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和他在工作中相识。她是个设计员,负责技术,他做现场施工,是一个普通工人。她给项目做深化设计,需要勘察现场、设计路由、深入客户需求。一个满脸沧桑、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带她去现场,他叫陈瑞,是个项目经理,中等身材,平头、一身灰土衣裤,干爽布鞋。现场喧嚣、嘈杂,正值施工期间,四周搭建高大、层叠的钢架,有爬上爬下的工人。灰尘、泥沙、砖块、钢管、钻孔噪音、叫喊声瞬间冲刺脑门。他飞奔值班室,给她取来安全帽,扣在她头上说:
“出入这里,需要注意安全。”
她走在他后面,挑拣路面,蹦跳着进电梯,去高层机房。走出电梯,他们在宽大的、未曾规划的地面上钻来钻去。头顶延伸横七竖八的管道。最后来到一间墙壁完好的屋子,没有门。里面有人正在作业,往墙壁上钻孔。看他们进来,扭头看他们。是个年轻、漠然、一身灰尘、邋遢的男子。肥大黑毛衣、灰色裤子有星星的泥点痕迹,破旧布鞋。他扭头一瞬,眼神明亮,五官拥有逼人锐气。他并不言辞,掉过头去,继续用电钻钻孔。发出尖利、刺耳令人晕眩的声响,他们商议机房布局,声音被响声淹没。陈瑞对男子摆手说:“等会再干。”
男子应声,放下家伙,低头走出去,一言不发。他们界定房间大小,并参考用户需求,进行合理规划,包括吊顶路由、进房间管的走向与插座位置。以及混杂系统的主机摆放位置:电视墙、监控主机、门禁主机、公共广播功放、机柜、路由器等等。她用心记录,回去参照并设计。
他们看完机房,走出大厦,外面有明亮的太阳,光线灼烈,风很大。吹散街角大片人群与高大的广告条幅,在空气里寂寞、孤立的发出声响。
他们站在风声鹤唳的街头,她的长发散开,遮住脸。他看着她,笑笑说:
“中午了,吃完饭再走。”
说完便直径走开。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他已走远,便顶风倒着走路,追赶他。
他们走进一家川菜馆,门口有搭下条状的塑料门帘,一股混迹饭菜香气的温暖包融他们,里面就餐人群旺盛,嘈杂、混乱、匆忙。年轻、干净、拥有美丽额角的女孩手拿菜谱站在一边。嘴角挂着笑,左腮下有一颗鲜明的泪痣,性感的、带着隐约的、是悲凉的。她眼神中有一股不易觉察的疏离与孤独,隐藏在一副刻意的笑容里。是扭曲、牵强的。她突然喜欢上这个笑容黯然的女子,她们有些相仿的痕迹。
他们让来让去点菜,最后他点了两个,她点了一个。她又要了沙拉,凉凉的、带着奶油气息的蔬菜,有幼童的味道,一直是她的偏爱,是她认为最好的减肥食品,尽管她并未感受有减肥效果抑或体重下降,却依旧是一种心理安慰。
他说:“现场施工麻烦、疲累、需要操劳。归属这个小圈子,始终担忧,怕有闪失。用户需求在变,计划时常被推翻,很多无奈。”说完,他叹气。
“是的,毕竟对用户而言,一项巨额投资与花销,期许结果能够满意。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决策的。”
“做设计好些,简单项目,不用勘察,便可出图纸,施工,还是稍微松闲的。”
“也不能够,用户需求变化多端,无法踹度并控制。很多项目看视简单,其实最后出现许多扯皮之事,任何一个位置,都有它的难处。”
吃完饭,他们要了小杯热茶,透明的白色杯子冒着热气。她捧在手里,吹气并小心哧溜一口。饱足带给她身体温暖,脸是红热的,嘴唇鲜明的,散发红晕。
吃完饭,陈瑞显得熟套了,脸上有了笑意与谦和。他送她去车站,并挥手告别。
她抬腕看看表,已经过下班时间,便直径回家。
车上人烟稀少,出人意料。她靠窗坐下,观望外面狭长瘦弱的天空与云朵,快速后退的高楼与人群、汽车喧嚣与依旧料啸的寒风。清冽的空气是透明的,清新得像刚刚掉了一场大雨。她渐渐感受一种窒息,日年的工作循环,像一种疲累与枷锁,像被关进一个狭小笼子里,无法挣脱并逃离,是人世的宿命,注定无法逃遁。人依旧年轻,心却老去。不再拥有刚出校门的热气与激情,仿佛一切在时光磨损里,变得烦闷不安。
人总在蜕变,包括身体各处的器官与精力。工作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如此单纯,简单而疏离的社会关系与头脑,并不能带给她自足与满意。她依旧向往成功。像个男人,在她身上,几乎不能体会女性的柔弱与微小,她是个刚硬、粗糙的女子。时常无法有成就感,对人生没有窃喜。日子流淌,忧怀无处不在。这样的思想应该是男人才具有的,而在她身上却鲜明无比。
她那圆满而步入暮年的父母,对她一直担忧。总期许她身边有个安稳的男子,代替他们照顾她。那知数年已过,她依旧单身打斗,并未有任何喜讯。父母渐渐失去耐性,时常唠叨,不停埋怨。说:
“榛子,你长大了,难道依旧不能改变性格吗?还依旧执拗并违背常理吗?人生的路,是注定的。无从更改,你不要刻意违反,你怎么始终无法接受父母的训导呢?我们总以为,你长大了,会温顺,低眉顺目。哪知……”
榛子叹气说:“母亲,你们不要总依老眼光看我,小时候,性情暴烈、喜闹、滋事,倔强并不听劝导。但如今长大了,我能够体谅你们,理解你们的顾虑与担忧。不是我不想找,而是确实没有合适的?至今未曾碰到一个心神合一的男人?”
