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得有些晚。
昨天夜里跟一个姓赵的网友聊天,不知不觉间过了零辰。我对那边说:“很晚了,我要睡了。”
她回道:“我陪你一起睡。”
这样的话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回她:“好的,等你。”接着关了电脑,倒头睡去了。
日光透过窗子照到床上。我睁眼看了一下,时间不早了。
我妈正在阳台上浇花,见我走出卧室,告诉我说忘记叫你起床了,你爸出门时还交待了一声的。饭在那里,你赶紧吃吧。
我洗了把脸,跟着飞快地吃完饭,出了门。
到图书馆超过正常上班时间的几分钟。还好,图书室门口空无一人。
坐在图书室内门右侧的椅子上,面前横着几条长桌,桌上有台电脑,有人借书,便凑近连结电脑的刷卡器,电脑屏幕里就显出所借人的姓名和与之相关的班级系别等内容。这是座大学的图书馆,虽有条目规定社会人员亦可办理证件来此借读阅览,但在我为期一年的工作时间里,从未遇到过外来人员借书的情形。由我手底出入库的书籍,绝大多数在本科专科生中流转。并不常见本校教师和研究生的影子。
这间图书室在图书馆一楼大厅的北面第三层。从洞开的朝向南面的图书馆大门到此,要经过几次周旋。估计有不少人尚不知有这个地方,知道这么一处的人来的也不如其它图书室的多。我所在的图书室被冠名以艺术图书室,说白了就是盛放与音乐美术相关书籍的地方。此外,还有些影视方面的书,数量不多。
像今天这般迟到的情况在一年内大概不超过十次,而且,据我估算,每次都未被上级发现。有几次,图书室门口站着三两个学生,我的延时在他们多半是无足轻重的,自然不会告到馆长那里去。馆长知晓就不妙了,曾有跟我类似情形的人让馆长碰到,结果当月奖金浑然无觉地不知流向何处了。后来才知是馆长的手段。我的工资奖金每月都如数发放,看来那几次事故全在馆长已然老花的眼睛的视线之外。
我坐下后打开了面前的电脑,无人借书时便打自己从网上下载的小游戏,要么看电影,间或聊天。昨晚同我聊天的姓赵的女人就是在这图书室电脑上网时遇到的,有三个月了。她说她的工作是全职太太,整天足不出户。最近我常慷图书馆之慨,私自邮些书给她,没几天她读完,几乎原模原样地奉回。有时书中或邮包内还夹带些聊供把玩的小物件。
馆长五十有余,黑瘦的脸上架一幅老花镜。他常背着双手悄无声息地检查各个图书室人员的工作,看到有人迟到早退,不安于本职,并不当时发作。待过后检点当月收入账金额,你才会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这是馆长一经贯之的作法。
馆长的招术令我称道,虽然在打游戏或看电影时怕被其发觉。对付他自有办法,我把图书室的门严严关牢。那扇门很顺心意,非使出几十牛顿的力不足以将它推开,而在打开的过程中必然随之几十分贝的声响。除非你罹患不可救药的耳聋,否则绝对听得真切。
我的称许馆长,是有原因的。我受不了一帮子女员工的唠叨,她们群居终日,哆嗦不止,言语的内容多在我兴趣之外,且拉拉杂杂,纠缠不清。馆长的时不时出现会给她们以威慑。是这样的,大致每个图书室都分派三四个人管理,一般而论,你总会碰到二三个女同志。男管理员太少了,连我共三人。
一开初我被分配到文学类图书室,那里的三个女人,最年轻的也已然徐娘半老,剩下二位年近六旬犹要发挥余热,扬言说什么也得再工作十年。我看她们是想扎推说上十载抽刀难断的话。她们三人在一起谈笑风生,不外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其中一位,年纪最大,嗓门最为哄亮,笑声也胜人一筹,往往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图书室里蠹虫绝迹,她当记首功。人尚难堪,况微小如芥子之物呢?更难以忍受的是,她们动辄总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她们的拳拳盛意每每让我盛情难却之外又平添厌烦之感。她们要把我送上恋爱之路的急切和流露的经她们之手牵线必定两情相悦皆大欢喜的肯定又使我觉得好笑。她们告诉我对门图书室里的女孩子梅珊是如何温柔大方,如何善解人意,又如何聪明能干。她们各带着自己膝下无子和儿子早已成家及幼子尚小无以与梅珊匹配而她终不能作为媳妇入住其门的遗憾,向我历数梅珊种种好处的一二三四五,好像娶了她便是捡到一件宝物。他们比我妈还要迫不及待的热切关怀让我真想逐个喊她们一声妈。
