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冬天以北有贼吴道勇

发表于-2007年10月11日 早上9:31评论-1条

冬天来临。

死了许多鸟。

也死了许多老人。

这些却与我毫无关系。我孤身一人,并且相信自己将永远这样孤身下去。这没有什么不好,没有意外的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每当夜色降临,我就穿上夜行衣,攀跃各高墙与屋顶之间。我喜欢这样的攀跃运动,因为有成就感,而一个男人一直寻找的正是这种感觉。但有人做了这样的形容:过把瘾就死!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因为我从没有死过。我只知道夜来了,我就应该穿上夜行衣去飞檐走壁。许多年后,有人根据这个现象写了一本书,就叫《小安夜奔》。但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我当时正在工作。为了生活,也为了将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以后当个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的大俠。许多年后,我站在夜色中,低沉着声音:其实,我是个贼!然后转身一闪,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这说明我的动作出神入化,但也不排除那守夜老头眼老昏花。不管如何,我那时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想得到的东西很多,并且能轻易地得到它们。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它只能说明的是我是个出色的贼。我想得到却又得不到的东西也有很多,比如;爱情。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这个贼缺少男人的魅力。仅此而已。

黑夜里适合思考。我的工作导致我的生活黑白颠倒,所以我常常在思考。这并不是说我正朝着哲学家的方向发展。因为我思考的问题常常微乎其微,毫不足道,甚至不能把其当为问题看待。这些纯粹是寂寞无聊而造成的。人们的夜生活极其丰富多彩,这就导致我的工作无法进行,在黄昏到人们入睡的这段时间里,我无事可干,剩下的就只能想些东西,好打发时间。这样我又推出这样一个问题:哲学家是不是也常常无聊寂寞?这个问题的推出毫无意义,因为它没有答案可寻。它只能使我觉得生活的这个世界无比玄奥复杂,不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有点对不住造物主的良苦用心。可惜,我做了贼;或者说,于是,我做了贼。

在某一时期,我坐在s城最高的屋顶上。月光下,我盘膝而坐,表情严肃,略带紧张,旁边放着些纸张。这个造型说明我当时正在思考问题,但并不排除我在准备写毕业论文,或者正被便秘折磨得苦不堪言。事实上我正在思考:我为什么没有爱情?我九代单传,这就使得我所思考的变成了传宗接代的大问题。在月光的衬托下,这思考又变得无比慎重而悲壮。我在纸上列出一大堆公式,希冀能求出个答案。最后终于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这个问题足可以让我身心憔悴,食欲不振。这就是:爱情是什么?对于一件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却要得到它,这纯粹是职业病在作怪。这是十四给我的说法。

关于十四,我必须介绍一下。因为除了他,我几乎毫无人物可供介绍。问题却在于,十四对于我仍然类似于一个谜。

十四,一个男人。

十四,一个同道中人。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十四。十四长得眉清目秀,极像一书生。我估计他是这个行业里的高手。十四说他和我有很大的渊源。因为他的师傅叫陶七。

许多年前,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只知道那时的我还没有长出胡子,所以理想很大,要闯遍整个江湖。在树木刚刚抽出嫩芽的时候,我拜了位师傅。他就是陶七,精通各门派武功,年轻时叱咤武林,曾策划过无数次大规模的群架事件,崇拜他的人不计其数,人称陶鬼武,进入晚年,隐居青林山,最后死于胆结石。他说,安,你是个好料!我找不出我是坏料的证据,所以我很同意他的看法。陶七只教了我一招:轻功。我说能不能教我一点彪悍的招式,至少看起来实用一点的。

这么说,你喜欢暴力?

