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了,我又得回家看望我的母亲。母亲孤寡一人住在乡下,她艰辛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大学,使我在城里谋生。看我从农村走进了城里,母亲说总算了却了父亲的心愿。母亲在父亲的灵前虔诚的告慰亡灵,我知道母亲的心里头藏了许多父亲的和我的心愿,她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作为儿子总想尽最大的努力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而每次总惹得她伤心了。
南去的火车终于开动了,车厢里嘈杂的声音突然停顿,仿佛每个人在倾听,继而被几声欢呼声打破。这欢呼声肯定是乍出门的新旅客的杰作,老旅客知道路还远着,高兴个啥!我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理了理烦杂的思绪掏出香烟点着。我长长地吸了一口,呼的吐出来,浓浓的烟雾如同我的心结在车厢里纠结不肯散去。烟雾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抽着烟的。父亲干活是个好把式,但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蹲在田间地头抽闷烟。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吸父亲的二手烟,老远闻着父亲的烟味小狗似地颠跑过来蹲在下风处。父亲吐出一口烟,我拼命张开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父亲看着我顽皮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一把将我抢进怀里,张开双手不停地抚弄,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父亲的手摸到头上便顿住了,唉,头怎么又脏了,几天没洗了,男人不洗头长大后会没出息的,快回去叫你娘感快洗洗。他说完就推开我。
我直到成年后才知道父亲对头发的固执和倔犟。父亲被下放到农村是历史悲剧,在这个悲剧中父亲完全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纯粹的农民,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头干净、浓密的长发。新开的土地上,一个瘦高的农民顶着一头干净、浓密的长发趟着泥腿在牛屁股后跋涉,骄阳照射下脑袋油光可鉴,那就是我的父亲。父亲那一头干净浓密的长发可以理解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悲愤,对历史的抗争,也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寄托。父亲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那个有着一头浓密生活的社会中,可惜,他没有等着那一天,他拖带着那一头沉重的长发离开人世。
“掐了,掐了,赶快把手上的烟掐了”一位满脸老气的乘务员冲我奔来,“不知道这里不能抽烟?再抽我罚死你”。我满脸堆笑,把烟蒂掐了。父亲的影子随着烟雾渐渐淡去,他的遗言在耳边回荡,“如意儿,好好照顾你娘,对你娘好一些,爸爸对不起你娘、、、、、”。
列车在原野上卖力的飞奔,铁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压坏了脊梁的男人的沉吟。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下车,车厢里渐渐地瘦了,安静了许多。新旅客磨灭了初始的兴奋在沉闷的铁轨声中挣扎入睡,旁边的老旅客已是鼾声如雷。
我越是安静越是睡不着,想起母亲满怀愧疚。我至今弄不懂我是怎样叫母亲伤心落泪的,面对母亲我总是小心、小心、再小心、、、、、、、母亲却哭了,母亲背对着我,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我不知所措,满肚子的悔恨与痛苦默默告知父亲的亡灵。
母亲的一生是辛勤劳作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没有什么大事值得我特别记忆,她给我一生的印象如同一天的生活,不停的操劳,洗衣、扫地、做饭、下地干农活、彻夜缝补;洗衣、扫地、做饭、下地干农活、彻夜缝补、、、、、天天如此,岁岁重复。母亲如同一个劳作的影子在我身旁机械的忙碌着。母亲没有教诲过我什么人生大道理,至多也是流着眼泪说,儿啊,好好读书,你爹在看着咱娘俩呢。母亲是朴实的,虽为曾说过一句痛爱的话,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只藏着父亲和我,无怨无悔。我在黎明入睡前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母亲伤心落泪了。
