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花独自带着女儿青叶生活,熬寡的日子不好受,身边缺个男人,像缺胳膊少腿一样。但为了孩子,她这些年一直坚持着。她是个温柔细腻的女人,性格里有着男人的坚强与主见,出门见了人总是面带微笑,紧步走开,不像别的女人高嗓门卡腰说话瓮声瓮气、话人长短、和男人毫无顾忌地打闹开玩笑。村人眼里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对她总是赞口不绝,说话小心翼翼。
有一天,秀花起了个大早,打发青叶上学后,她便来到地里种萝卜、白菜。早晨的太阳有些慵懒,露水还没散光,地面湿漉漉的。她脱掉鞋子,扔到地头的路边,卷起裤腿,习惯性地用手往耳朵后面捋了捋头发,便走进滚着露珠的青稞麦田里。她是把好手,无论地里还是家里,这是现实造就的。她也想像别的女人那样娇吁吁赖着男人、一切依靠男人。但她的男人实在不心疼她,孩子没落地,就撒手人寰了。泪水不能释怀任何东西,包括死去男人的样子。她用心地蹲在青稞麦田里播种着今年的蔬菜。而她的心情却像一堵墙,像用夯机墩过似的结实,父母包括兄弟姐妹对她的劝阻,仿佛都像在浪费时间,这么多年她仍旧无动于衷,像看破了红尘,对男人本能存有一种不安。年岁逼人啊,转眼她都四十五了,女儿青叶也长大了,难熬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啦,她这样想着,索性不把家人的规劝放在心上。正想着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像饿了一样嘹亮。她惊奇地站起来,搓掉手心的泥土,四下环顾着。顺着哭声,她扒开滚落露珠的青稞麦陇,看见一个红布裹着的婴儿躺在地上,她双手抓住旁边湿漉漉的青稞叶子在上面揉了揉,感觉手揉干净后,便将婴儿抱了起来。小家伙闭着眼睛,吐着舌头,大约还没出生多久吧。他不停地扭动着脑袋,不一会又扯着喉咙哭起来,她想他肯定是饿了。她拍了拍又翻了翻婴儿的红裹布,也没发现任何亲生父母的遗物或者笔迹,她抱起孩子,往家跑去。
回到家里,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便飞奔出去跑到村头代销点买了一袋精装奶粉和一个奶瓶,还挑了一个假奶头。回到家她用开水将奶粉冲好,装进奶瓶,有些烫手。她做到床沿上,看着婴儿鼓着小嘴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捆婴儿的红裹布打开,看到了婴儿完整的体型,小家伙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绒线套装,包括头上的兔儿帽,她轻轻地扒开婴儿的小腿,朝腿间撇了一眼,发现是个男婴儿。她掀起婴儿的裤角,看到婴儿白净的小腿和粉嘟嘟的小脚丫,她又轻轻揪掉婴儿的兔儿帽,看到婴儿一头柔黄色的胎发,毛毛绒绒的,脑袋很大,圆圆的像个西瓜。她有些惊奇,一个健康的婴儿为何竟遭抛弃呢?
青叶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发现了异常,她将书包朝床上一扔,便发现了床上的婴儿,她惊奇地凑上去看了两眼,转身跑到厨房门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带着一脸狐疑问道:
“床上那个孩子是谁?”
“地里捡的。”
“哦?地里捡的…地里捡的?”青叶带着一副思考的样子,喃喃地重复道。
“你打算怎么处理?”
秀花看了一眼女儿,她没想到女儿竟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质问她,看来女儿不喜欢这个婴儿,还一直逼问怎么处置他呢?她心里很矛盾,生活的艰巨已经容不得这个家再出半点的以外,如今以外发生了,她该怎么办?该拿出多大的勇气去面对这个现实?她沉吟片刻,试探地问了一句:
“青叶,你说怎么办?”
“好办,送人。”
女儿一脸干脆地看着秀花说道:
“可是妈妈……妈妈想留下他给你做个伴……”秀花一时显得找不到措辞,低声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不要,送人吧。”
青叶一甩身,干脆地走进屋里,一屁股做到锅台后面打算烧火,她麻利地添柴打火,一会儿便将风箱拉得咋咋呼呼地响。
第二天青叶放学回来,又看到床上那个红裹布里的婴儿,她蹭地跳起来,把书包朝桌子上一摔,火气冲冲地卡起腰站住脚就喊:
“怎么还没送人?”