父母叹息,不再言辞。榛子总感到自我命运的放逐,总也叹息,无法圆满。回到家,她缩进冰冷,光线灰暗的小屋子,瞬间消隐。
夜间下起大雨,寒冷刺穿小屋,激烈的雨点发出巨大声响。窗户未关紧,能感受脸上凉凉的、被风溅起的雨滴。黑暗中,她瑟缩着,爬起来关窗。窗棂是湿的、有水流漫过她的手臂,像一种温柔的、丝缎般滑腻的大手,瞬间抚摸她。黑暗中,她丧失睡意。坐起来,抱着双膝,看着黑洞洞的窗口,眼睛漆黑明亮,像闪烁的星辰。
她想起大学,那个清晰并夺取她单纯思想的年代,那个完美、明亮的大男孩。刚刚经历高考,一场催古拉朽的争战结束后。走进明亮、光洁、年轻而布满新鲜感的大学。思想激越、纯真,并拥有无限好奇。年轻的思想,始终无法脱离混沌的、鲁莽的举止与谈吐。始终是稚嫩、青涩的。后来,她知道他们分在同一个专业,同一个教室。她的出现,带给他好奇,并不时打望她,天真并毫无掩饰的新奇与懵懂,他那么帅气,她回视他,并不掩饰。其实她是个平凡女孩,没有姣好的身段与容貌。这是她一直奇怪的?一切都像梦。他与她沉入其间,无法自拔。即便后来他们终究没能够在一起,却仍旧彼此留恋,错失掉机会,终究是一场遗憾。
后来她知道,毕业后,他也来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停留并一直努力觉醒的城市。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彼此跨越,后来他曾在同学录上找她,留给她电话和家庭住址,他们联络。彼此声音依旧清晰明确,却很激动。一别数年,仿佛始终有什么无法伸展的东西压在其间。或许是年轻气盛,拥有好强与虚荣,仕途不达,怕见面后令彼此失望,故此心情是迫切的,却不能够坦然相见,总归是一种深刻、矜持的、无法冲破的藩篱冥冥中阻拦他们,无法突破。直到人生重叠,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她摇头,知道一切终将过去,不能够重来。她无法对他再心有所期,时光在走,人心不古,一切都迅捷不容人思考。她需要等待的,或许并不是他,这是她隐约的直觉。
二
清醒过来,她恢复日子。为工作焦虑、重复不休,令她莫名其妙的烦躁,她突然厌倦这项工作,毫无节制地加班、在一座座隐藏危险的、裸露的建筑物中穿行,像个男人。每次她勘察现场,带安全帽、爬楼梯、爬高墙、记录并大汗淋漓时,所有工人都看她。认为如此年轻并不畏险峻的女子穿行在这种地方,实在令人佩服,她朝他们无奈地傻笑。
一个明丽、清和、散发太阳热气的早上,她绘制图纸,遇到麻烦,上次的沟通并不能彻底解决疑问。还有诸多细碎的、涉及微小末端的问题,依旧滞留。她忍着耐心,打陈瑞电话,说需要再次去现场看看,有很多问题未曾解决。陈瑞说:
“我不在居留城市,正在外地一个施工项目上,你去现场找丁明即可。”
“谁是丁明?”