不,我只想救人。

那你抱着他一飞就能救他。

但我还想踹那坏人一脚。所谓拔刀相助,既然刀都拔了,总应该见点血……

但陶七终究没有教我别的东西。我每天在竹林里接受特训,在竹子间不停地蹦来跳去,搞得自己好像热带雨林里的猴子。这时我意识到他说我是好料,仅指我比常人跑得快一点点,蹦得比常人高一点点,让我叫他师傅,仅仅是为了把我搞得比常人跑得更快一点点,蹦得比常人更高一点点。所谓师傅,就是如此。我说我要闯遍江湖,维护世界和平。陶七摸着胡子:江湖之大,如何能闯得透?但我够快。但你也会老,老了就不快了,况且江湖处处杀戮,你没有分身术,和平,你如何维护?那师傅你就教我分身术吧!靠,你以为老子真是神,什么都会啊……

这就是一个有志青年的往昔。这个有志青年曾经立誓要维护世界和平,后来却发展成了贼,常常给世界和平制造些麻烦。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始终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有一天我被这个问题卡得死去活来,于是决定去找师傅,希望他能指点迷津,不幸的是那天很不巧他死了。横躺在门口,脸色暗黑,一只脚伸向屋内,雪隐淹住他的半张脸。我把他埋在屋后的一个小山坡上,用一木块立起来做碑。我想不出应该在木块上写些什么,所以它一直空着。许多年后,我再去看那碑时,上面已经多了几个字:一个浪漫主义者。那字极似陶七所书,让我怀疑是师傅对我不满,自己从坟里爬出来为自己题碑。于是我烧了很多纸钱和香,呢喃了很多忏悔的话。

但是,师傅,我是永远爱你的。许多的问题还未替我解决,你就离我远去。所以,你的死很不负责任。

陶七没有提过十四这号人物,所以十四递来小酒壶让我喝的时候,我觉得他来者不善。但我无法摆脱这个男人,虽然我跑得快,但他常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像我鼻间的一团空气。用陶七的话说,这就叫定数。这个定数到底是不是劫数,我一直没有答案。他坐在我的对面,大口大口地喝酒,目光开始在我的身上游移不定,酒香从他的嘴角和小酒壶里溢出来,飘满整个屋顶。他看我时的眼神有些淫意,所以我直奔主题:

你是不是同性恋?不,我有自己深爱的女人。那为什么不去找她?我不会再去爱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把她杀了?不,是她被我杀了,我拔刀,他撞上来,所以一切都已结束。你或者可以不拔刀的。可我必须要剁了那个她爱着的男人。那把刀呢?埋了,和她一起。为什么?我怕她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她当时穿的是红色睡衣。你很冷。冷,冬天来了,一切都该如此……你也是贼?不!可我看见你拿王大婶的羊肉串不给钱。这很简单,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你为什么要缠住我?因为师傅。他叫你缠你就缠,你做人很失败。我在等待时机,然后杀掉你。这也是陶七说的?不,是它者。它者是谁?一个组织,一个要杀你的组织。为什么要杀我?这是任务。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等到通知下来,估计过不了这个冬天。哈哈哈哈,你杀不了我,因为我快,而你连武器也没有。(这时他手一扬,一声清脆的响声撕破天空的孤寂,一些雪花被击得四处飞扬。)卑鄙,你用飞镖!不,其实是一把小刀。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我不姓李,我叫十四。谁给你取的名字?师傅。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取个数字性的名字?因为许多的数学问题他无法证明,从此敌视数学,热爱文学,所以……所以他就让我叫做安?也许。

十四要杀掉我,这应该是个劫数。很多年以前,一个算命的对我说:我在劫难逃。我当时无法理解。许多年以后,这个预言终于要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自己的速度无法躲过十四的飞刀,特别是这冬天,在几乎冻结的空气里,我的双脚无比沉重。也许,我会真的死在这个冬天里。过完这个冬天,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这个叫做安的贼。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突然有一天十四说“通知下来了”,然后拔出飞刀抛入我的心脏,结束我的贼道生涯。但十四仍然天天来找我喝酒,天天和我说几乎同样的话,这就使得我的等待无比漫长。我甚至以为这等待将永无绝期,这就是说,我和十四天天聊天喝酒,然后一起老死在城中最高的屋顶上。十四没有杀死安;安也没有被十四杀死。

冬天冷得像一具尸体的时候,我发现十四的脸上添上了一道伤疤,仍渗着血。十四在我心里的形象早已趋向完美,不可战胜。所以对于他脸上的伤疤,我表示迷惘,于是说:你有自虐症?不,是一个女人的剑所伤,锋利无比,我看不清她的脸。哦!这是我给他的反应,也表示了自己的失望。

