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山风任志军

发表于-2007年10月08日 早上8:10评论-1条

1

天亮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人们是推开门才发现昨夜下了一场雪的。雪不大,只薄薄的一层,但足以把大地包裹起来。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大地反射着晃眼的白光。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像抹了一层白灰。

这不大的第一场雪把人们的心境搞得不错,有人站在那里欣赏雪景,有人试图堆个雪人儿,孩子们则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疯得不亦乐乎。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伍悍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雪,也很高兴,甚至是兴奋。但他高兴的含义却是与众不同的,他想,这是个套兔子的好时候。伍悍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全是被自己套着的兔子。但他没想到,就是这个想法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

套兔子不是谁都能干的,这是个有一定技巧的活儿。兔子有个习性,回来时必定循着出去时走的那条道儿走。它也许是觉得那条道儿自己走一遍了,并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就固执地认为回来时也不会有危险。然而,它没有想到,就是它这种傻乎乎的逻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从而招致了杀身之祸。套兔子的人就利用了兔子的这个习性,他们将一根细铁丝的一头儿威个小环儿,然后把铁丝的另一头儿从小环儿中穿过去,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松紧的套儿。他们把套儿放在兔子走过的路上,用草掩盖好,另一头儿固定在地上。兔子回来,头就稀里糊涂钻进了套儿里。发现不对,兔子就会挣扎,越挣扎套儿越紧。套兔子的人过一段儿时间会去查看,十有八九会套着。套兔子寻找兔子走过的路线很重要,所以雪后是套兔子的好时候,因为雪地里会留下兔子清晰的脚印。套兔子的人除了要懂这些技巧之外,还要记性好,要记住套儿都下在什么地方了。否则,即使套着了也是白搭。

伍悍拿上套子,径直上了山。因为有了雪,陡峭的山坡很滑。有几次伍悍都差点儿滑倒,好在年轻,身手敏捷,都有惊无险。一般人也许回去了,但有偏好的人是不畏惧这些的,偏好有时让他们多少会失去些理智,做起事来不计后果。伍悍义无反顾地向山上爬,很坚定,好像前面就一定有兔子等着他。伍悍在山坡上耐心地寻找着兔子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了。伍悍很兴奋,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套儿下上。下好后,他把手伸进套儿里试了试,觉得没问题了才站起来,拍拍手向下一个目标走去。

伍悍回来的时候,在村口遇到了古喆。伍悍说,古喆,在那儿瞎转悠啥呢?古喆转过身一看是伍悍,如释重负地说,伍悍,我正找你呢。伍悍说,找我干什么?古喆说,开会,都到了,就差你了,快走吧。古喆边走边说,大清早儿的你跑哪儿去了。伍悍只说出去转转,没说上山套兔子的事儿。

会是由分队长周泉主持的,主要是强调野外工作基本结束了,马上就收队了,大家要做好收尾工作,特别是要保管好资料。周泉说我们辛苦了半天为的就是那个,如果丢了,全白干了。周泉还强调说越是末了儿越容易出事儿,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下雪了,就不要上山了,以防出点儿什么事儿啥的。

伍悍听了,不以为然。搞地质的,还怕上山?下午,日头稍稍偏西,伍悍悄悄地上了山。伍悍记性特好,套儿都下在了什么地方记得特别清楚。他直接来到了下第一个套儿的地方。离着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听到了枯草稀了哗啦的响声。他心中一喜,肯定是套着兔子了。响声很大,他判断肯定是刚刚套着。他怕兔子跑了,一急,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然而,就要够着套子的时候,脚下一划,身子失去了控制……

当人们在山脚下发现伍悍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伍悍抬了回去。

周泉听到消息后,一路小跑来看伍悍。边跑边想,完了,怕什么来什么。上午在会上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其实就是给伍悍听的,他知道伍悍有套兔子的喜好。他在心里自责着自己,要是派人看着点儿伍悍就好了,也许就没有现在的事儿了。伍悍身份不一般,是将来的“驸马”,所以周泉处处小心。不想百密一疏,还是出了事儿,他不知道怎么向队长石海洋交待。

周泉见到伍悍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样?严重吗?他寄希望于虚惊一场。伍悍紧咬牙关,满头大汗,非常痛苦。周泉一看凉了半截儿。伍悍强忍着疼痛,呲牙咧嘴地说,没事儿。周泉有些生气地说,没什么事儿啊,快上医院吧。伍悍说,不用,过会儿就好。周泉说,得了吧你。周泉也不管伍悍同不同意,回头吩咐人马上去了医院。

野外分队的驻地在一个小山沟里,挺偏。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一进医院,空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连挂号室也没有人,好像是一座空楼。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敲敲这个门,敲敲那个门,终于敲到了急诊室。大夫打着哈欠出来了,挺不满意,板着脸烦气地说,深更半夜的敲什么敲,睡会儿觉都睡不安生。周泉他们尽管心里极其不满意,但脸上还是陪着笑,说大夫,这儿有个急重病人,麻烦您给看一下。大夫瞟了一眼伍悍,说怎么弄的?周泉说从山上摔下来的。大夫懒洋洋地说拍个片子。说完开了单子,递给周泉。周泉他们赶忙抬着伍悍去拍片子。拍片子的过程同样得费点儿口舌,先是敲了半天门,然后是大夫打着哈欠出来,挺不满意,板着脸烦气地说,深更半夜的敲什么敲,睡会儿觉都睡不安生。周泉他们依旧陪着笑脸,说拍张片子。大夫尽管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但职责还是让他拍了片子。周泉他们拿着片子又跑回来,大夫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皱得周泉心里一阵发冷。周泉说怎么样大夫,没事儿吧?大夫慢条斯理地说没事儿?事儿大了,赶紧往市里送吧。

2

伍悍的事儿闹得古喆的心情灰蒙蒙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更重要的是还是自己的好哥们儿,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怎能无动于衷呢?古喆很心伤,情绪很低落。古喆慢吞吞地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马乾从里面走了出来。古喆旋即来了倾诉的欲望,他想找个人来分担一些伤感。古喆说,马乾,伍悍出事儿了。马乾说,我听说了。马乾的语气和表情平静得像一个没有一点儿风的湖面。马乾说完后就走了,没有同情和惋惜。马乾的态度让古喆想起马乾和伍悍两个人之间是有矛盾的。原本好哥们儿,现在却成了仇人,古喆一想到这些心就痛。古喆不但没能让马乾分担走一丝的疼痛,反倒增添了疼痛。古喆推门进了屋,看到栾峰在床上躺着,刚想说点儿什么,可栾峰见是古喆进来了,起身就走了。古喆看着栾峰的背影,心想栾峰对自己的疙瘩什么时候能解开呢?古喆站在中央,看着四张空空的床,想到床虽依旧,但床上的人的心确已是各奔东西了,就像海上漂浮的用缆绳拴在一起的船,缆绳被海水浸泡断了,船就各自漂走了。生活中的缆绳就是友谊,海水就是世事的变迁。想到这些,古喆的心就痛得不得了。唉,古喆疼得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古喆报到的那天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栾峰。当时古喆正在看着从出租车上卸下的一地的大包小包发愁,这时栾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是栾峰主动和古喆说的话。栾峰先是打量了一下古喆,然后才走过来。栾峰说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吧。古喆说是。栾峰说我听说今年又来个学生,那一定就是你了。古喆说大概是吧。栾峰说我来帮你拿东西吧。古喆说谢谢。栾峰说直接到我的宿舍吧,前几天就安排好了。古喆说好。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栾峰说那个大学的?古喆说东北地质大学。栾峰说重点哪,你厉害呀。古喆说一般吧。古喆接着问栾峰是那个大学的。栾峰说西南地质大学。古喆说也是重点哪,你也挺厉害呀。栾峰说马马虎虎吧。古喆紧随着栾峰走进宿舍,看到屋里挺乱,具有男生宿舍的典型特点。栾峰指着唯一的一张空床说这是你的。古喆随即把包扔在了床上。栾峰指着对面的一张床说那是伍悍,然后指着另一张床说那是马乾。最后栾峰指着那张最乱的床说这是我的。

晚上,同室而居的四个人去了马路边儿的一个小吃部聚了聚。是栾峰提议的,他说是为了欢迎新战友,他说这是我们宿舍的传统。栾峰的意思是找个好点儿的饭店。伍悍说算了吧,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到好的饭店光点个小葱拌豆腐什么的更丢人,还是实际一点儿吧,就到去年我来时去的那个小吃部吧。

到了之后古喆认为把它定义为小吃部很得体。但小吃部的小不是体现在它的规模上,而是环境上。老远你就能看到在一排破旧不堪的平房的中间挂着一个写有“小吃部”三个字的牌子,“小吃部”三个字像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学生写的,歪歪扭扭,即没有文化也没有品位。承载这三个字的牌子也很没品位,也许是时间久了的缘故,有的地方的底漆已经脱落,缺了油漆保护的那些地方在雨水的侵蚀下已经是锈迹斑斑,黄锈还肆无忌惮地像瀑布一样向下流淌,就像冬季房檐上悬挂的冰凌一样招摇地悬挂在那里。一阵风吹过来,那牌子还在那里摇头摆尾,就像一名演技极差的演员在一个简陋的舞台上进行着拙劣的演出。牌子的摇摇晃晃让你担心它会随时掉下来,进而你会担心它会砸到进进出出的食客。古喆走进去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头。屋里的环境与外表相当地匹配,让你想到不仅上学时老师常用来作为例子的粉笔是表里如一的。里面的空间并不算小,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压抑。墙面就像久旱的的干涸土地一样起了皮儿,地上零乱地摆满了体无完肤的桌椅,桌椅无一例外地都东缺一块肉儿西缺一块肉儿,露着早已陈旧了的碴儿,就像有人啃了一口。桌面上满是黑乎乎的油污,让你看不到和脏兮兮的地面有什么区别。里面的食客挺多,让你毫不怀疑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空中盘旋着数不清的苍蝇,你无法分清那混沌的嗡嗡声是食客的嘈杂还是苍蝇的飞行噪音。

古喆他们找了个临窗的位置,栾峰说亮堂,而且视线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古喆不喜欢那个位置,他怕有熟人从窗外走过――尽管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初来乍到的,不应该挑三拣四,只能“客随主便”。点菜时栾峰、伍悍、马乾一致让古喆点,古喆说我不会点。栾峰说我们不知道你爱吃啥,还是你点吧。古喆说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然后栾峰、伍悍、马乾三个人彼此都推让对方点菜,推让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后栾峰说大家共同商量着点吧,这才使秩序井然了下来。有四个菜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一个小葱拌豆腐,一个五香花生米,一个拍黄瓜,一个拌土豆丝。伍悍说来个肉菜吧。栾峰想了想说那就来个木须肉吧。伍悍说木须肉肉太少,不实惠,不如来个清炒肉,这个实惠。栾峰说行。伍悍说来几瓶啤酒?栾峰说啤酒敞开喝,不限量。在整个过程中,古喆注意到马乾很少发表意见,有点儿沉默寡言。其实在刚一见面的时候古喆就发现马乾不太爱说话,古喆感到马乾沉默的脸上好像隐藏着忧伤和无奈,好像里面埋藏着许多故事。马乾给古喆的感觉怎么也有三十多岁了。古喆对马乾岁数的本身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由岁数引伸出来的问题。古喆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三十多岁了怎么还“单干”呢?