“我问了几家,人家都不要,过几天再说吧。”
“哼……好,没人要是吧,我去街上吆喝去,谁要就让谁抱走。”
她说完抱起床上的婴儿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秀花堵住了,秀花难为情地说道:
“青叶,还是留下吧。”
青叶狠狠地瞪了秀花一眼,转身怒气冲冲地把婴儿朝床上一扔,就冲出了门,遭到重击的婴儿啼哭起来,两只小手臂上下挥舞,像要抓什么,秀花连忙拿起桌子上的假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哭声消失了。秀花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她仿佛感到了和女儿之间的疏远,包括女儿那憎恨的眼神,都令她心烦意乱、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是什么勇气让她执意留下这个婴孩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而在青叶眼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婴儿是个野种,他的到来无疑消耗了母亲慈爱,他在和她平分秋色,共同占有母亲。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独占惯了,突然出现一个暂时还没有抵抗力的竞争者,但他终究要成为她的弟兄。她像突然脚边多了一只耗子似的,正小口小口地抢吃母亲的乳汁,这当然是不允许的,她不能看到这种结果,他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和她竞争?真可笑。一个野种,她额头渐渐拧起了疙瘩,心绪越来越坏!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变得像个超人,家里家外地忙,对这样一个成长艰难的家庭来说,她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执意留下那个婴儿?是不是这其间有什么故事?还是因为他是个男婴儿?或者是因为母亲已经不喜欢她了?她一阵心乱如麻,胡思乱想着。
自从家里多了一张嘴后,秀花的重担又增加了一倍,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腿脚不好,经常性关节疼痛,又加上长久不歇的婴儿哭声顿时搞得她手足无措,她整天背着婴儿下地干活,将婴儿放在不远的空地上,婴儿饿了她就从准备好的手提袋里掏出奶瓶和水壶,随时烫奶给他喝,吃饱喝足之后,婴儿便咬着小手指望着秀花,有时候还会咧着小嘴无声地笑两下,然后便眼珠子乱转望着天上闲逸的白云、身边随风摆舞的麦陇、飞扬到脸上的麦絮,过一会便睡着了。回到家后,先前家里的安详气氛被搞破了,青叶放学不再乐意回家,总是磨磨蹭蹭在街上逗留。她不是不心疼母亲,而是憎恨那个小东西,走在街上,总有人问她那个婴儿的事情,她都烦透了,她谁也不理,只管低着头往前走。到了家,看到那张哭得走了形的小人脸,她就怒火中烧。母亲在厨房忙活,她不得不强忍着怒气抱起婴儿兜风一样,在院子里跑上几圈。尽管抱在怀里,但她始终懒得看他,婴儿不哭不闹了。良久她才扭过头,瞅了一眼婴儿的脸儿,没想到那家伙正啃着手指头咧着嘴望着她,像似还没从刚才的疯跑劲里缓过来,那黑黝黝的瞳仁里,映出她的脸和院子的形状,她看到那瞳仁里的自己像变成了一条长毛狗,令他新鲜得一眼不眨。她对他挤眉弄眼,做着各种各样难看的鬼脸,终于又把他逗哭了。她从桌上拿起那个假奶头,填鸭似的塞进婴儿的嘴里,哭声顿时消失了。吃饭时婴儿便转手到秀花手里,他安详地吸允着假奶头,小腮帮不停鼓动着,时不时会打个喷嚏,嘴角流出一滩清水。他那双幽幽的瞳仁里映照出秀花的脸,像一面镜子,他一会会欢快地拍着小手望着秀花,一会又把两只胖乎乎的手臂举到脑袋后不停地挲摸着。忽然他一下子吐出奶头,连同带着泡泡的唾液一起流到胸前的围嘴上,咧起嘴无声笑了,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肉缝,没长牙齿的牙床红通通像女人的乳晕。秀花心里一紧,她感到婴儿和她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在她怀里,婴儿从来不哭也不闹,仿佛亲生母子一样相濡以沫,他喜欢看她,她也喜欢看他,婴儿在她怀里一会功夫就变得活蹦乱跳、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变换着各种姿势。秀花紧紧搂紧他,将粗糙的脸贴到婴儿的额头上,挲摸着婴儿娇嫩光滑的肌肤,听着婴儿浅浅的呼吸声,心里有一种踏实的安宁。
时间像闪电,繁重、困苦与折磨填满了忙碌、充实的日子,秀花马不停蹄地赶造着生活。女人总在特殊的时候拥有比男人更为强大的精力与体魄,或许是受形势所造,她无法并不能卸去的重担,只能硬撑着前行。说起来真快,转眼一年半过去,婴儿会撵人了,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习走路,看着院子中央走来的长腿大公鸡,他兴奋地咯咯笑着朝它迎过去,甩着胳膊滚动着去追,直追得公鸡惊慌失措地飞上墙头,爬上屋脊。他站在墙角下,仰头呆呆地望着屋脊上趾高气昂的公鸡,向太阳一样遥远,他在墙壁上抓挠起来,想抓住什么东西爬上去,爬来爬去也没爬上。过了一会,他又掉头去追鸭子,鸭子惊跳着、腾飞着,嘎嘎乱叫着钻进干柴堆里不见了,他觉得没意思。便去爬树、爬井杆、爬床腿、爬椅子。爬累了,便倒在地上睡着了。放学回来的青叶推门看到在地上睡着的婴儿,她觉得无趣,便走过去踢了踢婴儿的胳膊,直到把婴儿踢醒,婴儿醒来便开始大哭。不知道为什么?婴儿只要一见到青叶就哭,尤其看到青叶那张会扮鬼脸的脸。渐渐青叶听到坐在地上的婴儿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气声渐渐隆重,哭声跟着颤抖。她跑出去蹲在婴儿身边伸手在婴儿额头上摸了摸,感觉烫手,热气撩人。她知道他在发高烧了。母亲出去还没回来。青叶心里暗暗冷笑,她站起来装作不知道扭身闪进了西屋,把门关起来。过了很久,婴儿的哭声渐渐微弱,似乎没了声息。她突然很想唱歌,心情好得像飞了起来,甚至希望外面的太阳再大点、再烈点,心里有一种别样的幸灾乐祸,她干脆希望婴儿死掉更好,为了怕回来的母亲骂她,她抓起书包悄悄翻墙溜掉了。
晚上回到家,母亲和婴儿都不见了,青叶安然地坐在西屋窗边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母亲,满脸强悍,但却又比母亲有心机。她不知道婴儿是死是活?她根本不想知道,但她明显地看到镜中眼睛里的毒火与愤恨,她不屑地朝窗外瞟了一眼。窗口的风撩起她的长发,滑过她赤luo的肩头,让她感到一阵酥痒。她心里有一种快感,心底悄悄阴翳着的庆幸,这种庆幸永远不为人知,却永远在不知不觉在窜起火苗。
大门开了,母亲抱着婴儿出现,青叶第一感觉婴儿没死。她慌忙躺到床上装睡,过了很久,她听见母亲在叫她,声音沙哑疲惫。她懒洋洋应声,装作满脸惺松地揉着眼睛走出去问道:
“什么事?”
