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是个人,本姓孙,名来福,因其脸长而狭且家中养驴,遂得此绰号,村人不复叫其名。
从我记事时起,便经常看见老驴执鞭赶车很神气的样子打门前“嗒嗒”而过 ,因怯于那黑黢黢,长耳长脸大眼睛的牲口,竟连老驴一块儿怕了,很想坐坐那车的念头也便随着一口儿唾沫咽到了肚里。
听村人说,先前老驴可没那么风光。老驴家虽说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养驴拉货,家底不能算薄,但他只因那满脸大大小小的深深浅浅的麻子,都30冒尖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下哩。
我曾问过大人们说他那脸咋回事。有的就说是老驴小时候脸冲下趴在摊晒的绿豆堆里印下的。我深信不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始终保持仰面朝天的睡姿,侧身都不敢。等后来长大了,才弄明白是天花所致,而我已种过牛痘,尽可高枕无忧。
后来老驴娶上的媳妇是西乡岭区一半老的寡妇,老驴套车接她来时。一路上高兴得直唱:小苍娃,我离了……反来复去,就这么一句,跟他的毛驴叫唤的差不离儿。
从此,打他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除了“昂昂”的驴叫,又多添了他老婆“ 嗷嗷”的哭嚎。那是老驴在揍他的老婆。村里人都说,老驴的脾气怪的很,也倔的很呢!
而在此之前,老驴只有把气撒在那头毛驴身上。我们常见老驴黑丧着脸,气咻咻拉着毛驴,把缰绳左缠右绕栓在一棵树或一根电线杆上,接着抡起食指粗的鞭子就是一顿没头没脑地抽,边抽边骂要跟那驴的祖宗如何如何,直抽得那驴高喊低叫左蹦右跳,耳耷尾夹腿颤身战方才作罢。当然,在老驴家门前的空地上舒舒服服地打几个滚儿或吃一顿美味儿的草料,那驴也就不消去想了。
村人见了,就很为他的驴鸣不平,想:阿弥陀佛,做了他家的驴子,命是苦的很呢!
深有同感的还有他的老婆,被老驴饱以老拳后,她会扑跌出大门,坐于当街尘埃中,拍打着大腿,哭问:啊呀呀,冤孽呀,老天爷呐,俺的命在恁苦哩?
唯有老驴颇不以为然,因为他的毛驴套上车子照样撒着欢地跑;他的老婆爬起来照样给他端水做饭暖被窝。该咋着还咋着,还咋?老驴眼一瞪,说。
说话间日子就到了那一年那一天,日头很亮,晃眼,没有风,闷。西邻家要翻盖门楼,那旧的看上去颤巍巍老朽得好象他年迈的爷爷,需先拆了去。在揭去了檐瓦、椽子,刨开了地基之后,眼看日已正午,主家就招呼一班匠人收工吃饭 ,合计着下午只消拆下横亘的一条大梁,推倒了两堵墙即可。
老驴也被请去帮忙,拉砖运瓦,和他的毛驴一起一趟一趟地跑。不知怎么地就跑出了一肚躁气,歇工时,他照例拿鞭子抽得那驴两股战战,几欲倒地,然后鞭子一撂,走到两丈开外的门楼墙根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
就在老驴伸手抹一把满脸的汗再抬眼的当儿,出事了。老驴觉得一道黑色的闪电冲过来,自己被高高地撞起又重重地落地,几乎与此同时,就听到轰隆一声闷响,一团灰尘飞腾而起……那本已松垮又被动了根基的墙随着横梁砸了下来。
闻声而至的街坊四邻都白了脸儿,老驴也瘫软在地上,眼也直了。但他心里明白,是那头毛驴挣断了缰绳冲撞过来救了他,可是……等大家七手八脚挖出那驴来,早已被砸得脸不成脸样驴不成驴样了。
老驴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那头救命恩驴,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摸它的耳朵,摸它的嘴,摸它的背,摸了一阵,一颗大大圆圆的泪砸落在地……
就是从那以后,逃过一劫的老驴家再也不养驴,而村人依然叫他老驴。老驴也不再打他的老婆。
如今,老驴真的老了,枯瘦的像一把柴禾,路也走不动了,就成天圪蹴在他家山墙根下眯着眼晒日头儿,满脸的麻子坑里都是太阳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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