席间,栾峰和伍悍不时地劝古喆吃菜。古喆出于礼貌就伸出筷子象征性夹一点点菜,他不敢夹太多的菜,以免出现盘子空空如也的尴尬局面。

酒喝了不少,也挺痛快。随着地上酒瓶数量的增加,栾峰和伍悍逐步进入了状态。话题由欢迎古喆转到了对地质队的抱怨上来。栾峰说我他妈的努力了那么多年,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就混了个发不出工资的工作?农民工遇到拖欠工资的事儿还有新闻单位为他们呼吁呼吁呢,我们有谁理?伍悍说我现在都无法面对老家的父老乡亲,他们都以为我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呢,哪知道我的日子还不如他们呢。他们手里好赖有地,种点儿粮食种点儿菜,好歹弄个吃穿不愁。我行吗?穿衣吃饭哪样儿不得要现钱儿?上大学时还可以跟父母要,现在都工作了怎好意思再和父母要?我现在就是饿死了还得强装出笑的遗容来给他们看。栾峰说古喆你刚来你是不知道,我们半年多没拿到一分钱工资了。古喆说地质队怎么变这样了?栾峰说一句两句说不明白,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栾峰喝了口啤酒,接着说,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地质队穷出理来了。曾经有一个咱们队的职工从老家过来,为了省几个钱儿没有买票,结果出站的时候给截住了,人家让他补票。他老先生把脸一扬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地质队的补什么票!嘿,结果畅通无阻了。栾峰和伍悍越说越起劲儿,一点儿也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马乾自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喝着,显得与眼前的气氛有点儿格格不入。古喆想不加点儿外力很难改变眼下的走势,于是他把服务员喊了过来说结帐。栾峰和伍悍又为谁付钱争抢了起来。栾峰说我结,伍悍说我结。两个人争来争去争了好长时间,帐也没结了。服务员站在旁边儿都有些不耐烦了。古喆掏出钱来给了服务员,并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剩下的钱不用找了。古喆说我们走吧。栾峰和伍悍几乎同时说帐还没结呢。古喆说结完了。栾峰转过脸对伍悍说你不够意思,这帐不应该你结,应该我结。伍悍说一看你就喝多了,这帐不是我结的是你结的,你不够意思。古喆和马乾不再理会他俩,走过去一人架一个,回了宿舍。

就这样,在一顿廉价的晚餐中,廉价的友谊开始了。这是古喆后来的评价。

第二天,古喆问栾峰和伍悍,昨天晚上你俩说什么了?他俩想了想说,不记得了。然后,他俩追问古喆,说我俩昨晚说什么错话了吗?古喆笑笑说没有。

3

石海洋是从周泉那里得到消息的。他看到周泉那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事态一定很严重。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周泉才说有瘫痪的可能。石海洋听到瘫痪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好像有个炸药包爆炸了一样,“轰”的一声,他感到有些眩晕。他首先想到了石芬,他抖落着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向石芬交代呀!周泉见石海洋如此为难的样子,想宽慰宽慰他,说,石队长,事情也许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石海洋抬眼看了看周泉,皱着眉一脸无奈地说,怎么会弄成这样?周泉支吾着,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石海洋不耐烦地说,说呀,到底是怎么弄的?周泉无奈,说,上山摔的。石海洋气哼哼地说,听说那里不是下雪了吗?冰天雪地的上山干什么?周泉不好把实情说出来,便含糊其辞地说,搞地质的还能不上山吗?这个回答让石海洋无话可说,的确,搞地质的怎能不上山呢?石海洋摆摆手说,没事儿了,你先出去吧。周泉被石海洋逼问得出了一身汗,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马上就坚持不住了。他真怕自己稍一松劲儿会把实情说出来,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恨不得马上离开。所以石海洋说你先出去吧的时候,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石海洋又把他叫住了。石海洋说,等等。周泉站住,转过身说,石队长,还有事儿吗?石海洋说,关于伤势,跟谁也不能说。周泉说,我知道。

周泉走后,石海洋把门反锁上。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听到这个消息,石海洋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伍悍,而是自己的宝贝闺女——石芬。石海洋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谓是疼爱有加。父亲疼爱自己的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但石海洋疼自己的女儿,还有另外的原因。在石海洋的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女儿。在女儿还小的时候,正需要父爱的时候,自己还不是队长,只是一个小小的地质员。那时,自己常年在野外,很少回家,自然是给不了女儿更多的父爱。他很少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家不在队部,他是在乡下老家成的家。所以,即使是偶尔有从野外回队部办事的机会,也不能回家看看。

石海洋娶的是本村老郝头儿的女儿郝灵芝。这样的婚姻在地质队里很常见,很多的技术人员、钻工都是在老家找的媳妇。那时,一到冬季,冰天雪地的,野外工作就不能开展了。所以,地质队冬季都要放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石海洋才能舒舒服服地在家待上一段时间。石海洋的这门亲事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由双方的父母定了下来,虽不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但和娃娃亲也差不了多少。后来石海洋考上了地质学校,就开始了一直在外的生活。能考上学,脱离穷山沟儿,当时在农村是一件很了不起很光荣和非常让人羡慕的事情。在石海洋接到通知后的日子里,他父母的脸上始终散发着灿烂,走在村里总是昂头挺胸的,说起话来声调儿比平时也高了不少。老郝头儿一家见未来的姑爷有了出息,也觉得脸上增光不少,在村里也牛气哄哄的。但他们的心里是很虚的,他们担心老石家会悔婚。直到石海洋和郝灵芝成亲之后,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老郝头儿老两口觉得是攀上了高枝儿,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女儿出家前的那几天,老郝头儿天天嘱咐女儿,人家是城里人了,比咱高着一大截儿呢,咱现在是下风。所以嫁过去之后不能太任性,要学会事事忍耐。

在农村找媳妇的在地质队里比比皆是,石海洋并不觉得什么,况且郝灵芝既温柔又贤惠。所以,石海洋对这个家总体上还是满意的。郝灵芝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照顾着自己的父母,这让石海洋很是感动。后来有了石芬。石海洋对这个女儿非常喜爱,只要是在家的时候,抱石芬的人肯定是他。可惜在家的时间很短暂,这让石海洋的心里充满了遗憾。

农村的条件无论如何也不如城里。有一次,石海洋回家的时候,路过村小学。村小学就像一座古城遗址,破败不堪。院墙就像业已倒塌了许多年的城墙一样只剩了个墙根儿,教室的墙尽是窟窿,好像马上就要倒塌,好在有木棍支着。石海洋路过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当时已是冬季了。当石海洋透过墙上的洞看到正在认真听老师讲课的女儿的小脸儿冻得通红通红的时候,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女儿虽然有个让人羡慕的城里爸爸,自己却不能让她过上城里人的日子,石海洋很是自责。对女儿的亏欠感始终存在他的心里,一定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成了他的奋斗目标。

后来,按照有关政策解决了母女俩的户口。石海洋又混了个一官半职,虽然不是队长,只是个小科长,但就凭着这个职位使他在队里住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分到了一处。从此,一家人才得以如复一日地过着在一起的日子。

石海洋当了队长后,房子变大了,小日子就更像日子了。

石海洋时刻没有忘记女儿的幸福。吃喝不愁了,他开始为女儿规划婚姻大事。队上每年都有大学生分来,他开始暗中观察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觉得伍悍和栾峰两个小伙子不错,二者中任选其一均可。他决定对这两个人“下手”。他想这事儿不能自己亲自出马,自己虽然是队长,平常有人开玩笑说谁做了自己的女婿谁就是驸马爷,但婚姻的事儿毕竟是很难说的事,万一人家不愿意,这脸面可往哪儿搁呀。再者说,哪有父亲为自己的女儿提亲的呢。于是他找到了周泉,周泉是地质组长,管着他俩。这是修善积德的事儿,周泉自然是一口应允。很快周泉就反馈回信息,说成了。石海洋不知道是和哪个说成了,就问是栾峰还是伍悍?周泉说我没找栾峰,直接找的伍悍,伍悍小伙子一听当即就表示同意了。石海洋十分地高兴,说你可是立了一大功啊,我石海洋不会忘了你。周泉说哪里,我还要感谢你哪。石海洋说感谢我什么?周泉说感谢你把这个便宜给了我呀。石海洋说什么便宜。周泉说其实伍悍早就看上你家石芬了,这是必成无疑的事儿。你说我做了一个现成的媒人,这不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吗?石海洋说是嘛,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感觉出来。周泉说等你感觉,等你感觉出来说不定孩子都会叫老爷啦。