列车经过一段长长的滑行终于停了下来,等不及的旅客早就在车门口蹭来蹭去,不时跺脚,列车门一开人群就涌了出去。我看看车上的旅客下的七七八八了,才背起背包朝车门走去,临到门口再一次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母亲伤心落泪了、、、、、、
残冬没有褪去,车门口一股冷风扑来,我禁不住往车厢里缩了缩。下了火车,出了车站,直接奔公共汽车车站。在奔跑的汽车上,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向远望,大地一片衰黄,光秃秃的土地有一摞没一摞地覆盖着冰雪,更加斑驳难看,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格外的冷清。
下了汽车向东走两公里就上了回乡的乡柏油马路。路还是那条烂路,桥还是那座破石桥,改革的春风似乎在这里冻结了,外面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依旧如故,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本意吧。老杨柳矗立在寒风中注视着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幕叫他笑话了,当年他就是看着忧郁的父亲低头从这走向村口。
走过乡里的柏油路,我踏上了回村的土路,土路还是跟我离开时一摸一样或许跟父亲进村的时候一摸一样,两旁的水沟仍能存在,几根衰败的水草散乱地插在浅浅的水沟中,寒风吹过发出“呼啦”的声音,像是迎接我的(父亲的)到来。让我惊奇的是水沟中尽然躺着一大堆废塑料袋和快餐盒,城里的变化被挡在村外城市的垃圾却进了农家大院。
我默默踏进了村口,村口的破墙下围坐着七八个老人,老人们穿着宽大的棉袄,棉袄拖地遮住了他们屁股下的小板凳。他们佝偻着身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唠叨着,喉咙里不时地传来费力的咳嗽声。最东边的那一个老头咳的尤为激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喘气声――大概得了气管炎,他的脸都憋紫了,头拼命地往下压,几记掏心窝的咳嗽,浓痰刮过干枯的喉咙,抿进嘴里。老头坐直身子憋了嘴将一口浓痰怨恨地吐了出去,干黄的浓痰粘稠似粘在地上。一只大花公鸡飞奔而来,急“刹车”,鸡身未稳就扑腾着啄食浓痰。我一阵恶心别过头去,似乎想起什么扭过头辨认被尘土罩身的大花公鸡,果然是母亲去年喂养的“大花”。
在这些老头的对面停放着一辆旧摩托车。车子很破了。车身的颜色如同过了百年的老红门,惨淡的;车轮上的挡泥板也不见了,两只泥黄的轮子暴露在阳光下;车灯更不成样子,几根褪了皮的灯线掉住一个灯泡,在车把上耷拉着。一个说不上年岁的人背着我,靠坐在车座上,身子佝偻着,脖子缩着听着老人的闲磕。我老远定住了,我怀疑这个人是我的姑爷(姑姑的丈夫),这个怀疑叫我不敢相信,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姑爷正风光得意的坐在牌桌上赌博,怎么会打扮成这么落魄的样子听老头子闲磕?我终于大着胆子朝这个熟悉的背影,小声地叫了一声:“姑爷、、、、、、”那人转过身子,掀开耷拉着的眼皮子瞅了我一眼,出乎我的意料,这个人确实是我的姑爷。我赶忙打招呼:“姑爷好、、、、、、”,“好”字怎么也吐不出来,任谁也知道姑爷的风光不在,现在很不好。姑爷用手抹了一把昏睡的脸,说:“唔,唔,是你啊,是你啊,你刚回来”。声音不死不活,全没有了当年的半点豪气。我不知道姑爷家发生了什么变故,短短的一年就像换了一个人,姑爷还是我们村里的首富吗?还是乡里的致富典型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朝姑爷点了点头。姑爷接着说:“唔,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去看看你娘”。以前我和姑爷很谈的来,至少在村子里姑爷是我唯一能够谈话的对象。我想开口对姑爷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朝家中走去。我的姑爷看我走了之后,把两只手互相套在袖筒里,搁在胸前,继续缩着身子听老人们的闲磕,他感叹了一声:“唔,唔,出去,出去,还是出去的好啊!”