梅珊我是常见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她上班的图书室,当时她和三个女员工正相谈甚欢。我走进去之际,她正笑着,见到我,笑容的幅度立马变小了,略显不自在。其他三个人则兀自大笑不止,全然没有把话题停下来的意思。她们正说着本校的一个教授和他的一个女学生之间的事。好象教授与女弟子在一块睡觉,被教授妻子发现,结果教授连续三天被拒家门之外。这件桃色新闻在她们三人或兴奋或好奇或故作神秘的嘴中轮番辗转,被渲染的五光十色。梅珊只是听着笑着,很少插话。不可否认,她笑起来挺美。
不久我听说教授和女学生之间确有其事,被他老婆发现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加以认定。教授妻子就在梅珊楼上的图书定里上班,不少人笑她爱拿鸡毛当令箭。她那间图书室里的人都很邪门,大冬天把所有的窗子打开,任北风洞穿呼啸。据她们称,图书室里的空气污染,不得不如此。天知道,同别的图书室内格局基本完全一致的房间,偏偏就有人说污染了。其它图书室怎么仍安然无恙,无人觉察情形有变?她们疑神疑鬼的劲头之大,难怪教授妻子有捉奸在床的手段。教授老婆和她同室里的同事学管来此光顾人数的锐减,依然每天每晚打开窗户说亮话。
在文学类图书室呆了不久,我要求调换。上面没加阻难,很快地把我调到艺术图书室。
艺术图书室除我外还有两个女人,说两个女人也许不合适,应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女人叫陈家洛,整日挂着忧郁的表情,话很少,这点让我喜欢。看她无聊,我逗她,说金庸小说里有个叫陈家洛的,武功了得,统领着一帮英雄好汉,是不是你家人喜欢这么一号人物,才给你取这个名字。她只微微一笑,摇摇头,便没了下文。她真的极少言语,有时,她六岁的儿子跟也来这里玩,满图书室里跑,她只枯坐一边,绝少去管。她儿子活泼调皮,窜高伏低,与每个在图书室里的人都要闹上一阵才作罢,还常缠着我一块打游戏。
另一个女孩让别人叫她水水。叫我水水。水水第一次跟我说话时这样讲道。
水水十七八岁的模样,卷弯的头发,胖嘟嘟的脸蛋,无事时总会捧着本漫画书。她告诉我有不少人追她,她最喜欢的一个男孩叫张欣。
一次我听见楼下有人喊水水,水水也觉察到了。她放下手中的《几米漫画》,跑到窗前,边俯身往下望去,边一手在身后摆动,让我跟过去。
他就是张欣,怎么样?水水朝楼下的那人挤眉弄眼,还不忘我的评价。
我看了被唤作张欣的一眼,不见有什么特别处。于是随口说了声,嗯,不错,你俩挺配的。
水水听罢,笑得格我甜。
起先我跟陈家洛、水水在一块上下班。后来,我们又商定每天三班倒,不再共同进退了,大家均无异议。这样,每日只需上午八点钟至十一点半工作,其它时间任我自由支配,来不来图书馆都无所谓。开始还担心馆长,谁料他知道后反夸如此效率更高,并大力在全馆推广。
这一举措似乎便宜了水水,她趁机经常带着她的男朋友张欣来艺术图书室做客。
今天上午,我这儿依旧地门可罗雀。中间有个坐办公室的人来通知,要我把图书室整理一下,将图书摆放齐全,桌椅窗户擦拭干净,以备上级评估团的检查。他走后,这些事我都吩咐了勤工俭学的学生去做了。学校近期来一直为更名的事忙碌,要摘掉学院的帽子,换上大学的名头。整个学校动员开了,道路上明净如洗,连片纸屑也找不到。昨晚狂风大作,大概一片叶子也未吹下,在路上的落叶无疑跟秃子头上的毛发一样稀少。无怪乎觉得学生宿舍与往日颇有差别,原来衣服不准晾在外面,悉数都收了。以前五颜六色的衣物撤去,阳台一律显得空洞洞的。厕所也清洁了,变得气味芬芳,一改平日尿溲冲鼻的剌激。有人还在水笼头旁准备了手巾和卫生纸,整个厕所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不知评估团的先生女士们肯否偿脸一入,来此宽衣解带一番而后轻装上阵呢?
