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城
今天,他坐在床沿上又在抽着闷烟。
近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是这样,虽然前几天,为了掩盖一头白发,他曾在理发店染过发,但新一轮白发又长起来,眼睛深陷了下去,佝偻着腰。让人看着生畏,却更有着些莫名的感伤。所有的一切烦恼缘于进城,缘于那个曾经梦想发家致富的餐馆,但现在一切的梦想都随着现实的轨迹,给出了答案,转让难,继续营业亏本,找工作了,年龄大了,又无技术,难道在城里立足就这么难吗?为此,他整日发愁,他就是我的父亲。
一
父亲,是一位残疾人,小时候患小儿麻痹后落下的,父亲上学很刻苦,是当时的高材生,由于姊妹众多,再加上家境贫寒,上完高中就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的念头。毕业后,不是因为手有残疾,害怕学生笑话他用左手写字的话,在当时,返乡当民办教师还是能胜任的,但父亲还是选择为了务农。
父亲毕业正赶到土地联产承包到户,他以他所学的知识,和他勤劳致富的双手,让生活渐渐步入佳境。因此,也当起了村上的领军人物——村支书,这一当就是20多个春秋。
我们家在偏僻的农村,到县城需要走20多公里的山路,交通的不便,化肥、农药运不回去,所产的粮食、农副产品运不出去,交通的阻碍,困扰着这个小山村几百户人家的致富奔小康问题,“要想富先修路”,父亲带领乡亲们开山凿石,硬是把穷山沟与县城连接了起来。
路修好后,父亲又带领乡亲们发展产业,养蘑菇、种黄姜……
二
父亲的人生轨迹变化是在2003年开始的。
我们姊妹三个,我和妹妹虽然已经毕业,但因为读书少,学历低,好多的好工作都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只能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每逢想到我们在外拼搏的不易,父亲的脸上就写满了自责。于是,他把希望全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弟弟能出人头地,因为农村的孩子,只有让孩子多读一点书,才能改变命运,为了让弟弟多读一点书,看着村上的年轻人出外务工挣回了大把票子,还学会了一些谋生技术。父亲就辞去村支书职务,随着打工潮到河北建筑上务工。
父亲干的是建筑支木,具体工作就是安装钢板盒子,为倒混泥土框架做前提准备工作的。这种工作最难做的莫过于夏天的日子,本来气温就高,再加上钢板晒热后释放的热量,使人汗如雨下,下班后,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但为了挣更多的钱,父亲基本每天都要上17个小时左右的班,而吃饭都是最简单的面食,和父亲一起干活的邻里看到日渐消瘦的他,劝他补充一点营养,炒点荤菜吃顿米饭,他都认为很奢侈,不划算,让他买点奶粉,他幽默地说,刚喝完就要出汗,在体内打个转,吸收不了。
年龄一年一年的递增,父亲的体力渐渐感到不支,一次,因为疲劳过度,在工作台上摔倒了楼下,还伤及了肾部……远在远方的我们要他立即去治病,这次,他不在大病拖小病抗的了,听了我们的话,谁知,刚刚康复的父亲,顾不得休息一刻又走上了工地。
我们上学所需费用的巨大压力,不得不鞭笞着父亲迈着蹒跚的脚步,去赚取血汗钱,不得不头顶烈日,站台高空中挥汗如雨,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体,夜以继日在重复着相同的工作。
三
父亲一生似乎就这样具有挑战性。
2005年年关,一年的打工经历马上就要刷上句号了,马上可以拿到工资回家见到久别的我们了。事实并非这样简单,到年底结算的时候,建筑老板非但不结算,连人都不露面了,这可急坏了父亲及其一起干活的邻里。
眼看年关将至,不要钱先回家吧,可身无分文连路费都没有。要钱吧,老板不露面,父亲此事有许多说不出的责怪,他在心里寻找那个老板不露面的理由。
首先,父亲想,老板可能没有拿到工程款,没法给他们交待,但很快他又驳斥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没有钱总的露个面吧,至少这些务工者还是你的长工呀!不见佛面还看僧面了。后来,他又想,是不是嫌弃他们干的活不好,质量欠佳,但这个理由也很快被他驳斥了,原来工地上派驻的有质检人员,况且,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们干活偷懒,偷工减料的。父亲最后把问题归结到他是农村人上,他想,城里人就是蔑视乡下人,认为乡下人不懂法,好忽悠,能骗则骗,能哄则哄。
总不能让这一年的劳动白费,这个信念一定要坚定,怎么处理了,父亲及其一起干活的邻里都陷入绝望中不知所措。
突然有一天,父亲的一个工友说:“老板回来了,刚进办公室。”父亲他们赶快跑了过去,老板说暂时没有钱,让他们再等一等,归心似箭的父亲和在一起干活的邻里,那里能耐得住,一直堵在老板办公室门口。
