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武俊在楼下等安莉。这已经成习惯。凡是要出门,程武俊就早早地下楼等安莉。通常十五分钟就能等到安莉。而如果留在楼上等,要等多少时间就不好掌握了。曾经有几次,安莉没完没了地试衣服,每试一套就问程武俊好看不好看,程武俊说好,非常好,如果程武俊说不好,那么安莉肯定不高兴,而且还要重新试一套,不更耽误时间?然而,“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即便程武俊说好了,说非常好了,安莉还是想再试一套更好的,于是,整个下午就全部用来试衣服了。那几次或许可以,今天不行,今天他们不是出去逛街,而是去吃午饭,总不能陪她试一下午衣服连饭也不吃了吧。今天是周末,他们起得晚,没吃早餐,午餐是一定要吃的,所以,程武俊早早地下楼,在楼下等。
楼下是一个书报摊。程武俊一边等一边翻看报纸。当然,也不是白看,通常看完了,准确地说是等安莉下来了,程武俊就把刚才翻看的报纸归顺好,放回原处,然后掏钱买一本杂志,比如买本《读者》或《小说月报》,然后挽着安莉该干吗干吗,不欠摊主的。一来二去,与摊主熟了。这时候摊主见程武俊下来,就主动跟他打招呼,问程武俊:出去吃饭呀?程武俊回答:是,出去吃饭。
“还是你们好,”摊主的老婆说,“不用自己做饭。”
摊主老婆显然是恭维程武俊,但程武俊听了并没有找到飘飘然的感觉,相反,还有些隐隐作痛。说实话,在单位吃了一个礼拜的盒饭,周末真想在家好好吃一顿自己做的,但安莉是上等人,下厨房这样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而程武俊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思想,一次两次还好,一年到头一个大男人做饭给老婆吃,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习惯,平常在单位吃盒饭,到了周末就上饭店。这不,连楼下卖报纸的都看出规律来了。
程武俊继续翻报纸。周末的报纸版面少,而且内容空洞,经不起程武俊翻,几下翻翻,就翻不出感兴趣的内容了。
程武俊掏出手机,打开翻盖,看看几点钟。
十二点三十,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程武俊记得他是十二点过一点下来的,已经超过十五分钟。
程武俊想打一个电话上去问问。
想了,但是没有打。
这也是经验。如果打电话问了,就等于是催了,或许安莉可以早一点下来,但整个中饭就不要吃了,必须一直哄着她吧,等把她哄好了,自己不吃也饱了。所以,打电话得不偿失,明智的做法是继续等待。继续等待虽然多消耗一点时间,但起码还能吃一顿安稳的午饭。
报纸实在没有什么可翻的了,程武俊开始翻杂志,但不是翻《读者》或《小说月报》,而是翻《知音》或《女报》。《读者》或《小说月报》反正要买,买回家之后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翻,而《知音》或《女报》这样的杂志并不打算卖,正好现在可以翻着看看。本来纯粹是消磨时光的,但翻着翻着,有一篇文章引起程武俊的注意。
这是一篇讨论幸福的文章。说如今的人有钱了,不生孩子不做饭了,搞得家庭不像家庭了,反而没有幸福感了。
程武俊脸红了一下,感觉这文章就是写他的,准确地说是写他和安莉俩的。因为他们俩就不要孩子不做饭。
这么想着,程武俊就下意识地偷偷看摊主一眼,像是怀疑摊主也看过这篇文章,并且已经认定文章就是写程武俊和安莉的。
摊主和他老婆正在吃饭。程武俊下意识地看他们一眼时,恰好看到摊主老婆在给摊主夹菜。程武俊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为别人夹菜了。好象还是在内地的时候有这种情况,那时候生活困难,难得吃一次好菜,所以偶然吃一次好菜,就有人为别人夹菜。比如父母给子女夹菜,子女为老人夹菜,主人给客人夹菜等等,渐渐地,为别人夹菜成为当时餐桌上的一种礼节,但是,事过境迁,现在生活好了,好东西吃不完,整天惦记着减肥呢,哪里还有替别人夹菜的?再说,替别人夹菜也不卫生呀。所以,虽然是偶然撇一眼,但摊主老婆为摊主夹菜的举动还是引起了程武俊的注意。这一注意,还真看出来名堂。程武俊看到他们只有一道菜,是一道大杂烩,有萝卜干,红辣椒,毛豆,还有鸡翅尖,摊主老婆往摊主碗里夹的,就是鸡翅尖。
鸡翅尖程武俊知道,除了皮就是骨头,没什么吃头,他和安莉每次吃鸡的时候,鸡翅尖最后肯定是和鸡头鸡脚鸡屁股一样丢掉。程武俊没有想到鸡翅尖还可以单独剔出来卖,还能单独用来做菜,是不是因为便宜一些?然而,大约是饿了的缘故,这个平常正眼都不瞧一下的鸡翅尖此时竟然引起了程武俊的食欲。他想象着如果这时候自己吃一块摊主老婆这样做的鸡翅尖应该味道不错吧?比如有些微辣还有些滑爽?以前怎么没想到它的滑爽和它的微辣呢?程武俊这么想着,口里就开始生津。他赶紧用杂志遮挡一下,同时再次瞟摊主一眼,担心自己的反应被摊主看见。然而,偏偏就有那么巧,程武俊在这样瞟一眼摊主的时候,摊主恰好也抬眼看程武俊。程武俊一惊,赶快掩饰,没话找话,问:小孩呢?
