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人在落泊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各种各样的灾难接踵而来,让你应接不暇。然后失败,然后不知所措,最后你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颓废、迷茫、彷徨,直至无所事事。这个时候,你气馁得像只泻了气的瘪皮球,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没有指望,没有奔头。
我就是无救的了!
三个月前,我从税务局下岗。闲赋在家,一直想再找份工作维持生活,可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如我的下岗者。我敢说,属于上班的时间里,街上行走的十有八九就是下岗者。大学毕业后便进了税务局,端起了这碗纳税者煮熟的饭,被人宠物般奉养,几年里,人便变得混沌缺乏锐气了。我一次次的应聘都以失败告终。至于力气活,我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人家一看,只拍一下肩膀便挥手让我走人。况且,我也落不下汗渍斑斑脏不拉叽的脸面。
我无法找到工作,生活日渐拮据。下岗前单位给我们的只是一万元的“安慰金”,三个月来,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一家大小哪,就是孩子的牛奶和女人的化妆品钱都用去了几千。每次妻子买菜回来。大包小袋的都让我皱眉头。我不知对她说过了多少次,我下岗了一时又找不到工作,要她省吃俭用点,可是未见得她把我的活听进去,仍然大手大脚。妻子似乎并没有把我下岗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天晚上,我正在翻看地区晚报的招聘启事,欲找到柳暗花明的出路。妻子出去接儿子放学回来。儿子一进门便对我嚷嚷:“爸爸,学校要交三千的捐资款。”又是一些令人头痛的苛捐费用。话说是“捐”,其实是非交不可的。学校傍着省一级学校的头衔,经常自立名目收这样那样的费用。我还在单位上班时不怎么样,现在下岗了,怎能应付得了?我心想着,让儿子又回到小区的小学校里读吧,那里收费便宜,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最好选择。
想是这么想,可一直不敢对妻子提出来。想当初,为了儿子能进那座学校,跑倒了人家的门槛,礼都送了差不多一万。儿子是父母的一块肉。为了能给他塑造一个更好的环境,作父母的再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了,哪能拿出那么多的钱。
晚上九点多,儿子便进去睡觉了。我心烦,也退回了卧室,瘫倒在床上,妻子还在厅里看“天才gogogo”。这个节目我以前也瞒喜欢,挺搞笑的。可那晚我听到妻子传来的阵阵笑声,感觉很造作,很令人心烦,甚至讨厌,有一刻钟,我真想走出去把电视拧掉……。但我还是忍住了,那样肯定少不了硝烟弥漫,况且,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性情也强加给别人。
十一点多,妻子才趿着拖鞋忸忸怩怩地进来。妻子躺下偎在我怀里,手便在我的身上开始了摸索。我把她的手拿开。我一点心情也没有。妻子瞪大眼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是的,在往日,她这么主动的时候,我早就兴奋得爬上去了。俗话说,温饱思淫欲,我己从小康跌到了温饱线上,就要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了,哪还提得起那个兴致。妻子很快便翘起嘴巴。他妈的好像只能女人说不舒服,没有心情拒绝男人,而男人没有这个权利,何时何地都得让女人遂了心愿。我把妻子揽紧,以给她点慰藉。暖和她的情绪。我说:“还是让儿子回三山小学来念吧,我们交不起升平的这费那费。”妻子大吃一惊,用手推开我,挣脱我的怀抱,说:“不行,咋能去了又扎回来,那多没脸面。况且,升平校的确是好,儿子去了才一个学期各科成绩都有了进步!”
我说:“我也知道,但我们己经没有积蓄了,迟早坐吃山空,再过些时日连饭都无法开了。”
“你不会出去找工作挣钱吗?”
“你说得倒轻巧,都找了那么久,有头发谁愿意做瘌子?要不你有本事挣去?”
这最后的一句话我也不知怎地就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在生她不懂节省持家的气。这下可不得了啦,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
“是男人的咋无法养活一家子,要老婆出去挣钱养家,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她这话可说得过份了,男人有责任挣钱养家,但女人也不能一昧养尊处优,那不就成了男人养的一条宠物狗了吗?往日我太宠她了,我不由火起,说:“你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对这便没有一点责任了?”