凌晨1时了,第二天早晨,父亲他们和老板一直都这样僵持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板才想办法解决工资的事。
父亲的年龄也确实不能再折腾了,我和妹妹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也帮不了父亲,然而,父亲还是一脸的欣慰,一脸的坚信。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为此,父亲毅然踏上了去河北的列车,这次,父亲选择了另一个工地,换工地不是为了干点轻松些,而是为了拖欠工资事情不再重演。
但无独有偶,2006年年底,等到领取一年的血汗钱准备回家的时候,却又发生了拖欠工资的事情。
这种小心谨慎的工作,怎么倒霉的事情,全让父亲撞上了。父亲好几个夜间,都在责怪自己生辰不好,运气不佳,真是有流年不利的味道。父亲一个人漫步在河北冰冷的大街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有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陌生,远远地看到,霓虹灯闪烁,高楼屹立,但这些高楼的建筑者,真是向他们这样的农民呀!想想,想着,父亲心里有了阵阵酸楚。
说来也巧,冥冥中,父亲突然翻开了一张报纸,上面刊登了一篇报道,报道中称:河北省劳动局正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为农民讨薪活动,父亲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父亲拨通了当地劳动局的电话,虽然经过了几番周折,再加上包工头说父亲他们告状了,给别人5·5元/时,只给了父亲5元/小时,但总算还拿到手了一部分。
四
一年别离后,我久别的父亲,终于在经过欣喜、绝望、欣喜的心理跳跃后,终于背着行囊回来了。
这次,让我又一次重新认识了父亲。父亲确实老了许多,鬓角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银丝,本来壮实而又雄赳赳气昂昂的父亲,佝偻着腰,走起路来感觉在飘,一种萎靡不振的颓唐样子,让我不敢看他的双眸,因为,父亲虽然精神不佳,但他对生活孜孜不倦的追求,即便在暴风逐雨来临的时候,他毅然选择勇敢面对,即便在汹涌澎湃的海浪面前,他总是那种的不急不躁,那种精神,足以让你有了继续的力量、勇气。
打工,付出的血汗,回报的是沉甸甸的郁闷,生活现实的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社会主义新一轮阶级的重组,这种重组,让人必须认识到“不进则退”的深刻含义,农民致富的路在何方?父亲一边那只残疾手握着香烟,嘴里唠叨着。
20年了,也许这是我一次有意识地看父亲那只带有残疾的手,那只手腕不能活动,手掌与手腕形成了一个“丁”字,手臂明显瘦小。父亲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只见他狠狠吸上一口,好久才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随之飘出,缭缭绕绕。父亲在想明年的打算,年已过又是一年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吗!!
这个问题确实让父亲思考多久了,因为讨薪伤及了父亲的心,父亲曾经说过,想改变自己干点什么,免遭讨薪之苦,但选择什么项目,父亲为此大伤脑筋。
自己包活干,没有资金没有经验,开个体百货店,遍地都是,加工小食品,没有把握,担心销路问题,做菜贩,风吹日晒……父亲一直把自己在打工期间的各种商机那着与自己的能力对号入座,但始终没有一个风险小、利润大的项目可做。
年关了,父亲要立即决定,以提前准备,他召集家里所有人集思广益,家里所有人都建议利用家里生产的农作物,通过在城里开店来转化资本,因为家里盛产的大量农作物销售难,大多农民都不愿意耕种,购买当地的农作物,不仅可以提高邻里耕种的积极性,还可以实现共赢。
当地盛产黄豆、豌豆、面粉,黄豆可以长豆芽、做豆腐,面粉和豌豆面和在一起檊成面,就成了当地有名的两掺面,在选择长豆芽、做豆腐或两掺面上意见有了分歧,父亲、母亲、妹妹认为开两掺面店,理由是父亲在外打工期间吃饭花钱大的问题,何不办一个价格低的餐馆,供那些下苦力、家庭比较困难的学生,况且母亲自己能做,不用请厨师。豆芽没有销路。我则认为,开店需要租房,需要购置必要的设备,前期投资大,而且我们没有经营经验,母亲厨艺是农家手艺,没有经过专门培训,可能在味道上有差异,云云,长走呀投资小,如果销路不好,可以主动上门和凉皮点联系销售,风险小。
最终,父亲没有采信我的意见,坚持开餐馆。
五
今年春节刚过,父亲料理完家务后,带着部分自产的面粉和豌豆面和妈妈一起,来到离家不远的这座城市——陕西安康。
