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游　秦　淮　河

秦淮河是属于夜晚的河流。早在读中学时，我在学校图书馆借回一本散文集，读了朱自清和俞平伯同题唱和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滩河》，就悄悄地在心里埋下了钦羡的种子。不料，多年以后，这粒隐埋的种子竟在一个晚秋的夜晚得以发芽生长，早年的梦想轻而易举的成为真切的实在。在秦淮河的怀抱中泛舟夜游一回。

在夫子庙餐厅用过书画晚餐，陪同行的长者选购了一幅以“松竹梅”为主题的卷轴画，便匆匆赶赴秦淮河。百闻不如一见。河道两岸早已是灯光阑珊，辉煌灿烂。霓虹灯、宫灯、纱灯以及各式腥红的灯笼装点着古色古香的街巷，雕梁画栋，繁华热闹，有如白昼，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天上。天空的繁星和东上的皓月相形逊色黯然得多。桥上、街上的人流十分拥塞，黑压压如堵，看似杂乱无章却各自有序地运动着。向街的铺面一律洞开着，灯光照得雪亮，各样的货物摆满了台案和架子并一直延伸到街沿，各不相让，有的还挑举着或黄或红的号旗招幌，店主们叫卖喊买，跑前跑后不亦乐乎地翻弄忙活。人气兴旺商气浓，文气焕发秀气流。声息嘈杂，流光溢彩。

店铺里摆满了江南各色的特产，肆无忌惮地张扬着一方水土蕴育的鲜明个性。雨花石有天然的原装货，有佩件挂坠也有小玩意儿，在灯光的映照下晶莹闪亮，温润如玉，一拿起来便舍不得放下；无锡泥人大可拱手盈抱，小则如指如豆，俱是彩绘手描，形态逼肖百姿千媚，细腻传神，叫人忍俊不禁爱不释手；宜兴紫砂陶艺制品外形美，质地真，韵味醇，观之悦目，扣之悦耳，赏之悦心，鉴之益智，见识了一回真家伙的面目就是不一样，实在快乐不已。丝绸制品、苏扇、太湖珍珠、水乡菱藕，哪一样都让我感到“特别特”。随便一伫足，稍微一动心便有可能掏腰包增加“包袱”的重量。我尽量地克制好奇心，抑制着被诱惑挑拨得发痒的物欲神经，多饱眼福少掏钱。婉拒了黄包车夫坐车游街的恭请，好不容易才挤到岸边搭上船。

我们乘坐的是一艘小型的画船，二三十人。花窗雕栏，船舱两边吊满成串的红灯笼势若联珠，朦朦胧胧，满舱嫣红，很是富丽温馨，我觉得比吴敬梓先生笔下的景致好多了。船一起航，河岸的柳影、楼阁、街坊便慢悠悠地转移开来，琼楼玉宇多姿多彩。讲解员是一位嫩气的姑娘，全身着红，短发齐眉，给人秀姿艳质之感。画船在七彩的水面上激出一痕轻盈的波纹，哗哗的水声与两岸的歌声交混着，天籁一般；水中的灯影摇摇曳曳，闪闪烁烁，既缥缈又清晰，就像江南长长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多情的眸子，温柔妩媚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各种各样的声光色态融汇着，流动变化着，溶释在脚下的水中，分外艳冶娇媚，我感觉到脚下不是一河水而是一汪液态深透的色彩。

星月争辉，银河共影，满目锦绣。亭台轩榭与花草树木都着了晚装欢迎我们。讲解员秋波似的眼神闪动着灵秀，脆生生的普通话混成着吴侬软语的声气与音调，非常有磁性，不断地“点”化着那些从古至今都让人留连忘返的胜迹佳处。以此为媒，我脑子里储存的大量的奇闻异事都被一一还原，由干瘪的文字渐渐演绎成活泛的实体。王羲之、王献之曾经习练书法的地方，岸壁旁一丛芭蕉伸张着硕大的叶片，上面晃然还有他们运毫的迹印；石壁上深刻着他们的墨迹，正飘来翰墨的馨香；而房屋都改建成了“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徽派建筑。江南才子唐伯虎留恋题诗的遗迹，在夜色里难辨其详，不免有些遗憾怅惘。飞虹桥的靓形倒映水中，上下通透宛然如环；文源桥、文德桥、武定桥都留下了不少绘声绘色脍炙人口的传说逸闻，听一回就忘不了，无言地见证着文才武略之士风光一时红遍江南的从前，可惜内容太多，大多难于记清。朱雀桥在唐代已历见了王谢的沧桑式徽，身著乌衣的晋代显宦早已化为淡淡的飞烟成为依稀的记忆，而唯有桥下的石块上凿刻的刘禹锡的《乌衣巷》诗还醒目可见，字迹大的超过一米，小的不满一尺，感今怀古，给人无限雅趣。灯辉火光流溢的楼阁与时俱进，曾经几多易主转手物是人非，然而每处都仿佛有过一段令男人心动女人痴情的风花雪月的韵事，风流千古，芳名远播。亦真亦幻的一切，引发出我无尽的猜想和探究的欲望。