评估团下午来,去不去图书馆?到图书馆是不是到北面几层?上北面几层是否进文艺图书室?关于这些,谁能说得准呢?可以肯定的事,我下午不来了。
吃过午饭,我打算睡觉,以弥补昨夜的不足。这时我爸走进了房间,他要求我下午早点上班。明知我上午去了的,何故又去?他说下午上级评估团要来学校验收工作,大家都得做做样子,表现表现。我说馆长都没发话,你操什么心?下午我还要睡觉。通常,我午睡要四五个小时。我爸有点生气了,他叫我别睡了,好好收拾收拾,穿件体面的衣服,刮刮胡子。我说是去相亲吗?他说在这关键时节表现好,校领导满意,很快就会提拔你。我说领导见不见得到我还是另一回事呢,我爸说你少罗嗦。他跟着告诫我说,千万别穿凉鞋去上班了。
的确,这个夏天,我一直穿着一双黑色的凉鞋。鞋是拖式无系绊的,穿脱两便。我很少换下它,洗脚便带着放到水管喷头上。上班时我也穿着,哒哒的走在图书馆青石面的走廊上,格外地响。我真是有点舍不得换下它了。
前一段时间,去校办公楼找我爸,他恰不在。后勤部办公室一个常被人叫做小王的青年人并不认识我,他问我找主任什么事,脸上是明显的愕然和隐隐的鄙薄及冷漠的厌烦。他双眼在我削瘦的骨架上附着的穿了一个多星期的白色短袖、蓝色裤子和黑色凉鞋上逡巡不止。小王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亮。在他看来,我光着脚丫子是低人一等的象征。于是他不免有些高高在上。他不知我是谁,就像起初我并不了然我自己患上了脚气一样,否则他的态度会绝然有别。等到后来知晓我与他上司后勤部主任的关系后,他脸色急转,忙请我坐下,端水倒茶,那热情和勤快的程度与多少个不眠之夜,我的手指搔挠在染了香港脚奇痒难忍的十个脚趾间的乐此不疲和周到备至,是何其相似啊。
小王转瞬间两幅面孔的本事令我叹服。据说大学时代他是校学生会的,颇有些能力和手段,以致在为数极少的本科生留校任职的名额中脱颖而出,走马上任。我早知悉,校学生会内部争抢剧烈,勾心斗角的事常有发生,彼此攻讦也是家常便饭。若晚上三四年,小王则险些成为我的手下。大学三年级时,我做了体育系的学生会主[xi],在校学生会里面了任着职。系里领导要推荐我竞选校学生会主[xi]。接下来校学生会内部的选举不过走个过声,结果早在校学生处和团委领导的预先设定里。我若参加竞选,无异坐上很多人渴求的校学生会主[xi]的位子。这多半仰仗我爸,了解底细的心知肚明,蒙在鼓中的便只能夸我本人能力强,品德高,学习好了。如果做上主[xi],毕业后分到校办公大楼工作更是顺理成章,此有先例可循。当不成主[xi],却难挤进去了。
当时我对校学生会主[xi]这名号也不无羡慕。上任主[xi]杨丰在学校组织的活动里每每趾高气扬,对人呼来喝去的派头也曾让我跃跃欲试,一显学生老大的威风。有时他带领学生会的一干人去校内各个隐蔽的角落抓捕缠绵亲热的男女学生。记名,警告,处罚,杨丰都身先士卒,堪为表率。
我正要回复系领导的荐举,决定参与主[xi]一职的竞选。就在这时,刚毕业不久的杨丰同学出事了。他撞了人。
事发当晚,杨丰驾驶着他那辆学生时代即有的夏利小轿车高速奔驰在横穿东西的校门口的大道上。他刚饱餐了一顿火锅,喝了不少酒。他控制着车,副座上坐着跟他一同吃喝的朋友。他俩的块头相信会让开自助火锅的老板头疼心痛,怕吃超所付。他俩并在一起为省会城市合肥做了绝佳的形象代言,也奉献了一个供眼前人猜测的谜面。两人都醉醺醺的,嘴里连续不断地哼唱着歌谣。在学校门口,汽车碰到了人,一个本校化学系的男生倒下了。
化学系的男生被送往医院,检查结果是右眼视网膜脱落,鼻骨碎裂,脸部肌肉组织多处受损,大腿粉碎型骨折。无论如何,总算向外国先贤诺贝尔致敬了一把。
那男生跟着受到了颇好的待遇,医药费自然不必操心,校领导自党委书记以下都亲去看了他,这在本校历史上是空前的。杨丰任学生处处长的父亲去了两次。