“你中午回来了吗?”
“没有。”
“前院红杏怎么说你回来了,还说你俩一起到的家。”秀花带着愠怒和怀疑盯着青叶问道:
“胡说八道,她记错了,那是昨天……”青叶羞红了脸,强词夺理地辩解道。
秀花没再说话,一脚踢开了堂屋门,进去沉重地关上。青叶明显地感到母亲知道她中午回来了,是故意问她的,她心里陡然腾起了一股怒火。为了一个野种,母亲竟这样试探她,她心里的恨意悄悄酝酿,并开始蒸腾、发热、膨胀、爆炸。她突然觉得她是婴儿,婴儿是她。
年岁逼人,季节在嬗变,面容在变老。幼小而毫无意识的孩子渐渐在增长记忆,开始识别蓝天、山羊和怀抱他的女人。颠沛流离而毫无止息的农忙令任何一个女人都感到彷徨无助。婴儿的骨骼在一天天变粗长大,手臂、腿脚开始有力,女子眼里有泪光,因为日子过得太过艰辛,她付光了所有的慈爱与坚毅。渐渐婴儿长大了,他长得越来越不像小时候的样子,样子憨憨的,眼睛里有光彩,很爱说话。他每天总爱挎一个竹编的小篮子,篮子里放一把特制的小铲子,跟在秀花屁股后面颠颠地跑,他吭哧吭哧扭动身子,粗硬的衣料走起路来嚓嚓作响,篮子在屁股蛋上有节奏地吊来吊去。其实他到地里什么也干不了?只是秀花不再寂寞。秀花在除草,他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蹲在秀花旁边,跟着刨地,他双手握着铲把,用力地对准一棵大草根扎下去,然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压了半天觉得差不多深了,便再用力朝下按铲把,谁知铲尖翘起,掀起一撮土打到自己脸上、嘴里、眼里。他两手揉着眼睛、用袖子使劲地擦着嘴巴,“呸呸”地往外吐着土渣。然后便挪到一边去,把铲子扔在一边,蹲在麦陇里自言自语地捉蚂蚱玩。
回到家,青叶已经做好了饭,这令秀花感到惊奇,以往青叶很少这样。她把孩子抱到水龙头边上给他洗洗脸、洗洗手。然后把他放到饭桌旁的椅子上,他乖乖地坐在脚不挨地的椅子上,伸手去抓框里的白馒头。不想却被青叶一筷子狠狠敲到手指上,他嗷一声惨叫起来,秀花瞪了青叶一眼,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筷子,气愤地说道:
“你干吗啊这是?他是你弟弟,你就不能让他点啊?”
“他是野种,不是我弟,我没有弟弟。”青叶说着站起来,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秀花怔怔地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她的心一下子沉了,像石头堵在了胸口,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女儿的话又像一把利剑,捅进了她的心脏,让她心痛和失望。她木然地站起来走出去,拍了拍西屋的门说:
“青叶,出来吃饭吧,别生气了,妈也不是故意的,出来吃饭吧!”