其实周泉没有完全说实话。伍悍同意这门亲事不假,但过程并不像周泉说的那样。周泉先是找了栾峰,在他看来这是百分之百铁定成功的事。可他没想到栾峰竟然不同意,这使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再找伍悍的时候就没有先前那股自信了。好在伍悍很爽快地同意了,这让他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否则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石海洋交差。周泉之所以没跟石海洋完全的实话实说,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这事儿成了,总归是件好事,是件高兴的事,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说那些不高兴的部分了。既然高兴何不就彻彻底底地高兴呢?何必说出不高兴的东西来扫兴呢?二是他不想栾峰因为这件事弄双小鞋儿穿,因为石海洋毕竟是队长,谁敢保证石海洋不记在心里呢。

石海洋并不知道这些,他一直沉浸在终于找到了一个乘龙快婿的喜悦中。其实他不是在为自己高兴,他是在为女儿高兴。高兴之余,他开始为女儿谋划另一件重要的事儿——房子。他知道,伍悍是买不起房的。伍悍家穷得底儿掉他是非常清楚的。他之所以明知伍悍的家境还选择他,图的是他人可靠。既然伍悍买不起房,石海洋想自己就当仁不让地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石海洋要承担的这个责任不是指自己为伍悍买房,而是想办法。

4

对于伍悍的这次意外,马乾的心情比较矛盾。从解恨的角度,他觉得应该高兴。但从他善良的本性来讲,他觉得很同情伍悍。马乾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也是个非常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大家都这么认为。其实不光是大家,马乾自己也这么认为。熟悉马乾的人都知道他原先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他们也觉察出现在的马乾变得沉默寡言了。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其中的原因。他们只是在闲聊中有时会触及这个问题,有时会说马乾怎么不像以前那么爱说了?有人会回答说咱哪儿知道哇。仅此而已。原因只有马乾知道。生活的厉练让马乾得出一个他认为的真理,那就是知己莫过己。道理很简单,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

马乾是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走出校门的。当他跨出校门后回望学校做最后的诀别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留恋,就像旅途中奔向风景更好的下一站时对这一站的离开并不会有太多的惋惜。那时的马乾体内完全被雄心壮志所充满,他觉得他人生的下一站风景更好。

马乾是幸运的,因为他来地质队的时候地质队的境况还不错。马乾是不幸的,因为他来地质队的时候地质队的境况还不错。

正因为当时地质队的境况不错,才使得志在献身地质事业的马乾可以大展身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注定了马乾日后具有悲壮色彩的人生。

马乾来地质队的第二天就一头扎进了那片没人愿去的深山中。马乾认为搞地质的不去野外是搞不出明堂的,就像侦探不去案发现场一样。马乾的工作应该说是卓有成效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人们都留意到了这个在地质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所以不断地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也就不足为奇了。有几个还是很中意的,但那时的马乾常年在野外,所以最终都因终年见不到几面儿而渐渐疏远了,就像海面上漂浮的小船一样渐渐地淡出了视线。几次的失败在马乾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只不过那时的马乾年轻力壮,比较耐风雨,所以才没有倒下去。尽管马乾尽力使自己保持着和以前同样优秀的状态站立在人们面前,但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已是伤痕累累了,只不过那是内伤外表看不出来而已。马乾隐隐地也感到了情场上的失利似乎与自己常年在野外有关系,所以他对出野外不再像原先那样积极了。他想留在队部,那怕是暂时的,等自己搞了对象结了婚以后再出野外也行。

但这时,地质队不行了,原本挺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就像一个挺健壮的人突然得了心脏病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地质队的名声很快就传出去了。虽然在中国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传统,但传得这么快与“内奸”不无关系。地质队的人都拿地质队当成了买东西时砍价儿的杀手锏,他们会说我是地质队的,没钱,便宜点儿吧。

地质任务少得可怜,几乎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马乾一想也好,自己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对象的问题办了。可让马乾想不到的是,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人们的择偶标准也在与时俱进。过去人们挺注重内在素质,而现在却看重实际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经济实力,再白点儿就是钱。这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马乾通过亲身体会得出的结论。周围的同事对马乾还是不错的,马乾始终这么认为。对马乾不错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不时地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遗憾的是都以失败而告终。原因如出一辙地都是这么几点,一是说地质工作太辛苦不说,还常年累月不着家。二是说地质队效益不好,连工资都发不起。三是说地质队没房,人家说你让我闺女睡马路去呀。这几点对马乾来讲都是致命的,是他无力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介绍人的惋惜在心里暗暗地悲伤。

马乾来地质队不止一次赶上过分房,但都没有他的份儿,因为分房的首要条件是必须成家,准确地说必须要有结婚证。马乾就因为缺这个而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小的人都分到了房子。马乾掉进了一个怪圈儿,成不了家分不到房,分不到房成不了家。这个怪圈儿就像旋风一样久久地在脑子里旋转,搅得马乾脑袋生疼。

马乾的单身身份还让他多承担了不少工作,一有没人愿干的事儿,比如出趟野外什么的,领导就会说别人家里都有牵挂,即使没成家的领导也会说人家正在热恋中,难舍难分的。就你自由,在哪儿都一样,走哪儿哪儿是家,所以就你去吧。最后领导还会把好处告诉他,说还可以挣点儿野外补助,多好啊。俨然是个天大的好事儿。每每这时,马乾的心里就会不平衡。别人分着公家的房子,什么好事儿都少不了,但活儿却可以少。自己分房等好事儿轮不着,但干活儿却总少不了。

马乾挺讨厌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不时地有人和他说,嗨,真不该结婚,结了婚就没自由了,什么儿子上下学得接啦,什么媳妇得哄啦,烦死人了。马乾,你多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真羡慕你。每到这个时候,马乾总想说,咱俩换换。

马乾整日里闷闷不乐,心境总是如阴天一样灰暗。即使是艳阳高照的好天里,他也觉得世界灰蒙蒙的。心境不好,就无兴致。无兴致,就不想说话。久而久之,就沉默寡言了。

马乾很清楚人们对自己很感兴趣,在背后议论自己。但那天听到的人们对自己的议论还是让他十分地恼火。那天,他路过一个办公室时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自己,从声音里他听出是张工和李工。张工说马乾都三十好几了怎么还不结婚。李工说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张工说有什么问题。李工说我估计马乾有毛病。张工说什么毛病。李工说你怎么那么笨呢,阳痿呗。马乾听到这儿推门走了进去。李工看见马乾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马乾走过去,对李工说,李工,听说你认识的人挺多,我想求你个事儿。李工抬头看见马乾,显露出很意外的样子,说,是马乾哪,没问题,你说吧。马乾说,李工你医院有熟人吗?李工说,是给你自己看病吗?马乾说,是。李工很热心地说,有,我的一个朋友就在人民医院。马乾说,你问问你那个朋友能治阳痿吗?

5

古喆是伍悍的好朋友,陪床的事儿自然由他来承担。起初古喆以为这只不过是磕磕碰碰而已,没怎么往心里去。但当县医院的医生说“没事儿?事儿大了,赶紧往市里送吧”的时候,古喆才感到事态有些严重。古喆非常担心地问那个医生,到底有多严重?那个医生说,可能会瘫痪。古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到眼前一黑,心说,完了,挺好的一个小伙子糟践了。古喆刚才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到石芬正在和伍悍说话。看着石芬和伍悍那亲热的样子,古喆多少为不幸的伍悍感到些许的宽慰。

石芬是在准备用作新房的装修现场听到消息的,她第一时间赶来了。石芬见到伍悍的时候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眼泪就流下来了。伍悍说哭啥,一点儿皮外伤,没事儿。石芬说咋恁不小心呢。伍悍笑着说大意失荆州呗。石芬说你还笑。伍悍说我这叫笑对人生。石芬说还疼吗?伍悍说你一来就不疼了。石芬最后说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和用的东西。

石芬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古喆。石芬说怎么不进去?古喆本想开玩笑说我进去了不打搅了你俩的好事儿了嘛。但一想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就改口说我刚到。石芬说正好,你去陪陪他,我出去一趟。

古喆陪伍悍呆了好长时间,眼看就是中午时分了。古喆说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吧。伍悍说不用,石芬去买了。伍悍这么一说,古喆想起来时在门口遇到了石芬。古喆想,是啊,有石芬在,自己就不用操心了。

石芬是几天之后才知道伍悍的病情的。那天在地质大院里,石芬碰上了古喆。古喆心想应该告诉她,好让她有个心里准备,便说了。古喆说关于伍悍你应该有个心里准备。石芬说怎么啦?古喆说伍悍有可能会瘫痪。古喆说完看到石芬没有了刚才的从容,面部僵硬地愣在了那里。古喆想这事儿落在谁头上谁一时都会难以接受。古喆说这事儿不能让伍悍知道了。石芬毫无反应,依旧愣着。古喆用手拽了她一下儿说听到了吗?石芬如梦方醒般地机械地点着头说嗯。

古喆走后,石芬又在原地愣了半天。她有点儿蒙,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决定马上去找石海洋。石芬走进石海洋办公室的时候,石海洋正在为这件事自责。自从撮合成了后,石芬就提出把伍悍从野外调到室内来。但石海洋说,别急,现在还不能肯定伍悍对你是真心的,谁敢保证他不是想利用你老爸手中的权利谋点儿私利呢?再等等,观察观察再说。再者说,你们俩刚一定我就把他调回来,那不也太明显了嘛。出了事儿后石海洋一直在后悔没听石芬的话。石海洋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说损点儿,但也只能这样了。石海洋告诉女儿,不行就分手。石芬生气地说,说什么呢,这个时候不管他了,别人会怎么说?石海洋胸有成竹地说,不是不管他,恰恰相反,我是要好好管他,保管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样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结果。石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愣愣地看着石海洋。石海洋把握十足地说,啥你也别管了。