我在家门口站住,母亲老远就看见了。母亲的话还没有说,眼睛就已经湿润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感动,低着嗓子叫唤了一声:“娘、、、、、、”。母亲慌忙丢下手中的活计,抢过我的行礼把我让进了屋里,嘴里不停地埋怨道:“怎么回来之前也不跟娘招呼一声,叫我老担心着、、、、、、”。我赶忙陪笑,说:“娘,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再说也是给你一个惊喜嘛”。母亲话没说,眼泪就掉了下来,说:“什么惊喜啊,我看你心里就是没有我这个娘”。母亲说完抱着行礼给我整理床铺去了。
母亲是很爱我的,她却从来没有说过疼爱我的话。母亲也不懂得像父亲那样抚摸我的头。母亲总喜欢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好吃的给我,静静的站在我旁边默默的看着我吃,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把东西吃下去,她就说:“儿啊,乖乖的吃,慢慢的吃啊!”,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母亲仿佛看到我在外面挨饿受冻。我对于母亲的爱也只有愧疚。我在外面闯荡了好几年,仍然没有混出个名堂。早几年,我就想把母亲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依然没有办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我是辜负了我父亲的临终托付。
回家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被一阵叫骂声给吵醒了。农村的叫骂不同于吵架,吵架是两个人或者两伙人对骂。叫骂是因为自己吃了暗亏又找不到事主或者明知道事主但没有当场抓住,例如谁家丢了东西,心里憋着火在村口诅咒。叫骂不管是含沙射影,如何指桑骂槐,如何话难听,都是无人敢“应战”,谁应战了,那么谁就是那个偷东西的“贼”了。我刚穿好衣服,母亲走了进来,说:“二大爷说队里(农村生产小组)的鱼被人药死了,一家出一个劳动力把鱼捞回来,免得便宜了旁人”。我惊奇地问母亲:“鱼既然死了,捞回来干什么,吃?”。农村有吃死鱼甚至吃臭鱼的习俗,我对这个是很反对,显然以为母亲也是捞回来吃了。母亲小声说:“鱼捞回来,我们不一定要吃的。只是一家要出一个劳动力。”我反驳,说:“既然不吃就不要捞了,还不如陪娘说会儿话,不去费那个力气。”,母亲红着眼睛说:“当年你爹在,定是要去的、、、、、、”。我这才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连忙止住母亲的哀怨。父亲是一个捕鱼能手,他每天很早就空着双手出去,早晨7、8点光景就能带着两条活崩乱跳的鲜鱼回来。我至今弄不懂父亲是怎么样空手捉鱼的。父亲提着鱼在大门口咳嗽一声,然后将鱼丢在地上,这时母亲就会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出来。晨光照拂在我父母的身上: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吸烟,蓝色的烟在半空中徐徐飘升;母亲蹲下身子,一刀把鱼切开,嫣红的鱼血流出来,打湿了门前的泥土,银白色的鱼鳞在晨光中耀耀生辉,闪出点点金光拂在母亲的脸上;父亲和母亲彼此没有说话,幸福写在他们年轻的心坎里。母亲在父亲走后很多年没有吃过鱼了,街上有活鱼她也不去买。母亲虔诚的等待着,盼望着父亲能提着两条鲜鱼,伴着晨光回来,这时母亲总会忍不住提着菜刀从厨房跑出来。母亲决计不能买鱼,一旦买了鱼,那个男人就再也不会提着鱼回来了。
鱼塘在村子的西头,大家伙儿扛着渔具在二大爷的带领下奔鱼塘而来。在这一群人中我是最不自在的,他们在一起说话我却凑不上一句话。我只能睁着眼睛看,顺着耳朵听,或者干脆掉在队伍的后面瞧看冷冷的残冬,一只大黑狗在我的腿边穿来碰去,抚慰我这个不相干的来客。大家伙儿有时会把话题扯在我身上,我便装着很认真,很恭顺的样子,咧嘴一笑、、、、、、他们也就笑了,说还是城里的人有礼貌。
鱼塘近在眼前,我抬起头看见河塘里漂浮着无数的银斑点,近到河塘边,才知道银斑点全是鱼,鱼儿翻着肚皮漂浮在水面上。二大爷吩咐我站在岸上,领着大家伙儿下水了。临下水之前有人朝我诡秘一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可笑,我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西服,扎着笔直的领带,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脚上的皮鞋锃亮。我哪里是来捕鱼的,分明是来看情趣的。河塘里果然很有些情趣,尽管天很冷,他们还是像夏天一样嬉戏,叫骂着、奔跑着、打闹着、互相泼着冰凉刺骨的冷水、、、、、、、然而,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的眼光四处游荡,河的对面有一排灰色的草棚。我记得那是姑爷的养殖场,姑爷在那里养了近10000只鸭子,算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养殖专业户。在我的印象中姑爷总是充满干劲,说话宏亮,他跟我在村口中遇到的那个姑爷是格格不入的,难道姑爷破产了?我疑惑了。
