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粒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脸上，瞬间化为冰冷的水汽浸入身体，沁人心脾。湛蓝明净的天空默然无语地俯视下界，显得异常高深莫测。雪花漫天飞舞，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茫，涵蕴着无可形容的脉脉柔情。大地在雪光的映照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四周阗无声息，只有树叶在寒风掠过时簌簌作响。

她躺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土地上。寒风凛冽，却未感严寒，浑身上下疼痛不已。她逐渐恢复意识，清楚地看见一双男子的黝黑的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她猛然清醒，拼命地挣扎。男子醒了，怔了怔，然后闪电般地把手缩回。

她转过身，看见了男子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的脸，上面写满了刚毅和坚强。“穆英，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穆英露出了自然的笑容，“倩兮，你终于醒了。不记得了吗？”

她努力地聚集着记忆的碎片。这里是一片位于山间的冰川地带。到处是角峰和梳状刃脊状的冰斗，似一把把利剑插向云端，又似森森白骨，这些由玄武岩组成的高峰，被切蚀成巨大的金字塔状，给大雪纷飞的大地平添了几分悲凉、凄清。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穆英。

“玉龙雪山间的冰斗冰川。”穆英回答。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疑惑不解地问。

“雪崩时，我冲上前救你，结果两人一起滑下山坡，索性还没有死。”穆英说。

顿时，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束耀眼的白光，将记忆的道路照得通亮，她想起了所有的事。她从山坡滑下的一瞬间，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她。死亡的恐怖吞噬着心灵，几乎撑断肋骨，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不顾一切地抓住那只手，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滑落，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眼前一黑，意识全无，大脑一片空白，冥冥之中那双手抱住自己，抱得很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你救了我，穆英，谢谢你！”她感激地说。穆英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看到他的腿在流血。“痛吗？”她撕下衣服的一角替他包扎。他的腿断了，显然是落下山时她重重地砸在他的腿上。“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眼泪夺眶而出。穆英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是gps。“我们很幸运，gps还没坏，有救了！”穆英欣喜地说。

两人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救援队的到来。一会儿，救援人员赶到，把他们抬上了担架。“穆英，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已经被埋在玉龙雪山厚厚的雪层下。”她伸出手，在即将分别的时刻，握住了他的手。

穆英醒来时，倩兮正端坐在床边凝视着他。见到他醒后，她的嘴边漾起微笑。光线深入进屋内，让人倍感和煦。倩兮把思绪聚拢，心情平静下来，并久久保持着平静。这种平静是让她谈忘死亡噩梦的力量。

良久，穆英缓缓地张开口，“为什么要自杀，嘉华不值得你献出生命！”倩兮沉默不语。蓦然，她莞尔一笑，“是啊，我真傻，一切都过去了。”

倩兮不喜欢雪山，她只钟情于大海，可是24岁的生日却让她选择了雪山作为长眠之地。

24岁生日那天，倩兮高兴地跑到嘉华的公寓，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轻轻地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不堪入目的场面，嘉华和米娜就在眼皮底下苟合。

“龌龊！”倩兮冲进去狠狠给了嘉华一记耳光。嘉华捂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地板上。倩兮哭着跑出去，打了一个电话给穆英。穆英赶到时，她已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

穆英把她送回家，倩兮的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随后便一发不可遏止。穆英轻轻地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倩兮靠着他的身体，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我真的很爱嘉华，可是为什么那天在他床上的竟是米娜！”倩兮浑身发抖，不出声的抽泣，泪水浸透了穆英胸前的衣襟。

稍顷，倩兮揩干泪水，整理好衣襟。她告诉穆英，玉龙雪山是神圣的山峰，她要去雪山，让晶莹剔透的雪花抹去心中的伤痛。

穆英不放心，虽然倩兮不让他跟去，可他还是悄悄地跟着她。雪崩的时候，他用尽全力地抓住她，可是巨大的冲力让两人一起滑下山坡，他让自己的身体位于她的下方，滑入冰川时，他替她承受了粉身碎骨的危险。

“只有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人才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宝贵！”倩兮若有所思地说。

医生告诉穆英，他的腿可能永远不能再站立起来，下半辈子将在轮椅上度过。穆英终日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倩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当与穆英绝望的眼神相触，倩兮的心里就有如刀割般的痛楚。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穆英，千方百计地开导他。随着时间的推移，穆英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他们彼此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两人时而为了文学或哲学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时而被一个笑话逗得前翻后抑。穆英把他的诗歌献给倩兮，倩兮在她的散文上写上“送给我最好的朋友”几个温馨的大字。

