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商道-儒道梦里落红

发表于-2007年09月30日 早上9:17评论-2条

第一章

祖父的创业生涯

“不受苦中苦,难作人上人。”

--中国谚语

在午后长长的阴影下,一个小男孩正在自家院里独自玩搭木棍游戏。他的父亲,我的太祖父,坐在一家三口唯一的卧室外的木椅上。我太祖父是个有声望的书生,他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本专为年青人写的有关孔子学说的书。这时他的朋友杨先生推开嘎吱响的木院门,从街上走进来。“商先生,您好吗?”杨先生有点发福,一张大圆脸正与他的商场成功相称。身上的深蓝绸裤褂,也显露出他的富裕。

太祖父忙起身相迎:“贵客光临寒舍,不胜荣幸。快请坐。”他们用温和的方言相互寒暄。

正在房中炕上做针线的太祖母也忙放下手中的活儿,从炕上下来迎客,顺便把儿子也叫进来向客人问好。然后她就到隔壁备茶去了。

“今天真热,”杨先生说,然后与我太祖父相邻而坐。他探头看了看我太祖父手中的书。

“我正温习一本书,为儿子作准备的。”我太祖父的心愿就是让儿子做个最好的儒教学者。那个年代,读书人享有很高的荣誉,最上等的是读书人,其次是农民,第三等是手艺人,商人排在末位。

杨老板清了清嗓子,“对了,有关贵公子,”他向里屋看一眼,“现在我很想知道你对他的前程有何打算。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在旧时,作父亲的从不在人前夸自己的儿子。所以太祖父只是微笑着说:“多谢夸奖,他只是个淘气的孩子。我还没太考虑过他的前途呢。”

太祖母给客人和自己的丈夫端来了新沏的茶,然后就进里屋去了。杨老板端起茶杯又接上了话题。他啜了一口茶,想了想又说:“当然,让他去参加科举考试,中榜之后谋个一官半职的,那可能是最好的前途。但是就咱们本地,还没有一家有秀才的能送得起儿子进京呢。”

他看着我太祖父,等着反应,但我太祖父却陷入了深思,一言不发。

清朝时期,每隔三年皇帝要在京城开殿试一回,从顶尖的学子中选拔未来的官员。可是以当时19世纪中期的交通条件,要到京城,除了长途跋涉的艰难、危险之外,旅途的费用也只有富裕人家负担得起。我太祖父家境清贫,送他赴京赶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失去机会的阴影至今仍挥之不去。假如我太祖父当了官的话,他就能光宗耀祖、养家无虞了。

镇上的乡亲虽然都有敬重老师的传统,但这并不能使我太祖父摆脱贫困。他和家人就只有两间瓦房安身,而对面与他一起喝茶的人倒是个可能使许多设想得以实现的人。

就好象看透了我太祖父的心思一样,杨老板接着说:“象我这样虽没有当官却很有身份的商人,成功的也不多。”接着他又改口道:“其实要当一个诚实的商人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而且一个儒商不必当官也可以光耀门庭嘛。”

太祖父说:“您讲的也有道理。”

杨老板紧接着提议:“老实跟你讲,对你儿子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就是未敢开口,怕伤了你的感情。因为我不久就要回京城,所以必须说了。我今日也正为此而来。我愿意带世德去京城,让他就在我的店里当学徒、学经商。”他喝了一口茶,但眼睛却没有离开我太祖父的脸。

我太祖父没有料到这样的提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际上,他甚至不知该怎么想,他只是瞪着杨先生。

“你也许想跟大嫂商量一下吧,”他的朋友建议道,“我下个月才走。”为了表示尊敬,杨先生称我太祖母为大嫂。

他起身告辞,我太祖父送他到院门口,与他道别。回到卧房中,我太祖父面对妻子在炕沿上坐下。这间屋子,没有任何奢侈品,典型的中国北方民居。窗前靠门的地方,太祖父摆了两把椅子一张书桌,面对窗户就着阳光可以读书写字。如果没有一个大胆的突变,他们的儿子,乃至子子孙孙都很难摆脱同样的家境。他们会继续以馒头和鱼肉为食,肉类就是难得的珍肴了。

当我太祖父看到儿子回到外面去玩时,脑海里涌进了这些念头。然后,两位父母开始讨论儿子的前途大计。

太祖父不以为然地说:“杨先生想把我们儿子带到北京,去做商人。”言外之意是他的朋友要毁了他培养儿子当官的梦想。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儿子这么聪明,是块当状元的材料啊。”

我太祖母说了句令他信服话:“可我们永远付不起送他去赶考的费用。”沉默了一会儿,她补充道:“他就是太小,我担心他还不会照顾自己。”

我太祖父从小就研习孔子的学说,一生尊行圣人之道。他孝敬父母,供奉祖先。有待人善良,对友忠诚的好名誉。他以教私墅为生。虽然他们家乡有好些当地引以为荣的成功商人,可以请私塾先生,但他有时还是会失业。这些人在京城把丝绸生意做得很好。我太祖父想,他们肯定都很聪明,因为在这小镇上是学不了这一行的。