安康,取安宁康泰之意,父亲经过再三斟酌,在安康城区江北中渡市场,花了1·2万元,从别人手中转的一家餐馆,房租每月600元。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原因有三,一是这里在市场内人流量大,二是买菜方便,三是周围有铁路家属院、江北高中以及几个大型工程建设,从生意经角度讲,这里具备了地利。
餐馆经过精心打理,还有一番样子,生意经理说道:“风险与效益并存,有投资就有回报……”做生意人讲究运气,父亲也非常讲究这一点,专门给餐馆取名“大运餐馆”,意在餐馆在大家的支持下和凭借自己的运气,蒸蒸日上,财源广进。
农历正月18日,餐馆正式开业,1月18日,“要要发!!!”,一个极富吉祥的日子,“大运餐馆”门头高高悬挂,红色的底子,寓意红红火火,门两边张贴着对联,左联:大众口味吃了回味,右联:运气当头薄利多销,餐馆门口两边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花篮,店内食客满座,都在抢先来尝一尝地地道道的两掺面。
变化总比计划快,现实总比愿望残酷,一口可依,众口难调,父亲苦苦经营的餐馆,每天总只够维持店门开支。原来,这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先说地理位置,餐馆坐落在菜市场内,简易棚子,遮住了光线,房间里面都是漆黑一片,大白天还需要开灯才能看得到。这里虽然人流量大,但大多都是前来买菜的。再说附近的客流,铁路上的人,汇集了五湖四海的各种口味的人,而学生、附近大型工程建设的人大多吃饭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吃到嘴,而父亲和母亲人已上了年纪,动作本来就不麻利了,顾客等一会吃不上饭就走了。最后,在不得不说咱们的厨艺,母亲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在适应大众口味的灵活度上把握不稳。
第一个月下来,父亲算了算,所有的收入,除开成本和房租,所剩无几,这种现象,让父亲很是着急,想着正在上高中的儿子需要用钱,父亲的心理底线有些崩溃,愁丝不经意间付上了他憔悴的面颊。
餐馆勉强维持了2个月,在惨淡中慢慢淡出寥寥几个衷心食客的视线。
六
1万多元,对于父亲来说,来的是何等的不容易,他是用血汗、冒着生命的危险换来的,他更是父亲一年务工的,“有投资就有回报,我的投资怎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父亲时不时在反问自己。
转让,是当前第一要务,然而,谁知,转让却成了一块烫手的洋芋。
转让,首先要有人知道这个信息,父亲通过熟人找到当地媒体做了几期广告,虽然效果不大,但 也有几个人问问,大多是打探消息的,真心想做生意的也就那么两个人。
一个是安康恒口陈姓老板,他的儿子在外地学了几年厨艺,加上自己以前就是经营餐馆行当,对这个行当比较熟悉,也精通经营之道。在谈好转让了价格后,谁知,在父亲餐馆隔壁的另一家也要转让,得知风声的她们,立即找到陈姓老板,死磨硬缠地要转让给她。
另一个人是准备做卤菜生气的四川小伙,他原来在安康城区作卤菜生意,因为店里出现被盗事件而被迫关门,来这里之前,他首先问治安问题。他们与父亲还是谈好了转让价格,但就在签订协议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四川小伙要求房东安装卷闸门,以加强治安防范,但房东坚决拒绝,事情就这样被搅局了。
为了谋点职业,父亲托人找关系,但都以年龄大,没有技术而拒绝。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房租到期,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职业,生存都是问题,父亲尤为隔心。看到满街电线杆上都是野广告,父亲也不知道效果如果,在复印店作了6张餐馆转让的广告,乘着夜色张贴在了电线杆上。
第二天一大早,就又人打来电话,说是想来看一看,父亲喜出望外,连忙借了一辆自行车,直奔餐馆而去。
到了餐馆,迎面走来3个身着执法服装的人,父亲感到事情不妙,在这几个人的诱劝下,父亲打开了店门。那3个说,他们是城管执法大队的,父亲因为张贴野广告,按照《陕西省市容环境管理条例》,要罚款200元。
父亲顿时傻了眼,不由自主地嘟嚷着“运气咋就这么差”,走到隔壁一家店里,借了200元,打发了那3个所谓的执法人员。
……,一切能想到的,能做的,尽力都去努力了。
6个月很快过去了,在临近房租到期时间,一个做毛衣编织的人接手了,转让费1500元……
再后来,父亲又走上了安康的建筑工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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