6

有一件事儿在地质队迅速传开,伍悍和石芬分手了,是伍悍提出来的。

石芬隐隐感到,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与父亲有关。但具体什么关系,又说不清。

这件事果真是石海洋的杰作。

那天石海洋来到医院,把伍悍感动得不知怎么好,指着凳子说石队长您坐。石海洋赶忙拦住伍悍,说你别动,别动。石海洋落座后,伍悍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有些尴尬。石海洋先是环顾了一下病房,说这里的环境还不错。伍悍忙附和着是,是,还可以。石海洋看着伍悍,刚要张口说话,见古喆走了进来,就又闭上了嘴。古喆见石海洋坐在那里,赶忙打着招呼,说石队长来了。石海洋应付差事地说啊。石海洋接着说小古啊,一直都是你在这儿陪床吗?古喆说是。石海洋说辛苦你啦。古喆说我和伍悍是好哥们儿,没说的。石海洋顿了顿,说,小古啊。古喆说啊?石队长,有事儿吗?石海洋说也没啥事,我想和伍悍说点儿事儿。古喆心领神会地说啊,我正好要回去拿点儿东西,你们聊吧。古喆说完走了出去。石海洋起身来到门口,伸出头往两边看了看,见古喆确实走了,然后把门关好,重又坐回到凳子上。伍悍看着石海洋神神秘秘的样儿,觉得好笑,心中暗暗嘀咕,不知道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要和自己单独谈什么。

石海洋坐好后,干咳了两声,好像很难启齿,然后说,伍悍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伍悍听石海洋这话茬儿有些不对,心中不免打起了鼓,他小心翼翼地说石队长,有什么话您就说。石海洋说,伍悍哪,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伍悍说我知道。石海洋抬了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说,别插话,听我说。伍悍下意识地闭了一下嘴。石海洋接着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希望我女儿幸福。伍悍不由自主地说石队长,您放心,我会对她好的。石海洋又抬起了手,伍悍赶忙闭上嘴。石海洋说你会对她好,你怎么对她好?连你自己都得别人伺候,你拿什么对她好?伍悍又憋不住了,说我会治好的。石海洋笑了,冷笑,说别天真了,你试试你那腿还会动吗?伍悍听出了这话的分量,他吃惊地望着石海洋说石队长,您是说我站不起来了?石海洋说但愿能出现奇迹。伍悍头“嗡”地一下,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躺在床上,肯定会一头栽倒在地。眩晕过后,他听到石海洋说我相信你对我女儿的感情,我相信你也一定希望我女儿过得幸福,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无法给她幸福了,我想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办你一定清楚。伍悍现在心烦意乱,什么也不想说。石海洋见伍悍沉默,就接着说,当然,你也不会亏着,只要你提出来与石芬分手,你就会在伤病补偿方面得到回报。石海洋说到这儿停了停,见伍悍还是不说话,就又说下去,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是私自上山套兔子摔的,而且是在周泉强调不许上山之后。你不要记恨周泉,这不是周泉说的,至于是谁说的,你不用问,问我也不告诉你。我要说的是啥呢,事在人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弹性很大。弹性很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想,依你家的经济情况,队上的处理结果很重要,你好好想想吧。说完,石海洋不再等伍悍的反应,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转身对伍悍说,今天我俩之间的谈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也是前提条件。说完,开开门出去了。

7

石海洋对伍悍和石芬的分手多少还是感到点儿惋惜的,因为他为此付出了不少。为了能让伍悍和女儿他俩,准确地说是为了女儿和伍悍他俩能过上好日子他可是处心积虑,煞费苦心。

伍悍能分到一套房子就是他的杰作。当初想盖房的灵感来源于美国。美国的国内局势一不好,当局就开始没事儿找事儿,比如发动点儿战争什么的,这样就可以转移国内的视线,把人们的注意力领到别处,以扭转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当时地质队的局面就有点儿像哪个国家要爆发内战的意思,岌岌可危。活儿没什么可干的,工资发不出来。活儿可以不干,但饭不能不吃,孩子的学费不能不交,也就是说日常开销一分也不能少。光出不进,久而久之,人们就有些撑不住了。有些人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有点儿民不聊了生的味道。人们整天无所事事,想的不是如何自救,而是把一切归咎于队领导的无能,说白了就是队长石海洋的废物。在这个时候,石海洋就借鉴了美国的做法,开始考虑如何转移人们的视线。于是,他考虑盖房。因为房是人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他盖房除了转化矛盾之外他还有个考虑,就是算是他这个队长没白当,总算给职工办了点儿实事,多少可以算点儿政绩。他决定盖房之后他就在绞尽脑汁思考通过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的未来女婿能赶上这趟车,分到一套。他想来想去凭伍悍刚来几年的资历在现有的分房政策下无论如何也是分不到的。他想了一个曲里拐弯儿的办法。首先以为振兴地质队经济所以要重奖人才为名形成了决议,就是当年获得局劳动模范称号的人员可以优先分房。他采取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策略,一方面展开盖房的相关工作,一方面暗中报送伍悍的局劳模称号。他觉得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经过了千虑还是逃不过那一失。他正确地估计了自己一定能把伍悍局劳模的称号拿下来的能力,却忽略了什么时候拿下来的问题。直到开始排房号儿了,“局劳模”还没下来。房号儿排完了,每一套房都有了主儿,自认为无所不能的石海洋也只能是望房兴叹了。当“局劳模”那天真得下来了,石海洋已经看不到它那耀眼的光环了。让石海洋觉得这事儿是死人放屁有缓儿是他无意间看到了马乾那张假结婚协议书。那天,他在经过马乾所在的那间办公室时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是由于人们都去哪儿了的好奇心促使他走了进去。他在环视的时候看到马乾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儿《构造地质学》,他想在地质队如此不景气的情况下这小子还能看进去专业书,真是难得。他顺手翻了翻,就翻到了那张协议书。一个念头迅速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他要用它做文章,来个一箭双雕。一来要让女婿得到房,二来要报复报复马乾。这一步走得很顺,女婿拿到了房,马乾得到了报复。他很满意。每次想起自己说“我说你是假结婚我是有证据的,你说你不是你拿出证据来呀”的时候马乾所表露出来的那张吃惊和无奈的面孔,他就感到无比的痛快,是那种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快。一张不经意间得到的假结婚协议书使他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自己一箭双雕的想法,他以此为由剥夺了马乾的分房权,同时依据奖励局劳模的规定理所当然地把马乾的那套房给了伍悍。这一切做得无比的漂亮,让你无可挑剔。即使是受害者马乾也无话可说,只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石海洋原本对马乾是心存感恩之心的,甚至想提拔提拔他以示他石海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后来他发现马乾竟然出卖了他,这使得他对马乾由爱转恨,而且恨之入骨,发誓一定要找机会整整他。

8

马乾对能有一套住房有着有别常人的期盼。他既盼队上盖房,又怕队上盖房。盼队上盖房,是因为自己想要房。怕队上盖房,也是因为自己想要房。如果队上不盖房,自己不可能有房。如果队上盖了房,又不可能分给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房。所以他既盼又怕。就在矛盾中,传来了他既盼又怕的消息,队上要盖房了。在取消福利分房、住房商品化的声浪中,这次盖房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人们把它称为“末班车”。在别人为这次盖房而兴奋的时候,他陷入了深深的对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恼中。在心烦意乱得不行而胡乱地翻报纸的时候,一个标题让他两眼放出少有的光来,就像埋在煤井中不知多少天了的人突然看到了前方的一点点光亮。那标题是为了分到房而假结婚。他茅塞顿开,他为突然得到这个妙方而激动不已。但经过瞬间的兴奋之后骤然间他又暗淡了下来,上哪儿找个可以假结婚的人呢?愁得他双眉紧锁。经过一番绞尽脑汁后,也没找到个办法,却绞得脑袋生疼。他悻悻地把报纸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觉得这样还不解气,他抬起腿来恶狠狠地跺向报纸,恨不得一脚把它跺成碎纸机绞过那样的纸屑。就在离报纸还有一头发丝儿的时候他收住了脚,如获至宝地捡起了报纸。婚姻介绍所!他反复地看着这几个亲切得不得了的字。他雷厉风行地来到了婚姻介绍所,他来的目的并不是找对象,而是要找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人。在作登记的时候,他对婚介所的人说自己是电力局的。他不认为自己是在撒谎,也不认为自己是在欺诈。他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要尽快引起女士对自己的注意和兴趣。他没把自己的真实用意对婚介所的人说,他想见了面后直接对女方说,他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诚意,还有一个考虑是这不是大张旗鼓的事儿。他还特意把择偶标准写成了离异丧偶带小孩儿均可。他之所以选择离过婚的是觉得对于一个离过婚的人来讲再领一个结婚证就像原来的结婚证丢了而再申请领一个一样,对她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好处却是明摆着的,他已经把给对方的补偿款早已准备好了。他对对方唯一的要求就是快。登记的第二天就有人愿意与他见面。他没做任何修饰就速速地去了。他不用修饰,因为他的好赖,就连对方的好赖都无所谓。对方是个离婚并且带个女孩儿的人,不过这些都在他的考虑之外。见面后,他对她挺有好感,甚至想有与对方正规接触下去的可能。那时他没有让这些想法继续下去,而是直接进入了主题。他说,我不跟你绕圈子,我把我的意思全都告诉你。这件事儿对你对我都不是件坏事儿。也许他的开场白离通常的介绍对象时双方初次见面时的谈话惯例相差太远,他注意到了对方的疑惑。他接着说,我不是电力局的,是地质队的。他还想说下去,但对方听到这儿似乎是忍无可忍了,她愤怒地说,地质队的谁和你谈呢!说完悻悻地走了,头也没回。对方的语气、表情以及果断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感到了撕心裂肺的悲哀和无地自容。当婚介所打来电话说又有一个人对他感兴趣时,他犹豫了。但最终没有禁住房子的诱惑,他还是去了。去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这是最后一次,不行打死他他也不再干了。这次的女士是未婚。对方未婚的身份让他有一种先天不足的感觉,他觉得希望渺茫。当见到对方的时候,他感到很诧异,旋即就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未婚。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女人。对方见了他之后倒是喜笑颜开的样子,显得很喜欢他,刚一见面就主动告诉了他她的姓名,她说你好,我叫刘芳。他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一刻也不想多和她呆,所以开口就把自己的用意讲了,语速很快,字就像正在扫射的机关枪的子弹一样接连不断地从嘴里射出去。他做好了说完后被对方来个狗血喷头之后一走了之的准备。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说完后,对方却不假思索地说,行。