在程武俊的印象中,摊主是有小孩的,好象还不止一个,至少两个。
“跟他小姨吃肯德基去了。”摊主还没有回答,他老婆就已经抢答了,并且回答的时候还一脸自豪,不知道是为孩子的小姨自豪,还是为孩子能吃上肯德基自豪。
摊主显然是没有来得及回答,这时候只能用微笑和点头表达同样的意思。并且把微笑放大,放大到比老婆更自豪的程度。
“你们好象不止一个孩子吧?”程武俊问。既然已经问到孩子了,就应该接着问,否则就是不诚心了。
这次摊主的老婆没有抢着回答,而是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像是担心被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听见。而摊主也没有回答,只是点头,使劲地笑着点头,但是眼睛不看程武俊,像是得意,却又不敢过于喜形于色的样子。
程武俊知道对话不能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会影响别人吃饭,也难免自己难堪,于是立刻掏钱,买杂志,就买手上这本《知音》杂志。
程武俊离开书报摊,到对面找一个地方坐下。好在他们居住的是高尚小区,虽然住在里面的人不一定个个高尚,但设施绝对高尚,对面林荫下正好有一张铁框木条椅,坐在上面既能看得见自家单元的出口,又能看得见书报摊,一般不会让安莉漏掉。
程武俊坐在木条椅子上继续看杂志,但看了半天发现还是那一行字,根本没看进。
虽然没有看进,但程武俊心里想的问题却和杂志上那行字高度地一致。“幸福”、“家庭”、“孩子”、“做饭”这几个关键词不仅在那行字当中出现,也在程武俊的大脑中反复出现。程武俊当初从内地来深圳,直接动机是想多挣钱,当时程武俊遇到很多烦恼,并且几乎一切烦恼都与钱有关,或者虽然与钱无关,但只要有钱就能解决。比如涨工资,别人涨了,自己没有涨,烦恼,但如果有钱,有足够的钱,还在乎那一级工资吗?还有单位分房子,别人分到了朝东的大房子,自己分到了向西的小房子,烦恼,如果有钱,有足够的钱,自己买一套大的、朝东的、向南的、楼层适中的房子,还在乎单位分什么样的房子吗?所以,当初他毅然决然地来到深圳,因为深圳的工资高,有钱,深圳人回到内地都不住父母家里,而住高级宾馆,跟海外华侨回来的做法差不多。如今,程武俊果然在深圳站住脚了,住进了眼前这个高尚小区,买了广州本田车,娶了年轻漂亮高学历的安莉,过去那些烦恼确实没有了,但自己感到幸福了吗?或许刚刚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感到过,但很快就没有了,因为很快就有新的烦恼冒出来了,而且后来者居上,这些新烦恼比旧烦恼更加让他烦恼。
首先就是吃饭,程武俊感觉只有在自己家里吃饭才叫吃饭,平常在单位吃或周末到外面吃都不能叫吃饭,只能叫进食,程武俊现在就天天进食但却从来都不吃饭。人不吃饭还能幸福吗?其次是想孩子。三十大几的人了,能不想有个孩子吗?但生孩子不是程武俊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他想生,安莉不想生,实现不了。安莉不想生的主要原因是生不起。安莉给程武俊算过一笔帐,说在深圳把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到培养成人起码要一百万,而生孩子后,要请保姆,家里人口增加一倍,肯定要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不求比现在这个房子好,只要保持现在这个房子的水平,大一点的没有一百万不行,于是安莉说,如果你能拿出两百万出来,我就生。程武俊当然拿不出两百万来,程武俊是个遵纪守法的公职人员,他知道这个收入稳定的位置来之不易,舍不得轻易丢掉,因此也就不敢发横财,所以,估计这一辈子也不会一下子拿出两百万来,因此,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一辈子没有孩子能幸福吗?程武俊觉得奇怪,自己和安莉每年稳定收入在十万之上,怎么连个孩子都生不起呢?而楼下这个摆书报摊的,怎么看也不会比他们富裕,怎么就敢生孩子,而且还不止生一个呢?程武俊于是就疑惑,是不是经济条件越差的人越容易满足,因此也就越幸福?还比如对面这个摊主,老婆吃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夹一块鸡翅尖他感到幸福,孩子被小姨子带去吃一顿肯德基他感到幸福,甚至连程武俊在他那里多买两本杂志他也感到幸福,因此,他几乎天天都可以感到幸福,而程武俊则天天找不到幸福。
程武俊有些沮丧,对安莉也似乎产生了意见,甚至觉得当初不该找这样的老婆。但是,安莉可是他自己精挑细选的呀,当初不就是想找一个年轻、漂亮、高学历的女孩吗?安莉不就是这样的女孩吗?当初娶了安莉之后不是感觉自己非常成功非常令人羡慕吗?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安莉终于下来了。
安莉显然经过精心打扮。那么得体,那么艳丽,那么光彩照人并充满青春的活力。
完了,程武俊想,要继续饿一阵子了。安莉这么漂亮的打扮怎么能进门口的大排挡呢?必须找一家能与她这身打扮相适应的高档餐厅才合适,比如去彭年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而如果要去那样的地方,就必须开车,就必须花费一些时间,因此,程武俊就必须再忍饥挨饿更长一段时间。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9-20 14:15: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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