回到饭桌上,秀花无论如何再吃不下去,看着孩子委屈地抹着眼泪,抽动着小肩膀,红扑扑的脸上爬满了火车道,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盯着饭菜,不敢伸手。秀花一阵心疼,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煮烂的土豆放到孩子的小碗里,孩子小声抽泣着感激地把眼神移到秀花脸上。秀花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把小手慢慢伸进碗里,抓起那块土豆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接着秀花又夹了几块放进去,他便两手抓着往嘴里放。最后秀花端起孩子面前的一碗汤,谁知不小心碗底一滑,一碗汤便撒到了桌子上,流到了地上。秀花禁不住嚎啕一声痛哭起来,她并不是吝惜这碗汤,到底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委屈得难受想哭,她觉得活着真累、真难啊,生活让她感到无奈,日子艰巨熬炼得令她几乎撑不下去,繁重的体力劳动像一种体罚,她每天都得硬撑着、强忍着。可孩子又不听话,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她底心里感到揪心、感到孤独与痛苦、感到无助与失望。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想哭。正当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孩子也嗷嗷哭起来,两只胳膊轮流抹着眼泪,两只脚来回踢着凳子,哒哒作响。最奇怪的是围在桌边吃地上饭粒的几只鸡,有两只“啪啪”啄了地上汤里的青菜叶、面疙瘩之后。不一会儿,就都扑棱几下,一头栽倒地上死了。秀花一下子惊愕了,她霍地站起来,浑身的血浆一下子凝固了,她睁大眼睛僵直地瞪着地上瞬间僵死的两只鸡,吓得面如土色。她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差点被门槛绊倒,浑身哆嗦着走到西屋门口,用手推了推门,门是反锁的。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青叶,青叶,汤里你放什么东西了?”
屋里没人回答。秀花掂起脚尖,从窗口往里看了看,发现青叶躺在床上。她一下子窜起了怒火,一脚揣开门,走进去。青叶霍地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瞪着她,秀花愤怒地大声质问道:
“我再问你一句,青叶,汤里你放什么了?”
“哼……放什么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放了老鼠药,我就是想毒死那个野种。”
青叶眼露出杀机,咬牙阴恨地说道。“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着实地落在了青叶的脸上,青叶顿时惊呆了,她一手捂着脸,一边斜着眼睛瞪着秀花,嘴角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完全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打她,她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而今天竟为了一个野种,她竟然打了她。良久,青叶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缓缓垂下眼神,喃喃自语道:
“原来你这么爱他,他是你什么人?私生子吗?”
“青叶,你太让我寒心了,我是你妈,你根本不了解,为了你,这么多年我……我……而你呢?你说你小小年纪哪儿学的这么歹毒啊?他是你的弟弟,你弟弟,一个生命,活下来多么不容易啊,你就不能好好对待他吗?”
“怎么了,你怎么了,发这么大火?这么多年你很委屈是不是?你还有了私生子,我真替我爸伤心……”青叶摇着头,带着挑战而难以置信的眼光斜楞着秀花高声喊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青叶,你说妈妈做错过什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这样伤妈妈自尊心的人!”秀花说着哽咽难声起来。
“我没有伤你的自尊心,是你自找的……你自找的。”青叶不屈不饶,阴狠苛刻地大声说道。
“妈妈只想收留一个生命,青叶,因为妈妈知道生命的难处!”秀花越发的泣不成声。一阵嘹亮的哭声从堂屋传来,秀花擦干眼泪,走了出去。她看着几只公鸡正在啄孩子脸上的米粒,她扬手将它们轰出了屋子,她坐在孩子身边,帮他称称不合身的上衣、拉了拉他脖子上的围嘴,看着孩子被公鸡啄红的脸蛋,她轻轻抚摸着。她无法想象如果孩子喝掉了那碗汤将是什么结果?她将会亲手杀死他,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她差一点杀了他啊!老天爷儿,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寒悸,她闭上眼,两行混浊的泪水顺面而下,流进脖子。过了一会,她浑身不自觉地筛起糠来,像中风似的。她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阴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袭来,她来不及反应,只能本能地抱紧孩子。
无休止的争执和不被体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上一次胆大妄为的举动,青叶尝到了厉害,不敢再轻易对无知而毫无保护意识的孩子动邪恶念头。但仇恨在一天天滋长,疏离在加剧,无可避免。尽管秀花有时不在了,青叶抓住机会狠狠地掐他,掐住他胳膊或者大腿上一点点皮肉,长长的指甲用力摁进去、拧他的屁股、打他的脸蛋,甚至把他关到门外去,直到他哇哇哭着满地跑。她以此泄愤,并阴笑着,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在地上疼痛地惨叫,打滚、爬着往外跑。但危机生命的举动就此没再发生过。
转眼就是七年过去,虽说现实里,七年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但在人的思想和小说里,却是浓化得再暂短不过了。孩子该上学了,秀花拿出给青叶交学费剩下的钱送他去上学,报名时,老师问叫什么名字?秀花一下怔住了,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连个名字还没有呢?叫什么呢?叫……她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搜索着有限的字眼,一脸焦虑。突然她的眼神落到门边的柱子上,柱子高大挺拔,常年支撑着屋脊的重量,象征一种坚强与顶天立地,她一下子感到了温暖,连声说道:
“哦,叫柱子,柱子。”
从此孩子便有了名字,叫柱子,开始叫他他还不适应,总是叫好几声才反应过来,仿佛不是在叫他,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柱子长大了,懂事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放学回到家,就把书包朝门楣上一挂,到厨房找个大矿泉水瓶,用清水洗干净,灌满温热的开水,拧紧瓶盖,找根绳子拴紧瓶嘴拎在手里。然后飞快地朝地里跑去,他知道这天太热啦,妈妈肯定渴坏了!不一会他就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地头,一边往里面跑一边喊起来:
“妈,妈,喝水啦!”