马乾终于如愿以偿地排上了房。他看着正在建筑过程中的那栋楼一天比一天高,就像看着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一样亲切,因为那里有他多年来的一个梦想。然而,就在眼看就要竣工的时候,梦想却破灭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预知的。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石海洋为什么那样对他。他对石海洋是有过恩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因此而从石海洋那里得到什么,他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他绝没想到石海洋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会恩将仇报,会以怨报德。石海洋拿着他的假结婚协议咄咄逼人地说,我说你是假结婚我是有证据的,你说你不是你拿出证据来呀。他拿不出来,因为事后他按照协议办了离婚手续。当初他与刘芳签这个协议是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刘芳的痛快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另有所图。他支离破碎的法律知识让他懵懵懂懂地知道,如果刘芳来个死不认帐就说不是假结婚,就得分走房子的一部分,因为那是他们领了结婚证以后有的房,属夫妻共同财产。所以自以为聪明的他就与刘芳签订了份协议,规定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但后来他知道了,他多虑了,刘芳不但没提出“非分”的要求,而且连“分内”的要求――自己原本答应给人家的报酬都没要。这让他总觉得欠刘芳的,挺对不住人家。那份协议并没有用上,时间久了他就忘了。他万万没想到那份协议竟然使已经到手的房子又没了。唉,聪明反被聪明误哇!事后他不止一次这样懊悔地叹道。他始终也没能搞清那份协议是怎么到石海洋手里的。

原本属于他的那套房子的最终归属也是他没想到的,那套房子给了伍悍。伍悍驸马爷的特殊身份使他不能不认为这是有预谋的。一套房子毁了他和伍悍之间的友谊。他不明白的是石海洋为什么偏偏要拿曾经有恩于他的自己当这个倒霉蛋儿,凭他的权利和手腕儿,拿任何人来做这件事儿都会手到擒来,游刃有余。

9

石海洋当了队长后应酬明显多了起来。他所赶上的应酬已不再是大吃大喝的初级阶段了,已经上升到“洗澡”的高度了。石海洋早就知道洗澡不止是洗洗澡那么简单,人们不会无聊到对在家里随时就可以冲个澡的洗澡那么热衷,他明白巨大的吸引力来源于洗澡之外的附加“节目”。当队长之前,轮不到石海洋去应酬。这些他只是听听而已,没有视觉上的冲击,溅不出什么浪花儿来,就像一阵风吹过水面,顶多起点儿波纹儿而已,风过之后,很快就会恢复平静。但当了队长之后,一些应酬就得亲自去,也就随之深入了洗浴桑拿的腹地,也就目睹了那些衣着暴露的“业内人士”。那些撩人的“业内人士”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个个杀伤力极强,就像一块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他的心海里,不但激起了浪花儿,而且还形成了惊涛骇浪。如果可望不可及,也就没了念头。但唾手可得,就很难抵御了。那天,他刚刚脱了裤子,门就被撞开了,一帮警察冲了进来。由于完全出乎意外,毫无思想准备,他一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随着门的打开,一阵风吹进来,吹在他光光的屁股上,他感到一股凉意。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就这么保护现场,还是该穿上裤子,很是尴尬。在警车奔驰在路上的时候,他给马乾打了个电话。他知道马乾的一个同学在市公安局,虽然不是个什么大官儿,但他明白这种事儿只要能说上话就能搞定。他跟马乾说的时候减了油减了醋,他只是说今晚有个应酬,在朋友去洗手间的时候服务员进来上菜,正赶上派出所检查,怀疑他跟那个服务员有问题,他怎么解释也不行,非得到派出所不可。马乾说石队长你别着急,一个小误会,没啥。马乾挂了电话后嘟囔了一句,骗谁呢。马乾随即给市局的同学挂了电话。

石海洋出来的时候,马上又给马乾挂了电话,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说。挂上电话,他很是放心,他料定马乾没有跟人说的胆儿。至此,石海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大有灾难终于过去的轻松感。果然,一段时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和以前没有任何的区别。在这段时间里,石海洋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同时他也在思考问题到底出在了哪儿,想来想去也找不出问题的所在,最后把它定性为偶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偃旗息鼓之后,他有了东山再起的想法,重操起了旧业。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所以当妻子郝灵芝说那番话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惊讶。郝灵芝说你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石海洋觉得话里有话,他隐隐地感到妻子知道了什么。他装糊涂地说我去什么地方啦,莫名其妙。郝灵芝说你不用再装了,我这是为你好,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儿的。石海洋有点儿死不认张地说你瞎说什么呢,我能出什么事儿。郝灵芝觉得不拿出点儿真东西是镇不住石海洋的,便说,上次不就被抓了一回吗?嗡!石海洋的脑袋里响起一声巨响,他感到片刻的眩晕,好像被一记大棒击中了头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乾背叛了自己,他要收拾他。石海洋很快把思想重新部署到当前,他很清楚首要的是过妻子这一关。好在夫妻这么多年,对妻子比较了解,哄哄就过去了。哄的代价很低廉,只是几句话而已。

石海洋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冤枉了马乾。

10

周泉从石海洋办公室走出来的一霎那,憋了半天的不情愿一下就跑到了脸上,他的表情很难看。尽管不情愿,还得照办。有什么办法呢?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怎能不听人家的呢?周泉觉得这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他一听就欣然应允了,因为他觉得那确实是件好事儿,不都说成就一桩婚可以多活十年嘛。当然,他并不指望真能多活十年,至于事成之后由组长变成了分队长也不在事先的预期之列。而这一次他总觉得有点儿不道德的感觉,类似落井下石。在他看来伍悍连院还没出呢就给石芬保媒在时间上太急了点儿,他觉得良心上有点儿过不去,他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伍悍,完全没有当初撮合伍悍和石芬他俩时的坦然和理直气壮。当初他首先想到的是栾峰,但不知道栾峰为什么犹犹豫豫。他看得出来,栾峰并不是不愿意,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之后他找到了伍悍。伍悍倒是痛快,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百二十个愿意。以后每次看到伍悍和石芬亲密地在一起,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因为那是他的杰作。当听说伍悍和石芬分手的时候,他难受得不行,仿佛是他失恋了似的。因为有了第一次的不成功,他对能否撮合成石芬和栾峰的事儿感到信心不足。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栾峰却一口同意了。

栾峰对石芬不能说没有好感,只不过当初周泉和她说的时候因为他心有所属,所以犹豫不决。他所属的那个人是谢丽莹。也正是由于谢丽莹,使他和古喆之间有了疙瘩。谢丽莹归了古喆,石芬归了伍悍,他弄了个两手空空,无异于鸡飞蛋打。这次在答应周泉之前栾峰是经历了片刻犹豫的,他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对伍悍来讲太不够哥们儿,因为石芬毕竟刚刚和他分手。但转念一想,既然分手了,石芬就是大家的了,谁就都有可能了。这样一想,就坦然了。

古喆隐隐地感觉到伍悍有难言之隐,他和石芬的分手可能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简单,这里边肯定有事儿。由此对原先以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回顾了一遍,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是看不见而已,就像磁铁的磁场一样。为此,古喆特意到医院问过伍悍。伍悍则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这使古喆坚信,事情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

古喆一直想把伍悍和石芬他俩再往一起撮合撮合,虽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想试试。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伍悍着想,他一直在为伍悍的后半生怎么度过而发愁,他想伍悍和石芬再续前缘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伍悍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人服侍,与其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如就让石芬来承担,因为他俩毕竟是有感情的。古喆总觉得自己从为伍悍找一个服侍的人的角度来撮合他俩,对石芬好像有点儿不公平,甚至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但古喆一想到病床上伍悍那终日见不到阳光的脸,就坚定地决定这么干了,其它的就顾不了了。现在听说栾峰和石芬好上了,他有些着急了,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有关伍悍的那个计划的实现。他决定找栾峰一谈,做最后的努力。

栾峰说我为什么不能和石芬好。古喆说石芬应该在伍悍身边,你不能夺人之爱。栾峰听了这话显得异常地激动,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当初你不是硬把谢丽莹从我身边夺走了吗?古喆被噎住了,他虽然不同意栾峰的说法,但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说明。

11

谢丽莹在地质队是个既显山又露水的人。虽然也是工作在不起眼儿的地质队,但这并不影响她鹤立鸡群。因为引起男人注意的往往不是工作单位,而是长相。人们都说谢丽莹长得好的时候,并没有引出古喆的共鸣。古喆认为谢丽莹确实长得好是在谢丽莹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的时候。古喆曾主动找谢丽莹谈了一次话,但那都是为了栾峰。栾峰一直以来都以谢丽莹为女友自居。起初当栾峰宣布谢丽莹被他拿下的时候都不以为然,尤其是伍悍,说你栾峰有何德何能能让谢丽莹俯首称臣。对于质疑,栾峰也不反驳,他说事实胜于雄辩,他说明天我就把谢丽莹领来。对于栾峰的信誓旦旦,大家都没往心里去,认为栾峰只不过是瘦驴拉糨屎而已。第二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好像那个敲门的人后面有歹徒在追。伍悍边往门口走边嘟囔,谁呀,使这么大劲干什么?一开门,是峦峰。伍悍说你发什么神经啊,你没有钥匙啊。峦峰满不在乎,他悦你看这是谁?伍悍顺着峦峰的手指看去,顿时睁大了眼睛,他说,谢丽莹,稀客呀,快请进。谢丽莹的出现使大家相信峦峰之前的话不假。大家再看栾峰的时候,总觉得他那喜不自禁的表情里面藏有得意和炫耀。由此,嘴上不断地说着恭喜恭喜但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如氤氲的气浪般浓盛的嫉妒。当然,此时的嫉妒也是善意的。唯一例外的是古喆。那天,当谢丽莹走进来的时候,古喆的心境如止水般平静,他觉得谢丽莹与栾峰是否好上了与自己无关。