我同二大爷打了个招呼,朝姑爷的养殖场走去。很近了,养殖场静悄悄的,并没有印象中一群鸭子的欢快叫唤声。养殖场的茅草棚已经不成样子了。上面的稻草历经风吹雨打变成枯灰色,用手一捻都成粉末状;茅草棚的顶子也漏了,露出枯灰色的竹片就像烤干的茄子,一股糜烂的气息扑鼻而来;草棚下面的土坯墙塌了好几处,斗大的窟窿呼呼滴透着疾风。这一切让我感到苦闷。
姑姑(在农村,父亲同辈的女性称姑姑)就坐在养殖场的大门口,拉着一张脸朝河塘里恨恨的张望着,她见我走进来翻了一下白眼,恨恨的说:“大侄子,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捉鱼了?瞧瞧你,啧啧、、、、、、河塘里的鱼真多啊,再不捞就死光了,就臭了”。我猛地想起,这鱼塘是被姑爷承包来养鸭子的,怎么突然间换了主人――被我们生产小组承包了?姑爷缩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两条腿耷拉在长凳的横杠上。他见我立在门口,缓缓的立起腰板朝我喊道:“唔,唔,来了,来了,进来,坐,坐吧、、、、、、”。姑姑狠狠地甩了我一下,把我让进屋子里,我难受的找了一个板凳坐了下来。
没多久,我便出来了。冷风中,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姑爷那种“唔,唔”的声音压的人简直喘不过气来。姑爷虽然没有谈鱼塘承包权怎样被夺,10000只鸭子还没到下蛋的时候如何被迫贱卖。但我依然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村里的大群人见姑爷风风光光便以为姑爷“发大财”了,慢慢的眼红了,心想一个倒插门的女婿还不是靠我们队里的河塘“火”起来的,他们想要穷一块穷,凭什么一个外来女婿风光的压在我们的头上。于是,他们队里闹,村里闹,乡里闹,终于将姑爷承包的河塘夺了回来。没鱼塘,你还养一个屁鸭子。这些人得意的笑了。
河塘里的鱼半死不活的,所以二大爷他们很早捞完鱼回去了。我看了一眼泛黄的河水,敝了一眼孤伶伶的茅草棚,仿佛姑姑还在仇视着我;姑爷坐在长凳上,脖子缩的更深了。我加快脚步朝家中走去。刚到家门口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香火味。大堂的最上方,父亲的供桌上插着六只刚点着的檀香,供桌烟火缭绕,在父亲的遗像上凝结,久久不肯散去。供桌上摆放着满满一大盘的熟鱼,母亲双手趴在供桌上虔诚的念道:“三宝啊,吃鱼吧,你生前最爱吃鱼了。这些鱼是你儿子捉给你吃的,你可要多吃点啊、、、、、、”。我两眼发酸,悄悄的退到屋外,靠着墙壁软软的倒了下去,我的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孤儿寡母,母亲在里面哭,我在外面流泪。
年关的时候我急急的赶回家,急切的想看母亲,看村里的每一个人。元宵还没过完,我便悄悄的走了,母亲是很爱我的,我也恨不得陪母亲渡过每一天,毕竟我又让母亲哭了,母亲幽怨的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趁娘的心哩!
那是年三十,刚吃过午饭母亲便张罗着年夜饭。她手里抓着一只大公鸡叫我出来帮忙。我从屋里出来,一眼就认出那只大公鸡是在村口啄食浓痰的“大花”。我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手里抓了一大把浓浓的粘痰,粘呼呼的。我甩了甩手对母亲说:“娘,今晚我不吃鸡了。”,母亲愣了,望了我一眼说:“过年哪能不吃鸡呢,这只鸡是我特意留到年三十做给你吃的”。我笑了笑,把这“大花”如何在村口啄食浓痰的事给母亲说了一遍,表示看到“大花”就想到恶心的浓痰。母亲的脸渐渐封住了,她避开我,一声不吭地将公鸡杀了。晚饭的时候,母亲将鸡端了上来,立在旁边无声的看着我。母亲越是这样逼迫我,我越发的想的恶心,油腻腻的鸡油,黄黄的,就像一层浓浓的粘痰结在碗上。我“哇”地将吃进去的酒菜全都吐了出来,喷了满满的一桌子。母亲的泪水无声的流了出来,幽怨的说:“你怎么就不趁娘的心哩、、、、、”我对不起母亲又一次让母亲哭了。
火车“呜呜”地开动了,我别过脸去不敢看站在车窗外的母亲,无声的哽咽着。
唉,母亲的泪水又把长长的站台打湿了吧!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9-30 11:01:3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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