“那天机房碰到的那个男子,工程上的事,他懂得多。”
她跟部门经理申明情况,便收拾东西,往外走。天空阴沉、灰暗。空气阴冷、有嗖嗖冷风灌过,想必要下雪,她想。从包里摸出手套戴上,系好围巾,整理厚厚的棉绒服,高筒靴。街面像个包裹,围装严实而冷漠的人群,在冷风中穿行。她爬上车,瞬间感受一股嘈杂的、拥挤的身体的嘘暖。
城市在灰尘里起伏,低暗的、灰蒙蒙的街心与车辆,不厌其烦的噪音与穿梭。天空像一个即将坠落的水袋,沉重的、像要流泻。像一个饱满泪眼的幼小孩子,努力克制憋气,不让泪水落下,却存在瞬间突发的预感之中。
她跳下车,瞬间被冷风刺穿,禁不住颤抖一下。她缩缩脖子,小心踩过结了薄冰的水迹,大片大片的,像晴朗空气中的硕大云朵。干枯的草坪与光树,在风中抖擞,发出呼啸声。挺拔的松树,是阴青的、黑暗的。感知一种世界末日的来临,带给人压力与恐慌。陈瑞事先告知了丁明,他及时等在值班室里。正当她不知所云时,他从房间里跳出来,朝她笑着说:
“你好,榛工,陈工让我等你,走吧。”
她看着他,一时惊慌说:“好,去机房吧。”
他们穿过楼道,去往电梯间。他显得突兀高大,像一座屏障,黑色裤子陈旧,裤脚起须,皮鞋也很旧,蓝色松懈的羽绒服裹在肩上,只有眼睛和额角显得明亮,英俊。他走在前面,像一颗流星,步伐迅疾并不苟言辞。瞬间站到电梯里,挡在门口,等候她。她跑进去,喘息,脸是发红的,却不知该说什么。一种慌乱的、同龄人眼中视为尤物的矜持。彼此对望,依旧无话。他很年轻,却有一种隐隐的、浓厚的沉重气质。就此而显得稳重,不是同龄人所能承受的。
他们在机房里窃窃私语,策划并寻找合理的路由。她发现,一谈起工作,他话很多。是不停的、毫无间歇的。她甚至被他滔滔不绝、深厚而思虑周全的施工经验所震慑。转眼,已是中午,她解决掉绘图过程的所有疑问,心里佩服有加。他看起来并不大,为何如此经验老道?她对他满腹疑虑,可是除了工作,他似乎无话可谈。
他们走出大厦,天色的灰暗依旧继续,阴沉一触即发。风依旧剧烈,吹光街面上的闲散人群,就此显得空旷、硕大。少见的情形令她瞬间呼吸畅快。那是一种释然,是透明、直接的。
他看着她说:“一起吃个饭吧,完了,再走。”
她一下感到拘谨,并不知为何?抑或是同龄,存在矜持并不好言辞。她推脱说:“算了,我回去吧,在哪里吃都一样。”
“别了,陈工有交代,还是吃吧。”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话,浓烈的眼光瞬间扫描她,却能感知是信任、真实的。说完便转身离去。她尾随他,感到漫无目的,像根墙头草一样,不无知觉顺从了他。
他们走了一段长路,拐了好几个大弯,突兀而来的喧闹,令她一下张大嘴巴。适才清爽辽阔的呼吸瞬间阻塞,光洁的大道果然令人振奋。眼前狭小、繁盛的街面。嘈杂、混乱,展销过季服装、一元店,有扩音器发出嘶哑的叫声,理发店放高分贝激烈舞曲、老人、孩子、无家可归的大狗与流浪猫,在街角闪现。衣着困顿的男子与抱孩子的女人高声争执,引来人群与议论。小学校门口,是大群接孩子的父母,交通阻塞无法前行。
喧闹令人无法平静,虚无杂乱的尘世,无法脱离的拥挤,却又是孤立的。陌生人群的身体气味,并不能因着众多而令人安全。迷茫与无处舒缓,令人神经错乱。人在阻塞的人群中葬掉自己,无法停止。这个世间,仿佛拥有两个天地。
他们好不容易走进九头鸟酒家。他依旧不停,蹬蹬上楼,一直不回头看她。她喘息飞奔上楼,最后他们在一处光线黯淡的角落停下。他一言不发,从服务员手里要过菜谱,递给她说:“点你爱吃的。”
她笑说:“不客气,你来,我不很熟悉,口味不限,什么都行,随意。”
他低头翻菜谱,平静的、带着棱角的脸英俊、沉实。他点了三个菜,她要了沙拉。并对他笑说:“习惯了,依旧认为沙拉能够减肥,其实是自欺欺人。”说完独自发出笑声。他看她一眼,浅笑,向后仰躺在椅背上说:
“工作轻松吗?”
“工作是人类无法逃脱的罪责,永远无法舒缓,除非你脱离工作,舒放自己。给自己彻底的自由,否则并不能结束人类的无奈。”
“设计相对好些,我们更忙。昏天黑地,又没有节假日,没有补足与休息。令人困烦,又无法脱离。睁眼就是人为的机械噪音,令人耳目轰鸣,生存比较艰辛。”
“是的,我一直好奇,你现场经验如此丰厚,不像你的年龄所给予的。”
“是吗?”他笑,又说:
“并不是你所想那样,其实人都有无奈。我希望有自己的立足之本,生存不易,需要不停追索。不能够停止,否则,将很快会被淘汰。”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他突然停下来,苦笑,不再言辞。眼神里滑过一丝黯然与难言之隐,扭头看看问:
“服务员,饭菜好了吗?”