这个时候秀花总会站起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朝他欣慰地笑着,柱子仰着脸看着妈妈一口气喝下半瓶的水,嘿嘿地傻笑着。边笑边拾起妈妈用的铲子,蹲在地上麻利地割起草来,边割边说:
“妈,你歇会,我割会儿吧。”
然后柱子边割边讲学校的事,包括新来的数学老师、新来的同学、下课后大家捉迷藏吓到老师。还有他被选了数学课代表,每天早去发作业,这是一种荣耀,好多人羡慕呢,说着他抹了一把流到脖子里的汗,是啊,确实是一种骄傲呢。秀花看着柱子晒黑的、干瘦狭窄的脊梁,正一天天长大,她心里一阵心疼。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并有了出头之日,感到欣慰又踏实。
第二天下午,天空收敛了骄热,一会功夫,变得阴沉沉的,像一个负重的水袋,沉沉地吊坠着。过了一会,旋动的乌云黑压压罩下来,由远及近,霹雳的雷声和撕裂天空的闪电像末日的来临。马路上都是匆忙赶路的行人。下雨了,料啸的雨点像毒日下晒崩的料豆,砰砰哒哒地砸在帐篷上、汽车上、马背上。秀花没出门,她把凉绳上的衣服收回屋,并叠放整齐放到衣柜里,又将院子里七零八落的东西收拾停当。便缩进屋里缝起衣服来。一件是柱子的外套,另外是青叶的。初三下学期,青叶成绩一直下滑,因为这个原因,老师还找秀花谈过话。回到家,秀花情绪很激动免不了要说一些伤感的话,目的在于激励青叶,没想到青叶并不争辩,从不表示对秀花的话有什么疑义或者点头应许,木然仿佛不感兴趣。每每一谈到她的学习,她总是这样缄默,秀花明显感觉青叶性格变得越发孤僻、阴郁而憋闷,眼神更犀利刻薄,很小的一件事都能激起她狂热的情绪,出口总说些尖酸噎人的话,时而发疯失去理智。初中毕业后,她第一年就考上县高中,她这种顽强的秉性确实像秀花,最终还是挺下来了。喜讯像长了翅膀,给全家带来了惊喜。读高中两年,青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这无疑让秀花感到惭愧,觉得对不起孩子。这不秀花刚刚让人从镇上捎了几尺布,打算给她缝一件上衣和裤子。伴着窗外的雨幕,秀花的心变得更加细密认真,孩子都大了,青叶马上快高中毕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柱子也上四年级了。她心里有一种温存的希望,一种快熬出头的喜悦,她希望两个孩子都有出息,给她争口气,到死她也安心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随手拿起床头的日历,翻了翻,发现今天是周五。青叶该回来了,这孩子每周回来一次,过个周末就走,是啊,回来团圆团圆也不容易。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门口。她看见正对的门口大街上,青叶正裹在雨幕里往家跑,头上顶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被风吹起在头顶贴成一片。她心里一紧,抓起一把伞,小心踩着水洼走出去,刚走出门口,青叶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门,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门楼下,地面上瞬间一片水迹,她额前的头发湿淋淋地趴在脑门上,湿漉漉的发梢正往下滴水,她抹了一把脸问道:
“你干吗去啊?”
“我正说去接你呢,雨太大了。”
青叶没哼声,抖了抖塑料布上的水,然后又顶到头上,冲进雨幕,跑进了西屋。秀花站在门楼下,看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雨,她焦急起来,她知道柱子没带伞。想着想着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往学校走去,风吹来斜打着雨滴,扫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浑身都湿透了,雨丝像一阵迷雾,吹得冷飕飕的,让人睁不开眼。她加快步子,沿着马路崖上的草地走,这样不容易滑到,她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来到学校,找到了柱子的教室,她看见柱子正瑟瑟缩缩地抱着双肩蹲在屋檐下,衣服湿透了。她大叫一声:
“柱子,柱子。”
“妈,妈,你怎么来啦!”柱子立刻兴奋地站起来,笑着跺着脚喊道。
秀花走上去把缠在伞把上的外套解下来,给柱子穿上。溜肩松胯的衣服显出柱子的瘦弱,长长的外套像件连衣裙,到了膝盖以下,这是秀花丈夫死前的衣服,她觉得料子不错,烧掉怪可惜的,就留了下来,柱子嘿嘿地笑着问道:
“妈,你干嘛把衣服绕到伞把上啊?”“还不是怕湿呗!”
一路上柱子又开始讲学校、老师、同学的事,数学作业,语文老师讲的故事,英语老师发音奇怪,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还不时咯咯笑。秀花不停地应声着,还不时问他一些问题。很快两个人就到了家,雨也小了很多。柱子扭头看见西屋门没锁,便朝西屋努了努嘴问道:
“姐回来啦?”
“嗯,西屋呢,你去找她吧,我做饭。”
“好咧。”柱子兴奋地从伞下跑出来,并不急于脱去身上不着调的外套,站在西屋檐下,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门说:
“姐,你回来啦?”