男生住院一个月后,仍躺在病床上。校方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出动,一行三十多人,在校长的带领下,共同探视了他。团委书记还订制了一个硕大无比的三层蛋糕。我也去了,夹在队伍中间。医院走廊里,只露两个眼珠的护士匆忙地走动,手中多是药物。
我们进去时,男生正平仰着,茫然发呆。一对趴伏在床边打瞌睡的中年男女惊醒了,惺忪的眼中流露着慌乱。他们是男生的父母。如此多的人几乎填满了狭窄的病房,空气愈加憋闷难闻。人人争着上前对男生和家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男生只是尽力微笑着,他脸上包扎的纱布有的尚未拆除。他父母一味地弯着腰,带着谦卑的寒伧,接过推脱了数番的钱和其它物品。他们家在家里之外的农村,除去这儿子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他们零乱的头发,血红的眼球,干枯的嘴唇在一个个齐整白净华润的校方人士之前更加地零乱、血红、干枯。他们带着恭敬的僵硬表情托住同团委书记转递给新晋团委副书记杨丰手中的蛋糕,嗫嚅的无语以对,只彼此交换着近乎雷同的眼神。跟着,贵为当时直接管辖学生工作的我顶头上司的杨丰说了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实话。他说,这蛋糕,够你们吃一天的了。
放你妈的臭屁,杨丰。在一旁的我心中暗骂。
听说,那男生的腿废了,右眼恢复的也不好。自始至终,男生和他父母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走出医院,做校学生会主[xi]的念头马上烟消云散了。
向有关领导说了我的想法,因之我的态度坚决,他们很快稍带些惋惜地答允了。连带着,我系学生会的工作也不干了。理由是个人时间有限,分身乏术,我要一心一意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没功夫再为广大群众服务了。
我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学的是休育,生理保健专业。平时上课少的可怜,考试却无须挂怀。一来老师阅卷格外宽松,二来学校那边都知道我,浑无因几门科目不及格而留级之虞。
我终未当上尾随杨丰之后的校学生会主[xi],没能如他那般趾高气扬,喝五吆六,统领一帮人马在花前月下,棒打鸳鸯无数。当然,我亦不似我许下的那样,去学习所谓书本上的知识。爸妈希望我考研,或者出国。他们对我的料想之高难及我表现之低的项背。我让他们有些失望。为了回馈他们一点希望,我立志大学毕业前一定考过英语四级。
如杨丰未撞人前的汽车,我一路畅通地毕了业。暑假开学,没能坐到校办公楼里,其它部门也人满为患,结果进了图书馆上班。总之,工作的事几乎没费什么力。看着同班同学为找工作忙的焦头烂额,不免有些庆幸。若把我丢到人才市场,到天黑还不知能否投出一份简历。我们系的学生在市场上吃不开,多数人最终回了老家。我的一个好朋友,打算在家乡谋一体育老师的活计。他乐滋滋地就要起身行动,中文系的女朋友却颇有委屈,很不甘心,想方设法要在本地寻一公干。据我所知,她能力平常,四年中精力尽付于恋爱一途,学习上多有荒疏。虽称得上漂亮,找工作却非选美。她几次求职未果,便抱怨我的朋友她的男朋友本低微。后来她闹着分手,跟了一个四十多的男人。我朋友只好自个卷铺盖回家去了。
如果说幸福来自对比感,较诸一帮同学们,我称得上幸福,但我始终感觉不到。我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知到底得到了何物。
