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心情
离开中寨的那天,天地山川都笼罩在绵绵的秋雨中,恼人的秋雨接连下了几天,原本愉快的心情被捎带寒意的秋风一搅,漫无边际的惆怅让人打不起精神。路上行人匆匆,撑着雨伞擦肩而过,一脸的冷漠,仿佛冬天枝头的冰凌花,无法让人发挥诗意的想象。移民新街冷清,雨直直地下着——射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偶尔有一颗脑袋伸出门外张望,又急速退了回去,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隔离了这个阴雨的世界。雾漫下来,整个大地沉浸在虚无飘渺之中。
我倦缩在车里,透过蒙蒙的玻璃窗,注视“彩霞旅社”的牌子,牌子里朦胧的灯光,让人有家的温馨,继而恋恋不舍。但我注定是个漂泊之人,生命的皈依是漫漫的旅程,无始无终。
两天前,我们在县作家协会的组织下,参加锯齿山文学改稿会。在秋风秋雨中,我们一路颠簸从县城赶到乡政府所在地,住进“彩霞旅社”,一个好阳光好浪漫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店主人的名字中有“彩霞”两字,故而作为店名。我们在中寨乡政府接待人员的陪同下,走进该店,一张笑脸如春天的花朵开得非常灿烂,娇好的身材加上如歌的声音,让我们忘记了疲劳,有宾至如归的亲切感。女主人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张罗着换棉被,撤换床单,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显慌乱。
我想起乡下的母亲,一位勤劳而又质朴、善良、热情好客的女人,与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还离不开土地的女人。母亲对土地的情结犹如儿子对母亲的情结一样,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虽然,我脱离了乡村挤身成为一位城市人,但在骨质里仍然散发着泥土和野草混合牛粪的味道,血液里仍然混合蚊虫、蚂蝗的血液,这是乡村本质的根。就像一棵大树,虽然长得郁郁葱葱,枝壮叶茂,但根却深深依附着大地,让你一生摔也摔不掉,丢也丢不开。
母亲每天总是天没有亮就起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砍猪草,准备每天的猪食,在披星戴月中,扛着锄头早早出工。那时父亲是生产队大队长,属于有权威的人物,每天都要在《东方红》的旋律中,怀揣小本本到各个小组统计工分,然后根据工分多少供应每月的口粮,全队人的“生杀”大权就操纵在我父亲手里,自然就得到了邻里人的尊敬,实际上过多是对我父亲的敬畏。对于夫荣妻贵的母亲便没有因此而显出自身的高贵,而是每天早早地赶在别人前头出工,怕别人说闲话。母亲要强的性格,注定了她一生苦难。母亲用劳累,用十倍的努力来支持父亲的工作,或者说是维护父亲的尊严,即使就是在每月口粮供应中也没有因为父亲的特权给予照顾,相反,母亲还从自家仅有的口粮中拿出一点来救济邻人,母亲的同情和爱心同样获得了别人的尊敬。
热情是乡下女人的本质,都拥有一颗纯洁的心,像天空一样蓝,像海水一样深,透明而不着一丝痕迹。
对往事的叙述违背了我写作的初衷,与我今天所写的“海霞旅社”的女主人没有很大关系,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母亲,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因为她们都是女人,都有一些共性。
女主人整理好床铺后,客人住进了房间,唯余我和好友没有床铺,旅社住满了。正在焦急之时,女主人已把自己睡的房间让了出来。整洁而又舒适的房间,弥漫淡淡的香味。墙上挂着字画,显示主人的高贵和淡雅,在床头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女主人夫妇的合影,灿灿的微笑像一朵鲜花在开放,幸福而又满足。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几只飞蛾耐不住寂寞在房间飞来飞去,尽情享受它们的自由和快活。我因为来得匆忙,穿着一件短袖衫,抵御不了高海拔地区的寒冷,所以懒得出门,躺在床上任思绪漫游。人在百无聊奈的时候,一些往事就会在脑海浮现,一件往事就是一张图片,那么地清晰。
我邻居李大嫂常爱到我家串门,其实李大嫂比我要大30多岁,喊她“大嫂”是因为与我是平辈。据说李大嫂是童养媳,12岁时就到了夫家,13岁时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因缺乏奶水而断送了孩子性命,以后接连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而到了另外的世界。但在缺乏文化的山村里,人们都说她“命硬”命中就克子,注定是没有孩子的,自然就得不到人们的尊敬,遇着她都要绕道而行,怕沾上晦气。唯我母亲不这样认为,说是缺乏营养的缘故,在那样的时代我母亲却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只有我母亲能接纳她。每当她来串门的时候,我母亲就会把家中好吃的东西拿出来,让她吃个够。其实好吃的东西不过就是一些洋芋、红苕以及一些蕨根巴而已。记得小时候,我母亲上山采来蕨苔,用开水烫过后撕成细丝再切成细末,撒在玉米面上用筷子搅拌均匀,加上柴火煮熟就是一顿美餐。那时,我就显得非常地成熟,从不因为我是家中老幺而体现特殊,从不与哥哥们抢食。我哥哥很懂事,从不为吃的问题吵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环境逼出来的。有位作家说过:童年的苦难是人生的一大笔财富。苦难的生活磨练了一个人的意志。适者生存是自然永恒的法则。