屋里没人应,他又敲了敲门,把脸贴到门上问道:
“姐,你回来啦?”
“有事吗你?”一个凶巴巴的声音扔出来。
“没事,姐,好久没见了,我能进去吗?”柱子试探地问道。
“没事别进了,我累了。”青叶不冷不热地丢了一句。
柱子转身跑进厨房,一屁股坐在灶锅边上说:
“妈,我烧锅吧,姐累了,休息了。”
饭做好了,一家三口围在一起,青叶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闷吃,呼呼扒一碗白饭,挑了几根青菜填进嘴里,汤也没喝,站起来走了出去。柱子对秀花使了个眼色,悄声问道:
“姐是不是有事?她情绪不好。”
“没啥事吧,没听她说啊!”
日子过得飞快,秀花没有闲暇思考,天明忙到天黑,脑子钝重麻木,像生锈的轱辘,转不动道,更不愿思考。转眼就是一天,拖着疲累的身子歪在床上,转眼便睡去,并像男人一样打着呼噜。一年到头了,总结这一年,或多或少总是有长进的。青叶高考落榜了,繁重的学业终于令她退缩。她再也没有初中拼命三郎的劲头了,她决定回家帮秀花。但是想起那个家,她又感到憋闷与恼恨。说实话,高中三年,她没有好好学习,初中的经历告诉她,她知道自己不是上大学的料,但是仍然强忍着枯燥的学校生活而不愿辍学,主要是因为她不想回家看到那张生厌的脸。如今毕业了,山穷水尽,她不无选择。回到家后,青叶变得更加敏感易怒,仿佛不能睁眼,只要一睁开眼,听见有人说话,她就想发火。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村人都知道她没考上大学,回来了。并且对她在家里的作风早有耳闻,从她怒气、摔打、尖利的喊叫中,略知一二,秀花看透了。她回了几趟娘家,托姐姐的堂弟在城里给青叶找了份工作,好像是电子厂一类的。临走前,秀花替青叶打好包裹,青叶低头一言不发,走得头也不回。从此很少回来,除了回来取必备衣物外,很少在家逗留,仿佛家成了她偶时的客栈。人生是一本书,翻得越快,时间过得也越快。青叶像和家脱离了干系,很少捎信回来。最后秀花从姐姐那里得知并了解青叶在外面的生活。她交了男朋友,经常更换。每次换了新男友,总要带到姐姐的堂弟家中吃饭,以此炫耀,却对家里只字不提。
转眼又是一年,柱子上初中了,期间青叶回来过几趟,秀花很着急关心青叶的私事,但青叶总是没好气地说:
“结婚会告诉你的。”
有一天,正逢周末,青叶意外回来取冬装,不想天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一整天。青叶想到路上泥水交加,算了,还是等到地面干了再走,她想着便索性躺在床上听音乐。天很快黑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远处能看到火光和闪电,雷声像饥肠辘辘的空肚子,轰隆隆作响。风像恶劣的女人,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带着冰冷,窗棂上的透明隔板打着口哨,声音尖利悠长。柱子在做作业,秀花觉得眼皮酸沉、浑身无力,便早早上床了。柱子做完作业,一看表十二点多了,他收拾好笔,整齐地放进文具盒里,把作业本连同课本一起整齐地码在书包里,挂在门后墙上的钉子上。正打算脱鞋上床,便听见秀花的呻吟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他霍地从床沿上弹起来,跑到里间一看,发现秀花的头、一只胳膊垂在床沿下,马上要掉到地上了。她满脸红通红、闪着红光,大汗淋漓,嘴角冒出一小缕白沫。柱子吓坏了,他慌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托起秀花的头和胳膊把她挪到床上,边挪边叫道:
“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这是?”
然后柱子扭头对着门口喊道:
“姐,姐,快来啊,妈病啦!”
