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乖，爷揣揣，长大给爷点烟袋。”　

俺爷说这话时，俺还小，穿着露屁股裤，双手舞叉着，把尿撒进双手抱我过头的爷的怀里。　

爷呵呵笑着放我下来，揪着衣襟直闻：“香，香哩”，一边伸手去腰后拨了那杆烟袋，按了烟丝，噙进嘴里，擦火点着，深吸一口，“噗……”待一团烟雾吐出来，才又开口：“小孬种，看不把你小鸡儿割下来……”　

俺则眼瞅着要去抓那烟袋锅里忽明忽暗的红星星。爷当然不让，就后退；俺再往前，爷再后退……现在想来，那竟是俺蹒跚学步的初衷啊！　

俺爷的那杆烟袋，一尺左右的乌木烟袋杆，墨绿色烟嘴儿，暗黄铜色烟锅，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是俺爷的最爱。它是俺爹的亲娘送给俺爷的，俺爷很是喜欢。后来，俺爹的亲娘因病亡故，俺爷更是睹物思人，视若珍宝，昼夜不曾离身，一直到俺爹有了后娘，有了俺娘，有了俺。　

俺爷吸烟时，烟云缭绕盘旋在满脸深深浅浅的沟沟壑壑，很是滋润舒坦的样子，俨然神仙中人。一锅烟吸完，俺爷会瘪了两腮，再猛地一鼓，那团烟灰就“噗”地一声掉到地上，圆圆的，随风骨碌碌地滚，拖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俺和狗蛋、锁住他们就你推我，我推你，争抢着去踩灭那闪烁不定的火星。俺爷看了，就笑，再接着去造下一个烟灰蛋儿……　

只是有的时候，俺爷会是另一种样子叫做若有所思。透过团团散散浓浓淡淡的烟雾，他的目光会变得更加和善，更加深情。俺就想，爷一定是想起那个送烟袋给他的人了吧。　

俺爷不下三十次警告过我，不让俺碰他的烟袋，否则他就会用它敲我的脑袋。曾有一次，俺爷在院子里墙根下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那握在手里的烟袋也摇摇兮欲坠地。俺就弯了腰，踮起脚尖儿走过去，伸手拽过那让人爱畏俱生的烟袋，又猫儿一样溜到房后厕所里，学俺爷的样子，装满一锅烟，点上，闭着眼睛“兹“地猛吸一口。妈呀，就像吞了一只尖红辣椒，呛得俺连喘带咳，涕泪俱下，那宝贝烟袋也一下子被撂到了地上。听到动静的俺爷大叫着“咋？咋？”冲了进来。俺想到要挨爷的烟袋锅子了，又加上喉咙里难受，就哇哇大哭了起来。俺爷却不安地搓着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呐呐地说：“哭啥哩？哭啥哩？”他抱起俺，同时没忘拾起那烟袋别在腰后。俺让爷哄了很久，确信他并没有拿烟袋敲俺脑袋的意思，才抽抽答答停了哭泣。　

后来，俺才知道，那玉烟嘴被摔出一个豁儿。俺爷不吸烟的时候，就反复摩挲着那豁口儿，好像烂的是自己身上的肉，满脸的疼。也是后来，俺才知道，真的不该去动那杆烟袋！　

俺在长大。爷却老了，背驼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两只眼也失去了神采，表情是那样的漠然。让俺爷变成如此模样的，不仅是岁月，更重要的是——爷的那杆烟袋丢了！　

俺爷找不着烟袋的那天，正好是俺爹的亲娘的祭日。俺爷独自去了坟地，回来后就沉不住气儿了，逮谁问谁：见俺的烟袋了没有？他的眼红红的，那嘴唇竟哆嗦得没了一丝儿血色。俺都去帮他找了，没有。　

打那以后，在家与坟地之间的一段路上，常见俺爷低头来来回回地走，逢人就问：见了俺的烟袋没有？　

数日之后，俺爷去了。直到今天，许多人都还记得那个找烟袋的老汉，都还记得那场很惨的车祸；俺也是。不过，俺还记得，俺爹的亲娘其后不久驾鹤西去时，俺看见了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杆烟袋。那烟袋，乌木杆，铜烟锅，玉烟嘴。　

那烟嘴，缺了一个豁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