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年前一醉不醒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那个晦暗潮湿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于平躺着，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事实证明，我不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不了解自己原来的处境一样。从年少时就幻想的——能够超越永恒的能力，在一瞬间，被证明实现了。我抖落多年来附着于身体上的灰尘，假想眼前有一面穿衣镜供我使用；从中我好似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英气勃发的时代青年，浑身上下散发着生命的活力，精神矍铄地等待着接受赞扬。尔后，我换上从邻居那借来的一身衣裳，收拾停当；捧好那束早已准备的、鲜艳无比的玫瑰花，就匆匆上路了。

我渴望了多年，又盘算了多日的计划，终于有机会实现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的高兴！寂静的子夜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似的。一路上，就连个身影，也不曾出现；哪怕是一点杂音，也不曾传来。我只听到自己的骨骼在走动中，彼此碰撞摩擦出的“咯吱”声，还能说明这是人间，而不是死寂的地狱。

也不难想象，一旦“某双眼睛”欣赏到这副举世罕见的造型，其心情该有多么愉快。“不寒而栗”，不难做到，这只是最普通的读者的感受；“精神失常”，仅为一般症状，像路边的风景一般，触目可见；而“幸运离世”，则是登峰造极的境界，最精致的灵魂才能抵达。

不过今晚，我没作开玩笑的准备，也不想成全哪位幸运儿，助他涅槃。我身穿礼服，手捧红玫瑰，一心赶路的庄重情景，已经很感人了。我不想在这个冷寂的夜里，再生些事端，来干扰我迫切的心绪，尽管他早已起伏澎湃，混乱不堪。

谁又说花草无泪，天地无知呢？你看那弯弦月躲在一旁，散发着隐秘的光芒，把远处的树丛渲染得更加幽深。它好像知解我的命运，关心我的来临似的，所以才一直俯瞰着我的身影。与这位挚友相识两生两世，从来沉默无语，仅用眼神传达感情，也总是需要我的灵犀来诠释她的情谊，我每每为此而沉醉，感激不已。

在她的凝视下，我忆起往昔，我们携手漫步林间，有多少美好溢于言表，又有多少画面被永恒地定格在随处可见的角落里。这一切仅有有心人可作领会，至于这清冷的时刻，我却不敢苟同。

沿着这条岔路，再前行百米就到我们的家了。我突然心跳加速，情绪紧张起来。我渴望见到我那寡居的爱妻，还守着我们那份感情，等我归来；又怕另有机遇，而见不到她。这样的矛盾过于平凡，还是可以理解的吧！然而，如果见到了她，我又有多少肺腑，要对她言及啊！

路不多了，我也收敛举止，尽量做到轻手摄脚，不敢多发出一点声息，破坏宁静。如果，另有个灵魂，打此路过，看到我现在的行为表情，恐怕他会大笑不止。他娱乐的对象，的确滑稽透顶，洋相百出。

他是怎样作到不出声响，或说尽量不做声响的呢？那些骨骼经年销蚀，干硬无比。其筋骨联结之处已老化严重。稍有动作，便彼此摩擦歌唱。其声虽不能说阴森恐怖，但也足够惊心动魄。只有防慢动作的节奏，将原有的频率减慢十之八九，才不致音响齐奏。因此，可笑的人物就出现了。幸亏我们对鸡鸭之类的美食根本毫无兴致，并且近人皆知；否则，夜半时分，定有偷盗之嫌。不过，街头舞蹈家的美誉是逃不过的。从拐上岔路，一直到后来离开，我都像是踩在太空中行走似的。尽管现在我依然还算是年轻人，但是对于沉睡多年，遍体早已风化的我来说，再做此等动作，已决非易事了。

我屏息静气，摄足潜踪地来到楼门前，借助月光的垂爱，我仔细地　打量这片我曾经生活过的故里。虽然时光荏苒，但周遭的景致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树木高大，房屋破旧，均在情理之中。我一边走，一边贪婪地注视着每一寸地方，回忆也一点、一点地侵入我的脑海，每走一步，我都能从确切存在的氛围中拾起从前的足迹。他们叠加在一起，足有一寸厚，并且尽落沧桑，布满灰尘。那些鼎沸的人声、鸡鸣犬吠，杂乱纷繁的身影，飘然坠落的断叶枯草、萧飒凛冽和急促突至的狂风骤雨，一并扑面而来，令我避之不及，心潮起伏，激动万分。我只有在随处毕现的触景伤情中沉沦，好象才可以满足思绪的需要。他脱缰而去，全无羁绊，任凭性情的引领，痛快淋漓地宣泄着他积压以久的蓄谋陈年的渴望。