今天下午我还是去了图书馆。时间刚刚好,不早不迟。我穿了件白色西装,着棕色皮鞋,总觉得别忸。到了图书馆,又得寻个去处。文艺图书室先不进了,别的图书室和办公室里的人很少跟我熟的,见面也没有话说。我天生不会同别人联络感情,这一点很要命。我能去的地方大概有两处,由于不内急,厕所暂时便派不上用场。我只好到另一处,江文那里。
江文在五楼。经过四楼时碰到了除我和江文之外的三个男人中的桑平。桑平戴一玻璃瓶底厚的近视镜,憨憨的。他爱跟我聊天,我不大喜欢跟他谈话。他说话时口沫横飞,不一会嘴边便堆起似浪花般的泡沫。他不管不顾,兀自畅吐,直到把对面的人从头到脚几乎无一遗露地清洗一遍。他谈话的内容也让人退避三舍。有次他跟我说及他最近在统计每天图书馆人数流量和男女各占的比例,由此可以推算出图书馆的使用年限。他说这座图书馆大楼按他的估计最多也就是三十年的寿命,叫我在它三十岁生日过完后就不要踏入,不然难料一朝死于断壁楼塌之灾。他说领导全是白痴,对外人讲起总先提及这图书馆,意思是说它有气派,够规模。他们懂个屁,早在上世纪初就有这种结构和风格的楼房了。他问我知不知道法国的建筑师柯尔西耶。我说法国人我只认的齐达内。他忙问齐达内代表性的建筑是什么。我告诉他说是皇家马德里。他一脸诚恳的表情,认真地记下了。
桑平今天下午又要拉住说话,我找借口摆脱掉了。他让我有空找他,说最近在风水堪舆方面颇有心得,要与我讲讲。我说改天有时间再说吧。接着,快步上了五楼。
江文的图书室一天到晚只他一人执班。这里摆放了很多工艺品,只许观赏,概不外借,省去了物品出入的麻烦。
“唉哟。还以为评估团领导视察来了,原来是你。”江文装模作样地笑道。边笑边故作新奇地上下打量我。
“我就是评估团的,你可别把我不当回事。我的真正身份可大有来头,以前我是卧底。”在图书馆里,我开玩笑最多也就是江文了。我经常到他这边,往日还讨厌女员工扎堆唠叨,实际上有时自己的话也呶呶不休。这种五十步笑百步的做法偶令我生出丝丝羞愧。
“哈哈。别以为穿了西装就不认得你了,还不是原来的张震吗?”江文的手正抚弄着一个人造头发模型。
“不觉得我的大架光临让你这儿蓬荜生辉么?”
“我可不喜欢光明。我宁愿呆在暗室里,永远不出来。”
江文最大的兴趣是摄影,几乎所有的花销都有在这上面了。他第一个在校图书馆的展览厅举办个人摄影展,引得尚买不起照相机的学子们竞相观看,还纷纷在一旁的笔记本上留言,称赞他的摄影水平多么高,画面是如何优美,还羡慕他足迹游遍了中国的五湖四海,能捕捉祖国各地壮丽山河的秀色。江文对学生的称赞不无得意,言语间显露无疑。对于他的得意,我一般以打击为主。我说那些学生头发长见识短,全然不了解摄影语言。你的照片美则美矣,但全要归功于景色人物自身,与你几乎没有关联,任是谁碰到这情况,随手一按快门,拍出的效果照样不逊于你。江文反驳说你懂我的摄影么,你能看明白我照片的主题构图和使用的技法吗?我听后大笑,说本人看过这么句话,一个国际知名大摄影师说他拍照从不考虑主题构图什么的。所谓大剑无锋,大巧不工,你还考虑那些,可想而知,你水准有多次了。江文急着问是谁说的,怎么从没听说过。我脱口说是白求恩。白求恩?江文茫然。哦,不是白求恩,我思维一转,是给白求恩照相的那个中国人。江文一笑说,看你,连谁是谁都不清楚,就拿大师的帽子压我。不就是吴印咸吗?我说你敢说比吴印咸厉害。吴印咸的摄影功力到底如何,我实在吃不透。但他的作品能广为流传达,想来摄影的段位是不低的。江文听罢道,这个,这个。他略显颓相。我说,不行了吧,认识到自己水平有限了吧。江文不甘,他说吴印咸讲的并不一定对。过了会又说,吴印咸的照片分明都是主题鲜明,构图对称,技法工整的,你从哪里见到那句话,有没有还得两说呢。我说反正是在书上看到的。