古喆找谢丽莹谈话是应栾峰之请。他刚开始是不同意的,他说我帮不了你,她谢丽莹怎么会听我的呢?栾峰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他说你去吧,我看谢丽莹挺尊重你的。无奈,古喆只好答应栾峰。古喆强调说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只能是尽力而为。

古喆在通往办公楼的小路上徘徊着,等待着与谢丽莹的“巧遇”。当谢丽莹走过来的时候,古喆假装没看见,尽量使自己保持和平时一样的状态朝办公楼走去。但脚步明显要慢一些,而心跳明显要快一些。虽然不是为自己求婚,但和谢丽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说话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保持“坐怀不乱”的,有些心潮澎湃应该说是正常的。想到这儿,古喆就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而是任由其热血沸腾。这样一来,情绪反倒平静了许多。古喆就那样边乱想边走着,走的速度比平时慢得多。古喆在等待谢丽莹喊自己,他不想主动去和谢丽莹搭话。他不去主动和谢丽莹搭话而是等她喊自己是想以此来取得一些自信和坦然。但走了一段路程后还没听到谢丽莹喊自己,这是古喆没有想到的。眼看就要到办公楼了,他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始怀疑谢丽莹是不是还在自己身后,他想谢丽莹是不是从岔道儿拐走了。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回头向后张望。这一望望得他心惊肉跳。原来谢丽莹就在身后,好像一直在有意跟着自己。谢丽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放射着毫不掩饰的可笑。嘴紧闭着,很用力的样子,好像在憋着一口气,以至脸稍稍有些扭曲。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好像非常想笑而又有意地克制着不让它笑出来。看到古喆回头看她,谢丽莹再也憋不住了,笑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哈哈哈哈!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古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非常窘迫,他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谢丽莹笑过之后首先说了话,很爽快的样子,她说古喆你在等我,是吗?古喆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很不自在,就像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揭穿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古喆心说这小丫头真是厉害,她怎么知道我在等她?慌乱中古喆说没有啊,我等你干什么?谢丽莹见古喆死不认帐的样子又想笑,但她忍住了,说,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古喆说我去办公楼哇!谢丽莹说那你不走,在这儿磨磨蹭蹭地干什么?我,我。古喆支吾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也难怪,古喆是个诚实的人。谢丽莹说,算了,别难为自己了,刚才你的脸突然红了我就知道答案了。古喆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心说这脸真是不争气。谢丽莹接着说等我就等我呗,有什么呀。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古喆听后心里对谢丽莹顿生好感。古喆说不是我要找你,是栾峰让我找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干了坏事儿的人在把责任往同伙儿身上推。谢丽莹说,我猜到了。古喆心说这她也知道,这小丫头太厉害了。古喆说你为什么总是冷落栾峰,他对你是真心的。谢丽莹说栾峰的心思我知道,所以我对他只能那样,否则我怕他误会,因为我不喜欢他。古喆说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总去我们宿舍。谢丽莹说因为你们宿舍住着我喜欢的人。古喆心想自己宿舍里总共住了四个人,除去栾峰最有可能的那就是伍悍了,随口说是伍悍吗?谢丽莹摇摇头说不是。古喆想除了栾峰伍悍之外那就是马乾了,于是肯定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了。谢丽莹眼睛一亮,说,谁呀?古喆说那还用说,马乾呗。谢丽莹的眼睛立即暗淡了下来,说不是。古喆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解地说也不是马乾,那我们宿舍还有谁呀?谢丽莹说你说除了他们三个还有谁呀。古喆脱口而出,说我呀。谢丽莹说回答正确加十分。谢丽莹说完就走了。古喆愣愣地站在原地,对着谢丽莹的背影盯了好久好久,突然意识到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

12

栾峰总想找与古喆单处的机会,却总是找不到。他不知道,古喆是在有意躲着他。自从与谢丽莹谈过之后,古喆就一直处于左右为难的状态中。古喆似乎明白了谢丽莹的意思,似乎又不明白,或者说不敢肯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应谢丽莹,也可以说不敢。如果一旦是自己误解了谢丽莹的意思,那岂不是给人留下了笑柄。在古喆的心里还有一个心里障碍一时难以克服,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和谢丽莹好了算不算是夺人之爱,而且是朋友之爱。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栾峰说,所以就躲着他。古喆不但躲着栾峰,也躲着谢丽莹,因为他同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丽莹。有几次看到谢丽莹从对面走过来他都扭头走开了。但那一次他无法再躲了,因为他几乎和谢丽莹撞到一起了。那天,他在办公室看书看得太投入了,直到感到眼睛有点儿酸涩而抬起头看窗外以休息休息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了。他赶忙收拾收拾往回走。或许是太着急了,或许是天太黑了,他在走出办公楼后拐向通往宿舍的那条小路时差点儿与一个人撞到一起。其实准确地说他当时的感觉只是一个黑影,他无法断定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诸如树桩之类的什么东西。所以他就没有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因为他听过撞了电线杆儿后不断向电线杆儿道歉的笑话。他想绕过那个黑影继续走自己的,当他就要与那个黑影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黑影说了话。黑影说,你还想躲呀?谢丽莹!古喆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人是谢丽莹。深更半夜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这里,古喆认为谢丽莹是在这里等自己,而且一定等了很久。古喆说,谢丽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谢丽莹好像没听到古喆的话一样,故我地说,为什么躲着我。古喆说,没有哇。谢丽莹说,是不是那天我没把话说透?古喆装疯卖傻地说,你指的是什么?谢丽莹不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古喆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他大胆地直视着谢丽莹,欣赏着谢丽莹。他第一次觉得大家说的是对的,谢丽莹的确长得好,尽管眼前黑咕隆咚的一片,他还是这样坚定地认为。但旋即古喆的脑海里蹦出了栾峰,把刚才的狂喜一下就彻彻底底地踢出了脑壳儿,他感到阵阵的疼痛,就好像正在燃着熊熊之火的干柴突然被泼了一盆凉水,火一下就灭了,疼得干柴发出嗞嗞啦啦的呻吟声。在经过了片刻的沉默后,谢丽莹说,你是在顾虑栾峰吗?这小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好像她在自己心里面似的。古喆暗自想着。谢丽莹继续说,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我没有义务附属于栾峰。至于栾峰怎么想那是他的事儿,与我无关。就好像一朵美丽的花儿,你无法阻止人去喜爱它,但你不能认为有人喜爱它它就属于他。古喆我这么跟你说吧,即使你不和我好,我也不会和栾峰好。

古喆的内心一改往日的阴霾,变得无比的亮堂,这一切的改变缘于谢丽莹的那番话。古喆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有一盏油灯,原先的火苗被禁锢在灯芯里,经谢丽莹的一拨,火苗就释放了出来,照亮了整个心境。古喆不再躲着栾峰,而是主动去迎栾峰,他要和栾峰谈谈。虽然觉得问心无愧,但当真的面对栾峰的时候,古喆还是有点儿底气不足。栾峰为终于有了和古喆单独谈话的机会而显得有些异常兴奋,他说,和谢丽莹谈了吗?古喆说,谈了。栾峰眼里闪着光说,有结果了吗?古喆说,有了。栾峰迫不及待地说,她怎么说?古喆说,她说她心里有人了。栾峰立刻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情绪上的饱胀,瞬间身躯就缩小了一圈儿,好像一个气球突然被抽走了一些气体。转瞬栾峰由萎靡变成了愤怒,他说,那小子是谁?竟敢横刀夺爱?古喆说,是我。骤然而降的失望和意想不到砸得栾峰头昏脑胀,完全失去了自控,他吼道,我操你妈!紧接着就是一记重拳,不偏不倚地打在古喆的鼻子上。在血淌下来的同时古喆的身体也倒了下去,古喆没有急于起来,而是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通过余光古喆看到栾峰一脸惊恐,愣愣地站在那里。古喆想大概是自己的一动不动让栾峰误以为自己被他打死了。古喆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古喆说,你可以打我,但不能操我妈。

古喆是在天色很晚的时候回宿舍的,他打算摸黑进去,然后摸到自己的床那儿,人不知鬼不觉地钻进被窝。古喆刚刚摸到床边儿的时候,伍悍正好起床要去厕所。伍悍被古喆的黑影吓了一跳,说深更半夜的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古喆说没干什么,我刚尿完尿回来。古喆想这样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伍悍把灯打开了。伍悍看到鼻青脸肿的古喆惊呼道,古喆,你怎么啦?古喆怕把别人吵醒,小声地说,你咋咋呼呼地干什么呀!栾峰根本就没睡,他假装睡着了,但耳朵却直棱着听着动静。马乾被伍悍的喊声炒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说,你们放着觉不睡在那吵吵啥呢。伍悍对马乾说,马乾,你看看古喆怎么啦?马乾不耐烦地说,还能怎么了。但当目光触到古喆的脸时,吓得他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说,古喆你咋啦?古喆见蒙混不过去了,便轻描淡写地说被人打了一下,没事儿。古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栾峰,看到栾峰正在偷看自己,当自己的目光与栾峰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栾峰迅速地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伍悍说,他是谁?敢打咱哥们儿,我们去找他报仇。古喆说,上哪儿找去,早跑了。马乾说,你怎么把人家惹了?古喆说,我谁也没惹,我看到一些人打架就去看热闹了,可能是那人误会我是对方的人了,就给了我一下。没事儿,睡吧。伍悍说,你凑那个热闹干啥。