一个夜里,我顶着无比漆黑的夜空和寒气,窜上一屋顶。那屋子明显破旧,一脚踏去,瓦片即刻滑动,光线从下面刺上来。我的眼睛有种被灼伤的感觉。屋里有个姑娘正趴在桌子上酣睡,口水横流,鼾声大得我无法容忍。我扒开瓦片,从这个角度可以判断出那是个无比正点的女生。于是我喉咙一动,嘴巴一张,结果一滩口水从嘴里脱落而下,口水经过寒气与地球引力的作用,在下坠过程中已变成一把坚锐的小冰剑,直向那女生的臀部刺到头。结果是她睁大了眼睛抬头看我,并且暖暖地笑。对于这样的反应,我的结论时:那女的不是三级白痴加弱智,就是在梦游。三更半夜突然发现屋顶正有一双无比色狼的双眼偷窥自己却不像厉鬼般尖叫一声,绝非正常人类。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哄她睡觉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我面前,动作之快已经超出我的想像极限,她递给我一张棉被,说:迷路了吧。冬天了,不要着凉。我突然感觉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涌动,血管澎胀,心跳加快。我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出现猝死的悲剧,于是深呼一口冷气,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冷却下来。

许多年后,有人告诉我,那种感觉就叫爱情。

但一个贼的爱情仿佛只能有在于屋顶与黑夜里。我在无比寒泠的夜里抱着她坐在屋顶上,我知道此刻的十四正藏在黑暗里的某处注视着我们。在十四的眼里,我和小绪应该是在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什么的。可事实上,我们当时已经冻得一直在发抖,甚至早已丧失语言能力,意思就是说,小绪当时在我眼里只等同于一张棉被。但无可否认,那张棉被是如此地令我春暖花开。小绪唯一不理解的地主是我们怎么总要在屋顶上幽会,而且还是夜里。我给她的说法是我有晕陆症,还畏光。这种说法把自己搞得像夜行动物蝙蝠。小绪似乎很热爱这种夜行动物,她双手扣住我的脖子,紧贴着,然后吻我。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种树熊。

愈加靠近冬末,我的心情愈加沉重,以致达到了内分泌失调的地步。小绪问我我这是怎么了。我说吃错东西了,肚子常常闹。后来她就把锅和炉子搬了上来,说给我煮点好吃的东西,解解毒。她这样做的后果是,守夜老头常常指我们的方向大吼:着火了!力势之强直刺夜空。冬眠的人们担心自己葬身火海,死得不明不白,于是都站在院子里四处观望。我只得一手抓着肉串,一手抓信小绪的手,在屋顶上夺路而奔。在奔的过程中,她还不忘督促我要趁热把羊肉串吃了。后来守夜的老头再喊“着火了”的时候,我就让小绪转过脸去,自己朝那火炉撒上泡尿。大家跑出来看不到异常现象,于是都骂那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瞎嚷嚷啥呢?这样我就很同情那老头,但这同情稍纵即逝,因为我所更关心的是,在我吃着香喷喷的羊肉串时,十四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快咽下最后一口吧,通知已经下来了。所以我常常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小绪说你别急呀,又没有人抢你的。我说这么多吃不完就想找个人帮我吃吃。

一段时间下来,我的体重巨增。这都是吃羊肉串吃出来的。这对于一个贼来说,绝对是致命无疑的。比如,对面有一墙,平日里我先来一个段小助跑,在墙根一跃,就能轻松攀上那墙;体重增加后,惯性随之增大,我往往无法刹住车,只能穿墙而过,在墙留下一个巨胖无比的人形。这令我痛苦无比,因为s城的胖子并不多,官府根据那人形画个通缉令什么的,就能让我上厕所都要提心吊胆。但通缉令一直没有出现,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认为s城虽大,却连个画画的都没有。后来在一无聊小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大抵内容是:现时的官员普遍患有肥胖症。这则消息让我茅塞顿开,我甚至萌生去当个减肥专家的冲动,频频向小绪讨教如何把身材保养得跟根油条似的。但小绪并不理会我的真实用意,只是以为对她的身体有所企图,于是用鄙视的眼光看我。我在这种眼光下沉默不语,静静地埋头吞着羊肉串。