在楼下一番迫切的顾盼之后，我拾级而上。或者那些台阶还记得他们旧有的主人。他们宛若琴键般的身姿在我的心底弹奏起美妙而别致的音符，令我倍感亲切。在昨天的睡梦中，这一切还是那样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现在，却已成现实。我的心，他如此激动，岂能毫无缘由。假如，他们跳得更快些；那么，我的身心就会更加愉悦，为此而等待良久的岁月，便不能妄称虚度。

三楼右侧的第一扇门，就是我们的家。隔着重新更换一心的防盗门，我并不感到茫然失措。因为我清晰地听到她酣睡时均匀的呼吸和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在为自己而呼吸，她的心脏也在为自己而搏动时，你该拥有一股多么强烈的幸福感啊！我此刻虽为不弄出声响，而尽量克制自己，但呼吸还是变得越来越急促。好像来到爱人身边，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愈加稀薄，呼吸反而更为困难起来。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哪儿，却感到它在加速地运转，明明知道喉咙的确切位置，却抑制不住它想向外跳跃的冲动。我下意识地一手按捺前胸，一手捂住嘴巴；但所触的部位，不是柔软的皮肤，却仅仅是干硬冰冷的骨骼，由枯干的指骨传导给思绪的结果，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悔恨自己在年轻气盛时，所做过的一切。烂醉狂饮时的自己，可曾想过对她的眷恋，十年来日甚一日。如果当初我可以改掉恶习，不再嗜酒如命，那么就不会有今夜之行，她也不会独枕寒夜，孤苦一人。

又是一阵激动的眩晕，也缠绕着我。为了防止自己被摔倒。我赶紧去捉那个突起的把手，没想到却一把抓空。在一番踉跄之后，我好不容易才算站稳，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门内。我左顾右盼，侧耳倾听，四周的环境，依然如故。看来，我的无约造访，没有惊扰到任何人。那些惊心动魄的咯吱声，并没有影响到谁的睡眠质量。呼吸依然是匀称的，心跳依旧的有力。我也坦然地长出一口气，目光开始在室内逡巡，记忆也在岁月的流逝中搜索。

墙上的那四幅梅兰竹菊，出自我的一时尽兴。她因为喜欢，特别请人装裱入框，挂在厅墙上。它装点着这个家许多年，衬托着主人的品位，还算高雅。厅内的其它摆放，已非昔日模样。一张现代派北欧式样的桌子被四把同样简约流畅的高背木椅簇拥，演绎着她用餐时的具体场景。桌上的四套杯盘摆放整齐，却有一块方糖好像曾被吸吮过，又给随意放到一只敞口的茶盅儿里。因为月光透过窗子，正好打在这个茶盅儿上，所以这个细节显得特别醒目。它湿润过的痕迹非常明显，透着一种顽皮。我似乎看到一只手从口中将它取出，后又被丢进茶盅儿的情景。我的内心，徒然生起一种会心的笑意。他在我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仿佛某种奇怪的色彩，刚染蓝了云朵，被潜知觉里刮起的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不想追问，倒是真的。除非她的性情，有了改观，不再那么热心清洁。否则，就无法解释。不过，毕竟时光可以改变许多，我不愿承认也不够明智。

当我的目光再次挪到那几幅画上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它们和室内的摆放是那么的不相称。尤其是这组透雕工艺的黑框，被室内暖色系的节奏对比得更为老旧，而不相和谐。对于那么讲究生活品位的她来说，它唯一还被保存于此的理由，我想只有怀念。

左边是内厅，它容纳了我们大多数的娱乐时间。一边看影视剧，一边跟着哭泣，是她性情的真实写照。一个晚上，她可以开怀大笑十次，其间也可以大哭十次。我不知道她的眼泪怎么来得那么迅疾，即便脸上还挂着笑意；眨眼间，就飘来一场潸然的小雨。女人的情感戏剧化到如此地步，着实令人不可琢磨。记起当初，我那么疯狂地沉迷于她的变化莫测，不能自拔，实属莫名。现在看来，真有些不能理解。但是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糊涂，也可能归咎于我天生热爱神秘的原因吧。