和古喆预想的一样,谢丽莹是糊弄不过去的。谢丽莹见到古喆后同样吃惊地说你怎么啦?没等古喆编瞎话谢丽莹紧接着说是不是栾峰?古喆张嘴刚要说话谢丽莹又说他栾峰有什么资格这样做,我找他去。古喆赶忙拉住了她,说栾峰也怪可怜的。谢丽莹软了下来,她心里也觉得栾峰似乎是个受害者,也多少对栾峰有一些同情。看到眼前古喆那副惨相,她心疼得不行,她伸出手去轻抚古喆那青不青紫不紫的脸,说,疼吗?本来不疼,但被谢丽莹一摸,还真有点儿疼了,但古喆嘴里却说不疼。谢丽莹心疼地说,你就应该承受这些吗?古喆说,干什么都得付出点儿代价。谢丽莹说,这代价是不是有点儿大了。古喆说,不大,一点儿都不大。谢丽莹掉下了眼泪。古喆的心被谢丽莹的眼泪浸泡得软软的,他说,别难过,这代价付出的,值!谢丽莹身体向前一倾,伏在古喆的胸上,哭得更厉害了。古喆双手揽住谢丽莹,说,别哭。

那天,古喆刚要推开宿舍的门,听到伍悍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伍悍说,怎么回事呀,那天我看到谢丽莹和古喆在一起。栾峰说,在一起又怎么啦。伍悍说,不光在一起,而且还那样。栾峰说,哪样呀。伍悍说,古喆竟然搂着谢丽莹的腰。栾峰不耐烦地说,那又怎么啦。伍悍说,你不在意呀。栾峰说,关我什么事。伍悍说,得,算我多事。

13

与伍悍分手,石芬还是很难过的。这种心情来自两方面,一是毕竟有感情,二是替伍悍惋惜。石芬为此落了泪,那泪是真实的。她偷偷地想过一个问题,伍悍还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如果不是,一个大姑娘,有谁愿意就此熬一辈子。即使主管上愿意,客观上又有谁能熬得住。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出于姑娘家的本性,她脸红了。但转念她想,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搁谁谁也得想。

有一天,石芬到医院看望了伍悍。伍悍见到她很惊讶,没想到她还会来看他。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伍悍什么都想明白了,释然了。他想以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也只能这样。当初接受不了,是太突然了,自己没准备。现在想想,如果早知道自己的病情,也许不用别人开口,自己早就提出来了。是的,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既然自己不能给人家,还赖着干什么?今天,石芬来看自己,伍悍很满足。伍悍说你怎么来了?石芬说听你这话口儿好像不欢迎我来。伍悍说欢迎,怎么不欢迎。伍悍说坐吧。石芬坐下后说现在感觉怎么样?伍悍说还那样儿。石芬说别着急,慢慢来。伍悍说再慢也没用,好不了了。石芬说别太悲观了,会好的。伍悍苦笑着说你不用宽慰我,我什么都知道。石芬有些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伍悍见石芬哭了,有些心疼,他说哭啥。石芬说伍悍,我对不起你。伍悍说有啥对不起的,我能理解。石芬说你是不是很恨我?伍悍说说什么呢,怎么会呢。

这时,门一开,峦峰出现在门口。峦峰一眼看到石芬在病房里,他想退回去。但来不及了,病床上的伍悍已经看到了他,此刻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峦峰只得走过去。峦峰说伍悍,怎么样了?伍悍强装出笑说还行,挺好。峦峰转过脸对石芬说石芬,你也来了。石芬很不好意思,只是点点头,有点儿尴尬。伍悍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对峦峰说峦峰,你跟古喆还不说话呢。峦峰点了点头。伍悍说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还解不开呢。峦峰低头不语。伍悍说想开点儿吧,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峦峰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伍悍继续说你看我跟石芬,过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不也分开了吗?没缘哪,这都是命啊,得认哪。这回峦峰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看伍悍,又看看石芬。石芬也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俩。伍悍倒是很平静,也很自然。他说这没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又说峦峰,等你有女朋友了就会忘了那些事儿了。说到这儿,伍悍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峦峰,说真格儿的,有女朋友了吗?峦峰支支吾吾,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伍悍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石芬又不是外人。峦峰没办法,极不情愿地说有,有了。伍悍脸上亮光一闪,说真的?峦峰说真的。伍悍说哪儿的?峦峰说咱们队的。伍悍说咱们队的。峦峰点点头,说嗯。伍悍说我认识吗?峦峰说你认识。伍悍兴奋地说谁呀?峦峰抬头看了看石芬,说就是她。伍悍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峦峰和石芬都注意到了。他俩想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就那样尴尬地呆在那里。伍悍在经过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首先恢复过来。他挤出笑容,说好事儿啊,好事儿。峦峰和石芬只是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伍悍说什么时候结婚?峦峰想绕是绕不开了,索性就谈开了吧。他说快了。石芬的想法和峦峰差不多,她也开了口,说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伍悍说一定,我一定参加。

14

马乾做出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当他跟古喆说起的时候,古喆瞪着双眼盯了他好长时间,古喆没有找出一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那天,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下起了雨。很大,应该是暴雨。马乾看着窗外如水柱儿一样立于天地间的雨说别看了,我说的都是真的。古喆还是疑惑地说你说你要结婚了?马乾说怎么?我就不能结婚吗?古喆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马乾说你是觉得太突然了,是吗?古喆说有点儿。马乾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我会突然间做出这个决定。古喆说那人是谁?马乾说刘芳。古喆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古喆说刘芳是谁?马乾说就是为了分房与我假结婚领结婚证的那个人。古喆说当初你看不上人家怎么这会儿又要和人家结婚了呢?马乾说此一时彼一时。马乾在说这些的时候表情里并没有即将作新郎官的人应有的通常的喜悦。古喆看着马乾那对生活无可奈何的一张脸不知是不是该向他表示祝贺。两个人就在本来该是欢庆的大喜讯里沉默着。雨继续下着,好像比先前更加猛烈了。雨把大地砸得轰轰直响,好像是大地难以承受雨的突然与猛烈而发出的叹息声。大地本来是盼望着雨的到来的,但雨来了,却又感到了不适。沉默使古喆感到了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好像倾泻下的雨水全都压在了身上,他觉得窒息。古喆无法忍受沉默继续下去,于是他说,马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呢?马乾好像被这从沉默中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就像从平静的水面上突然看到跃出一个水怪一样。马乾又好像被一颗钢针刺在了心房上一样。总之,马乾激灵了一下,好像猛然间从虚无飘渺的世界又回到了现实之中。马乾说,这里还有什么让我留恋的呢?古喆说,你不是很喜欢地质这个行业吗?我记得你曾跟我说你一定要通过你的智慧和汗水赋予埋藏在地下的金子以魔力,让它的光芒能够透过覆盖层,闪烁在世上。马乾一脸的苦笑,说,我喜欢它,可它喜欢我吗?我为它付出了那么多,可它又回报了我什么呢?古喆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因为他从马乾平淡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无奈的坚定。马乾最后说,我走了,也许我们今生再也见不着了。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古喆心里涌起一股酸痛,眼泪骤然充满眼眶,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终没让泪水掉下来。古喆一再留马乾住一宿,说你看下着那么大的雨。马乾执意要走,说大雨对于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古喆站在屋里,眼睁睁地看着马乾走在大雨里,无能为力。

马乾经过大门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向警卫室看了一眼。门卫老赵前些日子死了,马乾很难过。看到警卫室,马乾不禁想起了老赵。

马乾很喜欢老赵,觉得老赵是个大好人。其实不但马乾这么看,大家都这么看。老赵虽然只是个门卫,既无权也无势,但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挺高。这在攀权附钱的时代实属不易,这全都归功于老赵的为人。老赵有一副菩萨般的心肠,虽然能力有限,却总是尽其所能地帮助别人。老赵对马乾的帮助主要体现在锲而不舍地为他介绍对象上。尽管都没有成功,但马乾对老赵始终心存一份感激。马乾认为,成不成是一回事儿,帮不帮是一回事儿。人家给你介绍了,就说明人家心里想着你,为你付出了。至于不成,那是人家所不能左右的。那天,老赵又来到了马乾的办公室。当老赵驼着背笑呵呵地带着一贯的慈眉善目地表情走进来的时候,马乾有一种想掉泪的感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老赵照例非常关心地问这问那,问得马乾的心里就像有一个太阳一样暖洋洋的。马乾凭直觉觉得这些不是老赵此行的目的,他隐隐地感到老赵的此行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果不其然,老赵最后说,与我老伴儿经常在一起扭秧歌的马老太太妹妹的同事的邻居家有一个三十的大闺女,听说人长得不错,白白的。马乾听到这儿心里涌起了波浪,汹涌澎湃地直奔海岸。老赵接着说,把你的情况介绍过去后,她妈妈非常乐意。马乾心中的波浪拍打在岸上绽放出好看的浪花。老赵说,但当提到你曾领过一回结婚证后,她妈妈遗憾地说,我女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怎么也不能找个二婚的呀。马乾心中的波浪触到岸后强弩之末般地无奈地退了回去。马乾看着老赵走出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憋气感,随之而来的是无可奈何,一种有劲儿没处使的回天无力的无可奈何。他不禁想起为了分到房寻找假结婚的人的时候在婚介所曾看到一个女士的资料,二十二岁,有一个小孩,但却写着未婚。他不解,婚介所的人说她是个未婚妈妈。他说,都有孩子了,怎么还写着未婚呢?婚介所的人说,人家没领结婚证,是未婚。自己没结过婚,却是二婚。人家孩子都有了,却是未婚。想到这儿,马乾想哭。

马乾在雨中向警卫室鞠了一个躬,算是与老赵的告别。

15

在石芬的严格监督下,新房终于装修完了。装修的很精致,也算得上豪华。看过的人都啧啧称好。古喆和谢丽莹也去看了。古喆看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是伍悍的身影。他想房子装修完了,主人却换了。栾峰是在装修队撤走的同时搬进去的,衔接得很好,没有留下一丝的缝隙,就像哨兵换岗那样完美和天衣无缝。栾峰的迫不及待在旁人的眼里是栾峰怕鹊巢鸠占,有点儿先入为主的意思。但古喆却能读懂栾峰的心里,栾峰是一刻也不想和自己同居一室了。

