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春的二月。
阴霾的天空下是一个烟雨空濛的城市。
子穆倦缩着身子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仿佛只知道行路。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凝望着,那里有一幢漂亮的乳白色建筑,这是a市的大剧院,它的周围种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在阴霾的天空下构成了一道绚丽的风景线。
子穆把手叉在口袋里,在剧院外面来回踱步。
舒缓动听的钢琴声从剧院里传了出来,随风飘荡在四周。
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里,菁菁正用她的琴音编织着美轮美奂的梦境,为了这首曲子,她倾注了全部的激情。
曲已终,但余音仍然缭绕在剧场中,久久不能停止。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强烈的共鸣撼动着整个音乐大厅。
这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一次辉煌的胜利。
菁菁的眼中含着泪花,激动、喜悦、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它们相互缠绕,在心中翻腾。她努力地搜寻着台下每一个座位,并没有看见子穆。
“子穆,你在哪里?”菁菁的心中万分焦急。
记者们蜂拥而至,把菁菁围在中央,话筒纷纷举到她的嘴边,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面对记者们的采访,菁菁很有风度,她幽默机智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显得游刃有余。
一位矮个的记者挤了进来,把话筒递到菁菁的嘴边。“请问菁菁小姐,您的钢琴技艺高超娴熟,一定是有名师指导吧?”
“名师。”菁菁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词,她的思绪被这个词劈成小块小块的,但却没有凌乱,仿佛有一根绳索牵引着,向着七年前的一个暖春靠近……
七年前的暖春,菁菁13岁,一个花季般的年龄。其他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时,都是充满快乐的,他们可以自由地玩耍,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菁菁和他们不一样,她只能选择钢琴,而且是激情澎湃的曲子,父亲的威严决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懈怠。
这个春天,父亲给她找了一位新老师,菁菁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位了。
新老师是一位斯文腼腆的小伙子,看起来只有23岁,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发梳理着整整齐齐。
“你好,我叫子穆,是……”
“行了,别浪费时间了,开始上课吧。”子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便被菁菁打断了话。
“好吧,开始上课。”子穆悖悖说。
子穆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每一次上课,他都一丝不苟,必须等到菁菁完全弄懂之后才会离开。
“你干嘛这么认真?”菁菁有点愠怒地问。
“因为要让你的技艺提高。”子穆微笑着回答。
子穆总是把微笑挂在脸上,即使是在菁菁发脾气的时候。
“你觉得我的脾气臭吗?”菁菁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一个敬业的老师发怒。
“不,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子穆把菁菁扔在地上的乐谱拾起来。
“可是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多。”
“如果你不开心,你可以尽情地发泄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这些曲子。”菁菁抱怨到。
子穆感到菁菁身上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心灵被关在一个狭小黑暗的房间时里,他想为她打开窗户,让阳光照射进来。
子穆的教学方式并不是简单枯燥的填压式教育,他喜欢与菁菁交流,在练琴的闲暇,他们经常天南地北地聊天,菁菁很惊讶这个瘦削的男人脑子竟然装着丰富渊博的知识,仿佛一个五彩缤纷的宝库。
菁菁阴郁的心中渐渐有了缕缕阳光,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子穆的课,而这种感觉什么时候来到,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从与子穆的闲聊中,菁菁了解到他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家境贫寒,急需一份工作来交纳学费。他在父亲面前演奏了一支曲子,搏得了父亲的称赞,于是便被请来教授琴艺。
在子穆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坚忍不拔的品质。子穆的钢琴造诣颇为深厚,对音乐的领悟能力极强,她是用心在演奏,听她演奏乐曲是一种纯粹的享受,而精深的技艺则来自于艰苦的训练。
子穆告诉菁菁只有坚持不懈地努力才能迈入音乐的殿堂。他对菁菁的训练虽然活泼,但非常严格。在两颗心灵接触的过程中,子穆发现菁菁并不擅长,而且反感激情的乐曲,她更喜欢舒缓浪漫的风格。