好久西屋也没有动静,柱子焦急地给秀花盖好被子,他想应该先找个医生,对了前面骞村有个医生,听说水平不赖。他拔腿就往外跑,刚走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外面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掉头跑到自己的床头边上,从枕头下翻出一把银光的手电筒,按下开关后发现不亮,他用力晃晃、拍了几下,才亮起来,是接触不良。他来不及撑伞,冲进了雨幕。家离骞村有两公里路程,整个黑夜在狂风和雨雾里显得狰狞,柱子握紧手电,心里突突地跳,急速的雨点从眼前一束白光里纷纷坠落,像在争先恐后地表演舞蹈,被狂风吹偏的雨点密密地斜织着。柱子紧闭着嘴唇,浑身已经湿透,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豆大的雨滴像摔烂的鸡蛋打在他额头上、眼睛上、鼻梁上,让他睁不开眼,脚底是坑坑洼洼的水洼,走起来一吃一滑。茫茫的雨幕,他看不到太远的地方,突然他脚下一滑,扑嗵一声栽了个四脚朝天,平身躺倒在水洼里,手电筒甩了出去,他立刻感到耳朵和眼睛里灌满了水,冰冷的水流穿透他的身体,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手电不亮了,不知道甩哪里去了?他在水洼里胡乱爬着摸索着,摸着摸着就哇哇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他害怕极了,边爬边叫起来:
“妈,妈……”
突然远处迎面飞驰来一辆汽车,强大的溅水声轰鸣作响。他借助灯光,看到了甩到远处的手电,他跑过去,试了试,还会亮。汽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劈头盖脸地甩了他一身、一脸的泥水。
等他摸索到医生家的村口时,雨小了很多,当他敲开卫生所的门时,开门的医生吓了一跳,他看到眼前的柱子像个鬼,一身一脸的泥水分不清面目,头发上还糨糊一样粘满稀泥巴,头上滚下一道一道泥水,像小溪,顺着两侧鼻洼流到下巴、身上,滴落到地上。或许是被吓住了,他泣不成声,结结巴巴地说完了母亲的病情。医生眼睛有点红,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柱子。柱子站的地方一片水迹,他还在不停抽泣。医生一咬牙说道:
“好了,孩子,别哭了,走吧。”
回来的路,柱子宽心多了,因为有人作伴,他不再害怕,他抢着抱紧医生的药箱子跑在前面。感觉到脚步变轻,拥有踏实的快感。到家后,秀花已经奄奄一息,没有看到青叶的影子,医生麻利地给秀花打了两针,然后包了五包药,向柱子交代了一番,便起身离开,柱子执意要送医生回家,医生摇摇头又朝他摆摆手,便出门了。到门口,他迟疑一下,转过身拍着柱子的肩膀点着点头说:
“孩子,你救了你妈啊。”
柱子一夜没睡,坐在秀花身边,快天亮时,秀花才慢慢醒来,她看到柱子像泥人一样呆呆坐着,像一蹲塑像,脸上有厚厚干裂的黄泥巴,头发上在簌簌落土。她吃力地执意坐起来,柱子连忙将她扳起来歪在床头的柜子上,说:
“妈,你醒啦!”
秀花看着柱子,朝他拍了拍床帮说道:
“柱子,过来。”
柱子坐了过去,靠在床沿上,望着秀花。秀花一把搂住他,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像抑郁长久的发泄,哭声里带着伤痛与委屈,像终于找到了说知心话的人,长久无法遏制。柱子感到他的肩上有两团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肩膀流下去,他紧紧地靠在母亲的肩上。他没有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的抱着他痛哭,就在此时,他第一次感到母亲原本不过是个普通人,她所有的坚强与强悍都不过是硬撑出来的,她底心里有别的女人一样的脆弱与无助。与此同时,他猛然感到自己才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应该顶天立地,而不是让母亲去硬撑这个家,早应该他去撑了。不过他在想,通过这件事至少能在母亲心中能证明他是个正在长大的男人吧。其实他也早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从青叶无数次的恶毒语言里和对他的仇恨中可以得知,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母亲爱他,把太多的心血倾注给他,他就认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果没有她,怎么可能有他的现在呢?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后,秀花脸色好了很多,她斜斜地歪在床头上,显得虚弱无力,她半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柱子,你和你姐去地里拔拔草吧,下了雨,草长的疯快,替替我,我心里着急啊,可我这也下不了床了你说……”
柱子应声着便和青叶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往地里走去,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柱子本想找个话说,但看到青叶阴沉的脸,便又忍了回去。当他们走到一个山坡上时,青叶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望着着柱子,眼中充满了厌恶与恼恨。没等柱子反应过来,她飞起一脚踢在了柱子的屁股上,柱子没哼一声便顺着山坡滚下去,一直滚到坡底的蒿草丛中,柱子趴在草丛里,他使劲摇晃几下脑袋,晃掉了头发上的碎草、土疙瘩。又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迷着眼睛抬头望着青叶,青叶正卡着腰站在上面,像个泼妇一样指着他骂:
“野种,你故意挑拨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故意在那个女人面前做好人?你是不是想打算成为那个女人的真儿子啊,做梦吧你!有我在,你就别想!小时候没毒死你,都怪那个女人,有种的话,你就滚出这个家。”