“责任怎么了?我给你生了个白胖小子还不是尽了责任?我每天给你洗衣煮饭还不是尽了责任?我要我怎么样?真要我出去挣钱,那好吧,我出去做……做妓女去。养着你个男人吃软饭……”
啪,我怒不可竭地给妻子一个耳瓜子。我不知道她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她小我十二岁,我们可谓是老夫少妻。她生长在偏僻的农村,当初在别人的掇合下我们认识不久便结婚了。婚后她一直呆在家里作家庭主妇,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基于她年轻又有几分姿色,我对她宠爱有加。我真想不到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人,横蛮、懒惰、势利,这种人只能同甘不能同苦……
妻子的脸上留下了红红的手掌印。她哗地一声呼天抢地哭开来了。我知道自己手重了,但她的话语深深地刺伤了我,我没有道歉,长长地叹了口气便走到厅里抽闷烟。我算看清了,我只能靠自己,妻子除了花钱添乱不能帮上任何的忙。
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了。
妻子在第二天便带儿子跑回了乡下。跟着丈母娘便凶神恶煞地杀到了。这没有什么,我早有了心理准备,无非是听她训顿话,然后陪个罪,再买些礼物跟她回去接妻子回来便是。但那母老虎门口也没有进,给我扔下话:“我女儿跟了你这个老头还不是为了进城图个安乐日子。现在你养不起自己了,你看着办吧”。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我被她的话噎得呆若木鸡。原来她们的面孔是那样的丑陋。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赌气不去乡下接那母子俩。
想不到十天之后,我便接到了法院呈递的离婚协议书。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慌忙跑到乡下丈母娘家。但妻子早就躲了出去,无论我怎样地恳求,母老虎不肯告诉我。更可怕的是,她们连我的儿子也收藏了起来。我可以失去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却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生骨肉。最后我说:“婚我可以离,但儿子必须跟我。”丈母娘嘿的一声,睥睨着说:“你,连自己都养不起,有什么资格要儿子?儿子要跟了你,回到三山校不成流氓才怪!你放心好了,大卫说过会像亲生儿那样对待他的。”
“大卫……”
这么说,妻子已经另有新欢了,甚至连条件也谈好了。想不到那样快——像她那种虚心极强的人,也不作怪。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我算是瞎了眼。我很快便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这几年的婚姻生活真像做了个梦一样,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生了个白胖小子,原本生活可以无所求了,也自我感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却因为失去了工作,一切便泡沫一样破灭。都是自己太草率了,以相貌取人,才娶了这样外表美素质低的溅女人。
失去了女人,我的生活被撕了一半页码,但我并不感到多大的悲伤,我的叹息是失去了儿子,那是我的种子,身上流着我的血,但是现在却叫着别人做爹。没有儿子,我就没有指望,缺乏了奔头。那个叫大卫的男人他妈的耍了个白手套,让我赔了夫人又送了儿子。我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我一直寻找不到合适的了结生命的方式。堕楼,像一只蝴蝶一般滑过空气,重重地落在地上;撞车,子弹一样射在某辆疾驰的卡车上,让轮子压过自己的身体,这些方式过程浪漫,但免不了脑浆四溅,结果满身鲜血惨不忍睹,让路人毛骨悚然。于是,我杜绝了这种死法。喝药?臭气熏天,我难以下咽;煤气中毒,过程太漫长,我一定受不了憋而中断;上吊?长伸的舌头太恐怖了;溺水?除非是让鲨鱼吃掉,否则那浮肿的尸体漂到沙滩上,让人见了呕吐。我把所有的可以选择的死法都想过了,却一直找不到一种体面的方案。最后我决定吞食大量的安眠药,睡熟之后就不再醒来了,永远做着无法完成的梦,多好!于是我买了瓶安眠药,全部吞食下去。不久我便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税务局,顶替了光头局长的位置。这时候,那个女人带着我的儿子回来求我了。我只抢回儿子,把那女人踢了出去。我堂堂一个局长还愁没有女人吗?那女人发起泼来,一把撞了过来,使我从局长大人的座位上重重地跌落……