“菁菁,你不喜欢这种曲子吗?”子穆关切地问到。
“我不喜欢,可是父亲总是要求我弹奏。”菁菁露出无奈的苦笑。
“既然不喜欢就别练习了,舒缓浪漫的曲风更适合你。”
“真的吗?可以不练吗?”菁菁惊讶地问。
子穆把钢琴架上的曲谱调换了一下,“学习要以兴趣为基础,没有兴趣什么都学不好,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学习不感兴趣的东西。”
“谢谢你,子穆。”菁菁感动得叫出了他的名字。
“还有,你要像你妈妈学习,她总是笑眯眯的,你也要多笑,这样才能练好钢琴。”子穆说。
“她不是我妈妈!”菁菁突然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冰冷的话。
“那她是?”子穆疑惑地问。
“她只是我爸爸的女人,我妈妈早死了。”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动。
“我觉得她对你挺好的。”子穆说。
“可是我无法接受她,我只有一个母亲。你妈妈是长什么样?”菁菁蓦然问道。
“她很普通,但在我心里,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勤劳、老实,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好,她节衣缩食让我学钢琴,当我考上音乐学院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说到这里,子穆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茫。
“你很幸福,有这样一位好母亲,可我却没有。”菁菁的声音有些颤抖。
“菁菁,你并不孤独,因为有人关心你。”子穆扶着她的肩膀。
“其中包括你吗?”菁菁轻声地问。
“对,包括我。”子穆坚定地回答。
从此以后,菁菁按照子穆给她制定的计划加紧训练,她对钢琴不再感到枯燥和厌烦,在子穆轻松活泼的训练中,在优美和谐的琴声陶冶下,她用心去贴近音乐的世界,用爱去铺砌通往音乐殿堂的道路。
当时间的轨迹运行了三年的时候,菁菁的钢琴造诣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此时的她可以轻松自如地演奏出优美动听的乐曲,在她的指尖轻触下,琴声演绎着生命的童话。
这时,菁菁的父亲张源从国外回来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子穆叫到书房。
“您找我什么事,先生。”子穆望着伫立在窗前张源。
“坐吧。”张源铁青着脸,看来他的心情很不好。
张源点烧了一根雪茄,“听说我不在的这几年你一直教我女儿演奏那些靡靡之音。”他冰冷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什么是靡靡之音?”子穆从沙发上站出来。
“我本来是让你教她气势宏大的乐章,可是你所教授的全是情爱之类的,令人萎靡不振的迷音。”张源提高了嗓门。
“我不认为爱情是靡靡之音,相反,爱情是最优美、最和谐的音乐,而且菁菁她非常喜欢。”子穆用激动颤抖的声音抗辩·
“胡说八道,菁菁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她懂什么?”张源有些恼怒。
子穆摇了摇头,“先生,您错了,菁菁她有自己的思想,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这是你的酬劳,我付给你双倍的钱,你走吧。”张源将一叠钱扔在桌上。
“先生,您又错了,我只拿应得的那一部分,其余的您留着吧。”子穆愤而走出了房间。
这个时候正是秋天来临之际,树叶黄了,而人也变得阴郁。
“你要离开了吗?”菁菁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收拾资料的子穆。
“是的,我不能再继续教你了。”
菁菁走到子穆身前,凝视着他的脸庞,今天,微笑并没有挂在脸上。
“你会忘记我吗?子穆。”
“不会,你是我的小妹妹嘛。”子穆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快走!”菁菁推开子穆,转过身去擦拭着眼中的泪花。
“我走了菁菁,你要记住:永远做你喜欢的事。”子穆走出了房间,只将他模糊的背景留给了菁菁。
大地突然变得沉寂起来,只有秋雨萧瑟而连绵不绝的簌簌声仿佛在告诉菁菁:这不是梦幻。
子穆以前就曾经说过,菁菁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只要她肯坚持,一定会取得成功。子穆走后,菁菁和父亲展开了激烈的对抗,她坚持自己的音乐风格,并且朝着目标不断地努力。两年之后,菁菁获得了全国青年钢琴比赛的一等奖。
“子穆,我得到了一等奖!”菁菁在电话里激动地喊道。
“恭喜你,菁菁,我请你吃饭。”子穆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
那是菁菁一生中最快乐的夜晚,她和子穆吃遍了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小吃,坐在咖啡屋里品尝香浓的咖啡,畅谈人生的喜怒哀乐。然后她们一起漫步在璀璨夺目的霓虹灯下,抚摸着温柔轻灵的风,欣赏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倾听着对方内心深处的秘密。
分离在一瞬间来临。在桥上,子穆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菁菁,我要走了,到一个小县城去。”
“为什么?”菁菁诧异地问。
“因为工作,学校要派人到那里采集古朴的民歌。”
“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想回到大自然去,呆在城市我太累了,我想休息。”
“去多久?”