江文的摄影如何,我可说不好。他搞了十多年,犹未在中国哪怕本省打出名气,我想他的身手也就一般而已。至于他是不是摄影界的凡高,未被同时代及周边的人赏识,我想多半不会。至少目前仍无割耳挖鼻剁手或自我流放不毛之地之类的事在他身上出现,他似乎缺少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至于艺术家出名便要做些残肢损己自我折磨的动作,一向是我偏执的想法。
休论图书管理员江文摄影术的高低,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帮女人争相为其献身却勿庸置疑。那些女人个个如向日葵朝阳般拥着江文,使他穷于应付。我想这也是江文之所以默默无闻的原因。我固执地认为男艺术家成就的高低与经历的女人多寡成反比。与凡高一世萍水相逢的才二个女人,相比下,江文的女人有点多了。司马迁更绝,他深谙其中道理,故意犯了与宫刑相匹配的罪,自己不忍动手,让汉武帝成全了他。有人闻此,会搬出力比多分泌强劲的人来,以示我所言所思大谬不然,对此我无话可说,他们或许也有道理。
三十初头的男人说他现在跟三十多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她们年纪不等,多是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最小者十七。她们是模特、学生、教师、职员、少妇、打工妹、按摩女、售票员。她们被江文手中照相机的镁光灯闪烁的光华迷惑,主动地投怀送抱,暗解香罗,为他口中的艺术献了一把身。她们多半行动利落,决不拖泥带水,江文与她们很少感情上的腻腻歪歪,这点是江文喜欢的。若是被她们缠上,那可当真了不得了。年过而立已为人父的江文不无惧意地如是说。
据江文讲,每一个与他有染的女人,他都会为之留下几张裸照。他极为细心地布置光线,让她们一丝不挂地或立或卧,他选定合适距离,调转角度,女人的影像便在镜头里闪现,山山水水,一目了然。望着镜头中女人的造型,处于创造和欲望双重激情下的江文每每情不自禁地脱口而语:好地——极。腔调圆润,充满热度,饱含感染力。这是他高兴时的惯用表达。
江文对那些女人的照片视若珍宝,轻易不与人分享,我也只看过几张。
现在,有着略显肥胖身材的江文正摆弄着桌子上的女式发模。发模旁有梳子、毛刷、发夹等物。
“你在瞎忙什么呢?”我问道。
江文一边拿起梳子梳理发模上的发丝,一边说道:“没看见么,我练习着做头。学好了就没必要找理发店多花钱了。他们黑得很,要价狮子大开口,没有他们给模特做头却又拍不成照。”
“你拾掇这小心让评估团看到,以为你不务正业。校里可饶不了你。”
“你看看,满屋子里,哪个不是工艺品。这发模虽是我的私货,我不说又有谁知道。用它当作题研究来对付评估团的人,他们能有什么话说?再说来不来我这儿还不一定呢。”
“那倒是。评估团的人全是老头子,爬不动楼了。”
“嘿。他们免费旅游来了,我们就当是钦差大臣大鱼大肉地小心伺侯着就得。”
“他们玩的吃的高兴,到时你的名头还不随着这学校升格一级?对外宣称是某大学的图书馆管理员兼摄影师,可比学院听着舒服。”
“升个屁格。我倒希望我的相机再升一格。”
江文梳理好头发,入下梳子,拿起毛刷给头发上色。他在刘海处染了桔黄,后脑发梢着了粉红,他细致地做完这些,然后挺直身子长吐一口气,他用手指点着发模说“看,多有层次感,多么富有韵律。现代都市女孩的风情尽显于此。好地——极。”
我上前摸了一把发丝,看着江文。近距离地,没想到,他的白头发那么多了,在头顶这个棋盘上,黑与白两方色正展开着势均力敌的角逐,而最终将以白方的胜利告终。以往平日江文全头黑如墨水的英姿飒爽的短发,原来全拜发膏等物所赐。江文后来对我说他实际上是少白头。