也许是走得累了，可我还是让自己慢慢地坐在这套奶黄色的三人沙发上。我虽然不重，可它却相当的柔软舒适，身体一挨上去，就仿若埋在沙发的温柔里了。这样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幸福吗？我庆幸她面对生活的勇气，并不因为我的离去，而放弃生活的权利。如果她每天在愁思苦盼中度过这十年的岁月，我更会不安于那种修养似的安眠。那时，真正该受惩罚的人，就会又多了一个。

我浅浅地长舒口气，将身体向后放，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我把手伸向后腰，拉出了一个布艺玩具娃娃。一双酣甜可爱的酒窝，泛着涟漪，正对着我微笑呢！

这是她童心未抿，还是她内心里的母性的爆发？我无法作答。我知道我们结婚多年，未育一子，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尤其出自我的观念。我想我对生命及世界的深刻理解，普通人是不可想象的。我根本也不介意其中的差异。在我看来，争取一个人的共识，比在自然界中创造一个新物种更困难。有这些许的时间，我做些什么，都更具含义。不过，此生此世，我并不能对一切事物都无所顾及。我有什么想法，总是想方设法和她沟通，只有在她表示认同的情况下，我才安心于坚持我的固执。她对于我的意义就像开启通向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钥匙。有她的支持，整个世界似乎就不再反对我。对此事，虽然她不象我一样极端，却从未反对。夫妻多年，相濡以沫，倒也融洽。我曾对我们的生活如此和谐而惬意不已。

凝视着这对笑靥，我的思绪浮想联翩。把它放到一边，却也不能阻止我的思想起伏。往事像集市上的人群，桩桩件件，来来往往地侵扰着我的安宁。是我的成见过于悲哀？还是我的人性过于软弱？可是那些忧伤、哭喊、腐烂及死亡，纠缠着有良知的自我。每一想起，我就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为求精神上的麻痹，我乞于美酒，不醉不归。那些现实中的阴险狡诈，丑恶用心，实在令我厌恶。人活着就无法回避。难道眼见着流泪牺牲，耳畔响起的痛苦呻吟，我还能无动于衷？可我除了悲观失望，忧心忡忡，我还能再做些什么，来挽救那些以成事实的一切？

我想怯弱的、渺小的自我，至少还有一点是可以选择的。我知道生命的延续是人的使命，正如道德是人的天职一样不可亵渎。但我请求她的宽宥，请把我作为一个例外。如果我是她的宠儿的话，她骄惯给我的思想，就是我的理由。我对我的孩子的生命负责，所以我选择不存在。作回太古时的自我，不好吗？无知无觉，是种多么自由的境界。人心的一切奢望在此中消化，无欲则刚才不仅仅是一句空废的语言。

当我的思想在又一次矛盾的残杀中胜出的时候，室内依然是宁静的。那些天地间，苍生们的啼哭声还萦绕于我的脑际，不绝于耳。屏息倾听她的呼吸，那些喧嚷也慢慢地渐渐飘散远去，是夜，也逐一归于平静。于寂寥中享受孤独的人，是幸运的；在思念之外思念的人，也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有思念的权力。在今夜徘徊的我，难道还不幸运吗？我不是天使，不是恶魔，却可以自由地出入于尘世，爱我所爱的人，回忆我愿回忆的事。我还可以再贪恋什么？沉睡的子夜，无语作答。

十年了，我们分别十年了。一觉长眠，我竟然睡去了十年。是上苍同情我的渴望，唤醒了我吗？此刻，我就坐在我们的家里，与她一墙相隔。我倾听她的呼吸，我聆听她的脉搏。思念着那些久别于今的拥抱亲吻，却迟迟不敢行动。我感到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就像火山下的岩浆，奔涌流动，等待着一刻喷发，疏解它千年的渴念。我要用我深情的亲吻表白我的思念；我要用我如雨的热泪，倾泻我的渴求；我要用我狂热的激情点燃我的忧伤。我爱她,我要让她知道我永远爱她。想到这里，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却因为用力过猛，腿骨好悬没折断。疼痛令我差一点失声喊出来。我勉强挣扎，才保持住平衡。可是全身的骨骼，却因此响了又响。我稍稍调整重心，重施故技，仿佛又重新走进了无声的太空。

