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母亲指着一条咖啡色的毛领说:“这是你父亲托人从县城带回的,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就••••••”母亲的喉咙哽咽了。
我拿过毛领,放在手里反复地揉捏,沉甸甸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毛领的历史已走到它生命的晚期,但对父亲而言,却是一朵初绽的蓓蕾,一颗晶莹的露珠,一个期盼多年又充满神秘而奢侈的梦!为着这条毛领,一家七口之中扛大梁的父亲也加入了挖铁茯苓的队伍。当时,供销社大量收购铁茯苓,五分钱一斤,这对贫穷落后的农村来说是济世救贫的善举;对年轻人而言,是一次生命能量的释放。
白天,要走七八里远的路,最近的也有二三里,两头见黑。况且,铁茯苓的根茎深埋地下,锄挖手刨,很伤手很辛苦的。倘若运气好时,碰上一蔸盘根错节、一米见方的铁茯苓,等同碰上一窖金子,谁碰上谁高兴。父亲碰上过一回,那一天,他就挖这一蔸,满载而归,回家还跟母亲说过好几遍,就像讲一个美丽的神话,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母亲笑着说:“我都能背了。”只有这时候,我们才深切地感受到严父的和蔼与可亲。
晚上,全家人就开始斫,几把砍刀此起彼伏,“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是十分壮观而激动人心的场面。正是深秋的季节,秋风萧瑟,气候干燥,我们的手就像稻谷皮一样粗糙,放在自己衣服上抹过,能听到沙沙的声响,而父亲的手更像松树皮,裂纹纵横交错,虎口常常震裂,鲜血直流。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劝父亲休息,父亲不听,只是将虎口放嘴里吮吸一下,又继续斫。伤口合了又裂,裂了又合。在父亲的鼓舞下,我们兄妹没一个叫苦喊累的,有好几回都是通宵达旦地作战。次日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一人挑了满满一担铁茯苓上供销社,一路无话,只有两根扁担晃悠晃悠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回到家,我看到父亲将钱一张一张数给母亲的时候,他那古铜色的方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那是满意的笑、温和的笑、幸福的笑。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买回毛领不久,父亲一病不起!母亲悲痛地说,父亲想买一条毛领,说过好几年了。反正,每年冬天将近,父亲就想起买毛领的事。实在说,父亲那件旧棉衣早就该换了,如今只在油渍渍的领口安上一条毛领,父亲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但母亲总以各种理由拒绝父亲。然后摆出一大堆难处,什么孩子读书啦、油盐柴米酱醋茶啦、买鞋面布啦等等。母亲说,称一斤盐才一毛七分钱,一条毛领就要花去两块多,要称多少斤盐,一家人够吃好几个月!父亲是当家人,也体贴家里的难处,况且,母亲一年到头也不见一根新纱,即使是一双袜子也是补了又穿、烂了又补,从不轻易乱花一分钱!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是他(她)们共同撑起了这一片蓝天,父亲还能说什么呢?这时候,母亲已泣不成声,她说做梦也没想到父亲这样强健的身体说病就病了,早知如此,她千不该万不该劝阻父亲买毛领!
望着病榻上的父亲,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泪珠子在眼眶里滚动。我替父亲拭去眼泪,发现他一脸孩子似的委屈,清癯的面孔再也没了古铜色,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已经枯瘦如柴,震裂的虎口已经愈合。我想,父亲的虎口还会再震裂吗?我宁愿再看到父亲震裂的虎口,看到那鲜红的血从虎口里流出来。然而,对于一天比一天病重的父亲,这恐怕只是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每当我替父亲翻动身体,抽出粪垫的时候,他的身子轻得如同一个小孩,与挖铁茯苓时强悍粗犷的父亲相比,直让人觉得时光如水、人生如梦,面对眼前的父亲,就像生活在梦中一样。为了一条毛领,竟奋斗了一辈子!等到有了这一天,毛领近在咫尺,却依然还是一个梦!医生告诉我,凭借目前的医疗水平,他们对于父亲的病已经无能为力。而父亲,或许还在寻梦,还希望有一天,他能围上他盼了多年的那条属于他的毛领。这种生人作死别的沉痛,令人热泪潸潸!但愿父亲在他自己构筑的虚幻世界里尽情地去享受他不曾享受到的毛领的柔软和温馨,让这个美丽的梦伴随父亲走完他最后的人生。
父亲临终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或许,那就是父亲在梦中触摸到了他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那条毛领后流露出来的欣慰的笑!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10-13 18:35:3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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