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秋月洁尘飞飞

发表于-2007年10月14日 下午5:31评论-2条

在那个偏僻贫穷的村子里,秋月虽然管不住爱打川牌爱睡懒觉多次误了农活的男人,但是,她也没有多少怨言,好歹也是一起熬过十几年的两口子。秋月早就死心地认命了。眼看三十好几一大把年纪,膝下的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等待着花销,秋月没日没夜屋里坡上地忙碌着,看在跑前跑后的女儿们的份上,再苦再累秋月也担当了。她对男人既失望又无计可施,少不了掉泪和一阵破口谩骂,但却由此不时招来男人的一顿揪打。秋月厮守着男人在岁月的流逝中不知不觉地慢慢衰老。

当拉钱累账安埋了男人后,秋月欲哭无泪,想诉无门,陡然而来的是无边的虚空。她痛切肺腑地埋怨自己的命苦,好死不如赖活着,后悔男人咋个那么不经挨不经打,就一命呜呼撒手西去,眨眼之间就由活人变成了死鬼。秋阴漠漠的黄昏,秋月领着两个女儿来到男人的坟前焚化纸钱,是给男人烧头七的。男人的坟很是简陋,在屋后的荒草坡上,仅是一个随便堆积起来的小小土堆。点上香把下端用劲插进土里,秋月“嗤”的一声划燃一根火柴,就吩咐女儿:“快把纸拿来点起。”说着顺手挪过一叠纸点起来,在坟前的空地上焚烧,纸钱着火了,呼呼地吐出了红中泛绿的火焰,散发出淡淡的焦烟味,黑色的碎屑灰片袅袅娜娜摇摇晃晃飞扬起来,渲染着冷寂与凄凉。秋月和孩子们一言不发,也不知说些什么,只管不停地向火焰上续添着纸钱。说实话,秋月是准备大哭一场的,但有女儿们在面前也就没出声,她不愿将内心的无奈凄苦传染给女儿们。然而随着钱纸在火中渐渐转化为淡淡的飞烟和灰烬,秋月的泪还是禁不住漱漱地滑落下来,哽咽抽泣起来。之后,带着女儿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了。

男人不是本地人,自小家里穷,上顿不接下顿。山高土瘠,地无所出,那里的人全靠烧制拙劣的土陶器为生,家家户户只要有一点劳力的都背上沉沉的碗罐缸瓮,走村串户换取粮食冲饥。男人刚过十岁就跟着父亲到处换窑货。他们辗转来到了一个叫九堆岩的地方,天黑了歇宿在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夫妻俩膝下无子,摆谈起来两厢情愿,男人过继给那户人家做养子。男人到了九堆岩,养父母视他如活宝,百般地呵护。那样的年月,虽然吃不好,但一天三顿饭能见上五谷粮食,于他来说已很知足了。还将他送到大队小学读到了四年级。三年小五年大,几个冬秋下来,他就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子。

那是一个以当兵为时尚的年代。经大队推荐,男人光荣入伍到西北某部队当兵。男人在后勤连,主要任务是喂猪,这对于一个乡村的小伙子来说是闭上眼睛也能干好的活儿。很快,由于表现好他便入党提干,当了班长。光明的前程正在他的脚下展开,只等着他一步一步地去向前走。

男人当了班长,每天都带头拌和饲料提上木桶喂猪食,满腔热情跑得无比展劲。一次,首长们来养猪场视察指导,男人正在喂食,很少见过高级别的长官,他有些胆怯和激动,一不小心却将木桶里的猪食绊倒倾泄在地上,这让他非常紧张而难堪,急忙蹲下去用手一捧一捧地往桶里拣拾。一位长官被他不怕脏不怕苦的举动感动了,连连赞叹:“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啊。”长官以此为例大大表扬肯定了连里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做得扎实做得有效果。由此,他被树为连里学习的模范,并很快荣升为副连长、连长。

看着二十好几了,养父母对男人的婚姻着急操心起来,没有儿子抱儿子、靠儿子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心情十分强烈,央人写信叫他回家探亲。男人风华正茂一身戎装回到了九堆岩,可谓衣锦还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成了远近数十里出名的人物,为之提亲的就有七八处。在养父母的窜掇和参谋下,他选择了邻近公社的秋月,并闪电式的扯结婚证办了酒席。探亲假到了,秋月将他送到部队并住了一段时间。秋月走后,新婚的男人虽然格外地想念,但喂猪的活儿繁琐而婆婆妈妈,加之政治学习集体开会又较多,男人对秋月的挂念也是间歇式的,大多只不过是写封信寄回一张两张黑白寸照来表现。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天长日久,他终于切切实实地醒悟了;男子无家身无靠,女子无家身无主,家的意识暗暗地纠缠着他让他有些沉闷萎靡有些不能自持。