“大概三年吧。”
“这么说来我有三年的时间见不到你。”
“菁菁,只有三年,我很快就回来。”
菁菁凝眸睇视着子穆那张瘦削的脸,“可是三年对于我来说却很漫长。”她低声说到,然后她把头扭到一旁,望着桥下的流水。两人都沉默了,只能听见桥下潺潺的水声。
“菁菁,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子穆首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你说的,子穆,说话要算话。”菁菁做出了一个勾手指的姿势。
“好,每天都写。”子穆把小拇指伸了过去,两根手指勾在了一起。
的确如子穆所言,他每天都给菁菁寄来一封信。每次收到信后,菁菁都会看上很多遍,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屉里珍藏起来。
子穆到县城去的第一个冬天,他给菁菁寄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县城的雪景。皑皑白雪覆盖连绵起伏的山峦上,以它的冰激和柔情抚慰着群山。峰巅白了,似汹涌澎湃的白色浪涛,险峻的群山,以冰的岩石环护四周;阴森的山谷中,冻成冰川的洪水、深不可测的深渊蓝得就像高悬在上的蓝天,横亘在悬崖与悬崖之间。四周一片荒凉,只有凛冽的寒风栖息在这里。这是一种支离破碎的雪景,但却显得坚忍不拔和自强不息,就像子穆一样。
“你在他乡还好吗?子穆,你会想我吗?”菁菁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远方,手中拿着子穆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犹如一颗曳光而过的快速流星,但在子穆看来虽是漫长的等待。
“终于又能见到菁菁了,不知道菁菁怎么样了,长大了,也漂亮了。”子穆坐在疾驰的列车上眺望着远方的田野,心里想着与菁菁相见的情景,他没有告诉菁菁回城的时间,因为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子穆首先回到了单位宿舍,洗了一个澡,旅途太劳累了,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迷糊之中,他听到手机玲声响起。“喂,子穆吗,我是张源,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我们见个面吧。”“好吧,张源先生。”子穆不明白张源突然找他有什么事,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了。
子穆和张源在一个茶楼见面了,张源看上去一点都没变,还是铁青着脸。
“先生,您找我什么事。”
“这是我在菁菁的房间里看到的。”张源拿出一封信扔在子穆的面前,他的脸色很阴沉。
子穆打开信,这是他写给菁菁的。
“先生,这没什么不对呀?”子穆疑惑不解地问到。
“是吗?”张源冷笑了一声,接着又从包里掏出一叠信件扔在桌上,“那这些呢?”
那一叠信件全是子穆写给菁菁的。
“先生,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就明说嘛。我发现菁菁一直在和你通信,而且持续了好几年。菁菁还小,她不知道什么是人世的险恶,但是我不得不为她着想。”张源摸着光光的前额说。
“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听见张源的话,子穆有点激动。
“不用解释了,这样吧,你教了三年的课,对她的训练总算有点帮助。这些钱就当是我再付给你的酬劳,以后就不要和她见面了。”张源把厚厚的一叠钱放在子穆的眼前。
“先生,你以为有钱就很了不起吗?”子穆不屑地问。
“当然,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收下吧,年轻人。”张源把钱往前再推了一把。
“对不起,先生,钱我不能要,但我会答应你,不与菁菁见面。”子穆愤而起身,他迅速朝着门外奔去,心里只想离开这个郁闷的茶楼。
整个下午,子穆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到了晚上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喂”,子穆无精打采地接了电话。
“子穆,我是菁菁,你回城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菁菁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甜美。
“我……”子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子穆,我已经知道爸爸拿走了你写给我的信。我们大吵了一架。子穆,你难道真的答应了他吗?”菁菁哭了,哭得很伤心。
“菁菁,我知道你父亲不喜欢我。”
“子穆,我父亲对你不屑一瞥,但在我心中,你远远超越那些狗荷蝇营之辈,比那些名门世家的子弟更加尊贵。我爱你,子穆,小女孩很久以前便喜欢她的老师,现在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菁菁的声音在哽咽。
“菁菁,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说完这句违心的话之后,子穆觉得心好痛,有如刀豁一般。
“不,我不要你把我当妹妹,子穆,你在撒谎,我知道你也爱我。明天是我的第一次个人音乐会,子穆,你一定要来,如果你爱我。”
清晨,旭日东升,但太阳的光茫很快便被空濛的烟雨遮翳。
子穆一夜没合眼,爱情与世俗一直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赶到大剧院。
“菁菁小姐,您怎么了?”矮个记者问。
菁菁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子穆,你在哪里,难道你真得不爱我。”
菁菁焦虑地望着窗外,翘首以待子穆的出现。突然,她看到了剧院门前熟悉的身影,仍然是瘦削的脸,仍然是梳理得整齐的头发。
“对不起了,各位,我有事先失陪一下。”菁菁向记者们道歉,她挤出簇拥的人群,向楼下飞快地跑去。记者们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他们也跟了上去。
“子穆!”菁菁跑到门外,向欢快的小鹿一样扑到了他的怀里。
“子穆,我知道你会来的。”菁菁的双手紧紧搂住子穆的脖子,把双唇轻轻地贴了上去,这温柔的一触,好似微风轻抚玫瑰花蕊一般,带来的是温馨的甜蜜和幸福。
“原谅我,菁菁,昨天我第一次说了谎话。菁菁,我爱你,以前爱,现在爱,将来也爱。”子穆亲吻着菁菁的眼睛,饱啜那晶莹的热泪。
一对情人深情地拥抱在一起。
“菁菁小姐,请问这位是?”记者们惊讶地问。
“你不是说我一定有名师指点吗?他就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爱人,子穆。”菁菁笑着对那位矮个记者说。
“是啊,我就是子穆。菁菁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最爱。”子穆凝视着菁菁的眸子。
“那你们……”记者们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怎么了?很合适呀?”子穆咧开嘴笑了。
“对呀,很合适,年龄也只相差10岁。”菁菁在子穆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道电光冲破晦冥昏暗的云层,霎时,灿烂的明光驱散阴霾,大地上一片万彩交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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