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听大家谈起小时候的趣事。说，那时候怎么躲到村口的桥洞里不去上学啊，怎么被老师打手板啊，怎么贪玩从树上摔下来至今还有一块伤疤留在膝盖上，怎么又爱又怕的听着鬼故事晚上从梦中惊醒。说到尽兴时，不免一阵捧腹大笑。小那时的天真、稚气、淘气、可爱，未谙人事。可轮到要我讲时，一时语塞。七八岁以前的记忆，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也翻不到泛黄的照片，只偶尔听家人说，入学前的我，大概很顽皮、多动，入学后则懂事多了。

白茫茫的记忆里，只有一件事，显得是格外的清晰而又深刻。隔一段日子，剧中的主人公，便要出来晾晾月亮。

那年我刚开始上学，读一年级。一天，爸不知从哪抱来一团厚厚的棉袄，里面挤着一个小小的脑袋。头发稀疏，脸上皱巴巴的，两眼眯成一条线。她似乎还在睡梦中，正傻傻的笑。后来我才得知，小女孩是爸爸从村头路旁捡回来的，从她身上掖着的生辰八字看，只有三个月大。

爸爸翻开那本破旧的字典，给她取了个名字——“涓”。这在农村，该是个多洋气的名字啊！

涓的到来，给我们家平添了几分乱意。把小孩的衣服、尿布、奶粉一切都准备齐了。那时的奶奶身体还很强健，白天爸妈都出去做事了，带涓的担子就落在奶奶身上。就这样，奶奶寸步不离地细心照看着她，哭了，还要抱着屋里屋外转悠，哼哼曲子给她听。放学后，就轮到我们姐弟三个大显身手。这个抱抱，那个捏捏，折腾的没个完。我们简陋的家，却因此多出了无穷的快乐和欢笑。

转眼间，涓慢慢地长大了。脸颊上两块大大的婴儿红格外鲜艳好看，头发也黝黑黝黑的。她越发可爱了，坐在摇篮里还不时四处张望着，手脚胡乱的拍打着，嘴里咿咿呀呀的不停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全家人都喜欢上她了，把她视若珍宝，爱不释手。

直到有一天早上，这份简单的快乐突然被打破。涓病了，发烧不止。我拖着不去上学，被训斥一顿后才灰灰地离开了家。爸爸抱着涓到乡下郎中那里，开回来一些药，服过后两天，烧算是退了，脸上却出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红点子。年长一点的人见了，说是出疹。每个人生前都有一次，无大碍的，只要注意些忌讳。可恰巧那天，邻居大婶把她家的腊肉挂在院墙上晒，不小心被涓撞了个正着。而这正是出疹的最大忌讳。果然那天夜里，涓闹的更厉害了，还不停的用手抓着自己的脸蛋。天亮后，奶奶供了斋饭，点了炮竹，上好香，虔诚地向菩萨陪了一上午的不是。可几天过去，涓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周围的郎中，小医院一个个都陆续地去看了。这可把人急的。虽然涓没能学会说话，不会喊难受，但看着她痛苦与焦躁的表情，日益消瘦黯淡的脸庞，就让人揪心。

四处张罗着，寻医问药。终于打听到离这二十里外有个道士，说是茅山教的，自称能治百病。爸爸费尽周折，把茅山道士请到了家。道士通过观察，说我们家藏鬼了。晚上，他便布置好了法场捉鬼。我们几个小孩被带到了邻居家。透过门缝，我看见道士在大厅里一会儿点着纸钱，一会儿四处挥着手里的陶木剑。嘴里含糊地念着咒语，面目颇有几分狰狞。我不敢再看下去，蒙住了眼睛。不一会，房里传来涓的哭声，撕心裂肺般。大概是道士正在里面捉鬼吧。遵照吩咐，第二天开始，每晚在家里点上蜡烛，由爸竖着梯子，站在大门口天井旁，为涓喊魂。“涓儿，回来啊，回来吃晚饭啊……”一连七天七夜。然而涓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她甚至开始不怎么吃东西了，吃进去的也吐了出来。发觉到事态的严重，那天一大早，爸妈就抱着涓儿搭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一连好几天，我每天上课都在想着涓，真希望她的病能快点好，她能快点回来。放学路上脚步也加快了。回到家，不免又一阵失落。终于那天，爸爸和妈妈回家了，我冲过去揪住他们，“涓呢？她在哪？她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妈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的抽搐，良久没有说话，我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包着串亮堂堂的冰糖葫芦，把它塞到我的手里。“乖，吃吧……”刹那间，我的身体里从脚底到头部，有一股凉意直往上窜。我明白，一件有关死亡的事实正向我无力的压来。泪水悄然地浸满了眼眶。我竭力不使它流下来。可是，眼看它就要溢出来。一颗泪珠掉了下来，溅在了我手里的冰糖葫芦上，我仿佛听到了它落下的声音。“滴答！”很清脆。

我打小就有一副倔脾气，弟弟挨打时会哭着跑开。我呢，则站在那里任你打，并绝不在你面前掉一滴泪，绝不。可是那次，我第一次在大人面前，伤心地落下最珍贵的一滴泪。

是什么样的东西，让一份如此纯真的友谊过早的遭受伤害？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一个如此年轻可爱的生命过早的凋零？回想起来，我不得不为那份纯真的友谊，那个年轻可爱的生命而黯然神伤。不得不惊叹于生活给我开的这次玩笑。多么可怕的病魔！多么残忍的死亡！

也许就是那以后，我变的沉默而懂事多了。

如今，事情过去了十五六年。可那次的落泪，那个名字，那份友谊，却时常在我睡前的梦境中浮现。

多么可爱的一个生命，她竟这样离我而去。静悄悄的，不留下一丝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