秋月是一位地道的农村姑娘,体格高挑结实,干啥活儿都是一把好手。虽然独守空房,但一想到所嫁的男人是个当兵的,她也就很满意很开心了,沉浸未来幸福的感觉让她理直气壮而又沾沾自喜。她没有辜负男人的劳动,刚到一年就正正当当地生下了孩子,是个女的,辈份升级名正言顺地做了妈妈。她把这个喜讯写信告诉了千里之遥的男人。部队不准假,男人没有别的主意只好写了封信捎回叫秋月多吃饭保重身子看好孩子之类的问候。男人一边喂猪干活,一边私下里想象着秋月和孩子的模样与生活。

九月是山村的忙月。山区气温低,又多遭淋雨,种麦点豆必须抢在霜降之前播到土里。九堆岩是一个非常陡峭的大山坡,一畦一畦的田块地块由于包产到户时求得均衡,各家各户的土地都是这山一块那坡一片,不相连,不相邻,耕种起来非常费时费力。常常是男人扛犁提耙牵牛耘田,女人做饭喂猪还要割草整地刨渠施种,当然,孩子们也少不了来帮衬。秋月和男人在坡上劳累了好多天已非常地倦怠周身酸软,腰松腿懒,但庄稼没种完说啥也得强力支撑住。别人家的男人都下地了,自己的男人还直挺挺地在被窝里酣睡,秋月的无名火燃烧起来,催了好几遍还不见动静,便一五一十地数落着男人的种种短处破口大骂,刻毒污秽的言语刺得男人的神经一阵又一阵痉挛紧张。男人在骂声中终于披衣起床了,来到厦间灶房洗脸,秋月在灶上忙活着仍然无所顾忌地爹爹妈妈地骂不住口,气破肺的男人走过去拾起火钳照着女人的胳膊一下子打过去,不料秋月用手臂一格挡,那火钳不偏不颇滑打到脸颊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狭长口子,鲜血马上就渗流出来。秋月哭泣着大嚷着“你打死我算了,”一边捂着流血的脸颊到耳房里睡下了。男人气愤愤“叮当”一声撂下火钳出门下地了。秋月睡在床上两天不起床,生闷气。男人单打独斗上坡下地也没有好声气。

大忙季节,秋月娘家的两个兄弟本来是来帮姐夫种麦的。兄弟俩一到秋月家,见姐姐披头散发睡在床上,脸上有一道殷红的结疤,问其所由气不打一处来。兄弟俩商量要狠狠地揍打姐夫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着到了屋后坡上的地里。男人正在挥条呵斥着老牛耘地,见舅老倌来了,便打招呼问候,不料兄弟俩走近身揪扯着男人的衣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正在劳作的男人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已美美实实地挨起了。小舅子的一脚踢到了他的小肚子上,他感到格外的疼痛,无力还手便瘫软在新翻的泥土上,直到日暮苍茫也没有起来。两个小舅子见姐夫迟迟没回家来,也以为是出手重了。无奈只好将男人连抬带拖弄回家。男人卧在床上好几天了也不见起来,时不时呻吟着。秋月坐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规劝男人,男人总是不理她,可终至敌不过秋月端汤送水的关切和女儿们的喊叫问候。男人还是被感化得垂下泪来。没有把家弄整成一个模样,自己又有许多的坏毛病,男人觉得也着实有些对不起秋月和膝下的女儿。男人并不计较小舅子的武力教训,强力支撑要下地干活,可终至胸部疼痛难忍不能动弹。

小舅子、秋月和女儿们吃过早饭都上坡种麦。过了三五天,男人还是起不了床,秋月预感是真的把男人打着了,便去请村里的医生来找药给他吃。医生听了秋月和男人的介绍陈述,看了看身上的伤痕,说:“擦些红花油,吃点三七片有啥问题哟。”找了药,秋月放心了许多。

麦子种完了。小舅子回去了。秋月见男人还是起不了床,屋里坡上放牛喂猪煞是忙碌得换不过手,心里有些着急,就回娘家央小舅子将男人抬到邻镇的卫生站去看。小舅子无奈只好找来滑竿费了一天的时间,从早上到下午,跋涉三十里崎岖的山路抬到了卫生站。医生问了情况,看了伤势,便挂吊盐水消炎止痛。经过连日的劳累和伤情的折磨,男人已是弱体难支,气息奄奄。在医院疗治了好几天也没见好大效果。其实男人是严重的内伤,由于淤血和炎症久未见治而化脓。在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男人永远地闭上了疲惫无力的双眼。

秋月的婆婆没有生育能力,与公公结合已是第二次改嫁。婆婆生性喜爱热闹和交往,公公和社里的一位妇女长期有染,一桩婚姻没能维持几个春秋便解体劳燕分飞。离婚后,婆婆四十好几,与秋月在一起过活。后来,经人牵线,婆婆又嫁给了邻近一个丧妻的移民户下路人。婆婆虽然出嫁了,但是仍然牵挂着秋月一家的生活,婆媳俩很是处得来并时常来往。毕竟是自己花精力娶来的媳妇。婆婆常常以此安慰身世的飘摇和不幸。