“来了。”是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很快飘着浓烈香气的饭菜摆上桌,熟悉的、散发奶油气息的沙拉放到她面前,她笑了。闻到一股稚嫩的、婴儿般光洁身体的味道。他们同时举筷伸进一个盘子,夹到同一块酥软的、喷着香气的红烧牛肉,突然都笑了,他松手,看她一眼,眼角露出婉转的笑。她看了他一眼,红着脸,嘟着嘴将那块肉丁夹到自己碟子里,再次扫描他,放进嘴里,吹了吹气,轻轻咬着。
三
他始终浅笑,并不言辞。让人感受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与深沉。
“你多大?”她咀嚼炙热的烧肉,眨着眼睛,好奇问他。
“26岁,虚岁。”
“噢?是吗?可不像啊,要显得练达得多,真的。”她反复眨眼睛告诉他。
他看着她的吃相与说话的样子,禁不住又笑,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眼睛圆圆的,不停在眨。他把脸转到窗外,然后举起杯子,碰她的饮料瓶,说:
“我喝干,你随意。”说完一饮而尽。
她眨眨眼睛看他,抿了一小口饮料。他看她的微妙举动、像个舔舐开水的小猫,进食强悍却并不巨量。
“你很可爱。”他笑。
“没有,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严肃地告诉他。他禁不住又笑,笑起来的样子温和具备魅力。她红着脸,独自大口吞咽食物,就着饮料,并不邀请他举杯。她对他莫名其妙的笑感到微微生气。她从没被异性如此肆意笑过,是因为自己的吃相还是言辞太多幼稚?她无法论断,总之,感觉不好。他觉察她的微小突变说:
“怎么不讲话了?生气了?”
她不理他,用勺子挖下大块沙拉塞进嘴里,整个嘴巴鼓鼓囊囊一团,像长了肉瘤,他又大笑。她忍无可忍,饱满着嘴巴,静止着瞪他,鼓胀的脸,丝毫显不出生气的痕迹。她说:
“你到底笑什么?能告诉我吗?”
嘴里的食物喷出去,她趴在桌上不停咳嗽。他用餐巾纸擦她嘴角的食物,被她一把抓过去,独自擦拭。他的举动,实在令她脸红,她感到胸口阻塞,通气无法顺畅。她的举止,令他感到她那么莽撞、不拘小节,是个需索食物与依赖的女孩。她外表强势,身材高大、挺直。一把漆黑长发胡乱捆成一束,披在肩上,脸色红润,皮肤紧凑。不像个软弱、毫无主见的女子。但她的微小举动,暴露她的内心。是不是他眼光过于敏锐?反正他觉察了一切。她说:
“吃饱了,剩下的给你。”
说完抱紧双臂,盯着窗外。下雪了,有美丽的雪片在飞,撞到玻璃上,瞬间划成水珠,滑下去。
“看,看,下雪了。”
她欢快地指着窗外对他说。他只顾埋头猛吃,被她突然一激,也扭头看。
“是啊,好美的雪片。”他禁不住说。
“你喜欢下雪吗?”
“是的,喜欢,喜欢雪片的白净、纯洁,是一种爱的象征。”
“跟爱有什么关系?”她好奇地瞪着眼问他。
“你不懂?”他依旧低头猛吃。
“不懂才问的?”她不屈不饶。
“因为爱是纯洁,美丽,不具有渣子的。难道不是?”