内屋的门是紧闭的。但我知道，它并不能阻挡我的步伐。我小心毅毅地穿门而过。爱妻平静地躺在床上，脸对着我的方向，正在安睡。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缓慢地跪在她的床畔，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我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竟然不敢轻信自己亲眼所见。难道她征服了岁月的流逝，止住了沧桑，还是时光折服于她的美丽，绕道而行了？因为我所见的脸庞一如从前。我仿若回到了过去——我们一同生活过的岁月。或许此刻的她，比那时更为年轻。

于我，疑惑是有理由的。当我想向她表白我的不死的爱慕的时候，她一脸的满足与幸福，实在令我不解。如果说，思念是一剂催人憔悴的毒药的话，那么衰老是如影随形的恶果。我辞世十年，不求其它，只期盼能再见她一面，向她表白我的爱，并不因为岁月而消逝尽弃，相反，我的爱恋更加炙热，思念之心甚于当初。可是，现在的她，并不如想象中一样，我甚至还揣测她会衰老成什么样子，而我决不厌弃她，于今看来，真是多虑了。

当我低下头，沉思的时候，一声梦魇从她的身后传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循声看去，有一张男人的脸，闯入我的眼帘。显然，他沉入奇境，失语惊醒了我。

我还能再站在这里吗？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开始。而我，一个曾经存在于过去的幽灵，还要再站在这里忍受嘲弄吗？我忍住了泪水，转身逃出了家门。

树林里宁静无声，而我却跑得直喘大气，骨骼摩擦的声音也响彻长空。飞鸟被我从睡梦中惊醒，围绕着它们的窝巢乱叫。是我的心应和着它们的抗议，还是它们的聒噪谴责我烦乱痛苦的内心。我是被生活彻底击溃的人。我软弱，我无能。我厚颜无耻地苟活于人世，死了还要遭受现实的侮辱。我口口声声宣称我的爱情有多么神圣，可我隐于山林、隐于内心的躯壳中沉默无语。一边用懦弱的盾牌抵挡尘世的纷扰，心安理得地默守与己无干的心则；一边沉溺美酒，用麻痹自我来安慰无力脆弱的魂灵，至死，还满足地一声长叹——我终于可以不被干扰了，我终于可以宁静地沉睡了；并且愚蠢地祈求——带着我的爱，永恒不死的爱，在天国最纯洁的地方思念着你，爱慕着你。可是，是谁收容了我？是天国吗？此刻，为什么我依然站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在荒野中狂奔。我为什么没在天国最纯洁的宁静之地休憩？难道天堂是收留懦弱无耻之人的地方吗？那么，我所敬仰的哲人英雄，他们又该在哪儿？给予我几方死穴，难道不是天地的宽容吗？它给我栖身之所，容我思想，允我领悟；并在今夜给我机会，让我知道——没有我，她会更幸福、更快乐、更满足。

注视着手中低垂的玫瑰，我的眼泪在心里止不住地流淌。我想象这些泪水不断地蔓延，汇成河流，在风雨中冲刷着我，并一点、一点地把我的枯骨掩埋。那些鲜艳的玫瑰，也被风雨揉碎，一片片地在水面上漂泊，最后被一个个漩涡吞没。

我想，我的悔恨、我的饮泣将是我的余生的功课。我每吞下一滴泪水，我的灵魂就将遭受一次鞭打；而我将高声喊和——让鞭子再狠狠地抽打我一次吧！我的血肉已不存于人世，而我的最后的遗存——我的枯骨，将是你肆虐蹂躏的对象。如果我的爱的形痕有幸长存，那么遭受你的践踏的我，也将永恒。他不单纯为佐证爱恋之深，也为重生之心有所救赎。

想到这里，我拖着残躯，又偷偷潜回我们的家。在长久的凝视下，我把那束玫瑰放在她的枕畔，还有我的一吻祝福，一并给予她。尔后，我又重新回到那个晦暗潮湿的地方，并永不再醒来。

2006、1、3、12：5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