后来我和小绪在一起时就开始写遗书,长篇大论或支言碎语地写。陶七曾对我说,一个人总应该留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我当时不解释,现在仍然素次,于是只能勉强的把这“留下点什么”解释为“留下点遗书”。但小绪却以为我是个小说家,正在进行伟大的创作,并且要挟把她写进我的小说里,这让我郁闷不已,她的怀疑绝非没有根据,因为我写的东西叠起来时确实像一部长篇。

我就这样在写遗书中度过了许多个日子。某个黄昏,我独自坐在屋顶上。远处的雪花稀疏而浮荡,证明着这个冬天将要落暮。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极像一诗人,愁绪暗涌,在想念我的一些过去,我的师傅陶七,许多我光顾过的房子,那些我爬过的墙,那些我踏过的瓦片,以及那个被我搞得神经衰弱的守夜老头。许多年前,陶七对我说,我应该是个好人。许多年后,我却成了贼,这就有点对不起师傅的那句话。但十四现在仍然说我是个好人,至少是个好贼,因为他看见我常常把盗来的东西分给饥饿贫寒的人们。我说既然我是好人,那为什么要杀我?十四盯着我:你是好人,我不也是坏人,但我们必须要成为彼此的敌人,这就叫宿命。

我在回忆这些的时候,大街上突然冒出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我眼下缓缓移动。我想不出什么事情竟然会让冬眠的人们的热情如此高涨,很想探个究竟,于是纵身一跳,结果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我说过,我的身体早已朝着球状的方向发展,这发展无比顺利。

事实上,街上正在游行死囚。我第一次看见冬天里有这种性质的游行,所以感觉新鲜,估计其他人都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死囚有七个,都蓬头垢面地呆在囚车里。当我意识到我认识他们其中的一个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他妈的终于不用死了!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十四。我挤在人群里,一直跟着囚车走。我叫了一声“十四”。这时我绝没有他们把我当成十四的同伙给抓起来的担心,因为那些捕头都用棉花把耳朵塞得死死的。这样的举措主要是为了多半群众吵闹的干扰,使自己骑在马上显得威严无比,很有皇家风范。十四侧过脸看我,轻微地一笑,可他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我以为那些捕头卑鄙地把十四的舌头给废了。我拉住旁边一个仿佛很能能说会道的家伙,问他那些人都犯了什么鸟事。他一边朝囚车扔雪球,一边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几天前,城外一小树林发生了大规模的群架事件。原本是几个帮派要选举武林盟主什么的,结果大家都觉得自己才华横溢,武功盖世,只有自己才能胜任此重任。大家争执不下,于是顺理成章地讨论问题升级为火拼。官府赶到时,看到的只是遍地的尸体和一些半死不活的家伙。皇帝为了向世人说明这还是他的天下,于是决定咔嚓几个不法分子。不幸的是,十四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家伙讲得烟花乱坠,让我觉得他一定参加了那次选举。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眼中掠过一丝狐疑,估计以为我是个便衣什么的,于是他转身就跑。我在一死胡同把他堵住,并且揍了他一顿。我打着打着,突然觉得无聊至极,并且找不到揍他的理由或借口,于是叫他滚。我望一望这个胡同的四周,微融的雪所产生的水汽已经让周围的一切模糊不清。我突然之间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我为何人?

十四的尸体在一高柱上挂着。几天后,那尸体不知所踪。对此大家并不关注,只有旁边卖羊肉串的表示兴奋,因为那尸体在时,他没有卖过一串羊肉串。自从十四当了死囚后,小绪也再没有在我的生命出现过,仿佛我的生命里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为我烧羊肉串陪我写遗书的女人。

冬天刚过,大家在一个融化后的雪丘里发现一女尸。我觉得很可能是小绪,因为十四暗示过我小绪也是它者组织的。但或许又不是。可这些予我已经不再重要。冬天过去了。在这个冬天里,我只不过是由一个瘦贼发展成一个胖贼。

仅此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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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在先点评:

语言冷静,但极富深情。

文章评论共[1]个
鎏篂無語-评论

拜读过,已留足。问候作者,新春快乐!at:2009年01月15日 中午1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