倩兮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穆英。同他在一起，觉得人生又重新归来了。在雪山，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现在，他的学识、善良和真诚让她得到了一种信赖感，就像从寒冷萧瑟的冰天雪地回到温暖馥郁的繁花丛中。

离开医院那天，倩兮提出结婚。“我的人生一团乱麻，嫁给我你会后悔的。”穆英伤感地说。倩兮不停地摇头，她说永远不会后悔，让我们共同承担吧。穆英感动得哭了，倩兮替她擦拭着泪水。“我们去北方吧，重新开始。”她说。

半年后，倩兮嫁给了穆英，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穆英虽然行动不便，但也在家里给杂志社写稿。两人一心扑在家庭和工作上。倩兮也因此几乎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白天上班，晚上做家务，然后依偎在丈夫怀里······每天都是这样，平静、安宁，她觉得很幸福。

四年后，两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倩兮曾心想：就这样守着心爱的男人一天天变老，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可惜米娜的突然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深秋的一天，倩兮在街上偶遇米娜。四年后再见到米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米娜的头发剪短了，人也瘦了，很憔悴，已没有大学时代那股野性未脱、活泼迷人的风采。

两人找了一个安静的咖啡吧坐下。舒缓优美的音乐声中，倩兮率先打破了沉默。“怎么样，你还好吗？”她啜了一口咖啡。

米娜缄默不语，只是不停地用小匙在杯里搅拌。

“嘉华怎么样了？”倩兮忍不住问。

米娜抬起头，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倩兮。双眼雾濛濛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话一出口，米娜已泣不成声。

倩兮惊呆了，手中的匙子落在杯子里，发出重重的金属声，咖啡溅得桌上到处都是。

米娜啜泣着告诉倩兮，那天晚上她哭着离开后，嘉华的精神就崩溃了。每天都要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直到有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撞到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货车上，生命的指针永远定格在26岁。

米娜仍然停止不了啜泣。“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听穆英的话。”

“与穆英有关系吗？”倩兮惊诧地问。

“穆英对我说他很爱你。如果你和嘉华分开，他可以得到你。我也可以拥有嘉华。你的生日那天，穆英把嘉华约了出来，我也在场。趁着嘉华去洗手间的空隙，穆英在他的酒里放入了一些粉末。晚上嘉华就和我那样······”

倩兮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沉默再一次笼罩房间，只有几声轻轻的抽泣。

倩兮道别米娜之后，神色黯然地回到家里。穆英正在伏案疾书。

倩兮走到穆英身边，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粉碎了自己的爱情，却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他使用卑劣的手段，却又是体贴入微的好丈夫。这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善良、自私、诚实、欺骗。

“四年前你在嘉华的酒里放的是什么？”倩兮突然问道。

穆英手中的钢笔滑落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他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低着头闭口无言。

“米娜什么都跟我说了，我只想亲耳听你说出。”倩兮用发颤的声音对他说。

穆英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的墙壁。“倩兮，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之情。

倩兮哭着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夜。她精心构筑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了，完全化为泡影。

五天后，穆英同意与倩兮离婚，孩子跟着倩兮。

倩兮带着孩子离开了城市，没有带走一件东西，包括穆英留给她的存款。

二个月后，倩兮接到了穆英自杀的噩耗。晨曦，城市沐浴着太阳的光辉，他从轮椅上艰难地挪动上半身，两手搭在阳台边缘，身体前倾······他把人生最后一首诗歌发到倩兮的电子邮箱里，题目是《忏悔》。

岁月流转，世事沧桑，玉龙雪山的美丽依然如故。雪在飞，在寒风呼啸中婆娑起舞。漫天的飞雪宛若漫天的花雨。

倩兮凝伫在冰川之上，任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手心。六年后，她带着女儿再次来到玉龙雪山。在这里，她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痛的折磨。

“妈妈，如果爸爸能来就好了。”小女孩天真地在雪地堆雪人。

倩兮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一股清新怡人的感觉注满全身。

“妈妈，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小女孩问。

倩兮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缓缓张开口，“爸爸是一个好人，好得无可挑剔，才华横溢，真诚，值得信赖，是妈妈一生中最爱的人。”望着女儿崇拜的神情，倩兮在心里喟然长叹：穆英，你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无缺，只有百分之一马虎大意，为什么如此轻视生命，你真傻，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雪仍在飞，夹杂着苦涩与甜味浸入心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