江文问我怎么这时跑来了,不好好在家呆着。我说闷得慌,来此玩玩。江文说怎么不陪水水去。我说呆会。他对水水这么年轻就工作了颇有微词,主要原因还是水水的年龄。他嫌水水中专毕业,按说绝没有资格进图书馆,但人家还是稳稳地进来了。
江文对陈家洛很感兴趣,常在我面前提起她,向我打探她的一些情况。
“她再年轻些就是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她的忧郁着实太迷人了。老弟,我不是瞎掰,陈家洛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忧郁的最漂亮最出色的出人。大江南北,我都去过,可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的。”江文有次对我这么讲道。
“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漂亮关你鸟事?难道想第三者插足不成?”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她很适合拍照,极有镜头感。她的照片我见过一些,虽然拍得都没什么水平,也很随意,但她愣是格外突出,格外美。我想让她做我的摄影模特,有她在,我一准获大奖。我设计好了,摆个她着白色席地长衣坐在花格窗旁,支腮遐想的造型,一边是红烛铜镜,要确保古色古香,背景当然是绝对的江南。想想吧,那神情,那姿态,那情境,纵使无情也动人,未曾真个也消魂啊。好地——极。”江文喜形于色,动情非常。
“少在那里意淫了。你找她谈谈,问问答不答应。”
“如何开口呢?她一定会拒绝的。她家里的那位一直盯的很紧,听说已废了三个人了。”
“偷拍。偷拍照样获大奖。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吴印咸你知道吗?”
“去你的吴印咸。”
今天下午,评估团的足迹一直未履这厢。只听到一楼大厅一阵喧哗声过后,图书馆又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
江文仍在发模上忙碌着,他声称要制造出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对称与狂放交融的效果。一边的书架上有打照片,我走过去翻开,看内容,见大部分是在香港拍摄的。
今年夏天,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集休外出旅行,分别去香港、澳门和云南。我和江文都去了香港,我们分成两队,我这边青一色全是男的;江文扎到女人队伍里,一路尾随。相机是多情的镜子,女人都爱照镜子,虽然差不多人物皆有一部相机,她们倒宁愿江文操持。她们以为江文身手一流,私心都要在香港定格下最美的影像。
我们一伙人没头苍蝇产地乱逛,基本上不大购物。我买了一个泥塑玩具,一件南洋串珠和一套胡金铨的碟片。我们在铜锣湾一家烧烤店喝啤酒,在兰桂坊吃包鸡,在旺角一店铺要了港式蛋挞。
我特别注意到诸多照片中的六七张,全是梅珊的单身照。有一张她着一袭白裙,背景是华灯初上的维多利亚港,她的笑容淹没其中。在回途的车上,我不以意瞧见她,满脸忧虑,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情形下的她很有点像陈家洛。听说到家后她不声不响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出门。
我盯着照片的时候,江文有些心不在焉,他隔一会朝我瞟上几眼,欲言又止。
太阳偏西,快到下班时间了,我走了出来。
水水低着头,把脸深深埋到胸前,我进来也没有反应。
“怎么了,水水同学?”
水水听到我的问话,稍稍抬了抬头,一脸委屈,默然无语。
“谁期负你了?”