我睁开眼,便看见了光芒四射的旭日——原来我买了假的安眠药。不法的奸商让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他们骗了我的钱,只报答了一个既美又噩的梦。
从此,我开始了失眠。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游荡在静寂的街头。我曾经读过这样的一段话:
优秀的人不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也可以这么说,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比如哲学家,比如妓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不是那两种伟大的人,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失意者,刚从白领阶层跌落到谷底,我没有了职业没有了老婆和孩子。我整夜游落在大街上,像一条鲫鱼游戈在幕色里。路灯昏暗的光亮都显得那样的多余,那样的令人不堪负重。工地上隆隆的建筑机械声猛烈地撞击着静谧的夜,侧耳倾听,有种撕裂的感觉,是那样的可怕。农民工影影绰绰的身影杂七杂八地投在地上。脏不拉叽的农民工就这样把无数的钢筋水泥和红砖砌在了一起,砌成了一幢幢高楼与大厦。我曾经讨厌过这些农民工,他们身上永远散发着臭气熏天的汗酸味,赤luo着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大裤头,裆部的家伙横蛮地东摇西摆。他们说话大声,缺乏文明,素质低下,永远只能挥汗刨食,但现在我觉得他们比我好了,他们有自已的工作,像哲学家一样诠释着人生的意义。而我却不知将何去何从,甚至连那夜间出行的妓女也不如。她们通宵达旦地踟躅在街头巷尾,寻找那些觅食者,其实她们自己就是个觅食者。她们出卖自己的肉体,换来些低面值的纸币,可是,她们到底是自己养活了自己,还挣来钱对家庭尽了一份应有的责任。她们给那些精神空虚的农民工和某些感情失意者带来了慰藉,这不应该可歌可泣吗。看来历史给予她们的定论是不公平的。有买便有卖,只是人人的活法不同罢了。
我在夜间梦游,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着人生的命运、价值以及遭遇;白天则躺在家里,异想天开地幻想着天上会掉下馅饼来,甚至掉下个林妹妹。我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自己也感觉身体上的某个部件失灵了,整天恹恹倦倦的。我决定进一趟医院,看看医生。
2
我带着些行当去医院那天是个阴天。太阳被云彩吞了进去,但并未见吐出来。在这样的天气走向医院,会使人有一种灰色的心情。但我没有,因为我的心情早就是黑色的了,我也相信自己本来就没有病。
果然,经进一个上午的检查,也没有找出病根来。b超未发现我身上长了赘生物,心电图显示正常,x光反映肺部没有异常,还有血液、尿液、精液等身上的一切液体与分泌物都正常的很,也没有任何良性或恶性的肿瘤,现代医疗检查器械证明我仍然是个健康的人,不需要任何的手术与药物治疗。我对接治我的医生说:“我老睡不着,神志日日夜夜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怎能说我没有病呢?”那位老医生推了推权威的老花眼镜,说:“你这是轻度的神经衰弱,没事的,不需要住院。我给你开点药片,吃几天就没事了。”我说:“还说没有病呢?没有病我吃什么药片?住院,你给开张住院证明吧!”老医生瞪大了双眼,对我的要求既惊讶又愤怒。他的态度随之也变得恶狠狠的了,说:“还未有见过你这样没病找病的人。没有床位了,要住院住神经科去!”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怎么挑战他老医生的权威呢。那可是人家的地头啊,要留要赶人家一句话,你怎能对人家说话那么硬?我忙掏出香烟递了根给他,点上,还塞了两百元进他的白大褂。我说我就是想住住院!老医生微微一笑,似乎领受了我的意思,神秘地咬着我的耳朵说:你是个什么级别的?能管得了我这医院的事儿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以为我是个当官的,有些当官的每年都会花国家的钱住趟院,以此捞上一笔探问金。我不置可否。他又问我住什么科室。我说就外科吧。