“哦,你好浪漫,能够联想到这些。”
“不是联想,书上说的。”
他突然抬头,瞪大眼睛高声说。她心里想笑,感觉他突然像个单纯的大男孩。
两个小时过去,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四
他们并肩走在街上,行人很少,有树枝的呼啸声,地面铺一层积雪。微薄的、裸露地面。他突然举起双臂,吹着口哨,向前飞奔而去。她瞬间愣怔在那里,仿佛并不是她眼中的样子。朦胧间,她喜欢上这个眼神明亮、内心丰盛的男子。突然间的,一瞬间感悟,一种无从猜度的直觉,令她突然领略,那是一种隐约无法周全的宿命,笼罩她,击打她的内心。欢快的、年轻而拥有健美身体与容颜的男子。
她站在雪地里,不能够走动。有微凉的、弱小雪片粘在她睫毛上、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她望着他远去的影子,仿佛感知一种潜在的、宿命注定的来临。直觉,令她心有所期。
她木然走在雪片中,伸手接那些弱小而纯白的身体,看着它们渐渐消逝痕迹。
整个空气飘满白色细小的身体,像一种浓烈的、无法释怀的心思,簌簌下坠并沉淀。她仰望天空,感知一种长久的、抑郁的释放。她无法睁眼,不断迎接欢舞的、冰凉的毫无生命的身体,像一种发泄,瞬间铺满地面。是悠忽的、没有定性的。像明亮的、逊白的花朵瞬间绽放并跌落,这样的天气,是她所喜悦的。
她想起小时候,奶奶为她编织的高大木屐,像两个鸟巢,包容她的小脚丫。她踩在雪地里,发出节奏的、积雪相交的、浓缩的声响。她的小木屐,一直陪伴她,在每个下雪的天气,她纪念并珍藏它,那是奶奶留给她的唯一礼物。
他等在雪片中,一动不动,像个巨大的塑像、稻草人一样浑身披挂积雪,并凝望她走近,他不再脸红并矜持。一瞬间直觉,他接受女孩掷来的饱满心思。他们对望,丧失笑容。一种潜在的、涌动的暗流,击打对方。隔着簌簌雪片,他们依旧沉默对立,直到成为雪人。疯狂的积雪像一种迅捷的心跳,不能够阻止,独自的内心在洁白的雪片下开始躁动。他说:
“请记住这一天,有雪片、你和我。”
“我会的。”
他突然伸手,弹掉她头上的厚厚雪花,瞬间坠落如雨。她眨着眼睛,头发上都是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他眼神是温情的,有火和孤独浅隐着。却是一种善于照料的本能,他说:
“好好照顾自己,要联络我好吗?我突然不能够对你放心,是一种直觉,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突发的。尽管仓促,却依旧无法平静。懂我的意思吗?”
她突然流泪,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心底的声音。她感知,他能够给予她安全,是他细微的、柔软的眼神与宽厚的身体带给她感应。她点头,微弱抽泣,不能够言辞。曾经孤独、寂寞与阴冷的内心突然丰盛,令她激动并感恩。毫无来由,却依旧要感谢,抑或上帝抑或不知名的宿命。她突然想让他拥抱自己,却又因处于某种不够深刻的理由,而就此退缩。
她转身离去,带走他留给她的电话号码与饱满的心跳。他仍旧屹立,望着她,直到她毫无踪迹。他知道,一场瞬间植入内心的爱情发生了,像这雪片,坠落,令人怀念。
五
他们保持联络,松闲时,她还会发一些笑料给他。他很少笑,依旧忙碌。她去设计交底,他接手。并借此到机房顶层的阳台去放风,孤立、突兀,无遮无拦,40层写字楼,街道和人群弱小无比,天空反而更近,有完整的、钝重云朵,流畅得像一副图画,她兴奋不已,张开双臂,跺脚用手裹成话筒朝四周高喊。他顺着她,站在她身后,手臂放在她腰部位置,始终拥有距离。眼里有笑和溺爱。
她一直向前走,有微微眩晕与凌厉的风声、鸟群,周旋的、苍茫空旷的。他突然从后面抱住她,把脸贴近她的耳后,熟悉的、微小一寸肌肤相撞,她听到他剧烈喘息。他们的姿势沉默静止,丧失言辞。良久他说:
“榛子,我该对你放手的。”
“为什么?”
“很多东西无法圆满,就像我很多东西无法给予你。”
“什么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我没有学历与家境,一直贫寒、疾苦与困顿。父亲过早去世,母亲患病在床,无法自理。我很早下学,承担家庭。我很不幸,艰难程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我一直认为自己失去爱的资本,无法给爱人一份坦然的空间,供她舒心并富足。”
“那你一生不打算爱人吗?为你无法释怀的家庭,一切会好的,明。不要悲观,人的前途无法料知,并不知道突发什么抑或遭遇劫难、或鸿运当头。你要学会减压。”
“是的,我一直屏蔽自己,令自己清心寡欲。不在情感上陷入困顿,可感情一旦来临,令人措手不及。并不觉身陷其间,带来苦恼。”
“你能否相信我?你的愁苦我们共同担当,抑或我无法给予你任何帮助,但至少精神上你不再孤立无援,我可以填补你内心某些空白。正如你填满我空洞的内心一样,这样人才会逐渐振作,并令形势转好,你说呢?”
他不再言辞,搂紧她。是窒息、深刻的、不留余的。
黄昏里,她等在他施工的楼下。毫无遮拦的视野里,他满身灰尘、扛着工具、卷着裤腿、赤luo膀子,混迹在一群肮脏的、不修篇幅的工人中,干着粗笨、劳累的体力活。他在钢架上爬上爬下,身体与头发失去光泽,无可辨识。刺耳的拉锯与钻孔的喧嚣与嘈杂,令她耳目轰鸣。她突然间,感知迷茫,这就是她打算长久依赖的男子的生活吗?