那天,古喆和谢丽莹在地质大院的小路上散步。不远处就是前些日子刚刚盖起来的那栋家属楼。古喆不禁望房兴叹,羡慕地说我要是能有一套多好。谢丽莹善解人意地说没有我们也能过得好。古喆用充满感激之情的目光看着谢丽莹说丽莹,我命真好。谢丽莹不解地说怎么呢?古喆说遇上你了呗。谢丽莹笑了,说没有我还会有别人。古喆说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遇上你,说不定我也和马乾一样找不到媳妇。谢丽莹说哪能都那么势力。古喆说势力的多,好在还有一些不势力的,要不然像我们这些穷人就只有打光棍儿了。谢丽莹说别那么悲观,好人有好报。古喆说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时代不同了。古喆说完马上接着说丽莹,你说现在什么最贱。谢丽莹想了想说什么最贱?不知道。古喆说人,人最贱,而且是女人。谢丽莹不解地说怎么呢?古喆说你别看那些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不可一世,其实她们最贱,只要有钱,让她当二奶当小姐什么都行。谢丽莹说你说这些不怕我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女人。古喆说你跟她们不一样。说话间,石芬走了过来,冲他俩喊,哎,大白天的你们俩在那儿亲亲密密的说什么呢?他俩转过脸,见是石芬,忙说能说什么,瞎聊呗。石芬指着那座新盖的楼房说到我那儿去看看。古喆明知假作地说装修好了?石芬说早就好了。古喆怕见到峦峰闹出不愉快的事情来,就说改天吧,改天我们一定去。石芬说改天干什么,现在就去呗。无奈,古喆只好去了。当然,谢丽莹也去了。

古喆从石芬的盛情中猜测栾峰并没有把他俩因谢丽莹而产生的隔阂告诉她,既然栾峰不说,他也就没必要说,就当是如石芬所说的你和栾峰是好朋友。石芬没有用钥匙开门――尽管她有钥匙,而是敲开的门。开门的当然是栾峰。栾峰开开门后,看到是古喆,脸上立即换上了一层敌意。但看到旁边的石芬的时候,旋即又露出了先前的笑脸,好像是在展示川剧中的变脸绝技。栾峰笑着说,稀客呀,请进。一个请字,暴露出了距离。

16

女儿要出嫁了,这给郝灵芝昏暗的心里带来了光亮。

郝灵芝之所以感觉昏暗,是因为石海洋。郝灵芝知道这一切不是通过别人,而是靠自己。郝灵芝不断地从报刊杂志上看到相关的报道,联系到石海洋的早出晚归,就有些没底了。她跟踪了一次石海洋。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热浪就像驱蚊剂一样把人们驱赶出房间,街上就显得有些人满为患了。人们用手里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快速地扇着,那些扇动的东西由于位置与角度的变化时不时地反射出路灯等光源发出的光来,一闪一闪的,好像迸发出来的火花,更增添了几分炎热。当时郝灵芝在出租车里。车里开着空调,温度适中得很舒服。尽管只是隔着一层铁和玻璃的组合,但车里好像和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按说置身其中的人应该是舒服的,但郝灵芝却体会不到舒服,她感到无比的紧张,紧张得身体都在缩小,以致把体内的水分都挤了出来,她浑身汗津津的。当出租车按照她的意思紧随着石海洋的车停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迎面扑过来的那位几乎没穿衣服的漂亮女人,那女人笑吟吟的。她凝视的时候发现那女人的周围还有几个闪光的大字――仙水洗浴休闲广场。看到洗浴两个字,她的心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激灵了一下,甚至感到了疼痛。再看那女人的笑就不那么亲切了,尽是暧昧的成分了。而且她发现那女人不止是对她一个人笑,而是对所有的来人笑。这时她才醒悟过来,那个女人一直“站”在半空中,原来是一幅挂在门面上的画。她尾随着石海洋进去了,她进了石海洋进了的那个包房对面的那间包房。她透过门缝儿向外看,看到一个高个儿的年龄不大的女孩子进了石海洋的包房,她在那里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直到看到那个女孩子走出来。女孩子的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她的眼里格外地刺眼,因为她想起进去时那两条腿是被一双黑色的丝袜裹着的。郝灵芝打了个车回了家,在车上不断地催促司机开快点儿,她要先于石海洋到家。等石海洋回来了她问他干什么去了。石海洋说陪领导打麻将。石海洋还有些无奈地说整天陪了这波儿陪那波儿,烦死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些管我们的人。至此,郝灵芝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按说刚才的眼见已经可以为实了,但她还是设计了这番对话,她希望从石海洋那里听到能够打消自己心中疑虑的话,她还心存侥幸。石海洋的谎言把她心中脆弱的侥幸击得粉碎,碎得彻底,连渣儿都找不到,全成了看不见的尘埃。知道了这些后她开始寻找把石海洋拉回来的办法,她想到了报警这一招儿。她知道凭石海洋的关系进去了也不会被怎么样,其实她并不希望石海洋被怎么样,她主要是想给石海洋一个警告,让他知道这样会出事儿,以使石海洋就此收手。所以那次她就报了警。效果还是很明显,那次报警之后石海洋老实了一段时间,郝灵芝心中暗喜。但过了一段时间后,石海洋又开始了我行我素,郝灵芝无奈,就和石海洋摊了牌。

郝灵芝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无意间把无辜的马乾害得不浅。

这种事儿是最不能容忍的。然而,对于郝灵芝来说她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不了了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外人看来,郝灵芝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其实,她的内心很苦。

郝灵芝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所羡慕的,尤其是在乡下老家人的眼里。在过去困难时期,由于家里有在外面挣钱的人,郝灵芝的日子显得比别人强很多。人们不停地说郝灵芝的命真好,嫁了个好男人。那时,郝灵芝也很满足,虽然一年到头和石海洋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后来进了城,与石海洋相濡以沫,日子就更有味道了。老家人羡慕的目光也跟进了城里,好像郝灵芝不是进了城,而是天堂。进城初期的日子也的确不错,石海洋在外面忙,郝灵芝收拾家务,相夫教子,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变化发生在石海洋当上队长之后,郝灵芝渐渐发现石海洋越来越不对劲儿,以至发生跟踪之事。事情得到确认之后,郝灵芝想了很多。闹?闹得满城风雨,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呢?离?自己无依无靠,连工作都没有,去哪儿?回老家?丢得起那个人吗?再说,石芬还没有出嫁,整出点儿事儿来对女儿不好,所以只有忍。思来想去,她觉得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自己输不起。从那时起,郝灵芝的生活就有了阴影。

17

伍悍非得要回乡下老家,古喆不同意。古喆说怎么说这儿也比你老家医疗条件好吧。伍悍说反正也好不了了,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说到最后古喆才明白伍悍为什么今天一定要回去,伍悍拿出了一份请柬。古喆说原来你都知道了。伍悍说我早就知道了。古喆说你决定了?伍悍说我决定了。古喆说他们给你送来了请柬,你不去?伍悍说去了只能是增加不愉快,至少是尴尬,何必呢。古喆说既然这样,那我就送你回去。古喆这才发现屋里大包小包的,伍悍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古喆摇摇头,走了出去。他来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的时候,伍悍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似乎是在和这个城市告别。古喆几次想说点儿安慰之类的话,但都因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没能开口。

古喆一直在候车室陪着伍悍,他要把他送上车才放心。古喆说到了站怎么办?伍悍说我已经和家里打了招呼,会来人接。古喆找到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讲了伍悍的情况,车站特许伍悍先进站。上车的时候,古喆和列车员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伍悍连同轮椅一起弄上了车。

古喆也收到了请柬,当然请柬不是峦峰给他的,是石芬。送走伍悍后古喆打了个车,说到喜盈门大酒店。到酒店的时候,透过巨大的窗户,古喆看到峦峰和石芬正在喝交杯酒。这时古喆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刚才伍悍说的“去了只能是增加不愉快,至少是尴尬,何必呢”这句话,就没有了下车的念头。他对司机说,别停了,走吧。

古喆走进宿舍,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时间虽不长,但却有了沧海成桑田的变化。古喆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三张床,床体米黄色的颜色非常刺眼。过去古喆认为那是金子的颜色,是好兆头,预示他们能找到金矿。但现在在古喆的眼里,却变成了沙子的颜色,他觉得眼前是一片黄橙橙的沙漠。古喆看到空落落的三张床,联想到了床上曾经的人。想着想着,古喆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三张床原本承载着的友谊的鲜活。那鲜活好像长了翅膀,像鸟一样飞翔在时间隧道里,把他带向遥远的过去。他非常情愿地随它飞翔,因为他十分想回到曾经的友谊里去。在飞翔的过程中,他冷不丁的俯瞰了一下大地,却看到了沙漠般地一片沙黄。他想那是沙漠,他感到了恐惧,因为落在沙漠上就等于死亡。在他一愣神儿稍稍停顿的时候,带着他飞翔的鲜活就飞远了,他被抛弃了。他迅速地往下坠落,最后重重地摔在沙漠中没有沙子的那块空地上。巨大的冲击使他睁开了眼,他看到如沙漠中黄沙一样泛着沙黄颜色的三张光秃秃的床。面对空床,他想起了那床上曾经鲜活的栾峰、伍悍和马乾,进而想到他们已远离自己而去。古喆站在泛着沙黄颜色的空床间的空地上,好似身处沙漠中,无助且孤独。

古喆曾有一个非常自私的想法,他盼着栾峰、伍悍和马乾有朝一日都搬出去,然后把宿舍筑成自己和谢丽莹两个人的小巢。古喆站在空空的宿舍中,心想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了。但他却体会不到想象中的喜悦,反倒感到心痛,而且很痛,很痛。

2006-8-21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任志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人物刻画不错,故事情节很吸引人。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1]个
秋楂-评论

好文。at:2007年11月19日 晚上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