仍然缄口。
“张欣呢?”虽然觉得这时张欣不该出现,结果还是脱口而出。
提到张欣,水水立即脸色一变。她低低啜泣起来,泪水汹涌而下。
我手边没有纸巾,便跑向厕所,上午那里面放着好几条毛巾和一卷卫生纸呢。
在厕所门口,我停了脚步,盥洗台上的东西不翼而飞,已然消失了踪影。正迟疑间,从女厕所走出一个清洁工,她满怀毛巾卫生纸。原来馆长让她收理好这些东西归库的。
我要了一卷卫生纸,撕下递给水水,她反而哭的更凶,还不住地往我身上靠。很快,我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眼泪和鼻涕。
“张欣不理我了。”水水略微平静后,撇着小嘴说。
“张欣真讨厌,我烦透他了。”水水说。
“张欣的坏毛病多的数也数不完。”水水说。
“张欣,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水水说。
“张欣其实蛮好的。”水水在我离开时说。
我出门去找了梅珊,我们有几天不在一块了。我俩正在谈恋爱。
在文学类图书室工作的二位热心女员工经常与我妈来往,她们互通声气,交流频繁。我妈从她们口中得知有梅珊这么一号女子,尚待字闺中,且被众口一词地描述为冰心兰质,玉雪聪明。这让毕业后几乎无日不催促我尽早找对象的我妈心头大喜,闻风而动。她叫我马上展开追逐梅珊的工作,她脸色郑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学校最近又新来了几个年轻有为的博士生,个个都是王老五,你不抓紧,梅珊可成别人的了。我爸未加表态,他对刚举家从外地搬来的梅珊的父亲梅校长很亲热,几次邀其携家人来做客。
我和梅珊来往是近一个月的事,之前我处着一个女孩,她还在上学。我没将这事告诉家里,不然我妈非得问出跟她相关的事无巨细的话来了。这个女孩后来主动跟我讲了拜拜,她和一个外国人好上了。同梅珊的交往我一直没向人提起。在未真正确定关系前,我相对保密。
梅珊本科毕业,今年二十三岁,爱好电影。我跟她在一起看了为数不少的所谓艺术片。她观看时聚精会神,目不旁视,我往往不到一半就打哈哈要睡了。有时,半闭半醒间,看近在咫尺的梅珊,觉得她就像电影里的人物,精致却不真实。
找到下了班的梅珊,我俩商定去学校附近新开的一家粤菜馆吃饭。各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次我实情以告。我妈闻之,说那就不留你的饭了。听她口气,似吃了蜜一般。不给我留饭还罢,都吃了二十多年了,无非大米粥加咸菜。说来好笑,我妈几十载如一日,早餐与晚饭雷打不动地惊人一致,且无今夕明朝的变化。难怪我这般瘦呢。
我妈临了叮嘱我晚上多玩一会儿。
我俩吃过饭,回到学校。梅珊晚上还要上班,她先过去了。我一个人到了图书馆一楼大门旁的放映厅等她。
放映厅的钥匙掌握在看管图书馆大楼的老刘手里。别人若想进去看电影需要费一番口舌,我却不用多言,熟门熟路。老刘一直感激我爸给他的这份轻闲的工作,于是都报答在了我身上。
放映厅的柜子晨摆放了许多碟片,门类齐全。教学资料片我向来少问津,除了一些与体育有关的。
我几次三番领着梅珊来这面积不大的放映厅。她在这里收获是看到不少往日遍寻无着的影片,我则嗅到了若有若无的甜蜜感觉和依稀长此以往便要结婚厮守的气息。前几次,在无其他人时,我俩在大门紧闭的放映厅里相互抚摸,亲吻。今晚,我蠢蠢欲动,心下涌着莫名的兴奋。刚才屏幕里的画面,缠绵的足够撩人。
梅珊来了,披着夜色的清香,婉然而至。图书馆内人已散尽,老刘说走时关上放映厅的门就是了,锁是暗锁,随手一带即可。我知道老刘独自浅斟薄饮的时间也到来了。
新一个影片开始,名叫《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的男主角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在两个女人间委决不下。我心有不属,手不自觉地活动起来,向一旁寻觅,渐落到梅珊身上,续而游走不止。
梅珊欲拒还迎,似躲似靠,我完全沉浸在由我操纵的剧情中,欲罢不能。
现在,坐在软椅上的梅珊,黄色的圆领衫褪到脖颈下,堆搡成一团。乳罩滑向一边,红色的裙子撩起,附与腰际。她双眼如夜,表情似雾。我呼吸低沉,笨重地发起进攻。背后的电影画面仍交叠不止,光影迷离。
进去了。耳畔是梅珊极动情地“啊”地一声。随之,她半启的双唇里又溜出一句话。我,顿时软掉。
“好地——极。”
抒情的声音从梅珊圆润的口中吐泻,直剌耳膜。她的腔调发音,完全是江文式的。她说这话,我首次听到。
前段时间,有次,我喝醉酒后,同江文一个相好的女人大被同眠,团作一处。那女人醺然的嘴中总如鱼吐泡般不断地向外冒出:好地——极。
夜色破墙而入,灌了进来,屋里灰蒙蒙一片。“江文,*****。”阴暗里,有人沉沉地骂了一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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