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天，我家屋后的山林间都会生长出许许多多的蘑菇。我们不叫采蘑菇，而叫拣菌子。“拣菌子”是家家户户都不放弃的副业。在温饱尚难以维持的情况下，每家每户哪怕是能盘到一分钱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七十年代，我正上小学。夏天，除了扯猪草，“拣菌子”就是我的主要家务活。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听到父母的一声喊叫：“快起来，拣菌子去！”我就一骨碌翻身起床，揉揉惺忪的眼睛，穿上衣服，脸也顾不得洗就背搭上我的细竹篾丝背篼上坡入林去拣菌子。

菌了生得最多的是向阳的青杠林下。走进林间，上是蓊蓊郁郁的青枝绿叶，下是腐叶败草堆集的地面，除了石头，其余凡是有土壤的地方都有可能拣到菌子。菌子成长期短，一两天就成熟了，天天都有新出的。整个夏天，天天拣，今天拣了明天又拣，一直要到中秋后天气凉起来方罢。

拣的多少，全凭运气。有时气温高，水分足，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会拾到不少的菌子。因为要上学，每天早上，我们拣到半背篼就得急忙回家。背到屋后房前的大石板上，一朵一朵地摆起来凉晒。朵大柄短的仰放，朵小柄长的斜放，一排排一行行整整齐齐，红花柳绿的，远看就如一块色彩缤纷的花布。下午放学回家后，待日落时，又要全部收拣回家。如果当天太阳大，菌子在石板上经过上烘下蒸，就会烤晒得响干，收拣时发出“啦啦喳喳”的声响。如没有干透或只有半干，收回家后就要摊放在篾席和簸箕里。一天天的干菌子积储起来，到卖的时候还要全部清摘整理一遍，把荞面菌专门挑选出来，为的是多卖几元钱。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劳动就有收获，一个夏天，一家拣的菌子可以卖回几十元。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一场雷阵雨过后，接着就来一场烈日曝晒的天气菌子最多。走到林中，只见红的、紫的、黄的、白的、青的、咖啡色的、玫瑰色的、茄色的……各种各样的菌子像赶趟儿似的负叶冒土而出，大而朵开的就如江南的油纸伞一般漂亮，小的则如婴儿拳头，或如蛋丸，应有尽有，实乃一个菌的王国和世界。青杠疙瘩及其枯根朽株上多生“青杠攒”，数茎一根，几簇就是半篼；“刷把菌”又黄又红，长长地分生出许多枝梢收束朝上；“荞面”分黄荞苦荞，全在颜色的深浅不同；“火柴头”虽乌黑间白，可味道不错，据称是菌中之王，有了它食用时就不怕毒菌；“黄丝”茎朵纤细小巧而有韧性，往往数朵同生相邻，就如一群小鸟；“茄纱”与“青背”的区别也全在色彩的相异，一个泛紫，一个泛绿；“芋头”除了形体如芋头外，往往蒙络着一层绵状的丝绒，结实而又滋润；“奶浆”切莫碰破，稍有不慎就会浸出一滴一滴乳白的汁液来；“羊儿菌”顾名思义白白的就如羊糕一般，往往是洁白柔和而又数量众多，且成行成列，大人交代要蹲踞拣拾，以后才能再次碰上。最可恨的是老木菌，附着在枯桩朽干上又大又绵又硬，一层又一层，搬也搬不下来，百无一用。我们除了用脚踩踢，抛掷玩耍逗笑取乐外，从来对之不屑一顾。各种各样的菌子千姿万态情状难述。它们的名字都是大人们在天长日久中口传心授的，早已烂熟于心，没有谁不知道。其取名之由或拟形，或拟态，或摹情，或辨色，不一而足，都十分的准确恰当。稍微一用心就能针对针眼对眼辨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些菌子就像我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般，只要一照面，我闭着眼睛也能叫出它的名字。

拣菌子，有乐也有苦。欣喜的是碰到又多又美的好菌，不费时也不费力就能拣上满满的一背篼；苦的是菌子少走了许多路所获寥寥还遭到黄蜂蛰野蚊叮。拣菌子是一种寻找的乐趣，更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缘分和与之相伴的惊喜。

菌子嫩脆娇气易碎裂，受不得挤压，经不起碰触。我拾拣的时候格外小心，将背篼斜搭于肩背，俯腰蹲踞小心翼翼，右手拾之曲臂转手略微移动才轻轻放入篼内，就如呵护一个婴儿。将满时必须背正，从肩头向后放入。也有时一边行走，一边手端筲箕，拾满了筲箕再放入背篼。

最恼人的是雨天。菌子是那样的多，不好凉晒又舍不得放弃。每当这时，父亲便从我家屋后的竹林里砍来次等的老竹，用粗粗的竹篾编成筛状的竹笆。饭后，揭去锅，把菌子放在上面烘烤。由于灶台上仅有三口锅，太少不济事，菌子往往腐烂不少。有时火大了，竟然烘焦或烧燃了篾笆，篾片焦折承载不支将菌子撇下一灶堂，好不令人伤心。

晒干的菌子馨香幽幽，老远就能闻到。有菌香就有收获。干菌一般几分或一两毛钱一市斤。虽然少，但能积少成多。且是野生的，除了寻找的工夫和劳力，不须任何投入，男女老少不论大小都可以拣，实在是划算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添不了斤可以添两，称回一斤盐，扯上一尺布，买来一块肥皂，又何尝不是对小日子的贴补与帮衬，尤其是在那物资匮乏吃紧的年月。

小小的菌子，是自然的赐予。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小小的菌子曾帮助我的父老乡亲们闯过了不少难关。现在，菌子虽然被奉为山珍登上了星级宾馆餐桌的拼盘，早已实现了自己的超越；父老乡亲虽然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着急，但是“拣菌子”仍然是他们少不了年年都要温习的例行“功课”。每年我都要收到父母捎来的晒干的菌子，我珍藏着，享用着，感受着菌子传载的人伦真情与殷切关爱，无比欣慰和满足。咀嚼菌子，就是在品味劳动的艰辛与收获的欢乐，就是在吸吮老家本真的奶汁和回应父辈的牵恋与呵护。

拣菌子只是我繁忙的童年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虽然换来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分币和零钞，但在我幼小的心田里却播下了对生活对人生自强不息执着坚毅的种子。曾为菌子奔忙不疲，我庆幸，我无怨无悔。

洁尘飞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