她木然起身,往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飞奔。加快的、不停止自己。突来的抑郁,压向她,令她憋闷,无法喘息。她已经爱上这个男子,像一根稻草,长出微弱的根须。尽管时间短暂,却依旧根植内心,无法抛弃。她是个现实人物,做了如此抉择,对她而言,是一种决断。断绝一切后路,死心跟他,了解他的无助、彷徨与贫寒。
他等在小巷风口处,眼神潦草,却依旧惊喜。一身灰尘在风中周旋,像一个灰头诟面的孩子。她突然跑向他,瞬间缩进他散发石灰与泥土气息的毛衣里,温热令她一言不发,心底有压抑的、淡淡的、惆怅的酸涩。她突然默然这个男子,接受他的饥寒交迫与困苦难守。她发觉自己成了世上最不现实的人。
五一、十一长假,他们出去玩,爬山、游泳、滑雪、漂流与参加他朋友的生日聚会,他始终是照顾她,像放在她身后的手臂,始终拥有距离。他的心态不再年轻,被生活、压力与负担残累,无法自如并丰盛。却依旧淳厚、踏实。他没有同龄男人的浮躁与急于从女人身体需索欲望。或许有,却是压抑的,一直无法释然。
有时他们争执,情形剧烈,令她颓气。他气得浑身发抖,平息过后,他会惭愧认错,像个孩子,不能够得到原谅,就一直认下去。她总被他身上某种气质所感动。让她感知,她需索的爱情是温厚的、柔软的、坚韧并不易摔破的。
六
时间瞬间划掉,一整年悠忽不见。像窗外扇翕的巨大飞鸟,掠过空气,眨眼不留痕迹。春节她跟他回家,令她完整震慑。那是一个怎样的家?残破、低矮的茅舍,屋前堆起大捆干草、木棍与树枝。巨大空洞的土屋,黑暗的门口像一张大嘴,吞吐出入的人群。从大嘴里走出一个纤瘦、目光呆滞的女孩,衣服破旧、肮脏,头发蓬乱、破布鞋,露出一个脚趾。看见他们,女孩眼神突然明亮,大叫:
“哥,哥,你回来了。”
瞬间女孩变成一只大鸟,跳到丁明身边,拉住他。欣喜与依恋洋溢在她脸上。丁明猛然抱住女孩,紧紧的,失去言辞。
有一种莫名的,无法启齿的心酸,令榛子微微动容。丁明起身,飞奔进屋子,榛子追随进去。巨大、黑暗的房子散发腐烂的、恶臭气息,中央放一张大床,四周垂落干草与破旧的棉被,一张干瘦、枯瘪的、黑黄的脸裸露着。床边垂下一只枯干大手。丁明扑上去,大叫:
“妈,妈,我回来了。”瞬间双膝跪倒。
老人艰难睁眼,看到站在暗中的榛子,眼神瞬间静止,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丁明拉住老人的手,低声抽泣。一个真诚的、无所顾忌的、无奈的男人哭泣,在空气里回荡。他抬头,看了一眼老人,瞬间又埋下头哭泣,哭声变大,拥有短暂间歇。榛子蹲下去,拉拉他,他感知,哭声消失。良久他说:
“妈,这是榛子,我的女朋友,她一直想来看你。”说完脸上拥有自豪。
老人眼角突然明亮,有闪烁的光线,朝榛子无声伸出手。榛子慌忙递手给她,瞬间她的小手被大手包住,隐隐的、是刺手的,老人露出笑容。干瘪几近枯萎的身体与笑容,像秋后的落叶,带着注定的,居日无多的征兆。
丁明将带回的东西打开,告诉女孩使用方法,大都是补品,还有女孩喜欢的手链与吊坠,包括一套粉色、纱状的长裙,女孩一声惊呼,扑上去,抢在怀里。突然间大声哭泣。榛子与丁明对望,女孩见到喜爱的衣裙或饰品,总会高兴并发出笑声,而她不同,扑在丁明身上,一直哽咽,肩膀剧烈抖动。
榛子背过脸,感到泪水无法停止。她实在无法明白这个家庭隐藏的苦难,有多深厚、多艰巨并令人无奈。男子的用心、细腻与坚韧,令她动容。她感知男子内心的悲苦,挣扎与孝心。他如此坦白,让她看透他生长的人生,成长过程所累计的心酸。在她面前,他哭泣,在母亲床头,像个孩子,嗷嗷发出声响。是真实、完整的样子。灰暗无法站立的家境,不能够拥有光明,始终活在黑暗中,他的心过早老去。她突然更加爱恋这个男子,因着他的苦痛与负担,他的责任与可信赖。
回来的路上,女孩一直送他们到车站,单薄的、脏乱的长发、无助与蓄满泪水的眼睛,清冽的像一团云朵,瞬间滑落,埋葬她刚刚绽开的笑脸。天底下,萧索的、荒芜的身体,像一棵小树,无法经受年龄里过早出现的阴暗。
他情绪依旧低沉,无法转好。她了解他,知道他内心的期许与沉重,如此不能够舒然,令他失去一切情调与玩味。只是浓缩自己,像一只受伤的猎物,并不让人抚摸。她挨近他,把头贴在他胸前,仰脸看他。他感知她,睁开眼,是沮丧的、隐隐愁苦的,看着她,没有言辞。突然眼中蓄满泪水,是克制的、强忍的,她悄悄帮他拭干。
凌晨两点他们抵达终点,黑暗、冷风中,他解开衣扣,包住她的头和身体,给她嘘暖,她瞬间失去瑟缩说:
“明,我去你那里吧?太晚了,我一个人回去会怕。”
他无言,搂紧她。像揣一只弱小、可怜的流浪小动物。
七
他单薄、狭小的居所,有男人身上浓烈的油垢气息,空间不大,却有个宽大的阳台,有风进来,瑟缩着像枯叶。荒凉、脏乱的沙发与窗口,飘满落叶与尘埃,是长久没有人的痕迹。巨大的水缸里,快活游动几条小鱼,红色的。有两只已经死去,尸体悬浮,发白的,散发腐烂气息。他说:
“走时,忘关窗了。你稍等,我收拾一下。”
他迅速扫光落叶,换掉水罐的水,鲜活的鱼片瞬间活跃明亮。窗台羊齿几近枯萎,丧失水分并枯干。他拉上布帘说:
“你去洗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
他起身给她准备房间、被褥。并拿出一个肥大的长衫给她说:
“当睡衣吧,来不及给你准备。”
“很好。”她看看说,转身拿着进了洗手间。
他为她准备的睡房,是他的小卧室,窄小只能够容下一张床,墙壁上悬下一个台灯,有个三层书架钉在上面。他裹一条棉被和垫子,卷在一起放到客厅沙发上,等她。他坐在一边,掏出烟,吞吐烟雾。浓厚的无法散落的烟气包裹他,他没有觉察,一截烟灰垂落,他又点燃一根。直到她穿着他肥大的长衫出现,头发是湿的,长长搭在胸前,发梢上有水滴滴落。
她生气地走过去,夺掉他手中的烟,摁灭,丢进垃圾桶。他瞬间清醒,抬头看她。清纯的、干净、美丽的大腿与双脚裸露出来,凸显的、像拳头一样的胸脯绷在长衫下。他愣愣地看着她,失掉语言。她无声望他,带着瑟缩、怜惜的眼神,她希望他过来拥抱她,很久他却低头,叹息说:
“你睡里面,我睡这里。你去睡吧,我洗了澡就睡。”
“为什么?”她突然无法明白他对她的疏离与拒绝。
“没什么?我不想伤害你,爱上你,我想保护你,榛子。”他不再看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拉开布帘,看到外面的夜,很黑、很硕大,星辰与灯光昏黄,失去光亮与清洌。她感受一种悲戚,无法令她释然并愉悦彼此。他的内心太过复杂,无法令他安心享受情感上本该属于年轻的释放。她不能够对他有所期待,他一直仁慈、怜惜她。不想令她失望,而她却追随他的情绪,随他起落。心情、苦痛与喜乐都因他,无法完好。她喜爱这个男子,却发现不觉间也背负他的沉重,杂乱、酸楚与无奈。真的要跟他承受一生吗?她无法保证。他走出来,看见她并没有睡,站定惊讶地问道:
“去睡啊?这么晚了,不累吗?”
他走过去,关切地问,身体有清淡的男人身体的味道。她转身,扑向他,闭上眼,像个孩子,需索他胸脯的温暖。他突然失控,抱紧她,粗暴地褪去她身体仅有的遮拦。瞬间两个孤立的、彼此裸露的身体衔接一起,光润的、温暖的、浓烈的体香与狂热欲望,瞬间挣脱并爆发,在黑暗中热烈绽放。
他宽厚、强健的体魄带给她安全,令她沉浸。他依旧疼爱她,她蜷缩一团,贴在他胸口,长发铺在他手臂上,温热的,洗发香波的清香令他沉迷。他搂紧她,一个弱小、肩膀稍稍宽大的女孩,拥有猫一样的呼吸与睡眠。他的内心突然失去孤独、阴郁近乎死掉的焦灼、忧虑,是这个女人打开他成年男人所具有的欲望。他感知,他再也无法离开她。
八
榛子决定告诉父母真相,让他们对她放心,现在她终于有了依赖的借口。年迈老人听了她轻描淡写的描述,一时竟感动得无法言辞,他们发现,固执、背拗的女子终于长大了,能够分辨父母的心思,并为自己设身处地着想。
很快,榛子带丁明回家,面见老人。高大、气质完好的男子,言辞拘谨并懂得礼貌与体恤,很快博得老人好感。当问及家庭时,他坦白一切,然后低头黯然。老人渐渐不再言辞。榛子看出父母的疑虑与不满,他们没有停留,第二天返回市里。丁明看出端倪说:
“榛子,你父母没看好我。我不怪别人,我认了。”
“你别多想,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不是,榛子,你父母的疑虑是对的,你跟随我一辈子都会困苦愁烦。试想也是,你不该为我停留。”
“明,你太自卑不是吗?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多虑。”
很快,榛子的父母打电话来,坚决阻止他们在一起。榛子无语,却在默默承受,她始终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自己,不为他人左右。但是,到底这样的掌控结局怎样?会不会幸福并全美,她感到飘摇、毫无把握?晚上,她无法入眠。打丁明电话,浓郁的磁性男子声音传出,他叹息说:
“榛子,还没睡吗?”
