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人老是与“疯子”有缘。从上小学到大学的每一个阶段,我的读书生涯里都伴有这样的特殊朋友。也算给我流年一样的人生岁月增添了一抹异彩。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小县城里念的。城不大,经济也不发达,城郊结合部很多,学校恰恰建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学校围墙外就是一片有地的城郊农民的居民区,他们的房门口总会堆着或大或小的蓄类粪堆,留着给庄稼施肥用。最让人难忘的是,一到收获季节,学校外的公路就成了农民们的晒场,上面铺满了豆杆、稻子、玉米等,人走、车压。主人一家有时候会拖了一种叫“镰杆”的工具来打这些农作物,每到这时都是碎屑漫天狂舞,铺天盖地的阵势如浓雾一样,几米之外看不到人。
我每天从父亲单位的职工住宿区走出来,一直走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上课。学校里面相对来说要好得多,至少有宽阔的水泥地操场,有六层楼高的教学楼。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我们是祖国的花朵之类的话,心里会有那么一点自豪的感觉。座位轮换到窗子边时是最高兴的事了。因为窗外有风景可看:有两棵全年都绿油油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似乎一伸手就能捋下几片叶子来,大树下面有围墙,围墙外面有一排残败的两层高的土坯居民楼。
那时眼睛还不近视。有时听老师讲课听得之乎者也,思想开小差是难免的,盼望下课一时盼不到,只好暂时去欣赏那两棵大树,接着视线再稍远一点,看看那排民房二楼(和我们教室齐平)的窗户是否开着,研究人家的窗帘,进而想窥探房里的秘密。紧接着就可以看到一扇打开的窗户边站着一位老妇人,短发,略胖,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嘴里不住的念念有词。正看的出神,她却迅速张开嘴大叫起来,一叫就持续很久不会停止。于是全班哄堂大笑,老师则紧皱眉头,直到下课。
孩子的好奇心是很强的,对这位疯妇人,我们也不例外。老是只见她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就猜想她可能是独自过日子,很想知道她为什么疯了,为什么没有丈夫和孩子,她靠什么生活……结果自然没有答案。
有一次放晚学,走出校门不远,我看见这个疯妇人在一辆水果车旁买水果,很会挑好坏,神情专注认真,看着又不疯了。心里对她是很恐惧的,绕道很远跑了,边跑边回头看,确定她没有发现我看过她,也没有追上来。
班里有一个胆子大的女生多事似的跑去和这个疯妇人说话,套出了一点“秘密”——妇人说了,她老是这样叫,是因为叫了胃才舒服。是这样吗?那她到底疯还是不疯呢?依然糊涂。也忘了后来有没有再研究过这位“邻居”。
转眼进了中学。感觉人长大了好多,男生、女生的话题多起来,阳光明媚的过着每一天。中学读完,升入另外一所中学的高中。面对高考关卡,日子开始带有灰色,对很多事也漠不关心了。高一下学期的一天中午放学,学校里快没人了,我老气横秋的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发呆。忽然看见一个半躬着腰的三十岁不到的男人提着一个撮箕在楼下晃荡,看样子是倒垃圾的。他转过来张望,又转过去张望,就那样在原地打转,很不像正常人。正在此时胃里翻搅起来,我不得不停止继续观察,回家吃饭。
紧接着我的高中生活就和这位“顽童”相伴了。听说这个人是学校里一位老师的哥哥,老师出生农村,也许没父亲了吧,母亲和傻哥哥日子过不下去,他只好把母兄都接来学校住;妻子也没有工作,有一个孩子在上幼儿园。全家人都靠他养活,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而且学校里多出来个傻子家属,整天乱跑,影响很不好,别的老师怎么看他?可他忍辱负重,都扛下来了。
“顽童”除了倒垃圾喜欢倒上一个小时不回家之外,还有另一个嗜好——追女生。他有时很可恶的,偷偷摸摸跟在某个女生后面,跟上一段路,猛不防就呜呜呀呀的又说又笑起来,前面的女生回头看是她,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的逃走。他可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胡乱的摇手摆腿一番,也就不管了,回头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才进校的一些初一小男孩会逗他,人家怎么逗,他怎么迎合,喜欢和人家玩,其实他也很孤独。
时间拉长到大学。人生有了质的飞跃,前面艰辛的量的积累,不就是为了这次跃龙门似的改天换地吗!天地开阔了,世界也变大了。可是再大,还是找得到相同的影子。
有天去一间常去的食堂吃晚饭,人声嘈杂。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突然爆发出更洪亮的声音,我以为有同学发生冲突了,抬头环顾四周,不见异常,想是自己听错了。低头还没吃上两口,相同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次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大家互相观看。结果我看见一个脸呈黄黑色,头发蓬乱,穿红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坐在餐桌边吃饭,不时的左右摇晃着身子大声讲些异类语言。我头“嗡”的一声,心里感叹这辈子怎么总是和这种人“有缘千里来相见”啊?!心里又纳闷,为什么进校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呢?从此后我就老是看见他了,他吃饭是很积极的,所以在食堂相遇的几率最大。常常一手端着一个花色的大号洋瓷碗,一手提一支用塑料保护层包好的水壶,穿一条蓝色棉布裤,裤腿卷得高一只低一只的站在人流量很大的食堂门口的路上,时而目光呆滞,时而大声宣讲,很有鲁迅笔下“狂人”的派头。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食堂师傅倒是认识他,说他就是本校职工,不知道怎么回事变成这样。不过师傅又说其实这人不疯,一个月将近一千元的工资,还晓得要攒起来等着娶媳妇,那时看他的年龄可能已经四十多岁了。
冬季不少人喜欢晒太阳,他是其中一个。一次是周五放午学,下午就没课了。我吃完饭找了块向阳的草地坐着看书。接近中午,校园安静下来,连走动的人都没有了。看得累了就抬头看天,却看见不远处的一道高台阶上站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是那位“狂人”,他居然也站在那里晒太阳!此时的他表现得很睿智,知道光晒哪一面是不够的。只见他先晒背面,过五分钟左右,转一下身,晒左侧面,接着是正面,最后慢慢晒到右侧面。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大脑不做主的人,禁不住呵呵笑起来。又怕他在寂静中听见,跑过来找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于是赶紧装做看书,不敢抬头了。一直到我毕业他都没离开那所大学。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走到今天,很多人我都忘记了,很多人即便没有忘记也刻意不愿去想。在正常人统治的世界里他们是异类,但只是相对来说,因为虽然他们没有正常的人生轨迹可走,但他们不伤害别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固守自己的生活,与世无争。而谁又能保证看起来正常的人在人格上就是同类呢?弱肉强食、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哪一样少得了正常人的参与?
记忆中的亮色,狂人岁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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