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是冬天，实际上公历新年即刻便来了。

是首次参与对元旦的庆典。这年我高一，从乡镇中学乍到县城，以班中一员的身份掺和进元旦前夜的欢闹。

同学们兴高彩烈，又唱又跳，各献绝技。我处于其间，并无愉悦。我只有默默观看的份，没胆量与勇气站出来哪怕给扮小品的同学打下手，做个跑龙套的角色。我天生怯场，在人群的注视下，智商会骤然猛降，说话张口结舌，不知所云。我也不喜欢他们的表演，太装腔作势，又陈词滥调。他们却显得有板有眼，自以为是。还好，有喷香的炒花生和大把的瓜子供我消磨，用味觉转移了审美的不足。

在历时不短的诸多节目中，只有一个人的歌唱抓住了我顾盼随意的眼球，留下了我漫不经心的耳朵。当时，我觉得她唱的实在太好了。最绝的是她面朝观众，不似其他人对着电视屏幕循字而歌。她的声调完全与曲子的旋律合拍，优美的嗓音越过悬挂着的红色气球，穿透七嘴八舌的喧哗，挤过哔哔作响的嚼动，长长地在我身边回绕，真切而又缥缈。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着一线绿色软绒上衣，脸上的一个个秀气的雀斑在白色的灯光下历历可数。从此，我走上了一段没有结果的为时不短的暗恋之路。

第二日是元旦，放假一天，晚上仍要上自习。有一上午加一下午的空闲光阴已经不错了，平时第个月才过一个星期天的。

我九点多起的床，早饭也免了。和几个舍友来到教室。昨夜的鲜亮随着黑暗退去了，只留下满地狼籍。我们在尚未归位的桌子上各自抓了把又一夜间长了一岁，陈旧而散乱无纪的瓜子，然后商定去看录像。

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在新年里破旧依然的县城街道上。外面丝毫感觉不到元旦的气息。这城市小且传统，对彼国外邦的节目至今仍不感冒。只有几百个高中生，才尽心尽力地憧憬和折腾。

天半阴不晴，北风贴着路面，刮起隔日的灰尘。有些冷，我们边走边跺脚。最后，径直进了位于一街拐角处二楼的录相厅。

录相厅老板向每人收二元，结果各人掏一块了事。

起先看的什么片子怎地也想不出来了，欲寻只麟片爪也是难能。我们都期待老板不动声色地放部“活色生香”的碟片，终也希望落空。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要比昨夜的晚会好多了。

中午，他们全要回校，我犹豫难决。来了不过三个小时，第二个片子还未到头，这样走了岂不吃亏。再说，回去干什么呢？作业是永远也做不完的。

这时，同学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过来。原来他到校后风闻我等的举动，逐个录相厅找去。他叫住他们不要走，但无人听从。最后还是我俩留下了。

我之前和老鼠的交往很浅，虽然同属一个班。他爱踢球，我却连球皮都未曾碰过。这天平素爱看美国大片的老鼠对我极亲热，他靠近我坐下，口里边称兄道弟，边搂住我的肩膀，说了几句闲话。过了会，他还拿饼干出来和我一起分享。

吃了几块饼干，增添了些力量。记得接下来我们看到的影片叫《黑色城市》，里面的演员一个也不认的。当时我对演员并无兴趣，只专注于刀枪拳脚的你来我往。

天自作主张地黑了，完全在我俩的意识之外。老鼠要回家，我也跟着出来。

华灯初上，我一个人走在人流交错的街头。比白天更冷了，风也更大，我使劲裹了裹穿了整冬的透着土气的黑色长袄。走到一间租书铺时，用三块钱买下四本装《笑傲江湖》的前两本，剩余的那两本，淹没于昔日的岁月里，不知何处寻了。

挨着路面慢慢行走，我要觅一处吃饭的地方。肚子空了一天了。等吃罢街边地摊一碗垂涎很久的水饺，我手拿油腻的煎饼，脚下拖着那双内底已然塌陷的旅游鞋，信步由之地漫步。

现在大家都在教室里吧，老鼠也该吃完饭了。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踱到了电影院门口。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见一块贴着大幅纸张的木制展板。记不清上面书写的内容了，似乎有“香艳”、“刺激”、的字眼。

我退至一旁，四下里瞧了瞧。街上散布着稀落的人影，无声地驶向不知明的去处。一个个面目模糊的陌生脸孔，渐渐消失在夜的黑幕里。人们象笼罩在雾中，次第跳脱开我视线的镜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摸了摸两边口袋里各一的《笑傲江湖》，像隐退侠客的刀剑置于鞘中，它们安稳如故。这时，我决定暂不回校了。

五块钱一场电影。相当于平常一天的伙食费。我嗫嚅着，沉声压价。门前黑瘦的检票员减到四块，便不再降。想起一个同学谈及几个月前凭三寸不烂之舌，只花一块就看了场《亡命天涯》，放映期间只有他一人，待遇不可谓不高。我却没他的造化，还是作贼心虚地进去了。

电影院生意冷清，观者寥寥。空洞的放映大厅没有暖气，黑暗里八面来风，嘶嘶地掠过全身。有暧昧的期盼不时闪回，牵扯出隐隐地战栗。

我感到失望，想看的东西未见着，影片里的女人虽人人披着违背这个季节的衣服，但最多只呈现一个光滑的背部。我暗涌的兴奋时涨时落，进退起伏。最终，借着想象，幻觉的面画瞬息定格，欲望在寂黑里一泻而下，喷勃出罪恶的快感。

我身子疲软无力，一时也失却了对情节的关注。抬头看，前面如星斗般寥落地坐着的人，与我似乎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迷蒙的须臾间，一种无涯的寂寞感铺天盖地而来，裹挟住我的思绪。她，昨夜的歌者，晚会上我心中绝对的女主角，此刻，在我自拟的情景里，静静坐于我一旁。我俩彼此心有灵犀，呼吸相闻。她如水的眼珠显映着银幕，大千世界的五光十色，在此轮番上演。

夜里的九点多，我一个人走在了无人迹的回途中，前面是气息喧嚣的校园。晚自己刚结束，同学们都在宿舍，他们大声说话，笑语高歌。江河样的青春，掩不住地在黑夜里流淌。

明天，还要上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