小镇坐落在白洋淀湖畔,地处中国北方唯一的水乡。大青河蜿蜒流经白洋淀,然后向东直入黄海。

我太祖父想起有句谚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住在山区的人大多善良、正直和诚实;而靠水而居的人,则都显得聪明、灵活、富有创新意识,适合做生意。当然,并没人在意商人是爱山还是爱水。最重要的是他们之中的杨老板就是个地道的好人。

“我觉得这事对儿子有好处,”我太祖父最后说,眼中噙着泪,“我明天就去杨家答复他。如果儒子可教的话,他可以收留和教育这孩子。假如孩子举止不当,杨老板可以惩罚他,甚至可以用藤条抽他。”

我太祖母补充道:“如果这孩子太惹麻烦的话,他可以随时给送回来。”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马上开始为儿子做新行头。

当杨先生准备动身的时候,我太祖父房中为儿子的行李正一团忙乱。我太祖父搬出一个大木箱,我太祖母说那个太沉,儿子搬不动。太祖父又拿出个小铁箱。然后把儿子冬季的棉袍和棉裤、布袜和布鞋、内衣及夏季的衬衫和裤子装在里面。布鞋最难弄,因为鞋底太厚。到现在练武功的人还在穿这种鞋。

“你在装些什么?”我太祖父查问他的妻子。

“豆沙包,儿子最喜欢吃的。”我太祖母回答。

“没地方放这些。”我太祖父说,一面把她赶开,他想塞进一些文具和两、三本书。

小男孩坐立不安地看着大人在忙着把棉褥和被子卷紧,用绳子捆在一起打成行李卷。

“你一定要做个好孩子。”我太祖父嘱咐道,“听杨老板的话,有时间多看点儿书。”

“记住,冬天来了衣服要穿暖和。”太祖母把儿子揽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小心别着凉。”

当我祖父与杨老板一起动身,坐上他的骡车离开时,他和他父母都满脸是泪。他那时才9岁。

一个乡下孩子就这么来到了北京这个大都市。他看着熙熙攘攘衣着鲜亮的行人和身穿制服的官兵们,在大街上匆匆走过,心里害怕极了。杨老板的马车驰过又窄又弯的商业街道来到了他的店铺前。他们踏上三级石阶进到大门,经理已经在客厅恭候杨老板探亲来。其他雇员听到消息也都跑来问候老板。杨老板就顺便把新来的小学徒介绍给大家。

我祖父跟着大家走过宽大的客厅,穿过前花墙与后墙之间的走廊,出后门,来到后院,办公室就在右手相邻的三个厢房中。办公室对面结构相同的三个厢房是仓库。我祖父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打扫前后两个院子,包括前门阶、走廊和清洁家具,还要帮干其它活。

中国有句格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正是我祖父的生活经历。等他逐渐适应了新生活,北方的寒冬降临了。那是在19世纪的中叶,人们在白天用煤炉取暖,晚上要封炉以省煤且防火兼防煤气中毒。遇上来自蒙古沙漠的寒潮时,夜里气温便骤降到下。因为我祖父进京时是夏天,他父母只给准备了一条薄棉被,根本不能为他保暖。

祖父他先把厚棉袍盖在被子上,然后和衣而卧,可是睡熟了一翻身棉袍会掉下来。后来他把袍子和被子用腰带捆在一起发明了一个筒状的睡袋,然后小心地躺进去,这样才能睡着觉。

一年以后,他可以到堂屋去伺候杨老板和经理们吃饭。又过了一年,他学会了礼貌规矩,才可以为客人端茶倒水。

渐渐地,祖父证明自己很可靠并逐步得到了提升。他在青年时代学会了记帐、销售、进货和管理。就象孔子说孔文子那样:“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他积累了开业和经营生意的知识,并且懂得攒钱的重要性。

当杨老板退休时,我祖父才三十出头,还没有足够的资历出任这个店的总经理。他当了两年的经理助理,就辞了东家,开始在京城自己经营丝绸的批发和零售生意。当时他在京城没有任何亲友可以给予财政上的帮助,只靠自己仅有的积蓄,大概他只能有个一层内院的房舍,不象杨老板有两层的内院。

由于他在京城的丝绸织品界中已经建立起诚信无欺的声望,祖父的生意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发展壮大。他买下邻近的房子,拓宽了铺面,准备做更多的生意。

那时疆土辽阔的中国的皇帝被周边小国的国君们尊为的兄长。每到春节,皇帝都要对各小国国君赠礼。例如,每年他都要送十箱上等丝绸给暹罗(泰国)的国王。有许多奸商勾结官员非法获得皇家的合同,他们大多数人都以少充多或以次充好。官府不时地检查,那些被抓住的奸商就一生不许再作这种生意。

