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还在山里面，孤独、寂寞而且空虚。

老屋处在一片较为平缓的山坡上。开门见山，背后靠山，出门爬山是它独有的特点。它的周围紧依着密密的竹丛和梯田，除此之外就是成片成片的森林和连绵起伏的山岭。相对于那些森林与山脉来说，我的老屋实在是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沧海之一粟”。

老屋是我父亲祖传的产业，最初只有两间耳房和半间抱厦，陈旧而又逼仄。老屋为板筑黄土墙和粗泥荆编篱壁，高架屋梁。两家合住一院，我家居西。老屋的墙壁、木楼和门板大多已被年复一年的烟薰火燎得漆黑如墨；椽檩上的腐尘老垢年积岁累已混而为一隐隐地皴裂似甲；柱子穿枋上密布着蛀虫蚀啃的眼孔；小时候，听祖母讲，那些都是古代的“马桑木”，时间都很久远。那些上了牙子的门楣，那些被柴刀剁砍伤损的粗笨门槛，那些刻有雕花的鼓形柱础和随形就势安砌的支撑裙板的条形青石板……一切都在诉说着，举证着老屋的苍老与式微。老屋在我还未出生以前早就垂垂老矣。

老屋依山而建，为缓解房屋褊窄的窘况，就着地势的高下，父母费尽苦心首先挨着它修了一间抱厦和三间吊脚土楼。我们在楼上居住，在楼下堆柴堆草，养猪养牛。那青瓦覆盖下的每一寸空间都曾发挥了有效的作用。老屋再也朴拙不过，但我深爱着它。我把老师发给我的一张张学业成绩优秀的奖状，购买的年历画报，剪辑的报纸插图粘贴在它粗糙的墙壁上，打扮着它平平的仪容，增加着它空洞的内涵，延展着它朴实的精神。

老屋与我相伴二十多个年头。在老屋古老的屋檐下，我玩耍、淘气、放牛、捡柴、挑猪草、读书写字以及在墙壁和裙板上乱涂乱画……老屋无言地容忍着呵护着我一天天地长大，从幼年到童年到成年以至娶妻成家。可我最后竟舍筏登岸般破壳而出离开了老屋。

眼看着四个儿女一天天长大接近谈婚论嫁。一家八口实在难以凭借老屋栖身。一字不识的父母施展雄才大略，在心里作了扩张老屋的长远计划，并积极地提前作着物资上的准备，积攒钱粮，帮人干活换下劳力功夫。在政策严格控制农户建房的“左”的背景下，沉默寡言的父亲竟然采用“蚕食”对策三次获准干部的准许起造新房，一点一点扩大老屋的领地。筑墙、备料、烧瓦、踩泥、抹刷、修圈、砌保坎……在父母的带领下，全家老小大年三十也未停息过，终至使老屋一间一间毗连递加，让我们三弟兄都有了自己的居室，可以成家立业。这就是我山里的老屋，它凝结了我们全家数十年的血汗与智慧。

时间像一条无声的小河，悄悄地日夜流淌一去不返。渐渐地姐姐出嫁了。我们兄弟三个也相继成家。我们都没有秉承父命在老屋居住。可我们都在老屋成亲，把新娘接进老屋那低矮的屋檐，在老屋结发共拜花烛。虽然我们都在外购房置产，但父母仍然按照传统规矩给我们每人分了一份房产，明确了产权归属。我所继承的房屋是一间耳房，堂屋和一间抱厦。由于我工作的小城离家几近200里，乘车转搭多不方便，很少回家。作为老屋的主人，我对老屋的管护鞭长莫及，成了十足的有其名无其实。年迈的父母就一边劳作，一边守候着照管着那些相连的老屋。静静地卧在山里的老屋，它以少有的孤独寂寞和空虚无依，慰藉着我年迈的老父老母。有父母就不能没有老屋。有老屋存在就有我至爱的父老乡亲。老屋是父母在无情的风花雪月中奉老育幼不知苦乐惨淡经营的实物见证。我不能没有老屋，虽然它处在偏僻的山里面，虽然它低小丑陋，虽然它逼仄甚至有点脏有点潮湿。

老屋是我的故乡的象征。无论怎样，我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出差过往都要留步歇息。由于房屋较多，父母劳作之余很少有时间打扫，屋里经常是尘灰满布，蛛网虫丝，成了老鼠自由出没的乐园。屋里放置着结婚时妻子陪嫁的柜橱桌案沙发等家什物件，大多霉迹斑斑，有的已被可恨的老鼠的尖牙利齿啃得伤痕累累。当年崭新的纱帐横披鼠耗也已支零破碎成了烂片巾缕。一片狼藉萧条，惨不忍睹，让人目不忍视。当看到那样的破败惨景时，对老鼠猖獗的痛恨，对器物被损的惋惜，无计可施的无奈，相互交织在我的心头，让我无言以对。更有甚者，在一个洪水肆虐的淋雨季节，雨水漏浸到我老屋的后墙上，把土墙溜崩了一个大洞。在邻乡工作的弟弟打来电话把“你的房子漏了一个洞”的硬涩苍白的消息告诉我时，对着话筒我除了心痛还是心痛，爱能莫助无可奈何，就托信年迈的双亲请人翻盖拣漏。年底回到老家，母亲一见面就说：“你又不回来，你的墙叫雨水漏了一洞”。我到屋里看了看，果然洞不小，墙壁上还留着几抹清晰的水渍溜痕，惋惜了一阵，就盘算着节假日回家修补；可回家短短几天，邻里又大多打工外出，所用工具一时又借不齐，直到现在，其洞依然。

在老屋前后的地埂上，我栽植了不少梨树和苹果。每一次回家，我都要走走看看，为他们修剪、嫁接和培土。一年两年光景，那些果树“无主自开花”，到了夏秋，竟然果实累累。可惜路程太远不能尝鲜。父母就用稻草和棕榈捂着盖着贮存在屋角的筐兜和大黄桶里，等待着我们回家时享用。那贮存的不仅仅是水果，而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之爱。

山里的老屋是我永远也解不开的结。父母和我都明白，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老屋去居住与生活。好多人都劝我“变现”，但我总割舍不了那低矮斑驳的土墙和青黛苍苍鳞片似的坡瓦曾经对我的庇护。失去了老屋就失去了根。没有根就成了无可依归的“悬浮”和无可附着的“漂泊”，说啥我也转不过。

至今，还在山里面，我时时牵挂的老屋。

洁尘飞飞2007·9·2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