我选择外科,是想让手术刀把我心里的毒疮剐掉。
当然,我的手术不能要医生动手,而是我自己“动手”。
我住在外科大楼的第九层,08室,07床,朝西,靠窗。病室只有两张病床,06床,与我对角线,我入时已住人了。我觉得无比惬意,我感受到自己不是“住”在医院,而是“下榻”在医院,与旅客下榻在高级宾馆里没有质的区别。
3
对面床上的人四十来岁,尖下额,精瘦,埋了小平头,便更显得瘦了,鼠眉鼠眼的,目光里发射着狡黠的光芒,活脱脱一只夜间出来觅食的老鼠。最令人讨厌的是脸上有条长长的刀疤,从左眼帘一直探到嘴角里去,还黑不溜秋,像条巨大的蜈蚣。只要他舌头一伸,便能触到蜈蚣的尾部了。他人一笑,那条蜈蚣便开始爬动,向他的口里爬动,又似是被他用口吸了进去的。我一进病房,心里便咯噔一下子讨厌起来,心里便唤他蜈蚣了。
蜈蚣见我进来时没有跟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了声你好,他也只稍微牵动了一下嘴角,这样,我们便算是同处一室的病友了。
我发现蜈蚣并不像是个有病的人,他生龙活虎,每顿都吃三大碗的大米饭。那可是我的三倍。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的能吃,好像前半辈子没有吃过饭似的。就算半辈子没有吃饭,也不会饿成那样呀,吃成那个饿鬼相是吧,吃得多了也能吃出病来。蜈蚣还特别能睡,从早到晚,从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他都窝在床上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当然,他坚持一日三餐,或者起来迷迷糊糊的走进厕所里唏哩哗啦地撒泡尿,撒得山响,然后又梦游般地走回床上,一倒下便是入睡的状态,好像从来没有起来过。他撒过尿后从来不冲水,搞得厕所里臭气熏天。我受不了那气味,不敢进去,于是一天下来不敢喝水,生怕膀胱涨起来。其实住院的日子也难熬。这是我几天之后体会到的,尤其是同那样的一条悚人的蜈蚣同处一室。
最令我难堪的是早上要打针吃药了。八点整,穿着一身素白长衫带着口罩的护士便进来了,站在我的床沿,拿出针筒吸满药水,还煞有介事地向上喷射几滴,然后在我的尖屁股上抹酒精,再用手扇扇,便猛扎下去。每次打针都痛得我哗哗大叫。对此,我曾经抗议过,说:“我没病,不需要打针吃药,你不信,可以找来接治我的那位戴眼镜的老医生问问。”护士并没有听我的话去问那位医生,她凶神恶煞地对我吼:“没病你住什么院呀你?”我说:“那我走,我走行了吧。”我正欲爬起来,却被女护士按了下去。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酒店?宾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进来了我就就要对你的健康负责,病没治好休想回去。别动!”冰冷的针头劲儿十足地钻了进去。我感觉到针头完全陷进了我的股肌里,直达我的骨骼。这时,我真怀疑口罩里面的脸孔是不是橡胶皮捏的,没有血性。扎人也不用这样扎法呀!对床那条蜈蚣乜斜着嘲笑的目光,津津有味地幸灾乐祸。我想回敬他一下。但是他从来不用打针,每天早晨只接过护士递来的三顿药片,头顿有意地将手掌的几十粒药片当着护士的面塞进口里,然后吱哧吱哧地嚼着,好像嚼的不是奇苦无比的药片,而是一块糖。我还发现他只吃那一顿,其余的两包便偷偷地扔到厕所里的便缸,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下去。狗娘养的还真有招儿。
我每天都接受莫明其妙的治疗,打小针,吊点滴,接受各种检查,吃一包包的药片。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当作什么样的病人来医治了。我被他们折磨得疲惫不堪,而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病情”好转,惟一不同的是,我也开始了奢睡,每天都好像不够,越睡越感到疲累,而越疲累越想睡,如此息息相生。对床的那条大蜈蚣足不出户,口不言语。我们都处在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莫非住进医院的人都一样,只能安静地让病魔一点点地消失,或者听任它繁衍加剧,侵蚀我们的生命?