在苦难的环境中,母亲永远是孩子的依靠,永远是一棵遮挡风雨的大树。现在母亲老了,不能为我遮挡什么,但是每当看到母亲慈爱的目光我就会生出无穷的勇气,去战胜困难,去挑战生活的极限。
一个美丽的身影飘进来,带来深秋季节难得的温暖,像一只鸟闯进我孤寂的心灵,把我从时空的怀想中拉回来。经过一番寒暄,才知女主人是我远房的亲戚,而且与我同乡,她早已认出我来了。我怎么就没有认出她来呢,心头隐隐有一丝遗憾,像窗外的雨绵绵无尽期。如一个徐徐展开的故事,待到结束时,却忘掉了所有细节。
在生命的长河中可能有好多生活的情节被遗忘了,能记住的只是一些刻骨铭心的事,让人一辈子都有一种揪心的痛,以至于影响了我以后的生活及道路。1979年秋天,这是我生命中难忘的一个季节,不管岁月怎样打磨,都无法抹去记忆中的刻痕。这是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是建国以来的第二次土地改革,其意义决不压于第一次农民分到土地时的激动和快乐,那时我们还很小体会不出这种幸福和喜悦的心情,只是从母亲阳光的脸上看到一些充满激情的汗粒,在无声地流。这个秋天,所有的农民都丰收了,我家以不例外。一天夜晚,公社为了庆祝丰收,从电影公司请来了放映队在公社的院坝里放电影。傍晚时分,附近村民人人手里拿着亮杆(葵花杆经浸泡后晾干可作照明)赶来,本寨的男女、老少携着小板凳也蜂涌而至,整个院坝沸腾了,像一些杂乱无章的机器在轰鸣。我母亲也早早地搬来了板凳,选择一个较高的位置坐定,慢慢地等待一场故事的开始。秋天的夜晚微微有些凉意,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就像一株草茎尽情享受一棵大树的庇护。我记得放的电影是《铁道游击队》和《闪闪的红星》。以至在我整夜的梦中都是关于潘东子的情节,仿佛我就是潘东子。熊熊的火光中飘散着潘东子母亲的影子,我哭泣、我憎恨、我呐喊、我要战斗。我在床上挣扎、翻滚的时候,被一双手急速地摇醒,耳边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快,起火了!”,我迷迷糊糊的跑出门外,下意识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是在奔跑之中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才把我沉浸在电影情节中的迷梦拉了回来,彻底地清醒了。熊熊的大火漫上了我家的屋顶,在风的推动下越烧越旺,瞬间吞噬了我家所有的希望,一年的辛劳就这样没了。我母亲几次想冲进烈火中抢她用多年的积蓄才添置的棉被,都被乡亲拖住,这是母亲多年的梦啊,就这样毁了。
以至在我后来,每当看《闪闪红星》的时候,都会闪现母亲悲痛欲绝的情景,就像烙印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抹也抹不去,它已经融会我全部的生命。
家没有了,父亲四处奔走找出路,全家人的生活靠当民办教师的二哥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的艰辛使母亲更加起早摸黑的在地里劳作,我明显的感到母亲额上的皱纹加深了,头上偷偷地长出了白发,像秋天苍凉的原野,让人感伤。我的母亲便没有因此沉沦,倔强的性格使她不愿向亲朋好友伸手,而是凭自己勤劳的双手度过了难关。
夜在秋雨淅淅沥沥之中降下帷幔,沉静的丫口场如一位寂寞的老人在思索百年风雨,静守孤独,诗意的天空不能诠释忧郁的生活。在旁人的眼里,我是衣着光鲜的城市人,但骨子里却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只是偶尔闯进了城市的天空,伸展一下翅膀而已。当我们在酒足饭饱之余,高谈诗歌和文学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却在乡下辛勤地耕耘,过着简单粗糙的生活,母亲这本书我们永远无法解读。
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冒雨给我们扳来玉米棒子,在炉火上烧烤,玉米的清香飘荡,让我们嘴谗不已。
我记得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母亲就到地里砍来嫩玉米棒子,用刀削下玉米粒,用石磨磨细,水烧开后用铁勺舀成玉米疙瘩,经小火炖稠。喝着又香又甜,那时的我觉得这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
而邻家的李大嫂在我家道败落之后就再也没有登过我家的门槛,邻里关系就逐渐淡薄。据母亲说,她的丈夫当上了教师,生活得到了改善,生下两男两女都已健康地活了下来。可是后来她的丈夫因心绞痛而去逝,从此就步入了寡妇的行列。15年前的她难耐寂寞与一个未婚老男人结婚,生下一子后老男人也撒手西去,像天空的流星在她生命的旅程中只一瞬间的闪耀,就沉没于苍茫的宇宙。
后来我与二哥相继获得了“铁饭碗”,家道也逐渐兴旺起来,而我的母亲却不愿丢下一辈子相依的土地,坚守在乡村的阵地上,播种她的希望,收割她的梦幻和幸福。
这就是母亲的命运,就像我与“海霞旅社”的女主人没有早相知一样,也许这就是人类最终的宿命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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