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病了。娘是在送走了四舅之后病倒的。
娘姊妹六个,娘是老小。娘常对我们提起少时四舅对她是如何如何地好。我们并不曾用心听过,只是从娘的话中知道了后来四舅为生计辗转到北方一小城鹤壁之后,一直过得不尽如人意.虽说我家并不富余,但娘省吃俭用,经常和爹带上钱物米面去看他。娘是在对兄长的思念和挂牵中慢慢变老的。
饱尝丧兄之痛的娘奔丧回来,就发起高烧来了。爹去包了几副中药,放在砂锅里用文火慢慢熬着,让我守在一旁。透过袅袅飘散的药气,白发缕缕的清瘦的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拥一床被子静静地坐着,看床前的孙儿孙女们蹦跳嘻闹;只是偶尔一两声揪人心的咳嗽,会让她佝偻了腰,涨红了脸,皱紧了眉。我发觉,娘并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一点一滴的眼泪。但据和她同去的姐姐讲,娘是一见到长眠于床的四舅,没等哭出声就昏了过去的。姐说娘在那几天里茶不思饭不想,悲痛欲绝,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掩面。四舅安葬那天,本已虚弱至极的娘硬是顶着嵺峭刺骨的春寒在墓地守了整整一天。娘的心里该是有何等巨大沉重的伤悲啊!可我就是没见娘流泪。娘的酸楚,娘的哀伤,娘的痛苦,只有娘自己知道,只有娘自己承受!
娘总是这样,始终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用她的不屈和坚韧为我们姊妹几个做着榜样,告诉我们在生活的苦难面前应该如何……
“唉……”沉思中的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长长的叹气声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草药已熬得咕嘟作响,浓浓的药香弥漫了整个屋子。我连忙低垂下有些潮红的双眼,把药汤滤出,盛在细瓷碗里,搁在娘的床头凉着。要是让娘看见我掉下泪珠,又该轻捏着我的鼻子,笑着说我“窝囊废”了。
要强的娘没有一个从不流泪的儿子。我也常常惭愧自己未能秉承娘的脾性,总是不经意间就红了眼圈,流下清泪两行。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窃却以为“流泪未必不丈夫”。流泪,流出来的是真情一片。每每看到娘忙碌的身影、消瘦的面庞,我会流泪;每每听到娘千声的叮咛、万声的嘱咐,我会流泪;每每想到娘给予自己的颇多,而自己回报给娘的太少,我会流泪;每每谈到自己的理想就是让娘过上几天扬眉吐气的舒心日子然直到现在还不能够做到而娘已垂垂老矣,我会流泪……我会流泪,说明我的情感世界不曾荒芜;娘不在我们面前流泪,却并不能证明娘的心情永远明媚如春天。娘也哭过,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的一个秘密。
那时,不谙人事的我睡在堂屋的小床铺上,爹和娘在里间睡。有许多次,我都是在梦中被娘的啜泣声惊醒,嘤嘤地,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当此时,年幼的我都会惊恐地屏住了呼吸,支楞起两耳,努力地捕捉着那若有若无,虚无缥缈的声音。那是娘在向爹哭诉她心里的忧愁、她所受的委屈、她积聚的愤懑和她对生活的期望……
这样一来的结果常常是,当我的泪水和着鼻涕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再也压抑不住的唏嘘声渐渐盖住了挂钟的嘀嗒声时,里屋的爹娘却悄然无声了。于是,躺在黑暗中的我也会慢慢抽噎着又沉沉睡着了,眼角停着两滴冰凉的泪。第二天醒来,爹和娘都像往常一样开始又一天的劳作,让我常疑心自己昨夜噩梦一场,原本什么事就没有发生。但娘的哭声却一遍遍地在耳际萦绕,异常清楚真切,令人心酸。惶惑的我曾不安地向娘问起,娘也总是笑笑,不置与否。但我看见,娘的眼皮有些红肿,也就私下肯定了娘哭过。只是那时太小,无法理解娘的苦衷和泪水。
后来,我就外出求学,继而又参加了工作,偶尔回家,也是住在东厢房内,便再也不曾有机会验证娘是否真的哭过。现在想来,那的的确确是真的!我苦命的娘啊,愚笨的儿一直到现在也无法去除您笑容背后饱含的艰辛忧愁,一直也无法让您对生活少一分劳累酸涩,多一分愉悦甜蜜,但请您放心,儿一直在努力!
娘是一个勤俭的人。爹在学校,平日里家里家外全靠娘一人操持,很少看到她歇息片刻。正因为此,我们这个清贫的家才得以井然有序、和和美美、幸福温馨;但也正因为此,使曾经黑发若云,面如满月,健康美丽的娘变得鬓发苍苍,形容消瘦,背驼腰弯了。想到自己平素常要工作而没有时间多陪伴在娘身边一会儿;想到年迈的娘不知还要背负着那无泪的哀愁到何时,我深深地感到愧疚,深深地怨恨自己是个不孝的儿子!
我端起放凉的药汤,坐在床沿上,握住娘枯瘦的手,紧紧地:“娘……”竟哽噎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今天是娘的生日。娘从来不让我们像样地给她过上一次生日。那么,就拿这些文字给娘祝寿吧:祝娘早日康复,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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