这天半夜,隔壁传来了巨大的哭泣声,把我们都吵醒了,听样子挺撕心裂肺的。蜈蚣开口了,说:“又挂了一件!”语气卑微可耻。跟着,有人推着病车从门前走进,车床上躺着个人,接着听见铁门开链声,然后咣咣一声巨响。我明白过来“挂了一件”是什么意思。原来是死了人了,被推进了太平房。太平房就设在了这层楼上。这晚我又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地躺在床,睁着绿绿的眼睛。我心里感到无比的恐惧与懊悔。他娘的晦气极了,连住趟医院都接近了太平间。我偷偷看了一眼对床,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呜呼呜呼地睡得像头猪。忽然他翻了个身,我看见他在笑,脸上的蜈蚣一收一缩,吓得我慌忙蒙上被子,不敢再看。我想他莫非做了一个什么值得高兴的梦?
我走到走廊上,扶住围栏远眺。阳光白花花地泻满了大地。马路上汽车无序地飞蹿穿梭,街上行人匆匆忙忙,摩肩接踵。目之所及的边界,黄橙橙的大片水稻熟透了。十月来了,无声无息便光临了尘世。我想起了跟妻子离婚的时候正是下秧苗之时,我从丈母娘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农人正地田里下秧苗。时间过得真快,匆匆的又是几个月了。……突然一阵风拂来,我不由一颤,身子打了个趔趄。住进医院的这些日子,我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我慌忙逃回房间。
也许,我真的病了!
4
我恹倦了整天窝在床上的日子,虽然我一直都想睡,好像永远睡不够。我强打起精神来,踱到走廊或其它病区去,散散风,晒晒太阳,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个个趾高气仰,脸无表情地走出走入。我想,于这一行的整天跟病毒与细菌打交道,他们既是天敌又是朋友,医生们、护士们只能冷若冰霜。抓手术刀的其实跟一个屠夫差不多,冷酷无情,锋利的刀切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但你不能埋怨他,即使你因为那一刀而丢失了生命,你的家人也不能埋怨他,因为手术本身就存在极大的风险。这便给了杀人者堂而皇之的理由……。我被自己的思想吓了一跳,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你怎么能随意亵渎他们?看白求恩,看非典时期的白衣天使,邓练贤们,多伟大啊!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他们,人均寿命将大大降低!我发现穿着病服的病友都是蔫蔫的,没有一点神采,个个愁眉苦脸痛苦不堪。我想也难怪了,他们饱受病痛折磨,哪能好到哪儿去,就是如我者,本来以健康的躯体“下榻”在这医院里,几天之后也萎顿下来了。但是,有一个人应该是例外的,就是908室06床的那条大蜈蚣,天天都那么的鲜活。那些脸部身上划了红线的人据说就是癌症患着,划上线是定位癌细胞的所在地,化疗就有的放矢了。我看见他们没有一个是快乐的,一个人慢慢地漫向了死亡又怎能快乐呢?除非是轻生者,对死亡才会没有恐惧。医疗界不应该发明能检测出癌症来的仪器,我所知道的癌症患者,有的虽然接受了治疗,稍延长了生命,但无一能跨过那一道门槛,而且害得倾家荡产。他们一定更加痛苦,因为在有生之日,时时刻刻都看着索命的牛鬼蛇神就在自己不远的前方,而自己又不得不一步步地逼近。如果自己不知道是患了癌症,在某一天不知不觉地就死去了,那至少免受了心理上的折磨。
我曾经很亲热地邀请过06床一起出去走走。别误会,我并没有向他讨好或者亲近的意思。我说过我讨厌那家伙。这所以邀请他是碰巧我出门时候,他刚好醒,眯缝着双瞌睡鼠眼睨视着我,我便礼节性地对他说:“出去走走吧,整天窝在这里都长霉子了!”还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但他没有领我的情意,也不是很礼貌地拒绝,而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便把头侧到一边去。我心想,你不去就不去了,用不着拿狗眼瞪我,好像谁跟你结下了祖宗十八代的世仇。这也使我诧异干嘛他那么害怕走出门去呢?
