有没丢啥东西?”儿子有些紧张地问。“也没什么,就是丢了八千块钱和一部手机,”女婿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八千块呀!这该千刀万剐的抢犯,”老汉有些捶胸顿足,核桃般的脸活泛了一些。这当口,女婿从旅行包里拿出几条烟和两件衣服塞给老汉,脸上满是虔诚地说:“爸、妈,这次回来走的仓促,没给你们带啥东西,不好意思。”“这伢子,每次回来拿这多东西还推辞啊。”老妈子接过话茬,她知道女婿可是个大气的人。前年儿子买了新房子,女婿一出手便送了一台冰箱。去年,老头子过六十大寿,女婿给老俩口每人买了一条金项链,不仅如此,逢年过节,女婿还要寄来几百块钱他们零用。提起女婿,村里没人不夸赞的,老俩口亦逢人便说女儿女婿如何的孝道。住隔壁的大伯简直漾慕的不行,总说亲生的娃好。可不,他们老俩口含辛茹苦养大了别人的娃,到后来长大了,翅膀硬了,便飞回生养父母身边,对他们则置若罔闻、不理不采了,想来都叫人寒心。
女婿和儿子聊得很是热烈,女婿与人合伙在广州开布匹店,提起生意经来,更显得耳熟能详,滔滔不绝,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他说:“哥,你守着每月千多块的工资太不值了,不如下海做点生意来得快。”“谁不想呀,可是没门路呀,”儿子说。“我今天看了一下你们这里,平常市集上都没几个人,要是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生意才好做,”女婿说。“可不是,年轻人都跑到你们沿海一带去了,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儿子说。
“那你帮我们在这里推销布匹,我们给你最优惠的提成,”女婿说着便拿出计算器来比算着,一个宏大而成几何倍数增长的方式便水落石出了。儿子看得有些兴奋,最终还是颇有些踌躇地说:“我可没这个能耐。”
“这有什么,钱来的快,去的也快呀,上次我和别人玩了一把牌,一下子就输了七、八万,不冒险怎么行呢……”女婿讲得眉飞色舞。“你说什么,真是木屐脱了底—净牛皮,”姑娘狠狠剐了女婿一眼。
不知不觉中,已是日薄西山,暮云合璧,知了在柳梢头叫得正欢。晚饭时,爷儿仨兴致颇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乘着酒兴,老汉问女婿,“娃,我……我跟你说的事咋整?”“么机事?”女婿的普通话有些拗口。老汉浑身一激灵,便说:“你哥嫂一直没生养,年岁又那么大了,想抱养一个你们的娃。”
“那可不行,”女婿睁着有些迷离的双眼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您,就这不行。”
“为啥?”老汉有些急促地问。“您不晓得我们那里的风俗,自己的娃,要是送给别人,会让人瞧不起,是很晦气的事呢!”女婿直截了当地说。
“不要说这个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想办法。”儿子唬了老头一句。“你能想什么鸟办法,这么些年还不是这样……”老汉嗔怒道。看着媳妇在一边坐着,老汉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了。
沉默,难堪的沉默,只有墙上的钟摆在嘀嘀哒哒无聊地响着,即或有啪哒啪哒的吸烟声,袅袅的烟雾如幽灵一般在灯光的暗影里晃荡。
一会儿,女儿说:“爸、妈,我们明天准备去看一下叔叔、小姨他们,后天就走了,我们要到省城我早先读书的学校办理户口迁移,现在两个孩子的户口一直没落实下来,读的高价书呢。”
“咋这么快呢,风风火火的,多玩几天呗。”老妈子说。
夜,黑漆漆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密密麻麻的,打在屋顶上叮咚叮咚直响,有几只夜鸟在雨洼里哀嚎。老汉的心里亦是乱糟糟、湿漉漉的。“这个端午,过得真个腻歪呢,”老汉自言自语道。
不久,许德老汉听女儿的小姨说,女儿女婿根本没遇到什么劫匪,打牌输了钱倒是真的,做生意的流动资金都烩进去了,原本打算回来借贷点钱,后来便缄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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