从昨天起,柱子就发誓一定要像个男人,他尽管身世不好,但不能让人侮辱,更不能让人侮辱辛苦养大他的母亲。他一声不响地从蒿草丛中爬出来,弯着腰大步地爬上山坡,站在青叶对面。他忽然发现原来他比青叶高出半头了,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他并不打算和她打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疯狗一样的青叶说道:
“我没有挑拨你们的关系,是你挑拨的,我爱母亲,因为她养活了我,我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这也有错?我不想做她的亲儿子,可你太令她失望,没办法,我不做都不行,你眼红啊?眼红就好好做人啊……”柱子愤怒地朝她大喊道,眼中迸射出厌恶与恼恨,仿佛要把一生隐藏的仇恨都在这一刻发泄,他强忍着怒火。朝青叶恨恨啐了一口唾沫,并转身大步地走开。他顺着山坡一路走下去,山坡上拉起他长长的倒影,显得高大。他耳边的风声显得愉快,他有一种发泄的快感,是多年来容忍达到极限的崩断,也是多年淤积成灾的仇恨的爆发,他长大了,谁也别想再侮辱他和母亲,无论是谁?包括青叶,青叶在他心中只是一叶飘远的轻舟。他已经受够了她肆无忌弹的责骂和对母亲的不敬,他早就发誓要好好修理她一顿,让她分清黑白。这次不算太狠,等她再敢恶意践踏这个家的尊严时,他将会和她有个彻底的了断。他怕什么?他早该是母亲的保护伞了,他今年都十七岁了,早是个大男人了,他完全可以保护母亲不再受到伤害。想着想着他的心像小时候母亲教他叠的纸飞机,顺着风势,飞越高山飞到母亲高兴的地方。
身后的青叶显然受到了震动,她跌撞着后退几步,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听错了这个王八小子对她说的话,他竟敢和她对骂?天哪,简直太离谱了,她怒火中烧,转身指着柱子的背影大骂起来:
“你……你个混蛋,王八蛋,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就当我对牛弹琴了。”柱子遥远地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子像本台历,一页页地翻一页页地撕,台历撕完了,日子也过完了。三年后,柱子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秀花高兴得泪都出来了,临走前,柱子坐在秀花的床沿上说:
“妈,你放心,学费我自己挣,你别发愁了,我课余打工,正好锻炼锻炼自己。”
“那哪儿行?误了学习。”秀花低头熟练地为柱子缝着棉花枕头说道。
“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你放心好了。”柱子笑着拍了拍秀花的腿说。
知识与愁苦的身世,带来动力与信心,青涩而莽撞的孩子早早懂得生活的本质,借着不很紧张的课程,他悄悄出去卖苦力,一担泥可以挣到五块钱,这是工头对他常年坚持不懈的一种优惠。他又去饭店洗盘子、端盘子、打扫卫生、甚至去卖血。充实而拘谨的高中生活,令他感到人生在拔节,他的视野和对社会的认识,像一种早熟,令他显得非凡并拥有经历。太阳出来了,有温暖在蒸腾,一如他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内心。日子细水长流,过得并不像秀花认为的那样艰苦,因为孩子大了,懂得比她还多。性情体恤善良令她感到欣慰并满足。几年后,柱子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重点大学,青叶年龄不小了,城里不显·在农村已经算是老姑娘了,这成了秀花一块心病。终于有一天青叶叹着气,告诉秀花她要结婚了,秀花自然喜上眉梢。最近秀花正张罗青叶的结婚嫁妆呢。在柱子走出校门的那一天,青叶出嫁了,他没有回去。他挂了个电话,关心母亲的安危,听着母亲高兴的声音,他放心了。不久,神州数码来学校招聘生员,他投了简历,竟意外地被选上了,这无疑让他感到惊喜。大约又过了半年,他又以出色的工作能力被选拔去日本进修,不久他就去了日本,一去就是两年。经过两年夜以继日地学习与考察,他在日本办了自己的企业,并很快拥有大笔资产。多年的奔波,让他感到劳累,他想起了家的温暖,尤其想起有母亲的家。他时常想念母亲,梦中会惊醒会流泪,时常想起小时候那段长久而根深蒂固的痛苦往事。从而更加深了对母亲的思念。他经常让秘书代他写信,他说秘书写,母亲不识字,她会找邻居的孩子帮她念信、回信。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母亲,不会太久,他就要回去啦,他要亲自去接她老人家,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年轻时母亲太艰辛,一把年纪了也该有个幸福的晚年。当信写到第一百二十八封的时候,他感到母亲的回信内容越来越少,等到一百三十封的时候,拆开信封的一刹那,他浑身一下子凝固了,信上只有两个字:病故!
他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在了那两个字上、流在了飞机上。他带上自己的护理医生,当天就从日本飞回了家。当他站在多年没回来的家门口时,他浑身一阵悸动,孤零零飘满白幡的院子,令他感到真实的绝望,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双手疯狂地抓着地面,十指抠出了血,抓得满脸血痕,他不停地捶打着地面,泪水像奔腾的长河,一泻千里。他绝望向前爬着、一直爬着,他什么都不要了,只想爬向有母亲的地方,和母亲在一起,他悲痛地嚎啕着:
“妈,妈妈啊,妈啊,我回来了……”
柱子的眼泪流干了,萧索的天底下,哀风阵阵,瑟缩着他呆滞的身影,他怔怔地望着隆起的坟包,带着体温的热土,那就是他的母亲。母亲啊,母亲终于安然了,她终于可以平静地躺在不曾谋过面的父亲的身边了,他们团聚了。凛冽的寒风吹僵了他唇上干裂的风口,血痂像一块块暗红的胭脂,遍布了嘴唇。齿间渗出的腥味,令他真实地品味到了现实的孤独与凄凉。他伸手掬起一捧父母坟前的热土,揣在怀里。最后,他还抱走了母亲的遗像,仰望苍天他知道,母亲正笑着随他一同前往。突然他感到脑后像锥扎一般疼痛,他猛然回头,看见青叶臃肿的身体和一张流泪的脸,他忍着愠怒转身,不再回头地走了。
(完)
-全文完-
▷ 进入陌子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