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村儿,人们都管俺住的那道街叫“孙杨角儿”。孙姓的人家占大多数,其间杂住着几户姓杨的。全德,便是这杨姓的人中一个。
全德(生于何年何月,无人记得),是个鳏夫,至死未娶,只因有个不知是先天生成还是后天使然的毛病——傻。又因了他的傻,村中大人小孩提起他便说:憨全德怎样怎样。
记忆中的憨全德,总是穿一件脏兮兮的四个兜的草绿色上衣,脚上不是趿拉着露出指头的烂布鞋,就是套上一双捡来的变了形色的旧皮鞋,走起路来,躬身缩颈,踢踢踏踏。他那又瘦又黄的脸上,常常是那种麻木了的漠然的神情,轻易不说话,要说也是嘟嘟囔囔那几个字,听多了便知道了内容:不管我,不叫我吃,哼……村中人都知道说的是他那嫌弃他把他当累赘的绝情哥嫂。
村里的小孩见了全德,便“憨全德、憨全德”地叫,有的还朝他身上吐唾沫擤鼻涕。他见了就恼,就怒目而视,就掏出上衣兜里鼓鼓囊囊的石子瓦片丢过去,吓得小孩们轰地一声散了,站到稍远一点仍吱吱哇哇叫。俺也跟着叫憨全德,但他并不曾对俺生气。俺就想,也许是经常听了娘的话隔三岔五给他送去饭菜果蔬的缘故吧,他认得人哩。
俺听父亲说,全德可好哩,他十几岁那些年走路去济源担煤,回来时走不动,就老是碰见全德替着一路担到家。俺娘也说,咱家盖房的时候,人家全德打下手,搬砖、和泥、抬木料,可没少出力呢!于是,俺就对憨全德心存好感,并不怕他,一度成了他最亲近的人,特别是和他有了第一次紧密接触以后。
那天,俺和儿时的玩伴锁住、孬蛋儿在村东头仅有的一棵老柿树下站了好久,直勾勾地盯得两眼都快要跟树头溜圆红硕的柿子一样了。这时,路边走来一个善解人意(实是恶作剧)的高个子男人把我们一个个揍上树,便离去了。我们高兴死了,抓住那碰着脑袋的熟透了的柿子便往嘴里摁。手够不着了,便踩着树枝往上攀。谁知俺一脚踏空,身子一仰,啊的一声摔了下来。幸运的是,俺那时穿的是背带裤,那背带恰到好处地挂在了一根足以承受俺的重量的树杈上,没抓没落,就那样把俺挂在了半空中。那两个伙伴一见大事不好,抱着树干“唰唰”两下出溜到地上,野兔似的蹿了个无影无踪。
当恐惧漫上俺的心头,泪水涌满眼眶时,憨全德及时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一样。他一改往日的呆滞迟钝,三把二把就爬上了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俺从那救命的树杈上摘了下来,抱在怀里,又慢慢地下了树。当时惊魂未定的俺紧紧地搂着憨全德,觉得他的臂膀是那样的温暖有力。他也抱紧俺往回走,眼里闪烁着一种柔柔的光亮。只是到了俺家门口,憨全德便再也不肯往前半步,却久久地拉着俺的手,不愿松开。唉,那时他竟也知道并害怕别人嫌他龌龊呢!而这之前或之后,也许并没有一个小孩儿愿意让他如此拥抱过啊!
憨全德的住处,实在不能称之为“家”。它只是用砖块砖成墙,上面蒙盖了一层高梁箔一层泥而已。房门则是钉在一起的几块薄桐木板。然而,就在这里面,憨全德除了烧火做饭睡觉外,还堆了半屋子他拾来的破破烂烂。每次俺来给他送吃的,不敢进他那没有窗子被烟熏火燎得黑洞洞的屋子,就站定了,憋足了劲儿叫:憨全德!他听见了,就出来。俺把东西递给他。他则眯眯笑着用瘦似鸡爪的手拍拍俺的头,从老是鼓胀着的口袋里摸索出一颗糖或是一枚硬币(他卖破烂所得)来,俺伸手接过,转身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有些时候,他还会出人意料地从灶下的柴禾灰里刨出一两个香喷喷的玉米穗或热烘烘的红薯来让俺大口大口地吞掉。甚至有一次,他敲开一个烧得干绷绷的黄泥团,里面竟是一只冒着热气的蜷缩成一团的麻雀,光秃秃的,毛全粘在了泥壳上。那肉,一拨就掉,填在嘴里,嚼起来香得没法说。后来,俺也曾学着做过,麻雀不是烧成了焦炭,就是毛粘拔不掉,只好作罢。
如果说俺往憨全德那儿去仅仅是因为嘴馋,当然是不全面的;最重要的是他从俺身上得到了某种满足,俺认为。在俺开始上学后,可能是因为玩的伙伴多了,也可能是嫌别人说俺“和一个憨子在一起”,抑或是另一种莫名的心理在做怪,反正,俺没有再去过憨全德的“家”。娘再让俺去给他送东西,俺总找出借口来推脱。在上学下学的路上,碰见他,要来拉俺的手或摸俺的头,俺总闪跳着躲开身子,无端地觉得他憨得越来越厉害。那拖得老长的鼻涕口水,那蓬乱如草的头发胡子,那破烂肮脏的衣裳裤子……无一不让俺望而生厌。
只是那天放学,俺又看见憨全德在路旁立着,正要逃掉时,他用手扯着俺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让俺走,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走……去那儿”。俺疑惑不解,只好跟着他穿过一条小路,来到村南一个堆满秸杆柴草的大坑里。他躬身拨拉开一堆虚掩着的玉米桔杆儿,天,那分明是一堆白晃晃的鸡蛋!先前,村里曾出现过某家一只母鸡突然神秘失踪,遍寻不着,过些时候,竟带领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鸡浩浩荡荡开进家门的事情。敢情那奇迹只是如此而已。不过这堆鸡蛋却让来此翻捡破烂的憨全德发现了。他竟还记着俺的好,自己舍不得吃,就把俺拉来了。俺抬头瞅了瞅全德,他也正看着俺,浑浊昏黄的眼里满是笑。自得?邀功?讨好?俺站起身,要走。他一把拽过俺的书包,倒出书本,就把鸡蛋往里装,三四十个,足足装了一书包。他让俺背了,要来牵俺的手。俺低头拾起课本,一言不发自顾自地走了。走了好远,回头看见他还在那里站着,暮蔼降临,俺看不见他的脸……
时至今日,忆及此人诸事,俺很为自己少时的虚荣无情感到羞愧。毕竟:憨全德他人傻,但也懂得爱呀!我们怎么能单凭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别人接受爱或付出爱的权力呢?明白了这些,似乎一切都晚了,因为憨全德在送俺鸡蛋的第二天就死了。死时,身边还有半块别人用来药老鼠的馒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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