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说我祖父是个诚实的人。有一年,他通过竞价获得一批政府的丝绸订货,他就寄出包装精美、足量上乘的丝绸。当然,他这样做是为了长远之计,而其他许多商人则是图谋暴利。不过,这个聪明人赢得了皇帝越来越多的合同。他与官府的合作持续了很多年。

等我祖父到四十来岁时,他的生意发展到顶盛时期。他进入人参行业。不久,我祖父就派人在山东烟台和人参的主要产地高丽(朝鲜)的平壤分别开设了店铺。他把商业活动中心转移到烟台。买卖的规模大到能有自己的一艘小型海洋货船,往返中国和高丽两国。

商场上的成功使他有能力来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帮助那些进京赶考时遇上困难的年轻人。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出门在外的年轻人遇上不幸,家人无法帮忙。我祖父就在京城的店铺附近设了一个免费的客栈接待这些落难的学子。

自己的父亲无钱进京赶考的憾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如果有人帮助,他的父亲可能已经做了官,家里也不会一直这么穷。将心比心,我祖父愿意帮助那些陷入困境的学子们。这些善行证明他心地仁慈,遵从孔子的教诲。

我父亲告诉我清朝一个姓曹的大臣的故事。当时曹生从湖南来京赶考,钱财被盗又生了重病。当他走进客栈时,管事的以为这个年轻人快死了,赶紧叫人请示老板怎么办。我祖父说快请医生,再把他的行李取回来,安排在客栈住下。

我祖父的客栈设在一个大四合院里,饭厅就在一厢的尽头。每间屋里都有单人床、书桌和一把椅子。每日提供三餐。但年轻的曹生病得太重,佣人每天都把饭送到他房里去。住在客栈的举子们除了每日用功读圣贤书,还练字、写诗、画。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很多人把自己的字画墨宝送给我祖父。我祖父就把宣纸上的字画保存在几个能防虫的大樟木箱里。

这些简朴的字画凝聚着许多珍贵的回忆。每年春天我父亲都要打开这些箱子晾画、防潮。他给我看过许多学子留下的字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后来做了朝廷的大官,颇有名气。

我祖父慷慨接济贫困学子的行为还引起了一种有趣的推测。有人猜想可能是早年曾受惠于我祖父的人在做官以后帮他得到了朝廷的丝绸生意。即便那是真的,我祖父的初衷也是不计回报的。索取回报是不光彩的。

祖父去世十年后我才出生。每到过年全家祭祀祖先时,父亲总要拿出两幅由一个传统毛笔画家画的祖父、祖母的肖像来。

母亲说画得一点都不象我祖父母。虽然我无法想象祖父的容貌,但他一生不凡的经历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能够亲耳聆听他讲述那些曲折奋斗的故事的话,那将会多么激动人心啊!他在自己的事业顶峰又是何等的风光啊!

不幸的是,二十世纪初,我祖父在古稀之年去世。1912年清朝帝制被推翻,中华民国成立。我们家的生意仅又维持了几年,随后就都转让他人了。家里得到了一点现金,但我祖父倾注一生心血建立的事业就这样谦卑地结束了。

我祖父从没有让四个儿子跟他学经商。中国有个老传统:人一旦富有,他的子孙后代就该坐享其成,不用再为生计操心或劳碌。我祖母,一个旧式的家庭主妇,养了这么多儿子,却从没想过儿子们不随父学商有何不妥。

正象我前面所提到的,我们家乡靠近白洋淀,那里是产稻区。我祖父生前为每一个儿子都买了地建了房。稻子长在水中,但被水淹没就会死掉。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场特大洪水淹没了整个地区。俗话说:“水火无情。”当地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家在内都受困于洪水。

由家里的田地管家引路,父亲带着我划一艘小船去察看灾情。四周寂静,细雨连绵不断。

我们只见一片汪洋,几天前还是绿色、健康的稻子,现在全被水淹没了。除了散落各处的一棵棵的孤树,地平线以内,看不见任何绿色。管家老张是个聪明而有经验的农民。当我们见他也显得绝望并一言不发时,就知道情况确实很严重。

我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就是现在停雨都太迟了。”

当我们回到家中,母亲吩咐在我家做了一辈子厨师的老赵赶快做碗鸡蛋羹给张管家,那是他每次到我家来都最喜欢吃的。老赵打了三个鸡蛋,再调上同样多的肉汤,然后蒸成又热又香又嫩的蛋羹。

父亲和张管家在谈话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一旁低声地说:“这太可怕了!我们现在连土地都靠不住。我们家的将来就全靠你们这一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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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白山一散人-评论

人文气息好重哦,期待下文,这应该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at:2007年09月30日 中午12:20

月之恋-评论

写得真好!
  【梦里落红 回复】:不是写的好,是故事本身感人,谢谢鼓励,问好。 [2007-10-1 23:25:21]
  【月之恋 回复】:故事的本身再感人,如果没有好的文笔,那也是表达不出的! [2007-10-5 21:51:18]at:2007年10月01日 晚上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