还有一个奇怪的发现,他对早晚来查房的医生十二分讨好,也特别地听护士的嘱告,但是,一见来人,又总乜斜着脸面,好像脸上那条蜈蚣无法示人一样。当然,他的“听话”又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反对接受治疗,这从他扔药片可知。
整幢外科大楼经常在半夜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声,然后是打开铁链的咣咣声。我侧耳倾听着这一切,不禁毛骨悚然。这时,他总是冷若冰霜,有时还嘿嘿偷着发笑。我想,人家都死了人了,你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这个发现更加令我害怕。
看见一件一件地“挂了”,而且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好象真的索命鬼只能在夜间来索命的,我感觉到死亡之神也离我很近,那么的近,几乎伸手可及。
icu重症监护室先我住进了一位重症病人。听说是跟人争吵时被人捅了刀子的,身上被砍了十几刀,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曾经经过那间房,透过玻璃窗户,偷偷地往里瞅过一眼。病人全身上下都包扎着绷带,只有眼睛和鼻子没有绷上,但一直闭着,鼻子里插挂着输氧管。据说进院十几天了一直没有醒来过,只依靠现代医疗器械保存着最后一口气息。罪犯在潜逃,警察与记者出出入入向病人家属或医院了解一些情况。
这天夜里,凌晨二点我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醒。听那零乱而杂沓的脚步声,一定是某个病人危急,医生护士赶忙作最后的努力,而病人家属则赶过来与亲人作最后的一次见面。一阵慌乱过后,便传来了一群人竭斯底里的哭喊声,呜呼哗哗一大片,令人听了也同情得跟着淌泪。辨那声音的来向,好象是icu那里传来的。莫非那个人“挂”了。一会儿,车子推过,轮子轧着地砖,发出划破玻璃的那种咯吱吱的刺耳脆响,然后太平间的门打开,尸体被送进去……
我安静地谛听着这一切,心里仍然很害怕。人一害怕就想找个依傍物。我向对床望去,他定着眼睛呆呆地睁着,目光无神,但又很复杂,好象有点恐惧,有点悔意,有点悲伤。他的目光与我的相接触,并不像往常一样傲鸠鸠地扭到一边去。我发现他好象有些颤栗,被子都抖索索的了。我奇怪,你不是一直瞧人家“挂”了的热闹吗?不是一直都幸灾乐祸的吗?干嘛这一次又不了?是不是“挂”的人是你的什么亲人?亲人的假设肯定不能成立,只隔数间房,如果是亲人他该过去见上一面吧,如果是亲人,那病人的亲人也就是他的亲人了,怎又不见有哪个来问候他一下?是的,干嘛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对床的什么亲人来探看过他。
我再也不能睡着了,一直躺着想些事情。
我发觉这院是不能住下去了,再住下去,非疯掉不可!
第二天一早,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办理出院手续。在医生办公室里,吊在墙壁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本市新闻。有一则报道是关于一宗杀人案的,说半月前在三山市场由于一场争吵,引发一宗杀人案,当时持刀者砍伤人之后一直在潜逃,而伤者送进医院治疗无效,于昨晚死亡云云。报道后附了一则通揖令,如下:
刘氓,男,绰号刀疤,四十三岁。半月前在三山市场持刀杀人。警方悬赏追捕罪犯,其显著特征是脸上有一道刀疤。如果知情者与警方联系报案,可获十万元赏金。
通辑令上附了张罪犯的半身照片。乍一瞧,我不由惊呆了!那不是06床的大蜈蚣吗?化了灰也能认得他脸上的那条刀疤。我一阵惊喜,又有些害怕。原来我竟跟一个杀人犯共处一室十多天。哎呀呀,真令人后怕!
我办理好出院手续,缴纳了三千元的费用。走出医生办公室,我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手机按下了公安局的报警电话……
我回到病房里,不敢抬头再看一眼六床,心里砰砰地跳得厉害。我慌慌忙忙地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走出了908室。
当我走到医院大门口时,几部警车呼啸而来,呜呜呜的报警声无比的正义与威严……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0-26 5:50:5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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