六朝金粉秦淮八艳的情恋风波虽然没完没了引逗出不尽的追想，但睹物思情也不妨有一种情思萌动的美感愉快。杜牧“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咏诵和《桃花扇》的悲壮形成了遥远的呼应，媚香楼里仿佛正传来李香君激婉的清音。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天生丽质艳压群芳，逞一时之雄，曾让秦淮河红艳天下，活力四射；爱恋情仇胭脂凝香的蛛丝马迹至今仍然是人们向往追恋秦淮风韵的内在动力。“红颜”赋予了秦淮河摄魂夺魄的魅力，秦淮河让“红颜”有了名传千古的机缘。正在异想天开，一转眼，桥沿上一幅“浆声灯影秦淮河”的蓝色流动灯饰大字标语一下扯住了我的眼球，思绪陡然超越千年回转而来。如绫的水面上不时轻飘过一艘载满客人的画船，老外们兴奋不已，只顾向着我们挥手致意，大领导一般，“喔——喔——”地大叫大嚷着，惊喜莫名，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更有一些零星的小船，只两三人，或躺或坐，嗑着瓜子，品着小酒与饮料，不划也不荡，任船慢慢悠悠地飘浮移转。聊着逛着，悠然自在不知所由如入无人之境，很是令人羡慕。

我们的船游荡了一阵便掉头而回，不期而遇，刚好从桥洞里驶出一艘巨大的画舫，险些儿亲吻碰头，幸好双方避让得快，才有惊无险。船向前移岸靠后，诗情画意满秦淮。移步换位，众多的名胜古迹又是另一番景象。不想讲解员卖弄关子早已留了一手，又指点了不少新的佳妙景致和好的去处。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接送小情人“桃叶”的渡口是那般的袖珍玲珑，惟余下向河的石阶和丛蔓，却不见佳丽当年幽期的娉婷靓影。李白、吴敬梓等名流盘桓过的地方面目早非，然而足往神留，仍然流荡着诗酒的芬芳。古老的船舱里，文士才子们菱歌泛夜赏月赋诗，紫砂杯沏茶的幽香如今仍在飘逸。两岸全是近水楼台，灯红酒绿，水中倒映着房舍灯影的轮廓，上下相接，虚实莫辨。临近岸边，泮水照壁前金碧辉煌，水面上倚举着荷叶莲花灯饰，红流翠泄，煞是惹眼。游船上正表演着丰富多彩的文艺节目，隔着浓郁的水气观赏，缥缈若仙；音乐婉转，声腔流亮；舞姿曼丽，不禁击掌。

不知不觉中，已是两个多小时。上得岸来，刚一着脚，岸壁上描刻的范蠡、秦始皇东游以及东吴孙权等豪杰人物的肖像与事迹介绍又激起了我的兴致。一一看过去，亦文亦史，过目难忘。

杨柳依依江水平，十里秦淮如梦幻。我们在喧闹的大街小巷穿行逗留，玩赏着龙飞凤舞的灯饰，观赏着临河压水的各样风景，从商品物件的翻新出奇里体悟着江南物产的丰饶和文化的深沉多彩，我的识见之门与情思之窦仿佛瞬间注入了巨大的张力，一下子冲破了陈旧的樊篱得以全部刷新。在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空的夜色里不断地弹跳对接，内心有莫大的满足。

智慧与才情竞相喷发，自然与人文相融无间，浪漫柔情而又诗意斐然，这就是夜色迷人的秦淮河。

洁尘飞飞2007·9·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