婆婆的男人姓陈。在刚刚包产到户的年月,经常有一些下路人走村串户做手艺。一名打石头的陈石匠是婆婆男人隔房的侄儿。陈石匠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活,家徒四壁,直到三十好几也没讨到老婆;后来又被哥哥分开独自过活。陈石匠便长年在外开山打石头挣饭吃。隔三叉五在陈家落脚。

直到秋月的孩子到一岁了,部队的男人才回家探亲。这让秋月又惊又喜,小夫小妻的日子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男人每次探亲后回归部队,秋月都要送到火车站,等到长途列车开动了很久才回来。男人对家的依恋也愈来愈强烈,每次回部队时,一过阳平关进入关中心里就忽悠着,老家山高水长的印象模糊暗淡起来,孤独一身的男人这时异常地想念秋月和孩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不能说不好说的滋味。尘土飞扬的黄土高原与老家青山绿水的小桥流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之霄壤,“阳平关”成了男人心中永远疼痛的“情关”。

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男人说啥也要转业退伍。男人郑重其事地向部队提交了书面申请。鉴于他的具体情况,当年就被批准退伍。男人风尘仆仆回到了九堆岩。

秋月有了日思夜想的男人,活蹦乱跳一家人,心情异常兴奋。地是各家种各家的,又自由又快活。秋月与男人开始了真正的农耕生活,孩子尚小,在村里的小学念书。两口子加上婆婆的一共要耕种五个人的土地,爬坡上坎,劳动强度自然很大。虽然劳累,但是三十出头正是用劲出力的好年龄,啥也不觉得。乡村没有电,无聊的日子实在难挨,男人便沉迷了川牌的旋涡中染上了小赌博。干起农活来懒心懒场,点豆插禾草率大意,几年减收,家计有些紧紧巴巴了。

秋月成了困难户,公社书记来给男人做思想工作。书记与男人是一起应征入伍的。男人自心眼就没看起书记。书记苦口婆心地说服帮助对男人来说无异于是四季豆不进油盐。末了还有些不友好,男人说:“你当个书记呀可以了,想当县长哇——你的本事又不够。”不欢而散,书记窝了一肚子火没有脸面扫兴地走了。秋月似乎对生活已经麻木了,对男人的不可救药无休无止的争吵谩骂演变为沉默寡言。无限贫乏困顿的家庭生活让两口子都厌倦没了感觉。

听到男人的噩耗,秋月无疑是闻到了睛天霹雳,先是一阵嚎啕大哭,继而是当着邻居和亲戚的面没完没了长声拖腔地数落哭诉。一时没了主意,公公、婆婆和族亲,队长、亲眷等都陆续到场,商议料理男人的后事。男人的尸体被社里的人抬回来摊在堂屋里,脸上蒙着一张褐黑的纸片。本着救活人不救死人的原则,众人劝说秋月“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秋月仔仔细细地权衡比较思前想后一番,实在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就同意了。小舅子吓得七魂出窍外出打工一去不见了人影。大舅子和邻居帮忙借钱办理衣衾棺材,整整忙活了五天,才将惨死的男人入了土。

男人死了。秋月拖着两个孩子度日着实艰难。农忙季节,娘家的舅子自然都来帮衬种下去。可一个女人家毕竟难以支撑所有的家务农活。每当疲乏孤寂时,想起男人的诸多好处,秋月反而异常地想念和深深地内疚自责。刚到十三岁的大女儿勉强念完小学就辍学了。秋月在心力交瘁中苦对孤灯,渐渐憔悴。

外嫁的婆婆特别地怜贫惜弱,不指望秋月的回报,对一家三口的存活没少费心思。在婆婆的参谋下秋月嫁给了下路的陈石匠。对婆婆来说,虽无所出,陈石匠和秋月无异都是自己最亲的儿女。上门的汉子在地方上难以立住脚,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踏贱欺侮和歧视。秋月便与陈石匠一道将家产等一并连卖代送处理掉,带上两个女儿辗转数百里落户到陈石匠的老家。

据说,没几年,秋月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秋月却得了重症医治无效而去逝。孤独的陈石匠只好跟着秋月的女儿过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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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湘西南箫剑点评:

作者的文章有浓重等待乡土气息!
欣赏!

文章评论共[2]个
湘西南箫剑-评论

刚才那《一个村小老师》精华了么???
  【洁尘飞飞 回复】:谢谢指教与鼓励. [2007-10-15 9:21:03]at:2007年10月14日 晚上8:25

洁尘飞飞-评论

如果读者能看过文章,有些许收益。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at:2007年10月15日 早上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