“是的,你怎么也没睡?”
“这两天心情一直不好,今天现场出事了,陈瑞出差,由我负责。不过还好,出事的工人不是我们的人,是总包方的。但我需要协助办理此事,因为事情跟我们也有关联。”
“出什么事了?明。”
“一个40层高楼,从高层机房走竖井下落的光纤,因为布线的盒子没盖紧,崩开。大束光纤坠落,正好扎入站在旁边一个工人眼睛里,瞬间血丝飞溅,工人眼睛被扎瞎。需要费用治疗,因为放线(布线)盒子是我们做的。故此,我需要协助。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被惯性的巨大钢丝捅进眼底,红色的巨大血流溅到白色墙壁上,像盛开腥味的大片花朵。我瞬间傻掉,感知生命的悲弱、不可预测。我们这些人的生命如此低劣,时刻都可能丢失自己。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境遇里死亡。我每天都在庆幸中度日,一整天过完,躺倒,发现自己依旧活着,会感恩。为明天祈祷,抑或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而并不自知,生命如此无常。并不是人所想象的那样的轻易。”
榛子无语,感到一种生命不可预计的完结,是每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钟点遭受灾难,抑或面临失望。他良久又问:
“榛子,你跟父母联系了吗?”
榛子握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长久无语。她的迟疑,令他感知一切。两天后,他请了长假,并向榛子告别说:
“母亲病重,已经气若游丝。我一定要回去,陪伴老人走完最后的日子。这些年,我从家里跑出来努力挣钱,想治好母亲的疾病,不想并未如愿。母亲依旧在真实老去,身体完全腐朽无法救治。我感到惭愧并无能为力。”
她送他去车站,他走在烈风里,像一片落叶,瞬间卷进火车,消失掉。长长的鸣笛与烟雾吞噬一切。她的心开始下坠,迅疾的、无法阻止。她感到一切空洞、乏味并索然,一直围绕她的挂念与思虑,像一种疾病,捆缚她的内心。她发现,她始终无法忘却并离弃他。她无视父母的训责与问难。保持沉默,依旧不顺服。自古的本性,关键时刻暴露无遗。很快,丁明联络她,声音是悲伤、抑郁的。他说:
“母亲已经离去,我无法安然并选择离开。年幼的妹妹依赖并需要我,我不能够再回去。需要留下来,用剩余的时间和金钱供妹妹读书。如有可能,我会找一个农村女子结婚,并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完一生。你该忘却我,榛子,不要再为我停留。”
她愕然在那里,感到一阵阵晕眩,一种痛心疾首,是失却与击溃,无法自控。手里的电话滑落,令她跌倒,匍匐在地,漫无目的地爬着,四处寻找。很快他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塑料戒指,还有一缕长发。白纸上有泪水的痕迹。他想起他们去郊外漂流的夜晚,在杂乱、热闹的小街边的地摊上,她要他买给她的戒指。小小的红色的、闪着光线。戴在手指上,她欢呼着飞奔像个孩子。那一缕长发,他贴近鼻子,嗅闻它。熟悉的、柔软的,女子遗留的唯一气息,令他不觉颤抖。
他望着窗外,突然想起又是一年的岁末,漫天的烟花与鞭炮声,在空中化成流星与花瓣,瞬间散开并坠落,沉入海面。他想起小时候,牵着妹妹在上海外滩看烟花的情景。巨大带着冲力的火球蹿至高处,灿烂极致的美,瞬间绽放如星辰坠落。妹妹意犹未尽,仰着小脸望着黑暗的天空说:
“那么好看的东西,怎么那么短暂?”
“是啊,就是这么短暂。”他黯然道。
女子柔软的泪眼与哭声,他无法承接的宿命与孤立。注定无缘,瞬间结束。一切都如这一场烟花,风中留下灰暗的、浓烈刺鼻的烟灰味,那是烟花散尽后粉碎的灰烬,跌入泥土,化为春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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